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们相爱 作者:张曼娟 她更敏锐地感觉到阿俊的心跳和柔软的躯体, 这拥抱如此全心全意, 她觉得被拥抱的不只是她的身体, 而是无依的、飘荡的灵魂。 秦玉桐第二次拒绝出版社老板许翰林的求婚,许翰林也不沮丧伤心,继续把盘 里的鹅肝酱牛排吃干净,用餐巾纸拭去嘴角的渣滓,玉桐提醒他忽略的另一点酱汁。 “谢谢。”他说,“这次是什么理由?因为小孩跟我住吗?” 他的语气与态度都是心平气和的。实在太熟了,熟到不能和她生气。 玉桐开始想理由,可她的想象力都用在罗曼史小说的创作上,两个月一本畅销 书的写作,使她其他的时候都懒洋洋,无精打采。 许翰林刚认识玉桐的时候就知道这女作家能为他赚钱,可是她那心不在焉的样 子,小孩一样的脸孔,天啊,什么样的男人会爱上她?想不到五年以后竟向她求了 两次婚,而且还被拒绝。 玉桐还在想理由,看起来好象在困惑中发呆,许翰林真替她难受。这女人也不 谈恋爱,也不迷名牌珠宝,也很少与姊妹淘喝茶聊天,不去韵律教室健身房,最大 的消费是有时住在休闲饭店写稿。她没有情欲的吗?她不需要爱人与被爱吗?玉桐 还在想理由,很认真的,一言不发。 “你已经三十三岁了,很快就老了,又不恋爱,又不结婚,将来谁照顾你?” 玉桐绷紧的脸庞放松了,她的笑容近于狡黠:“你把版税再提高一点点,我就 可以养老啦。” “你做老板好了。”许翰林心灰意冷的。 “好嘛,好嘛,今天我请客喽。” 许翰林盯着她无辜讨好的笑脸,忍不住也笑起来:“谁忍心吃你的养老金啊? 吃了消化不良的。” 这一笑,求婚事件到次为止。 送她回家时,许翰林试探地:“不请我上去喝杯水?” “我家停水。” 上次是朋友寄养一只神经质的狗在她家,一见陌生人会叫的没命一样,怕引起 四邻抗议。 “喂,你的养老金……” “怎么样?” “如果有一天我周转不过来。可以借我吗?” “你的利息高不高?”十分斤斤计较的嘴脸。 许翰林差点笑出来。要换了别人说,他都相信,至于玉桐……三个月前她拿着 一张两年前的版税支票二十几万,忧心忡忡给他看,说忘了去兑现,不知道现在还 能不能领?他简直不相信,玉桐的版税虽说不少,也没多到管不了的地步,这女人 分明没把钱当钱。因此她谈钱时慎重的样子特别好笑。 “我一定付最高的利息。”他忍住笑,“好好睡吧。” 玉桐睡的并不好,她把这归咎于晚餐的意大利咖啡。 她翻来覆去构想新的故事情节,两个月一本的创作量对她来说已渐渐不胜负荷, 她觉得许翰林应该积极地培养新人。 许翰林总说没人像她那么负责认真,一直寻找新的题材和故事,从不拖稿欠稿, “秦玉桐是独一无二的。”他说。玉桐才不相信,没有人是不能被取代的,她希望 被取代,那么,就可以去做其他的事了。也许去加拿大,对!加拿大不错,姊姊玉 枫一直催她去加拿大游学。离开学校十年了,再回去当学生,是很有趣的事吧。说 不定又可以写一本游学的小说……不对,不对,说过不写了,就不写了。 她仿佛睡去,站在学校的杨梅树下,等人的样子。树上结了累累的杨梅,红红 的小果子,她出神地看阳光筛下来的影子。忽然有人掩住她眼睛说:“张开嘴。” 一粒杨梅喂进嘴里,那人贴着她耳根问:“甜不甜?” 她怕痒,笑起来点头。 “我就知道你喜欢。”心满意足和一点霸道。双臂顺势环抱住她,她喜欢这样 被拥抱的稳帖舒适,依恋这种被宠爱的感觉,希望可以更长一些更久一些。 