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好,月不圆 3721 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 那时我正在青岛,气势汹汹的准备把一大堆破烂卖给一家当地的“贸易”公司。 那几天里我把那堆破烂的用途吹得活灵活现,就连我自己也变得活灵活现。为了能 让那堆破烂卖个好价钱,我不得不整天拉着那家野公司的老总出没于饭店,可那老 总每次都要带着另外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而那家伙吃的还特别多,常常是我点完 菜后他还要再补上几个。这让我很是生气,但想想自己卖破烂的目的只得忍下。所 幸我下的功夫总算没白费,最终把那堆破烂卖给了那家野公司,扣除几天来的饭费 后还挣了几千块钱。 不过以后我知道了一件让我哭笑不得的事情,那家野公司转手就把那堆破烂卖 给了那个肥头大耳的家伙,他们挣的比我多得多。那个混蛋老总带着那个肥头大耳 家伙的目的,就是为了让那家伙听我对那堆破烂天花乱坠的介绍。我这时才知道青 岛人真是厉害,饭费不出嘴皮不费就能把人蒙了。那时候我下了决心,以后在青岛 做生意一定要找肥头大耳的家伙做。 自打挣了那笔生意成功挣了点儿小钱之后,我的业务就一直不顺,也不知道是 什么原因,不管什么生意都是离成功还差一步的时候出现僵局。这让我感到很恼火, 但又不舍得离开这座城市,青岛实在是太美了。有段时间我一直在沿海一线神逛, 看着海边让人心醉的风景,想象着下一笔生意的着力点,可脑子总是一片空白没什 么具体的路线。 那天,我在海边用借来的手机给一个也是以卖空买空为生的家伙打传呼时,听 到了传呼台上一个很甜美的声音,那声音的甜美让我一时忘了自己正在干什么。于 是我跟她瞎扯了好一通,目的就为多听一听她甜美的声音。噢,对了,她发起火来 的声音也是那么甜美。 我在青岛有一处房子,是姥爷给留下的。姥爷在世时,我整天在外漂荡没能好 好孝顺他,现在想来真有些后悔,但后悔也没有用,一切都过去了。姥爷在世时我 总是让他不高兴,原因是我一直没有一个正理八经的工作。那都怪我,因为我从不 认为有个正理八经的工作是件好事,我也不认为每月到领导手中领个百十块钱工资 是件多么安稳多么高兴的事儿。我不知道那样有什么好:每天按时坐着班车去上班, 每天再坐着班车按时去下班,一遇加班就四处找人要加班费。我真不知道这样对于 一个人的品质会有什么补益。所以我一直在社会上漂荡,贩甲鱼卖古董倒药材,有 时也给一些杂志小报写点小说杂文什么的。虽然生活一直漂荡不定,但我一直过得 很舒坦。 从懂事起我就不明不白的有了很多爱好,这些爱好一直陪伴着我成长,直到我 领到身份证后踏上社会,这些爱好中已变成特长的仍如幽灵般地紧随着我周身,让 我的大脑时时处于兴奋之中。对于这些爱好,有人羡慕有人嫉妒还有人嗤之以鼻说 那是“玩物丧志”。 我喜欢打麻将并打得相当不错,常常所有的口袋都塞满钱后仍能保持冷静的头 脑连吃带碰杠上开花威风八面。有次我赢红了眼,被三个输得眼圈通青的家伙举着 菜刀追了三条马路。幸亏当时是半夜,街上除了酒鬼再没有其它什么行人,这才让 我得以一溜烟窜得飞快,可身后那些声嘶力竭的“剁了他指头、切了他胳膊”等等 恶言狠语却一直让我记忆犹新。于是从那之后,我不再敢有心存赢钱目的去和别人 打麻将了。 我同样喜欢另一种高雅的体育项目:桥牌。由于这种需要两个人配合作战的活 动中有“加倍,再加倍”之类的条款,而这些条款又能让参加者所下之注以让人眼 晕的方式翻来翻去,所以它给参于者带来的刺激也极为得“高雅”。我开始并不对 这种没有任何争执漫骂声的活动有多少兴趣,只是在参于了一次被几个对手野蛮地 赢走身上包括车月票在内的所有有价证券的战斗后,才对这种高雅的体育项目产生 了近似狂热的兴趣。此后我对它的兴趣简直可以用“废寝忘食”之类的词语来形容, 在这种“兴趣”的执著下,我的技艺提高得相当快:很快我就可以借助偷看别人牌 偷换自己牌之类手段来和那些此道中的高手进行抗衡。 在我所有的爱好和特长中,只有唯一的一项能让那些长辈或是自认的正人君子 稍微目以正视,这便是从我每天写日记中引申出来的写作才能。我只写一些记录我 自己或与我相象人的经历,就暂且称它们为小说吧。这此被称为小说的东西从无登 大雅之堂的荣幸,它们只能在一些大多数人都不知名的(甚至是非法的)杂志上害 羞地一闪而逝。当然,这并非是没有众多的伯乐肯慧眼识千里马,而是我的作品坚 持的是“条条大路通罗马”的原则,走的是“曲线进军”的路子。这显然和众多德 高望众的老编辑看惯了的“阳春白雪”有着明显的区别。后者走的是传统文学大路, 而我钻的却是被不少人称为“痞子文学”的小胡同。可有一些人在看过我抽屉中各 式各样的报社、杂志社寄给我的信封(属于退稿信的我把信瓤撕掉,只留下气派得 让人不知所以的信封)后便开始称我为“作家”。对于他们不明真相时送给我的称 谓,我一方面心神激荡,自觉气宇轩昂,另一方面又面红耳赤,感到给这个称谓中 的其它朋友丢了人,现了眼。 我曾经有过很长一段时间待在家中的经历。那时候我的职业就是使所有特长充 分发挥的活动,换个说法,那段时间里我无事可做,整天靠打打扑克、玩玩麻将、 写写稿子打发时间。当时具体的经济来源我现在有些记忆模糊,反正一直有钱花是 不容置疑的,也记不清钱具体是从哪儿来的了。总之,当时的我是一个被打着正宗 金利来领带的白领视为不屑为伍的胡同串子,除了会幻想会蒙人再没有什么可吹嘘 的闲人。 我就是在种环境下遇到的于怡。 我和于怡能够发展成为可以结婚的那种朋友,这是大多数清醒的人始料未及的 事实。一个月前还是陌生路人的我俩,在一个月后就开始为结婚后菜谁做、孩子尿 布谁洗的问题争执不休。不过我们很快就缓和了矛盾,达成了以下协议:买菜只买 熟制品,尿布则只买尿不湿的那种。 我和于怡最初的相识是从一桌子几乎人人都很陌生的酒席间开始的。那是那年 夏天中的最后一天。