第三章 月光透过窗,在地上洒落光芒,姜白日走进房里,就着微弱的光线,看着里头 的一事一物。这间二楼西边的房间,本来是她的,后来让给了妹妹。 唯一的窗,和隔壁的窗正对着,距离很近,近到只要稍微探出身子,就可以讨 论功课,这个秘密,只有她和他知道。 她走到窗边往外看去,一如以往,对面的窗放下窗帘,漆黑一片。她静静看着, 心里盈满复杂的情绪。 曾经,他是那么地让她觉得崇拜,结果他的所作所为,却又让她如此鄙夷。 “啪”的一声,灯被点亮,房里大放光明。 “白日,怎么不开灯?”姜母的声音自后传来。 “我以为窗户没关,进来看看。”姜白日笑道,没让思绪显露。 “看到有人在这房里,吓了我一跳!”姜母埋怨,看得出余悸犹存。刚瞥见人 影,她还以为是小偷。“很晚了,早点睡。” “好。”姜白日点头,朝门口走去,突然想起。“对了,妈,我下礼拜公司举 办员工旅游,不回来,明天记得提醒我跟爸说一下。” “好、好——”姜母应道,把灯关了,和她一起走出房间。 房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对望的窗,默默述说当年在这里所发生的事…… 姜白日坐在书桌前,视线虽盯着参考书,但里头的一字一句全没读进脑海,她 的思绪还沉陷在厨房里听到的对话—— “关太太,你们家阿泽宿舍找好了没?”她刚走到厨房倒水,后门开着,听到 老妈热络的招呼声从纱门外传了进来。 姜白日忍不住好奇,倒好水,慢喝边听。 “礼拜六等我家老头放假回来,会一起先带他去找房子。”关母回应,虽隔了 道围墙,眷村热情的欧巴桑声势仍不容小觑,声音一清二楚。“小孩大了就是这样, 唉,再没多久就要离开家了。” 她忘了,他都快离家北上了。一思及此,姜霁月喝水的动作停了下来,心头有 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原本对他的印象只限于邻居大哥,两人很少说话,所以对他考上大学也没太大 感觉,结果从那次在后院遇见之后,他和她却莫名其妙地变熟了。 他每天傍晚都教她念书,两人的房间相对,窗靠得又近,他都会叫她搬把椅子 坐在窗旁,然后直接探出身子教她,都没被人发现。 刚开始,她还不太高兴,好好的暑假却被押着念书,根本是在占用她的时间嘛! 当他第一次在窗口喊她时,她还想骂人呢! 但,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式,等她发现时,她已经坐在窗边乖乖听课了,还 听得津津有味。他真的很厉害,原本不懂的东西被他一解释,全都豁然开朗,比学 校那些老师强多了。 她还以为像他这种人应该都会很骄傲自大,结果他一点也不,有耐心、言谈也 很有趣,不像其他臭男生都爱讲些无聊的笑话,和他聊天,都让她开心到忘记时间。 还有一点,她不得不承认——他还真不是普通的帅。光看他坐在对面就是件赏 心悦目的事,赫赫有名的关泽耶!要是被同学知道这件事,肯定吵着要搬来她家住。 “……难免的嘛,像我家青天,再没几年,不也要上大学了?”院子里,对话 持续着,姜母安慰道。 “不一样,女孩子贴心,就算嫁人,心还是惦记着家里,不像男孩子,出去就 像丢了,我已经做好一学期只能见他一次的心理准备了。” “你想太多了,阿泽不会的,这么优秀的儿子,都让我嫉妒死了!” “我才羡慕你,三个女儿都教得乖乖的,尤其是青天,要是阿泽交到的女朋友 能有她的一半,我就谢天谢地喽,你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小孩步入青春期,管教及安全已不再是全部重心,反而是男女间的交往开始取 而代之。 “我也很怕青天以后给我交了个阿里不达的男朋友啊!大家都说青天和阿泽是 天生一对,又住得近,不然干脆这样好了,把他们凑成一起,“也省得我们操心。” 