这些年来她经历过不算太少的拥抱,即使是在她所以为的热恋中,那个男人热 情的拥抱也无法企及。怎么办呢?身体有它自己的记忆,这记忆主宰心灵,不能改 变或者蒙骗。 她在黎明前醒来,面对现实,睡不好不是因为咖啡,不是因为许翰林的求婚, 而是因为同班同学周明和寄来的喜帖。其实也不是因为明和要结婚了,是因为他打 电话来问玉桐要不要到南投吃喜酒? “我能不来吗?把你送入洞房,我就了了一桩心事了。” “是了了心头大患吧。” “我本无心,哪来的大患呢?” 明和无声的笑了笑:“有人很想见你,问我你来不来?” “谁这么惦记我?” “你说呢?”明和的声音沉了沉。 玉桐其实想到了,但她不能说,她无言的等待着。明和也不说了,重拾活泼的 语调:“好!你答应我要来的。我告诉大家,爱情小说天王巨星要来吃喜酒,看看 礼金能不能多收一点。” “叫新娘子少穿一点,保证礼金滚滚而来。” “这你放心,我老婆的身材那真是没话说。” “听起来太骄傲了吧。新郎倌。” 就是因为这一通电话,扰乱了玉桐的情绪。她知道是谁打听她,从很多年以前 就知道了。 念高中的时候,玉桐非常不快乐,因为分居三年的父母亲终于决定离婚了。她 变得沉默,什么人也懒得理睬,同学说她得了自闭症,也不大理她。她梦游似的一 个人上学、放学、跷课看电影。 有一次在电影院门口被黄牛纠缠,惊惶之中,一个穿相同校服的女生和一群流 氓似的的男生替她解了围。她吓得再不敢一个人游荡,不愿遇到骚扰她的人,也不 想遇到替她解围的人,那里有一股类似堕落和沉沦的氛围,她想远避。 辗转听说电影院遇见的女生在打听她,她不肯承认自己去过那里,说那个女生 一定认错人了。 认错人了,不是我。玉桐对别人说,也对自己说。 可是,她常常在学校里看见那个女生,听见别人叫她:阿俊。 阿俊看见她,总是似有若无地笑一笑,便转过头和身边的同学说笑。玉桐每次 都担心她会提起电影院的事,而她什么话都不对她说,又令她怅然若失。 快毕业的时候,玉桐才知道她叫陈俊美,从国中起就以男朋友很多而闻名,现 在仍维持一贯风格。她发育良好的身躯有一股昂扬的气息,不安定,难以拘管。 大学联考是玉桐的转折点,她考得超出想象得好,找回自信,变得活泼开朗了。 一年级念完,认识许多同学,男生女生都和她相处的不错,觉得她像孩子,什 么事也不计较。二年级开学了,八个转学生来到班上,有个长头发女孩对同学说, 因为男朋友在这个学校,只好考插班来看着,一辈子也没这么用功过。从没有女生 这么自贬身价说这样的话,男生女生都听得很新奇,很开心。那女孩忽然转过头看 玉桐,亮灿灿的眼睛。 玉桐不能控制地脱口而出:“阿俊!” 这一唤好熟似的,就熟起来了。 阿俊看起来很不同于高中时代,是因为她的长发焕发出另一种女性的风情吗? “你也不一样了呀。”停了停,阿俊说,“我想。这一次的恋爱是我一直想寻 找的爱情了,所以另我不一样。” 玉桐听住宿舍的同学说,那个哲学系的才子和阿俊在宿舍即将关门时,热情拥 吻,不在意别人的议论和异样的眼光。 “你们那个阿俊……”不以为然的人总在玉桐耳旁嘀嘀咕咕。 “哦,这样啊……”玉桐的回答听不出情绪。 她其实也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情绪,看着阿俊为情人跷课,为情人缺考,看着 她在情爱中牵牵绊绊。 在玉桐看来,阿俊是很投入的了,却听说阿俊的情人很她的忽冷忽热而痛苦。 忽冷忽热?阿俊?不会吧。 玉桐觉得一定是误传,阿俊是热情的。 