当时,那次酒席间我唯一认识的朋友,也就是那次酒席作东的 刘宁向我介绍她叫于怡时,她自己补充说明她名字中的“怡”字是清新怡人的“怡”。 这在当时给我留下了一个很深刻的印象,也许是出于对那种清新感觉的欣赏吧,她 的名子当时便深深地植入了我大脑底层属于私人隐秘的细胞中。她的名子虽是普通 得不能再普通,跑人多的地方一吆喊指不定有多少男女老幼答应,可她的人却是与 众不同,至少在我眼中显得是与众不同。那时我眼中的世界里还真找不出来几个象 她那样极具气质又笑容可人的女孩。我见到她时她正留着长发,那长发一会儿束起 一会儿散开,把她的形象勾勒得千变万化。万般变化中最精彩的便是她的眼睛,她 是双眼皮,双得很精致。 刘宁向他们介绍我时,很夸张的把我说成了是“作家”。可我从她看我的目光 中发现她根本就没把我当成作家,而把我当成了骗子。很显然,社会上仍有不少人 把作家和骗子混成一团,于怡就是其中的一个。这也难怪,作家和骗子在某些方面 本身就是一致的。就拿虚构事实来说吧,在这方面作家和骗子就是一致的,只不过 作家称为构思而骗子称为诈骗。除了它们在叫法上的不一致以外再没有什么实质的 差别。我现在想来他们也仅仅是区别于骗一群人还是骗所有人。 尽管如此,她还是对我产生了好感,而且她还说自己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就是 从那时起,我开始在她眼里树立起一个很不错的形象。她听我说着跟我亲人一般的 社会名人的各种奇闻趣事,对我能够混杂在他们中间的种种经历目弛神往……从她 当时脸上的表情,我可以看出她对我靠胡编乱凑堆积起来的人品极富好感。 那天的酒席在我的回忆中少了很多东西,现在所能忆起的,除了于怡面目清晰 的一举一动之外,就是一些五官模糊的脸带动着一些同样模糊的肢体在晃来晃去, 再有的就是一些洒瓶子和饮料瓶子的碎片在来回走动的脚下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记得,当时我和她身边的一位女士换了位置,坐到了她身边。我们几杯“初 次见面”的酒喝完之后就开始了海阔天空的胡侃,侃的内容乱七八糟什么也有,直 从地球生于何年侃到爱滋病出现于何月。当我把自己干过的不少坏事当成笑话说出 来的时候,我已经明显的喝多了。我这个人有个自己不知道全靠别人告诉的习惯: 只要酒精一过多地稀释大脑,我就开始找人要钱,逮着谁找谁要,决不手软毫不客 气而且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很多个夜晚,我都是在半夜酒醒后为口袋里平白无故 多了不少钱而欣喜若狂得下半夜一直数钱丝毫未睡。渐渐的,知道我这习惯的朋友 便不再请我喝酒,就是请我喝酒口袋里也决不会塞钱。 酒席散时,我找刘宁要了一大把钱说是送于怡回家,刘宁看我当时被酒染红的 脸色只得任我在他的口袋里乱翻。我坐着出租陪她到达目的地后,把从刘宁口袋里 翻出的那一把钱全部塞给了司机,冲着他大方又大声的嚷嚷:“甭找了!甭找了! 你开车也怪不容易的。” 不过事后于怡告诉我,说我当时塞给司机的那一把钱里,面值最大的是一张五 毛的,其余的都是一毛和两毛的。司机想必是个识大体的人,知道犯不上为区区几 块钱和一个酒鬼争执,就是争执下去他的结果也没什么好。于是他就客气的把我那 一把钱收下,当然也顺着我的意思“甭找了”。 我刚从出租车里出来就被绊了一跤,已经被酒精麻醉了的人再失去平衡,那就 只有大吐特吐了。她见我趴在她家门口吐得要死要活也紧张得要命:这一幕被她的 熟人看见那还了得?于是她扶着我离开了那里,应该我送她的结局改成了她送我。 她一边问着我住哪儿一边找着路牌号,她找东西的能力真是不错,竟然能在我 胡指乱认的情况下找到我家。当走进那扇熟悉的门时,我才清醒一些,但这清醒也 仅仅是限找到床,然后趴上去睡。我睡着之后她可就害怕了:大半夜的,一个自认 长得还不丑的姑娘怎么敢一个人回家?幸亏我睡得和个死猪一样失去了对外界事物 的正常反应,她想必也是明白这一点后才在我的写字台上趴了半夜的。 早晨,我醒的时候可真吓了一大跳,愣了半天后才问她是谁,怎么好端端地跑 到我屋里来睡了?我可是一个品行端正的人,吃喝嫖赌的后两样都不会。我边问她 边回忆着昨晚上是怎么一回事。我还没完全回忆起,她就象弹簧一般一触就起冲我 气极败坏的大骂,她说早知道我是这么一个不知好歹不懂是非的家伙,那她昨晚上 就是眼睁睁瞅着我被收破烂的捡走也不会管我。她边骂边哭,说我胖得象头公牛, 她扶着我这一路把她累得直散架。这时我也多少回忆起昨晚上的一些片断了,就感 激问她马路上不是有那么多出租车吗?把我扔车上不就完了,一点也不知道节省体 力。 “你还说呢!”她擦擦眼泪说我昨晚上直跟她喊我住在她家旁边,是邻居,不 过我一会指我家在这座楼,一会又指我家在那座楼,最后整指了三站路。“你住的 地方这么黑,大半夜的我一个人怎么敢走出你家这条胡同?”说着说着她的哭声就 大了起来,她抽泣着说这让别人知道还不定得怎么看她呢?好端端的一个姑娘一晚 上待在一个陌生的男人家里,她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 我赶紧在一边安慰她,让她别哭。我说我和她已经不算陌生人了,再说昨晚上 也确实没干什么,就是干了什么也论不着别人说闲话,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她扒拉开我扶她肩的手,说我真没有良心,已经到这份儿上了我还去取笑她。 我分辩说我绝不是取笑她的意思,只是替她感到庆幸。经历了一个该丢东西的晚上 却什么东西都没丢,难道不值得庆幸吗? 她抬起头,狠狠地也是仔细地瞅了我一眼,对我说:“你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完,她摔门走了。 我赶紧顶着还在天眩地转的脑袋冲出门,她也没走远,好象知道我肯定会跟出 来似的,就站在我家楼下翻来复去地看她手腕上的那块表。