姜母半开玩笑说道。 “姜太太,你说真的?”关母惊喜低嚷。“我早就有在想了,但怕你担心青天 年纪小,所以不敢提。” “还好吧?高中生谈恋爱多得是,而且阿泽和青天都那么乖,他们一定不会让 我们担心的。”姜母喜道,但忆起现况,忍不住埋怨:“哎呀,你也不早说?阿泽 都要去念大学,来不及培养感情了。” “还是有办法的!”关母兴奋极了。“礼拜六你让青天跟我们一起去台北吧, 就说是顺便带青天去看看她以后要考的学校,帮小俩口制造机会。我以后也会常叫 阿泽回来,新竹到台北,很近的。” “对耶,这样可以哦……” 姜白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厨房的,当她回过神来,人已坐在书桌前,看着 参考书发呆。 意识到他即将离开,已让她觉得有些不好受,听到妈妈们的配对,更像是有种 情绪被挖走了似的,心里变得空空的。 她叹了口气,忆起这段日子和他相处的状况,胸口那难解的滋味,分不清是甜 是涩。 时间虽短,甚至不到一个月,却是她有生以来过得最快乐、最有意义的暑假。 她舍不得他走,即使他待在眷村,也不代表会和她在一起,但比起台北至少近多了 …… 在一起?突然顿在脑中的三个字,吓了她好大一跳,还来不及抹去,另一股心 音又起——她……喜欢他吗? 她整张脸爆红,慌得手足无措,连忙用力摇头。她疯了不成?人家只是对她好 一点,她就像花痴一样,好不好意思呀她?! 他一定也是为了接近姊姊才对她好的,很多男生都这样,她早就习惯了。她双 手蒙脸,努力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不然,她又不美,长得也矮矮胖胖的,谁会想理她?手指触到圆圆的脸颊,她 下意识地捏了下,下一秒立刻捧着脸哀嚎。 “……噢!”肉多到和皮连在一起,捏都捏不起来,痛死了! “你在做什么?”带着笑意的好听声音从对窗传来。 姜白日探头,看到他帅气地挑眉,有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没有啦……” 她抚着脸咕哝,不敢明说自己的愚蠢举动。 “开始上课了,过来。”关泽指指她窗边的位置。“把昨天你做的练习题给我 看。” 姜白日搬来椅子,把参考书递给他,他靠着窗边开始批改。 瞄了他一眼,他正低头专心地看着她写的答案,低垂的眼睫毛又浓又长,鼻梁 又挺又直,皮肤好到看不见那些毛头小子专属的青春痘,然后,她忆起刚刚手指捏 脸的多肉触感,默默下了决定—— 好啦,都怪他太帅了,害她小小地被迷惑了下,以后不会了。 这种俊男和姊姊多配啊,天造地设、郎才女貌,现在连双方家长都同意,还要 帮忙撮合,更是再好不过,有这样的姊夫,很值得骄傲的! “你什么时候要搬到台北啊?”她重整心绪,只想帮姊姊打探消息。 正在核对答案的关泽顿了下,这个问题,让他的好心情瞬间变得有些沉凝。 放榜时,胜券在握的他并没有感到太大的喜悦,盈满于心的,是对未来大学生 活的期待,进步的都市,崭新的视野,让他迫不及待这个暑假能快点结束。 但和她熟了之后,这个自小生长的眷村,反而变得比台北更有吸引力。 她个性直来直往,很好相处,水灿灿的大眼衬着圆圆的轮廊,闪耀着灵黠活泼 的光芒,有种百看不腻的味道。让他不禁纳闷,自己过去这十几年在做什么?居然 都没发现隔壁住了个这么可爱的邻居。 而且,直到后来他才明白,自己的动机有些不纯。 那次在后院里,就被这张灿烂的笑脸进驻了心。懵懂的他还不明所以,本能已 抢先出头,为他安排了后路,没让彼此的交集就这么断了。 姜伯伯的严格是出了名的,不想因为这样造成她的困扰,所以他想到用隔着窗 的方式,教她功课,这么多天,都没被双方的家人发现。 