她们的体育课很巧地总是选在一起,韵律课、土风舞、网球和桌球,阿俊特别 喜欢上体育,从不迟到早退,更不跷课请假。跳双人舞的时候,她每次都跟玉桐一 组,偶尔失散了,她就千方百计换回来,不知道她用的是什么样的说词,反正别人 就愿意同她换。 “你怎么说的?”玉桐好奇的问过。 “是我的秘密,不能告诉你。” 跳舞的时候阿俊都跳男孩子的舞步,她的手扶着玉桐的腰说:“太瘦。”她的 手握着玉桐的手说:“好软。” 她的眼神异样温柔,像浮着一层薄薄的泪光,有一些强烈的东西,更玉桐不敢 看又被蛊惑。 春天多雨,不能上网球课,老师集合大家在视听教室看网球明星的球赛录影带, 大伙儿席地而坐,挤成一堆,一种亲近的空气弥漫着。 熄灯以后,玉桐感觉到有呼吸凑近后颈,暖烘烘的,几乎贴在皮肤上,然后手 臂从背后圈住她。起先是试探的,玉桐清楚感受到那种不确定的犹疑,她努力调整 呼吸,尽量没有反应。于是手臂缓缓收紧了,她更敏锐地感觉到阿俊的心跳和柔软 的躯体。 这拥抱如此全心全意,她觉得被拥抱的不只是她的身体,而是无依的、飘荡的 灵魂。她从不知道拥抱可以到达这么深的程度,深到令她落泪。 这样的拥抱后来惯常发生了,一点也不避忌,尤其在上体育课的时候。阿俊习 惯站在背后,出其不意的拥抱,可是玉桐总能在两三秒前感应到她的想望。感应到 的同时,她的身心都做好准备 ,阿俊的手臂环抱,舒解了她的紧张,让她松弛下 来,整个人软软的倚靠着阿俊。阿俊比玉桐稍矮一点,她的下巴搁在玉桐的肩上, 两个人看到的世界的角度与样貌是一式一样的。 玉桐从不主动碰触阿俊的身体,她总以为,如果对一个人的身体或者心灵有渴 望,那就是爱情,她爱上的应该是一个男人,不是女人,不会是阿俊。 玉桐有时也和班上的男生周明和出去,明和手长脚长,骑机车的架势很帅。他 把车骑到山上,带玉桐看夜景,灯火很好,月色很好,虫鸣风清,人烟稀少,一切 都恰倒好处,只是玉桐不对劲。他拥抱她时觉得她的身体僵硬得需要进微波炉退冰 ;他想吻她,却正对着她受惊睁圆的眼睛。于是他废然放弃,不想自己看起来太荒 谬可笑。 玉桐其实也想了很久,她不是希望明和约她的吗?她看到明和不是蛮喜欢的吗? 明和后来疏远她一阵子,令她很难受。明和也不好受,挣扎过后又找她看电影。 “你还没找到那个人对不对?” 玉桐点头。 “所以,我还有指望,对不对?” 玉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爱上他,他想起来就和自己生气。 这些事玉桐不会和阿俊说,因为阿俊从不对她说自己的恋情。 有一天爱网球场,环抱着玉桐的阿俊的手臂忽然松弛,她的下巴离开玉桐的肩,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那个哲学系男生走过来,双眼通红像要喷出火来,对阿俊大吼 : “你碰都不肯让我碰!我是你的情人耶。她是谁啊?你有病是不是?你不正常 啊——” 四面八方的人都在看,玉桐觉得惊惶,很羞愧,也迷惑,他们之间不是很狂情 的吗?为什么男生看起来那么愤怒,好象受辱的神色。 阿俊只瞪着他:“你发什么神经?” “对!我发神经!”男生苦恼到要哭的样子,“我要被你逼疯了!你告诉我怎 么回事好不好?是因为她吗?是不是她?” 玉桐站是仿佛弥天大祸兜头罩下,她从没有那么窘迫。明和忽然走来,一把拉 开玉桐,问向哲学系男生:“她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有什么问题?” 