我跑到她跟前,还没来 得及说什么话就先在她面前的地下吐了一滩清水,然后才愁眉苦脸地说要送她回家。 她看着我烂醉狂吐后也算是两天没洗的脸,让我回家好好睡觉去。她说现在街上已 经没有危险了,如果有,也是我和她在一起才产生的危险。 我说送送她总是应该的,这是起码的礼貌。 “你不是想昨晚上的那种送法吧?”她问我,然后她告诉了我昨晚上的“义举”。 她说我昨晚上跟酒席间那群并不认识的家伙大拍胸膛,跟他们吹我喝的那些酒平常 在家里只能算是漱口。吹了还不算,我还毫不客气地把几个企图送她回家的家伙挨 个给灌趴下,说我送她回家顺路。 “可结果呢?”她瞪了我一眼,“是我送你回家!真不如我一个人回家甭用你 送。我回家全是大路,车来车往能有什么危险?顶多上出租车前注意点儿司机戴不 戴墨镜象不象人口贩子。可我送你回家,你说你住的这叫什么地方,怎么全市的坏 人都聚集到这儿来了。” 我这才知道,在昨晚她送我回家的过程中,她遇到了七八双在黑暗的胡同中注 视她的眼睛。幸亏我胖乎乎的挺唬人,就是醉了也威风八面,这才让她得以安全地 到达我家。可她却不敢凭借她那苗条的身躯再冲出黑暗的胡同,她害怕那黑暗中闪 亮如饿狼般的眼睛,更害怕有着那样一双眼睛的不法之徒。我眼睛和那些眼睛相比 恐怕还是要可爱一些的,因为我眼睛在昨晚上几乎都是闭着的。她想必也是通过比 较、权衡利弊后才在我的写字台上趴了一夜。 我家和她家的距离在白天看来是极近的,我正准备和她撒欢儿谈的人生刚开了 个头就到了她家楼下。她姐这时正好从家里出来,瞅了一眼正在和她谈“中国恢复 关贸总协定”的我,什么招呼也不打指着我就问于怡:“是他吗?” 于怡还没搞明白她姐问的是什么意思,她姐就已经把我拉到了一旁,开始教育 我应该如何尊重妇女的合法权益。她告诫我,说如果我和她妹妹是真心相爱,那我 就应该尊重她妹妹而不应该留她妹妹过夜,接着她又和我历数了许多婚前就发生性 行为或同居的危害。我仔细地听着,虚心而诚恳地一一点头说我以后一定改正,这 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于怡在旁边急了,满脸通红地拉走了她姐姐,随后她告诉 我她姐姐是中学教师,教政治的。 “我就不请你进来坐了。”她站在楼梯口对我说,“你要现在到我家,我家非 乱了不可。” “我也没打算进去,我还不想投案自首,没准儿你妈是大学里教政治的。” 这年秋天,我一直没做成什么大的生意,仅有的几笔不是倒了几箱卫生纸就是 贩了几桶洗洁净。这让我感到很不平,凭什么别人都挣钱,而我却挣不着?我带着 这个问题请教了几个朋友,他们都说谁让你小子舍不得鱼食呢?放长线挂大饵才能 钓大鱼,你不挂饵凭什么要让你钓着鱼?我听后一哆嗦,知道他们这是准备要蹭我 饭了。果然,他们拉着我上饭店逼着我挂了大饵,但我知道从他们身上是绝对钓不 上鱼来的,连鱼鳞也不会有。 那天,正当我和一个南方客户进行一笔价值不菲的生意谈判时,我的传呼机响 了起来。开始我还挺高兴,因为这对我装出来的“业务繁忙”很有帮助。但等我当 着那个南方客户的面打开信息一看,却气得两眼发光。那条信息是:你欠传呼费已 经三个月了,如再不交,我台将按规定给你停机!这条信息足以让那个南方客户对 我的经济实力有一个重新的认识,于是他客气地跟我说了再见。我气恼地冲他的背 影大骂,因为我知道在他身上所下的鱼饵是收不上什么鱼来了。 于是我把满腔的怒火都发泄到了传呼台上。那几天里,我所在传呼台的每个小 姐都接到了不止一个的捣乱电话。她们一接起电话,电话这端的我就用相当沉稳的 声音泼口大骂,我虽然看不见他们的衣着和长相,但还是没命地从这两样上挖苦她 们。她们对我的回应千奇百怪,有迅速扣了电话不理我的,有满脑子找词和我对骂 的,也有让我骂哭了的。在她们中只有一个小姐让我感到意外,她一直听着我骂, 既没有和我对骂也没有让我骂哭,她甚至还用一个甜美的声音问我是不是遇到了什 么麻烦。她的态度让我觉得自己很幼稚,她的声音也让我感到很熟悉,于是我停止 了骂人词汇的搜集,说我“烦”想找人聊天。她说不行,现在她正忙着。我脑子一 转又编了一个花样,说我打进传呼台的电话是为了最后的辉煌。她问什么是最后的 辉煌?我说我打完这个电话后就不想活了。果然,她开始吃惊,一连声地让我想开 一些。为了装得更象那么一回事,我声音低沉的跟她又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很快我就知道她是相信我了,因为她已经放下了手头的工作,陪我聊起天来。 一连几天,我都没进行什么生意,也没有什么东西要写,就给传呼台的那个姑 娘打电话。终于有一天,那个女孩在电话里笑着对我说:“你真是个骗子,你跟本 就不会去自杀,真自杀的人谁能象你这么没事找事?”我说就算要自杀也不能是现 在,现在自杀我死不暝目,因为我还没见到她长得什么样。她在电话里问我:“你 见到我又有什么用?”我没有回答,因为在脑子里一时之间竟找不出什么答案。 经过半个月的没事找事和不懈努力,那个女孩终于肯见我了,这是我的威胁获 得了成功。那半个月里我每天都把电话打到传呼台上,不停地缠着她,最后连她自 己也烦了,于是她对我说:“好吧,好吧,见一面就见一面。” 见她的那天,我一早就起来,按照她的意图去早市上买了一张青岛地图,然后 到中山公园的大门口找她。按照我们事先商量好的接头方案,她应该在手里拿着一 份《青岛日报》。正当我在人群里四处找《青岛日报》的时候,一个个头很高的姑 娘撞了我一下,我张口正要大骂,却猛地发现这姑娘长得极为动人,而且还很面熟, 于是我没等她对我说“对不起”就先朝她说了一声“对不起”。那姑娘朝我笑了笑, 然后往公园里走去。我发现她的笑容更是眼熟。 最终我找到了那张《青岛日报》,刚看到《青岛日报》(也就是刚看到那个传 呼小姐)的时候,环绕在我身边已经一个月的浪漫瞬间就不见了。当时我在想:我 和那姑娘之间这辈子是不会有什么浪漫的爱情,仅有的只会是友谊:我眼前的“青 岛日报”是一位年过三十的妇女,臃肿的身体,糟糕的化妆。 