不是真只为了帮她,但也没心怀不轨到想对她下手,他只是想能多点时间和她 见面,聊一聊,面不是像以往那样,关系淡泊。 只是,时间太短了。 她下礼拜开学,而他顶多再两个礼拜就要北上,愉快的暑假,已到了尾声。 “九月初吧,我会先上去熟悉一下环境。”他笑睨她一眼。“怎么?突然想开 心我?” “怕没免费家教啊!”姜白日嘟嘴回应,不愿承认心里的不舍。九月初,好快 …… “我还是会常回来。”他微微一笑,承诺道。 “不用啦,没关系。”姜白日连忙摇手。要追她姊已经有老妈他们会帮忙了, 他不用这么委曲求全地讨好她。“倒是我姊如果也考上你们学校的话,你要好好照 顾她哦!” “青天?还久呢!”关泽轻笑,心思全系着她,没把那无关紧要的人放在心上。 “你努力点,看以后能不能考上台北的学校,我会照顾你。” 她去台北做什么?当电灯泡吗?“那时你都毕业啦!”姜白日不置可否地耸耸 肩。“欸,我姊真的很漂亮吧?不看紧点,会被追走的。”单纯的她,一旦下定决 心,也努力帮忙敲边鼓。 他知道她很崇拜她姊没错,但没必要一直挂在嘴上吧?关泽先是拧眉,而后怔 住,对这个酸味十足的念头感到可笑——他竟嫉妒起青天了! 这意外的发现让他惊讶不已,他抚额,不禁低低笑了出来。长那么大,他第一 次体会到什么叫嫉妒,对象还是一个女生,她的姊姊! “你笑什么?”姜白日偏头看他,一脸疑惑。她又没讲什么好笑的话。 那无辜的表情,让他心里一悸,血液里像有什么在浮动,鼓舞他将心头陌生的 情绪,化为言语——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漂亮?”收过无数情书的他,第一次真正为女孩子动心, 还宣诸于口,他的语调,因紧张变得有些低沉,增添了成熟的磁性。 姜白日呆住,傻愣愣地看着他,瞠目结舌的神情诚实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你……我、我……”她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不是青天欸……” 她很漂亮?除了“可爱”这个上自九十岁老阿嬷、下至巷口流鼻涕的小鬼都适 用的客套形容外,她还真没听过其他赞美。 支吾半天,却冒出这句话?关泽努力忍住冲上喉头的笑意,仍控制不了颤抖的 肩膀。就是这样自然毫不做作的反应,让他觉得她很漂亮。她知道自己的缺点,乐 观知足,对别人的优异也丝毫不妒忌,而是单纯地为对方感到高兴和引以为荣。 以为他在嘲笑她,姜白日胀红了脸,羞恼抗议:“笑什么笑啦?!” 那红透的小脸就像圆润的苹果,让人想一亲芳泽。看到她赧红的双颊,关泽挪 不开眼,笑声缓了下来,化为另一种情绪燎烧着他……意识到自己的心思脱了缰, 他连忙敛回。 轻咳了下,他若无其事地反驳:“没有,我没笑。” 骗人!明明眼角还弯着!姜白日又窘又恼,不甘示弱地回道:“你别小看我, 我也有人追!” “真的假的?”这下子关泽笑下出来了。“谁?” 厚!真的看不起她?“你不能说出去哦!”她跑到书桌前,拉开抽屉,开始胡 乱翻找,好不容易在最底下找出一封绉巴巴的信,又跑回窗前,递了过去。“看吧, 这是我收到的情书。” 这是结业式那天回到家后,才发现被塞在书包里。看到时,她唯一的念头是把 信封翻来又翻去,拚命找着“请转交姜青天”的字样。 “……我能看内容吗?”关泽征询,心头酸得可以浸泡菜。 “看啊!”有些不好意思,她还是很大方。 这封信,她连姊姊都没透露,因为如果特地拿去给姊看,会显得她好像很高兴 似的,但……她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里面的内容,写得差透了,看得她头好痛。 她本想扔掉,但想到这也是人家辛辛苦苦写的,心一软,就把它留下来了,刚 好可以拿来当证据——不过信里头还是只有说她可爱,没说她漂亮。 