喘息声在四个个人之间应答,没有人说话。 明和伸手牵玉桐:“那,我们走吧?” 玉桐乖顺地被牵着走远,阿俊忽然拔足追上:“对不起!这不干你的事,我跟 他已经完了,根本就……反正,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玉桐低头看着脚边回旋的 风沙,没有抬头,也不回答。 这件事以后,玉桐跟明和走得更近,大家都说他们是班对。那段期间,明和带 玉桐去了海边,去了山颠;拥抱亲吻都试过了,还是不行。 “你到底是太保守?还是我太没魅?”明和似真似假地,“要不然,你把我当 阿俊好了。” 玉桐很生气,她坚持自己回家,不要明和送。 第二天明和去接她上学,照面一笑,又和好了。 玉桐的生日在春天,他们说好要去夜游庆生,可是明和那天的情绪很差,原因 是下过雨的草地上,有人用红玫瑰花瓣排字,向全校宣布: 玉桐 生日快乐 永远的爱 大家都取笑明和说他太戏剧化,这下一举成名了。连玉桐也当是他做的,难免 有些小小的虚荣和甜甜的喜悦。中午玫瑰花瓣在风中吹散了,明和的脸色不大好看 : “不是我做的,我必须坦白跟你说。” “那会是谁呢?”玉桐真的很疑惑。她一向知道自己不是对异性很有吸引力的 女孩。 明和欲言又止,摇摇头。他的沮丧是可以想见的,就像有人在他的领土插上一 面旗帜,虽然玉桐属不属于他还难说,但他们的班对之名在外,总是不挣的事实。 玉桐很能谅解他的心情,因此特别和婉地取悦他,明和却总是不对劲,经过这 件事,玉桐愈发觉得他们俩是不可能的,就是少了些什么。明和好象也明白了。 “我也该功成身退了。”他笑笑地说。 玉桐没有追究,却觉得他指的是阿俊的事。阿俊从来闲不下来的,又和一个社 会人士热恋,跷课跷得更厉害,她的情人的BMW常停在校门口。有一次玉桐遇到 他们,阿俊把车窗摇下来: “玉桐!去哪里?我们送你。” 玉桐勉强笑着走开,她很不喜欢那个男人,而且听说阿俊是他的外遇。玉桐所 想象的外遇是凄美的、感伤的,一个有气质的已婚男人。这个男人有一双过度锐利 的眼睛,几近挑剔,浮肿的脸庞看起来有纵欲的痕迹。 她不了解阿俊的选择。 快毕业的初夏,玉桐站在喷水池旁等待社团的同学,因为天渐渐热起来,她把 头发全都扎在头上,低着下巴看水里的游鱼。专注之中,她觉得有人在盯着她看, 伸吸一口气,她忽然转头,捉住那双眼睛,是阿俊。 玉桐并不意外。 阿俊站在水池的另一边,阳光斜斜地投射在她身上,像镶上了一轮璀璨的金光。 她安静近乎虔诚地注视着玉桐,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玉桐看着她,惊慑于她的美丽,并且知道这一刻就将是永远的记忆了,要把这 一个容颜深深印拓在生命里。她眨眨眼,忍住因酸楚的情绪而欲落的泪水。 阿俊说话了,用一种很不一样的腔调,说: “你看起来真美,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这里?为的就是你的缘故,一直就是你 ……” 玉桐觉出了这话的不寻常,阿俊的从来没有过的神情,也不寻常,她静静与阿 俊对看,不敢有任何表示,不敢表示她听明白了,或者听不懂。 然而内心最激荡的感情波涛撞击汹涌,让她有一阵子无法正常呼吸。 社团同学的出现使一切恢复正常,阿俊一闪离去了,玉桐几乎怀疑她是否出现 过?是否真的说了那些话?