她举着报纸左右张望,在她看到我的时候,我已经迅速地把那份青岛地图藏了 起来。我有些失望,想离开这儿,但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我朝那个妇女 走了过去,对她说我就是方东,就是那个打电话缠她的人。就在我将要说出以后再 也不会打电话捣乱的时候,那个妇女笑了,她说我弄错了,这张《青岛日报》是刚 才撞我的那个小姐给她的,那个小姐还告诉她,假如我来告诉她我是谁的话,那她 就告诉我,有人在公园大门左侧的小树林里等着我。 我如释重负地谢了那个妇女,然后来到公园大门左侧的小树林里,接着我就看 到了真正的她。 她站在一棵松树下,美丽的长发和明亮的眼睛构成了树林中最美的一道风景。 我走到她身边,她看着我说:“怎么是你?” 我也同样问她:“怎么是你?” 她就是那个在我屋里的写字台上睡了一整夜的于怡。 我们重逢之后先是一通胡侃,侃得都很够水准。然后我们去看了一场电影。等 我们电影院里出来的时候,天空已经飘起雨来。马路变成了白花花的一片,汽车在 雾蒙蒙的绰约中毫无目的地大亮着车灯,刮雨器不停地晃着司机的眼。行人的挡雨 工具千奇百怪,除了雨衣雨伞之外还有塑料袋、公文包之类莫名其妙的东西。有人 甚至举着两张报纸冲进了雨中,报纸很快被雨水浸透后破裂,随后和雨水一起粘在 他的头上,把他的头型整得别具一格。这时那人也急了,索性也不挡雨了,开始慢 悠悠地在马路上散起步来。 “我特喜欢雨天。”于怡望着已呈灰色的天空说,“雨是上帝的眼泪,上帝每 哭一次,世界便清新一分。” “你真这么喜欢雨?”我问她,“你以前是不是卖过雨伞?” “我卖过雨衣。”她笑了,“还是一作家呢?一点都不懂得浪漫,你是不是整 天猫在家里写那些解释马列主义的东西?”她又摇头,“不象,你不象有那么大学 问的人,我估计你顶多摘抄个小道消息什么的再整理一遍,这就是你作家的工作实 质吧?” “你说的还不全面,你漏了我工作中的最主要部分。” “那是什么?” “那多了,比如替人起草个情书,构思个离婚合同什么的。” “我觉得你遗书应该写得不错,你不是有过体会吗?” “我情书写得更棒,从那上面才能看出我的功力来,我写的情书,只要是姑娘 看了,谁看了谁跟我走,哪怕她就是刚死了丈夫也不例外━━━我准备到火葬场旁 边开一个文化公司,专卖各类情书,你的朋友我一律给打五折。” “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我朋友中可没有需要那个的,我也没有你这种类型的 朋友,整一无赖,脸皮都能厚过城墙。” “那你都有什么样的朋友?” “我朋友多着呢,什么样的也有。” “有可以结婚的那种吗?” “有,多着呢。” “多得都要排队?” “对极了。” “是吗?那也算我一个,加个塞行吗?” “不行。”她的笑脸宛如兰花般在我眼前蓦地开放,“一律先来后到按顺序来, 你排最后。” “凭什么就得我排最后?买猪肉还照顾烈士家属残疾人呢……哎唷,对不起对 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加入到那个队伍中,一家好女百家求,一盘好菜 百人爱,好了好了,我不加塞也成,不过货你可得给我原装正版的,变质处理的可 不行。我也不是光认名牌,质量好就行,哎唷……” 她把我推进了雨中,准确的说是她一脚把我踹进雨中。这时雨已经有些小了, 成了雾气沼沼的雨丝。看不清颗粒的雨点成片的洒落,迅速地把我的脸涂抹遍了清 凉的雨水。“来吧,让上帝也给咱清洗清洗!” 她几乎是不加思索地便和我走进了雾气绰约、湿气弥漫的世界。此时天色已暗, 路灯闪着昏黄朦胧的光晕,一排排向远方廷深纵长,宛如一串串光泽不好的项链向 远处蜿蜓挺进。偶尔一个灯不亮,项链便少一颗珍珠。项链以不成比例不按规律的 方式一颗颗的缺少着珍珠,昏黄的光晕近闪远亮。我和于怡肩并着肩,浑身湿淋淋 但却不失风度地拒绝着一辆又一辆在我们身边蓦然而停的出租车司机的好意。 “有病!”连续几辆没趣开走的出租车的司机临走时都这样诊断着我俩。 在我们快散步到她家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润湿的空气包围着我们,不怀好意 的出租车车灯直射着我们。 “你在那么多排队的人中准备挑个什么样的?你对什么品种有偏爱?”我理顺 了一下湿漉漉地头发后问她。 “我还真没打算在那帮子排我队的朋友里挑挑拣拣,我准备到追求别人的队伍 里排队去。”那朵兰花开得可真艳。 “你真没必要去体验那种生活,苦呀,那种生活暗无天日,我劝你还是想开点 儿,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你准备到什么样的队伍里去?你要排我的队,我肯 定让你加塞当第一号。” “你别臭美了,就算你再降价再处理再优惠,哪怕是倒找人家,也不会有人去 排你队的。” “你可别说得这么肯定,你怎么就知道这世界上没有眼睛特别近视的?别说我 了,说你吧。你准备找个什么样的去排队?我瞅瞅有没有戏,” “最理想的是那种有学识、有抱负、有胆量的热血青年。” “你说的这些怎么尽是我的真实写照?学识抱负咱就甭提了,作家嘛,再说胆 量,我胆大可是有名的,小时候一个人半夜从太平间门口走不带眨眼的,你别不信, 你去问问刘宁就知道了,他小时候找人打群架全请我当指挥,真的。” “我可不会找一个喜欢吹牛侃山的痞子,我也不会去找那种巧舌如簧的男人, 那种人会让我觉得没有安全感。”她停下了脚步,指着一座楼说,“我家到了,你 进来坐坐?” “你家这时候吃过饭了吗?” 她看了看手表:“恐怕是吃过了,你要不介意吃点剩饭就进来。” “我看还是不进去了,我不喜欢饭后到别人家。” “这很有个性。”她瞅着我,“你要不进来,我就回去了。” “只要你愿意,以后我就换一种深沉的风格,保证深沉得让你不知东西南北。” 我朝她含情脉脉地凝望着,我琢磨自己当时的样子应该算是“含情脉脉”。 