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2)
" 不知老之将至"-- 老总是不知不觉地到来的。一个人不到老态龙钟,行将就
木,决不肯 承认自己老。如果有谁自言其老,千万不要认真附和,那样必定会大
大扫他的兴。其实他内 心未必当真觉得自己老,才能有这份自言其老的自信。中
年与老年之间实在也没有明确的分 界线。我们二十来岁时觉得四五十岁的人老了,
自己到了四五十岁,又会觉得四五十岁并不 老,六七十岁才是老人。我们不断地
把老年的起点往后推移,以便保持自己不老的记录。因 此,当死神来临时,我们
总是感到突然和委屈:还没有老,怎么就要死了? 死是最令人同情的,因为物伤其
类:自己也会死。死又是最不令人同情的,因为殊途同归: 自己也得死。
我们对于自己活着这件事实在太习惯了,而凡是习惯了的东西,我们就很难想
像有朝一日会 失去。可是,事实上,死亡始终和我们比邻而居,它来光顾我们就
像邻居来串一下门那么容 易。所以,许多哲人都主张,我们应当及早对死亡这件
事也习惯起来,以免到时候猝不及防 。在此意义上,他们把哲学看作一种思考死
亡并且使自己对之习以为常的练习。
一辆卡车朝悬崖猛冲。
" 刹车!"乘客惊呼。
司机回过头来,笑着说:" 你们不是想逃避死吗? 在这人间,谁也逃不脱一死。
要逃避死, 只有离开人间。跟我去吧!"
卡车跌下悬崖。我醒来了,若有所悟。
死是荒谬的,但永生也是荒谬的:你将在这个终有一天熟透了的世界上永远活
下去,太阳下 不再有新的事物,生活中不再有新的诱惑,而你必须永远忍受这无
休止的单调。这是人生的 大二律背反。
波伏瓦的《人总是要死的》想说明什么呢? 是的,不死也是荒谬的。没有死,
就没有爱和激 情,没有冒险和悲剧,没有欢乐和痛苦,没有生命的魅力。总之,
没有死,就没有了生的意 义。
最终剥夺了生的意义的死,一度又是它赋予了生的意义。
然而,欲取先予,最终还是剥夺了。
健康的胃不会厌倦进食,健康的肺不会厌倦呼吸,健康的肉体不会厌倦做爱。
总之,健全的 生命本能不会厌倦日复一日重复的生命活动。我以此论据反驳了所
谓永生的厌倦。只要同时 赋予不衰的生命力,永生是值得向往的。所谓永生与寂
灭的二律背反,也许不过是终将寂灭 的人的自我慰藉。
生命是残酷无情的,它本能地厌恶衰老和死亡。当衰老和死亡尚未落到我们自
己头上时,我 们对于别人包括亲友的衰老和死亡会同情一时,但不会永久哀伤,
生命本身催促我们越过它 们而前进。因此,当我们自己年老和垂死时,我们理应
以宿命的态度忍受孤独,不要去嫉妒 和打搅年轻一代的生命欢乐。
各种各样的会议,讨论着种种人间事务。我忽发奇想:倘若让亡灵们开会,它
们会发怎样的 议论? 一定比我们超脱豁达。如果让每人都死一次,也许人人会变
得像个哲学家。但是,死 而复活,死就不成其为死,那一点彻悟又不会有了。
没有一个死去的人能把他死前片刻之间的思想和感觉告诉活着的人。但是,他
一旦做到这一 点,那思想和感觉大约也是很平常的,给不了人深刻印象。不说出
来,反倒保持了一种神秘 的魅力。
一个人处在巨大的自然灾难之中,面临着死亡的威胁,譬如爱伦·坡所描写的
那个老头被卷 入大旋涡底的时候,再来回想社会的沉浮( 假如当时他有力量回想
的话) ,就会觉得那是多么 空泛,多么微不足道。
据说,临终的人容易宽恕一切。我想这并非因为他突然良心发现的缘故,而是
因为在绝对的 虚无面前,一切琐屑的往事对于他都真正无所谓了。
死是哲学、宗教和艺术的共同背景。在死的阴郁的背景下,哲学思索人生,宗
教超脱人生, 艺术眷恋人生。
美感骨子里是忧郁,崇高感骨子里是恐惧。前者是有限者对有限者的哀怜,后
者是有限者对 无限者的敬畏。死仍然是共同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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