却恍惚了一整天,她一直在想,如果其他人没有出现, 阿俊接下来会说什么?会做什么?会不会走过来拥抱她? 毕业以后都散了。 听说阿俊和留学生相亲,半年后到美国结婚去了,又听说其实没有结婚,只是 订婚,去了美国便解除婚约,跟一个开餐厅的华侨结婚了。 玉桐也在亲朋好友的安排下积极相亲,她一直觉得自己会结婚的,甚至想象多 年后有一天与阿俊重逢,两个人都是中年妇人了,告诉成为同学的孩子们: “啊!知道吗?当年妈妈也是同学呢。” 带着饱含深意的微笑,不再说下去了,剩下的事是时光中的秘密,如今也已经 不重要了。 玉桐真心诚意的谈过几次无疾而终的恋爱,总是卡在对方有求婚的意思时就开 始仔细考虑,这男人和这样的生活真是我要的吗?只要一思考,答案就是否定的。 三十年以后他告诉自己,所有的恋爱都在爱情小说里谈完了,今生不可能爱上什么 人了。 陆陆续续仍能听见阿俊的消息,说她丈夫有外遇,她要求离婚,丈夫不肯,双 方闹得很僵,为了这个原因,阿俊带着两个孩子回台湾娘家暂住。 玉桐这才知道阿俊是两个孩子的妈了。那感觉好奇怪,一切都更加镜花水月, 而且与阿俊更无关连,许多回忆都是玉桐自己一个人的了。她有了一种失落的惆怅 感。同学说阿俊在打听她,她无可无不可,态度显得冷淡。 后来又有人告诉她,阿俊离婚了,放弃美国的财产,争取到两个孩子的监护权, 回到台湾,日夜兼差,非常辛苦,大概吃够爱情的痛苦,不肯在涉情涛了。又问起 玉桐的近况,问她还是一个人吗? 现在明和也要结婚了。她还是一个人。玉桐知道打听她的人是谁,从高中时就 一直是那个人。 去南投前,玉桐到发廊去剪头发,要求年轻的样式,设计师建议她把把头发剪 短打薄,贴在头上,有些中性的打扮。 她没什么挣扎就剪了。依旧是小孩子的脸,却是一个长大了的小孩,岁月使她 看来沉静些。她在镜子里看见一双略显寂寥的眼睛,告诉自己,那就是我的眼睛, 是我。 和许翰林吃午饭时,许翰林很费一番工夫才认出她“哎哟呵!剪坏啦?” “特别设计的。” “是吗?”仔细打量一番,还是有些遗憾,“不必为了让我死心把头发剪成这 样嘛!” 玉桐不答理他,享受盘中美食,许翰林挑选餐厅的品位一向很不错的,而且, 剪了头发以后,她的心情不错。 明和的婚宴在家里举行,长大以后就没吃过办桌的酒席,玉桐很怀念那种乡野 气味,她搭乘台气在南投下车,再乘坐预先约好的周家亲戚的车去喜宴。 才下车就嗅到菜肴的香味,做招待的同学迎上来,看一会儿才认出: “天呀!这是谁呀?果然超级巨星,简直忍不出来了。” 一群孩子追着跑着,一个女孩直扑向玉桐而来,玉桐看见小孩总习惯要躲的, 只怕一不小心把人家的小孩碰坏了。但这小女孩来的太快,仰着的小脸上有一些特 别的,玉桐也说不清楚是什么的东西。当小女孩抱住她穿长裤的腿,她也就温柔地 扶住了小女孩。 “小心喔。” 低着头,但她感受到专注的凝视,只有一个人的眼光是有温度的,她感觉到炙 热;只有一个人的眼光是有声音的,她听到渴切的呼喊。 玉桐抬起头看见阿俊。 她其实不是看见,而是感觉。看见,是以形貌作判断,阿俊的形貌却完全变了。 阿俊胖了许多,脸上的精致与神采都消失了,她的长发盘梳起来,两鬓不应当的花 白了。她也不过三十出头,这些年来,到底遭遇了什么样的事,怎么把她折磨成这 样呢? 小女孩跑过去叫“妈”,是阿俊的女儿。 阿俊牵着小女孩的手,走过来,走到玉桐面前:“叫阿姨。” “阿姨好。”小女儿甜甜地叫。 “好乖。”