昏暗中她朝我粲然一笑后转身离去,长发蓦地飘起,几滴雨水随着她的长发甩 在了我的脸上,冰凉。 那个睡意正浓的上午,一个大嗓门的邮差把我给吵了起来,我打开门收了一封 挂号信。信是一家不怎么出名的杂志社寄给我的,说我的一部短篇小说他们“拟用”, 并让我给他们“常来新作”。 我的心情在没有吃午饭的情况下就好了起来。我推开窗户,发现窗外阳光明媚, 霞光千道;天空万里无云,蓝天如洗;街头车水马龙;闹市人声鼎沸。这时刘宁给 我来了个电话,说他晚上做东请去歌舞厅“卡拉ok”一番。他让我吃了饭以后再 去,他说那儿只有喝的没吃的。我正巧心情不错,就答应了他吃了饭以后再去,不 过我让他把因他而相识的于怡也找去。 我到歌舞厅的时候,刘宁已经到了。他招呼我就坐后,漂亮的服务小姐给我端 来了干净的杯子,在她问我喝点儿什么的时候,我毫不客气的点了她们这里最贵的 啤酒,我觉得今天的自己应该有些激动才对,而这些激动要配上一些啤酒才会显得 不露痕迹。啤酒端来后我咬开盖,对着嘴大灌一气后才开始挨个打量周围的人。他 们当中有我见过几面挺眼熟的,也有我从没见过的生面孔。男的除我之外一律西服 领带,女的一律唇红眼青。最后,我看到了她。 她朝我点头,然后看着那瓶被我喝了一大半的啤酒说:“你恐怕是没吃饭吧?”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不停的眨动着,那双眼睛是双眼皮,双得很精致。 “吃过了,吃过了。”我红着脸看着她,不知是啤酒的度数太大还是别的怎么 回事。刘宁注意到了这点,他问我:“你小子怎么脸红了,让谁把你兴奋成这样?” 这下于怡的脸也红了,可刘宁还没完,仍跟二傻子似的追问我脸为什么要红? 我只得告诉他是“防冷涂的蜡”。刘宁还要往下再问的时候,我已经叉开了话题, 她指着台上一个表情丰富的家伙说:“这地方的人唱歌怎么都这样?唱了些什么呀? 太悲壮了,太悲壮了,简直跟唱国际歌似的。” 台上的青年向我怒目而视后下台,我毫不在意,仍一首接着一首、兴致勃勃地 于怡面前用独出心裁词儿来评判着歌手的演唱。当主持人用带着港味的普通话介绍 由我们桌的于小姐为大家演唱时,我停止了那不着边际的评判。由于没了我的哄闹 声,大厅里显得静了很多。在这份安静中,于怡款步上台,说了几句“很高兴和大 家相会在这里”之类的废话后才扯开嗓子唱了起来。公道的说法,她的唱歌水平在 业余队伍里应该算是顶尖的,如果她在这方面努力,假如运气好的话,也许会有所 做为的。 大厅在她说完了“谢谢”后充斥满了各种掌声,这里面我的掌声占了很大的比 例。也许是她觉得我鼓掌鼓得太累吧,在下一首舞曲中,她欣然与我共舞。这是我 第一次除了握手之外拉着她的手,也是第一次揽着她的腰。她的手指纤长细软,握 在手中柔若无骨,她的舞姿也很动人,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晃得我直眼晕。 我上台所受的礼遇和她完全不同。当从我破锣般嗓子里窜出来的动静在大厅里 游荡时,不少人抓紧时间去了厕所。那个被我寒碜过的小伙子也报了一箭之仇:就 在我下台的时候,那小子大叫我那是奏哀乐,还让我“节哀顺变”。 这种奇耻大辱我怎么能够忍得住?尤其还是在于怡面前。我气急败坏地抓起烟 灰缸就要向他冲过去,就在这时,于怡在旁边制止了我:她伸手拉住了我的手,那 种柔若无骨的刺激给我带来了相当程度的清醒,在这份清醒中我才发现那小伙子身 边还有几个如半截铁塔般的汉子。 我举着烟灰缸看了一眼那几条威风的汉子后,转向冲服务小姐大喊:“烟灰满 了!” 她的手我一直拉着,直到我们从舞厅出来之后我仍一直拉着她的手,我清醒的 记得我拉着那双纤长细软、柔若无骨的手在那个夜晚转遍了大半个城市。我甚至还 毫不客气地吻了她,她的反应很害羞,她的动作也很笨拙,这让我有足够的理由相 信这是她初涉情世的吻。 以后的几天里,我硬塞给她看了众多千奇百怪的杂志社寄发给我的信封(属于 退稿信的我已把信瓤撕掉,只留下气派得让人不知所以的信封),给她瞧了有我铅 字名字的各式野杂志,我甚至还列举出众多理由让她相信我其实是一个了不起的作 家,只不过还没有引起社会的足够重视而已。但是,金子总要发光,星星必定闪烁, 我一定会出人投地!…… 我已经记不全当初所阐述的种种理由了。总之,我在她面前把自己描述成了一 个注定要飞黄腾达的作家。她如果跟了我,那以后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逞不尽 的威风凛凛……她的拒绝在我充满诱惑力的前景展望面前是显得那么苍白,那么无 力。最终,我们闭着眼睛让瞬间所迸发出的感情又在另一个瞬间达到了极限,男女 性别间的所有秘密在那个瞬间之后都变得平平无奇。瞬间过后她哭了,她说那是她 的第一次,随后她不顾家里所有成员的反对,不顾她姐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拦, 也不顾她父母寒若冰霜面孔的阻挡,毅然地搬着行李卷和我同居了。 我和于怡的分手是大多数清醒的人早已想到的事实。这在我和她好成一个头的 日子里就有不少人在我面前毫不顾忌地直言过,可我从来没有把那种预言当成是一 个清醒人说的话。我甚至觉得那很可笑,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们之间牢不可破如钢 筋混凝土般的感情会出现裂痕。可事实证明,我们之间所使用的钢筋混凝土是伪劣 产品,它在维系了四个月的坚实无隙后便露出了裂痕,那裂痕越来越在大,越来越 深,最终毫不留情地把我淹没至顶。 最初的裂隙来自一个寒冷的冬夜。那晚,我在一个朋友的聚会上每逢碰杯必干 耍足了威风后,脚步踉跄浑身燥热地顶着急劲的狂风回了家。那时的家里已被于怡 搞出了另外一种气氛:一枝蜡烛所发出的昏黄萤光在屋中飘忽不定,映射到墙上夸 张变形的阴影飘浮摇曳;窗外狂风呼啸,小碎石被风卷起击打在窗玻璃上,叮叮之 声此起彼浮;无叶的树干在窗外张牙舞爪,还不时地在狂风中呻呤两声。 