关泽把信打开,迅速瞄过。 字,丑! 用词,幼稚! 文意,不通顺! 随随便便就可以举出一箩筐的缺点,这种比小学生写得还差的信,居然敢拿来 追女孩子? “哪个村的?”那署名,他不认识。 “不晓得。”她也不想知道。姜白日摇头,把信接回。 “你想跟他交往?”关泽没发觉他的语气好似在捍卫所有物。 姜白日被问得羞恼。她只是分他看,问那么多做什么?他可以和姊姊配成对, 她当然也可以被人追啊!“对啦、对啦!”她有点赌气地应道。 一口怒气梗在喉头,关泽很想把那封信夺过来,一把撕了它,但,念头转了又 转,他并没有动作。 就算撕了,又能如何?对方就在她附近,比起即将离家前往台北的他近多了, 他和她,什么都还没开始,又要凭什么去绑住彼此间的牵连? 看向她粉嫩的脸庞,关泽沉默下语。什么叫慌,他总算懂了,第一次有他想伸 手抓牢的东西,却又清楚明白,他没办法抓牢。 气氛突然陷入僵拧,姜白日眼睛绕了一圈,无措地摸摸手指,又摸摸窗台,觉 得……好怪。他怎么突然不说话了?自从熟了之后,他都和她有说有笑的,不曾这 么严肃过。 性子直的她沈不住气,抬头看他。“你怎么了?” 那清澈的眸光映进眼,关泽一震,心头犹豫不已。要说吗?说他对她有那么一 点点好感,说他不希望她接受任何人的追求? “我……”一开口,门上传来的轻敲,阻断了他的话。 “快、你躲起来!”姜白日脸一白,急忙推他。要是被人看到他们两个有说有 笑的,那就糟了,他还要和姊姊配在一起的啊! 关泽无法,只好咽回到口的话,弯身蹲下,才刚躲到从对面看不见的死角,就 听到姜母的声音—— “白日,可以去帮妈买瓶酱油吗?” “噢,好。” 脚步声渐远,他探头,看到她房里已空无一人。 机会没了。关泽伸手扒过头发,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懊恼。 算了,不急,还有时间的。他叹了口气,往后仰躺床上,忆起那张脸,扬起了 淡淡的笑。 若是他知道接下来仅有的剩余时间,会被母亲们无孔不入的安排占满,他就不 会这么想了。 一下子要他对青天传授如何考上台大的秘诀,一下要青天陪他去书局买书,刻 意的安排让两个当事人觉得无奈,却都是听话的孩子,受尽摆弄,彼此间没暗生什 么情愫,反倒是滋长了手足之情。 只要在家,关泽就会待在房间,随时留意对面的状况,准备在发现姜白日的踪 影就出声喊她,但一直等不到。 不见她在房里,他也不好意思过去姜家找人,只能继续等,他没想到,直到他 离家北上前,都没再有机会单独和她说话。 因为,自从知道家长们的打算,姜白日就开始有意闪躲。她一回到家,都窝在 客厅,等到睡觉时间到了,才偷偷摸摸地进房,避开窗户看得到的角度,连灯都不 敢开。 她打从心底觉得他和姊姊是一对,也很清楚自己不会有什么痴心妄想,但她就 是不想再和他独处。 青涩的她不懂得,这就是在乎的滋味,她只知道,在听到有人提到他的名字时, 她的心头都会有种淡淡、莫名的情绪一掠而过。直到后来,随着时间流逝,才慢慢 没了感觉。 进入大学后,满堂的课业压得人喘不过气,但关泽仍尽量拨时间回新竹,希望 能看到她,但每次一回到家,他都会被热情问候的人绊住脚步,等晚上回房时,她 的窗,永远都是暗的。 渐渐地,课业及社团转移了他的心思,他越来越少回来,而后他的房间被搬到 三楼,原本二楼那间成了书房。后来,有次回家他到书房找书,看到对窗晃过的人 影换成了别人,他才晓得,原来,她也不住那间房了。 年少曾经交会的路岔开,那段为时不到一个月的家教,成了没有完结的回忆, 老师来不及说出想法,学生擅作主张把感谢放在心底,就这么没有预警地宣告终结。 等彼此的路再有交会时,已不像当时的青春岁月,那般纯然。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