玉桐伸手碰碰孩子的面颊,赶忙收回,她的手指泄露了她的颤抖。 “十年了。我们已经十年没见面了。”阿俊说。 她现在的精神里多了些笃定与从容。孩子挣脱母亲的手去玩了。 “这是大的还是小的?”玉桐忽然觉得有小孩真不错,否则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才好。 “是小的。她哥哥是穿红格子衬衫的,很顽皮。”阿俊脸上的笑容是母亲的那 一种。 可是,当她的眼光转向玉桐,依然是熄不了的波光潋滟: “你的样子跟我梦里想的一样,唯一的不同是……”阿俊深吸一口气,“玉桐, 你更美了。” 玉桐的梦,阿俊的梦,原来都是不设防也无障碍的,因此,可以畅行无阻,任 意穿越。 “你,好吗?”玉桐问。 “你看我,未老先衰了。可是还不错,现在真的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了,不 必再苦苦追寻了。” 做招待的同学拉了玉桐去看新郎新娘,对阿俊丢下一句话:“马上还给你。” 明和西装笔挺,言谈举止还是大剌剌的,看见玉桐满心欢喜,叫来摄影师一张 接一张地拍着,并且悄声说:“我梦想跟你拍结婚照,想了十几年了。” “我去告诉你老婆。”玉桐转身就走。 明和追了两步,听见玉桐对新娘子说:“明和真的是个难得的好人,你有眼光。” “我好喜欢你的小说!”新娘子很兴奋。 觑了个空,明和问:“看见她吗?阿俊带孩子来了。” 玉桐点头。 明和走得更近一些,声音压低了,也急促了:“她原先以为我们会在一起,她 可能一直希望我们在一起。我该怎么说呢?真是……玉桐,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多 年,你为什么找不到心的归属?你想过没有?你是一个人,阿俊也是,也许是天意, 你们这么久了,总算可以有情人终成……” “你说什么?”玉桐打断他,狠狠地瞪着他看,这样好象就能达到恐吓的作用 了。 “不是,”明和笑得尴尬,“不是听说,你们相爱吗?” 玉桐不能反应,是呆呆站着,脑中一片空白。 是不是全天下的人其实都知道了,只瞒着她一个?谁瞒着她?不是别人,是她 自己。是的。高中时阿俊初次打听她,她就否认,认错了人,不是我。她一直否认, 阿俊没有认错,是她自己不肯承认罢了。 “你生日那次,我去学校特别早,撞见阿俊用玫瑰花瓣在排字,我就明白了。 还有很多很多的事,你自己应该明白的。”明和说,“所以,也许她永远无法与任 何男人在一起生活,其实是因为你的缘故。” 我也无法与任何男人一起生活,难道竟是因为她的缘故?玉桐觉得身体里有一 种说不清的疼痛,猛然苏醒。 再看到阿俊的时候,玉桐的感觉是隔世的。 “看到明和了?我听说他要结婚,还以为你要结婚了。”阿俊说。 “我们从来就不是一对。”玉桐说。 “是呀。明和也这么说,是我弄错了。” “你呢?”玉桐忽然变得勇敢,“你跟谁是一对呢?” 阿俊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艰辛,她看着玉桐纤长的身段,入时的装扮,光彩的 神色,像受到烧灼似的跳开眼光。 “我去看看孩子。”她走了两步又回头,“我开车来的,待会儿一起回台北吧。” 阿俊的女儿没吃完就睡着了。上路前阿俊带儿子上厕所,就把女儿交给玉桐, 小女孩微微汗湿,蜷着身熟睡,头抵着玉桐的胸,对玉桐而言是全然新鲜的经验。 