于怡蜷在床角,用被子笼罩着整个身体,看我进屋后便委屈的哭了。她问我, 说好了晚上陪她吃饭为什么不回来?给我打那么多个传呼我为什么不回?那时的我 已经做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因为肚子里已经装了一整瓶的白酒。 我只得在她的眼泪和床之间选择了后者,那时对我而言床要比她重要得多。我 倒在床上,迷糊中我听到她向我哭诉,电闸坏了,她去修电闸的时候被电了好几下, 直到把她电怕了(她当然不知道我为偷电而在电闸上设的机关)。她只得点燃蜡烛, 在昏暗恐怖中度日如年地等着我的来到,在黑夜中她又惊又怕,期盼着我给她带来 温暖和安全,可是我却醉醺醺的出现了,于是她失望了……那牢不可破的钢筋混凝 土从那时起有了第一道缝隙。 我虽听到了她的哭诉可却没有能力做出任何反应。她的声音对那时的我而言就 象是另一个世界飘来的东西,那东西在我头顶飘忽不定,让我无力把握。我的意识 在那一刻如同一只已经瘫痪了的手,它在我的头顶摇来晃去,却怎么也抓不住那不 停飘移似液体似固体的东西。我分不清那究竟是一种归于何类的物质,但在那时我 却采取了“听之任之,一律活该”的原则。 直到半夜,我才在她满脸泪水的抽泣中醒过来。我无法描述她满是泪水的脸在 黑暗中带给了我怎样一种悸栗。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间,我才从酒醉中清醒过来。此 时蜡烛已经熄灭,一缕路灯幽暗的光线斜投在屋内,把张牙舞爪的树干映在墙上, 整个屋子便勾勒出了一副诡异的图画。这张图画中最让人心酸的便是于怡的样子: 她披着单薄的衣服,坐在床上不停的流着眼泪。 我这才发现她把本是她身上的被子盖在了我的身上,这是她纯粹的关心我?还 是故意这样只为让我内疚?我无法知道答案。 我把被子盖回到她身上后去修电闸,修好后去开电暧器,然后去找感冒药,再 然后去找她的嘴。这一组运动中最难完成的是第一项和最后一项,当我拿着药往她 嘴里塞的时候,她已经把被子掀翻了,当我把被子给她盖好以后,她又把药吐了出 来。她说她要病死让我一辈子难受。“你别管我!你喝酒呀,你去喝呀!你别管我! 我死了你才高兴呢。” 我陪着满脸的笑告诉她已经发烧了,现在说的话都是和她大脑意思相反的糊话, 要把药吃了以后才能清醒。尽管我把道理给她讲得很透彻,可她就是不吃药,还多 次把被子掀翻在地上。我实在没办法了,就告诉她,如果她真的病死,那也是属于 不可避免的自然灾害,在法律上我没有任何刑事责任,充其量不过一个目击者而已。 在道德上我也不会真的那么难受,顶多装个痛哭流泣的样子,搞个自杀未遂的现场 蒙蒙过路的人也就算了。 我说到这儿的时候,她果然和我想的一模一样:抢过药来就往嘴里塞,那劲头 就是再有几片“泻立停”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想甩了我?没那么容易! 你走,你走,我不想再看见你!”此刻她丝毫没有注意到这所房子的房单上我是房 主。 “上当了吧?”我乐嗬嗬地把她严严实实地塞进被子里,然后告诉她,我为了 让她吃药都不惜毁灭我在她眼中正人君子的良好形象,换个说法,我为了她都不惜 忍受奇耻大辱。就凭这,我就是再有什么不对也该原谅我了。谁还没几个酒肉朋友? 谁还能一辈子不喝醉几次?那他酒量也忒大了。 “甭说人家,说你!”她瘪着嘴看着我。 “我知道错了,酒前没请假酒后没补假,这是我无组织无纪律的表现,我一定 牢记这次深刻的教训,今后一定加强自我约束,让这第一次成为最后一次。请领导 看我以后的实际行动吧!” 她破泣为笑,我的道歉换到了她一句“以后别再喝醉了。” 只要是坚硬的物体就无法排除产生裂痕的可能,一旦这裂痕出现就无法修补得 完好如初,即使你用进口的万能胶也不行。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这个世界上任何商店里都买不到后悔药。 我沉底铁心要走的作家之路却在此后的一段日子里遇到了不少路障:连着几篇 小说被编辑部退了回来。有的退稿信上还留下个编辑的大名,有的干脆什么手写的 中国字也没有,加个大信封盖个“国内邮资已付”的邮戳就扔了回来。这一切于怡 都默默地看在眼里,虽然她嘴上没说什么,可我相信她对我的才华横溢已经产生了 怀疑,因为她现在看我的眼神就和她当初把我当骗子看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我每接一封退稿信就冲她大声干笑,说编辑部里的编辑水平太差,四六不懂, 根本就不懂什么是好坏作品。我还向她解释这一切全都是因为我用了笔名的缘故, 用了笔名才会让我的作品受到如此冷遇。“为什么不用真名?因为我怕现在用了真 名,几个月后再上街就会被人围着索要签名而造成交通堵塞之类违反《治安管理处 罚条例》的过失。重在参与,最有快乐感的是过程而不是结局。我只不过是想再享 受一下成为名作家的快乐过程而已,所以千万别怀疑我在文学上的功底和成绩。假 如非要愿意我在几个月后名声满天下,非要愿意我被大街小巷里大小姑娘堵着非嫁 我不可,那我就用身份证上的真名了,一切后果你来负责。要知道哪个编辑部里都 有我的档案,我的作品在他们那儿都属于免检产品,只要是用真名就马上发表。说 实话我真不愿意享受这特权,人人平等嘛,再说那些编辑整天喝茶看报纸也太清闲 了,好歹来了篇稿子,一看还是我的免检,他们继续该喝茶喝茶该看报纸看报纸, 这哪行?没事找事也得给他们添上点儿乱。对,他们肯定看稿看得很不认真,根本 没重视我这已经很有名的作家用的笔名,他们还以为这是哪个民工写的回忆录呢, 这得原谅他们,不知道嘛,不过我得批评他们,他们的工作很不负责任嘛,世界名 著哪能毁在他们手里?” 她在我向她陈述理由的过程中脸上一直蕴着笑意,那是一种从嘴角向外扩散的 若有所思的笑容,那笑容让我感到难堪,也让我感到她对我的无可奈何又深了一层。 既然你已经押了无法轻易改变的注,那你就只有坚持到底,寄希望于自己的选 择,那时候你已经无法埋怨所下之注,也无法埋怨自己,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我 想这便是她不肯埋葬自己当初的决定,不肯回家后悔而继续和我同居的原因。 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我暂时放弃了写作开始重操旧业,就是那种对我来说驾轻 就熟的职业───中间人。这种职业在胡说八道和虚构事实方面仍和小说的创作保 持基本上的一致,只不过它要有一定依据才敢扩大事实。对此,我有相当一部分的 经验。往返周旋于买家和卖家之间,既要蒙出卖家的货又要顺出买家的钱。这些业 务我干得兢兢业业、谨慎异常,但每次都是钱快要到手的时候买方和卖方不期而遇, 然后他们去找舒服的地方喝咖啡谈生意,再然后他们一人伸出一只脚把我踹到一边 儿晒了干儿。我每次都是在最后时刻才明白正确的蒙人方法。 随着经验的不断积累,我的业务范围也不断扩大,从印尼的三合板到伊拉克的 退役装甲车,我什么都倒过,不过从来没有成功过一笔,总是功亏一篑。 有一次,一个朋友告诉我他那里有一辆崭新的“奔驰300 ”,问我要不要。我 一口答应下来后就开始满世界找买主,当时就是有人找我问路我也趾高气扬地问他 要不要“奔驰600 ”。最后我好不容易在一个杂货铺大小的贸易公司里找了个买主, 我和他谈妥了我能挣一大笔的价钱后,我去找我那朋友要车,我那朋友又去找他的 朋友要车,他朋友又去找他朋友的朋友要车……也不知道一共找了多少人,不过总 算不错,让我和那买主最终看到了货。见到货以后我们几个都傻眼了,,别人和我 朋友说的那车是“奔驰230”,我朋友又告诉我那车是“奔驰300”,而我和买主说 的却是“奔驰600 ”。可结果让我们一帮子人都傻眼得不能再傻眼了,那是一辆锈 迹斑斑的“北京吉普”! 一时之间,我对这种职业尽管仍充满着信心但也不敢寄全部希望了。这种十年 干不成一笔,干成一笔够吃十年的职业细细想来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我又老老实 实的坐回家中空对台灯,继续搞我的写作。虽然同是骗人行当,但相比之下,还是 这条路要安全的多,它只不过是在稿纸上蒙蒙人的感情罢了,而那条路则要冒着不 小的风险去蒙人的钱财,这高低上下一眼便可分清。我最终决定还是专业搞写作, 业余当中间人。 在那段时间里,我的花销除了有一小部分是来历不明的以外,其余的都是于怡 的工资。自从我和于怡泡在一起后,她的钱包就成了我的钱包。虽然我也偶尔帮朋 友运批货、倒腾些衣服什么的挣笔血汗钱,但这笔从我朋友手里接过来的血汗钱决 不会在我口袋里待着超过三天。不是这朋友杀一回马枪又蹭回去,就是另一拨儿哥 儿们闻着人民币的纸香蜂拥而聚,死活绑我大吃几顿,早晚我分文全无该回吃他们 的时候,他们才望风而逃。 迫于形式,我只好习惯于把钱藏进臭哄哄的袜子里,没想到这习惯竟然延续了 下来。虽然这习惯有辱斯文,可它确实有不少好处,最直接的便是安全。可这对我 而言的安全对于怡却成了灾难。刚开工资没几天,她的钱包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见 了底儿,当然,我的袜子也就因此而丰厚起来。 于怡对于我类似此种坏习惯的不满在一点点积累,当那些不满积累到了一个特 定的程度时,她便忍无可忍地把矛头最尖处指向了我。她本认为和我在一起就可以 有一个安适而惬意的生活环境,这也是我向她所描述的辉煌前景中她所看到的。可 结果却与她的想象有着不少的差距,我并没有在她眼皮底下挣到过一笔象样的稿费, 也并没有把才华横溢在她面前。如此种种自然就让她有了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 任何一个没有工作也没有收入的男人,都会让对他心存好感的女人望而怯步的, 如果这女人是清醒的话。 于怡是一个绝对清醒的女人。 我没有正式工作,也没有正常收入。这在众多追求她的小伙子中,如果用金钱 万能的标准来衡量,我应该毫无优势,我甚至连和那群小伙子们搏斗的资格都没有。 尤其是我们生活的这个年代,男人养活女人是天经地义,而女人来养活男人则是天 理不容,这与中国几千年来传统文化中男耕女织的风气背道而行,这切齿之行径足 让任何一位中华儿女都无法容忍。 于怡终于把那无法容忍暴露在了脸上。 那是一个她钱包见底儿我袜子丰厚的日子。 “你觉得这样合适吗?”她问我,“你整天就这么无所事事的混,不觉得脸红 吗?” “习惯就好了。”我问她,“有什么问题?” “你想混到什么时候?” “我这怎么能叫混?”我从整桌子乱七八糟的稿纸中抬起头来。 “我受够了!我告诉你,方东,我够了!这样的日子我已经够了!”她大声叫 喊起来。 “什么意思?想吵架?”我放下了手中的笔,“不见得每次吵架你都能赢。” “你少耍贫嘴,我在和你说正经的!” “说吧,我听着。”我朝她微笑,“把我的钢笔水瓶子拿过来。” “给你!”她抓起身边的墨水瓶子,把它用力摔向地上。瓶子在地上发出了闷 闷的玻璃破碎声,随后一道道墨痕从那一堆碎玻璃中向外呈辅射状廷伸,宛如一只 只黑色的触手正准备猎取什么。 “干什么?发什么疯?”我站了起来,“趁我没发火之前赶紧收拾起来,我数 三下,一、二───”。我的手指几乎指到了她的鼻子上。 “我不收拾怎么样?你不就对我有本事,你还有什么本事?这么大一男子汉, 整天就知道猫在家里写你的狗屁文章,你也好意思?我就不收拾就不收拾!你打我 呀,有本事你使呀,你多有出息,敢打女人!你还有什么不敢?” “少说那些没用的,你到底收不收拾?” “不收拾!我就不收拾!” “不收拾是不是?不管怎么样你也不收拾对不对?那好───我收拾。”我默 默的找来扫帚,把那些碎玻璃胡乱扫了扫,扔了扫帚,看了一眼那脏乎乎的地面后 又回到写字台后面坐下。 我打扫地面的过程中,于怡一直看着,谁也不说话。