儿子玩累了,乖乖爬进后座,女儿睡得迷糊却不肯松开玉桐的脖子,这样的依 恋叫玉桐涌上一股窝心的感觉,她和阿俊打商量: “让我抱着她吧。” 阿俊微微笑着:“怕累着你。” “不会的。好啦。” 阿俊的笑意中带着纵容:“那,好吧。” 她替玉桐开车门时靠得很近,那种感觉又来了,感觉到阿俊的想要拥抱的强烈 欲望,已经这么久了,这感觉仍如此鲜明尖锐。但阿俊没有碰触她,甚至是小心地 保持着距离,将她和女儿送进前座。 玉桐坐着,有些怔怔的,像是好容易清楚认识了感情,却又发现只是梦。 阿俊在她身边坐下,先检查安全带,然后发动引擎。 “上路了。”阿俊说。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黑夜的省道,四周很安静。 “这些年,你过得很辛苦……听说一个人兼了几份差事?”玉桐问。 “这不算苦,我的头发前两年闹离婚的时候白了,以为撑不过去。现在什么都 好了,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竟然,竟然还能见到你,老天爷对我和不错了。” 玉桐的手有些发凉,她只是不想再等了:“你有话想对我说吗?” 阿俊牢牢握住方向盘,双眼直直盯着前方,呼吸的起伏变大了。 “我想过……”阿俊过了一会儿说,“我想过很多次,在我孤独寂寞的时候, 在我漂流异乡的时候,在我即将临盆一个人拼命开车去医院的时候,我都想到你, 想到有一天如果遇见,要对你说什么,说这么长的时间我一直努力做一件事,就是 远离你,远远,远远地离开你,去和别人谈恋爱,去做别人的妻子和母亲。我一直 想,有一天我会告诉你,可是今天见到你我无话可说,你看起来这么好,比我可以 想象的还好,根本不需要我照顾。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女儿忽然从梦中惊醒哭泣,玉桐轻声抚慰,温柔亲吻着怀中的小女孩。阿俊的 脸转开,不想让玉桐看见她眼里浮起的泪光。 “我其实没你想象的那么好,你也没那么糟。”玉桐说,一边梳理着小女孩额 上细细的,绒毛似的发丝。 “去年我动了卵巢手术,荷尔蒙的药一吃整个人一直胖起来,完全走样了。我 挣扎了好久,该不该来见你,后来又想,没有什么可怕的,只要见到你就好……” 车子滑上高速公路,交流道灯光明亮,看得更清楚,玉桐与阿俊不约而同转头 相望。 “高中的时候,电影院的那个女生,是我。”玉桐说。 “我知道。” “你为什么不来问我?” “为难你,我不忍心。”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大概比你知道的早一些吧。”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过日子吧。一天一天,孩子很快长大了。如果,将来,你仍孤独一个人,让 我照顾你,给你家的感觉,是人,都不该孤孤单单地过日子。” “为什么要等以后?我们等得还不够久吗?” “现在我的状况不好,会拖累你的……” “让我照顾你,照顾你和孩子。我可以的。” 阿俊想要拒绝,但她说不出话来,因为,玉桐腾出一只手,揽住她的肩。玉桐 的另一只手抱着她的孩子,分明就是亲爱的一家人了。 玉桐有一种找到家的安定幸福感,虽然,回台北还有一段长路,未来的道路也 还长。 -------- 拉拉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