直到我回到写字台,她才 走到我的旁边。 “咱别这样了好不好?”她低下头说。 “不闹了?闹够了?行,你去给买瓶钢笔水回来。” “你别写了行不行?你以后别再写了,正理八经找个工作好不好?” “我这工作不是挺好的吗?” “没有工资的工作叫工作吗?我一个人要负担咱两个人的开销,你不帮我,我 自己怎么能受得了,去找个工作吧,求你了,别写了。” “不写了?这哪行,你忍心看着我这人才就此埋没吗?这要到以后咱们都是罪 人……” “我不跟你说了,我知道说不过你,你自己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办吧!我要回 家了,我不能和一个自甘堕落的家伙再生活在一起。”她开始在大衣橱里翻找她的 衣服。 我自认是个从不把任何话语记在心上的人,即使是那些辱骂性的语句我也能平 静看待,这也是我从不把他们和自己相提并论的原因。可是,今天我却被于怡这句 “自甘堕落”重重地刺痛了,她收拾衣服的动作让这痛觉更加得清晰刻骨。 我决定反击了。 “你现在烦我了是吧?现在觉得我给你丢人了是吧?你既然这么看重钱,那你 当初为什么不去傍个款爷?不去傍个外国老头?钱都在他们那儿呢!” “你……你不可理喻!” “你当然可以不理我,没人逼你理我,我多丢人呀!我多现眼呀!你搭理我多 没面子呀!你是千金小姐、白领丽人,我算干嘛的?痞子、混子,你和我待一块多 掉价呀!你要是觉得我现在不新鲜了就说话,不用你拐弯摸角,只要你不觉得以前 吃亏,咱俩之间两清!全当这辈子谁也没见过谁,以后见面咱就谁也不认识谁,你 当你的白领小姐,犯不上搭理我这街头痞子。” “你……”她在我急如风暴般的抢白下一时语塞。 “我什么?我混蛋!我无耻!我卑鄙!我没出息!我自甘堕落!不就是不想见 到我吗?不用你走,我走!”我走到门口,拉门欲出。 这时我的衣角被她拉住了,我转过头来正准备再发泄一通时,我怔住了:映在 我面前的是怎样的一张脸哟!那上面涂满了泪水,写满了哀痛,那是怎样的一张堆 满无可奈何表情的脸哟!我的感觉在那一瞬间变成了难以言表的心酸。 最终我拥住了她,拥了很久。我从那伏在我肩头不住颤抖的躯体中感到了地震 来临前般的恐慌。我这时已经知道那曾经和我感情坚实如钢筋混凝土般的女孩将随 着地震的到来而消逝。地震是无法改变的,虽然我和她都已经意识到,也都在小心 翼翼地保护着我们共同的世界,但仍无法改变结局,地震终将来临。我们现在所做 的只不过是在推迟它到来的时间而已。 窗外暮霭已经成了一张黑幕,阴冷的空气从门缝窗缝里窜进来扑向我,我颤粟 得浑身抖动。 “你要钢吗?俄罗斯坦克上刚拆下来的,绝对的进口钢,干什么用都行。”我 捧着电话和一个名叫江岩的大倒爷联系着。 “那玩艺我要了也没什么太大的用处,现在钢都闹灾,我屋里现在就有一大堆, 你要我给你高称怎么样?这你不要?那你要不要伊拉克登陆艇?我这还有一艘伊拉 克登陆艇,水陆两用的,质量很好也很便宜,人家外国倒爷挺仗义,瞧咱是老关系 肯收人民币,才三百来万,便宜大劲儿了。” “是挺便宜。”我在电话这头边点头边寻思这登陆艇是什么玩艺,我想怎么也 得比气垫船什么的好吧?“你先给我留着,三天以后我给你信儿,你跟老外再砍砍 价,行的话运费让他们掏。” “那行,我去给你说说,现在买这东西的人多着呢,你抓点儿紧。老刘,老刘 你知道吧?他就整天堵我家门要那登陆艇,我当然不能给他,咱亲不是?咱什么关 系他什么关系?行,就这样吧,挤什么挤什么,我这就完了,打个电话你们也得挤。 哎哟,不是说你不是说你,我是说旁边那些挨号打电话的。好,我挂了,以后咱电 话联系,不,不,你别打给我,我打给你,你打给我不一定是谁接,我这是公用电 话。” 我挂了电话,到水龙头下用凉水洗了洗脸,冰凉的自来水让我皮肤紧张,大脑 清醒。于怡已经两天没回家了,我不知道这究竟代表着什么,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地 震来临前的征兆。这些我虽无法做出判断,但却能感觉到她正在一点点地离我远去。 我在传呼台楼下和一帮子旷课的中学生打了一下午扑克,直到天色快黑的时候, 于怡才和四五个服饰艳丽的姑娘一起,笑声频频的从楼里走出来。我扔了扑克和这 帮学生说不打了,然后朝她迎上去。我身后传来了学生们的不满:“肯定是牌摸得 不好,这么大人了还发赖。” “你怎么来了?”她瞅了我一眼,“这两天单位电脑网络出了点故障,我一直 加班,你有事?” “没事,就是不太放心你,你几天不回去也不打个招呼,我挺担心,就过来看 看街上有没有出现什么大案要案。” “失望了吧?看见我还健在特失望是吧?”她对我的口气不冷不热,对她的同 事却是热情一片。 “于怡,上你们那儿吃饭去吧?”另有人说:“别,这多耽误他们呀。”她的 同事们跟她逗笑着。 “耽误什么呢,有空你们就来玩吧,你们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生活在一个什么样 的环境中吗?你们快来看看吧,我的生活暗无天日。” “不能吧。”一个圆脸的同事替我说话,“我瞧他不象是歹徒。” “要知道当歹徒也不容易,甭管好不好,起码人家有个追求。可他,连歹徒都 不如。” “你怎么这么说人家?”那个圆脸的姑娘仍在替我说话。 “没事,没事,吵是亲骂是爱最亲还是用脚踹。”我向那姑娘解释,“这是她 向我表达感情的独特方式,我已经习惯了,你们要没事就来玩吧。” 她们在我和于怡的不断邀请下,除了一个说有事先走了之外,其它三个姑娘都 没有推辞,跟着我们走上了回家的路。在快到家门的时候,我让她们三个里体重超 过一百五十斤的先说一声。她们问我怎么?我说要有体重超过一百五十斤的我还得 赶紧再去称两斤馒头回来,否则我今天晚上就得饿肚子,于怡就常用这办法来惩罚 我,其实是我的生活暗无天日。她们笑着问那我怎么还这么胖,我说这是物极必反、 回光返照的原因,要知道我这胖法和别人的胖不一样,别人胖是吃多了大鱼大肉, 我胖是灌足了凉水塞满了白菜,养我这样的胖子可便宜着呢!她们一边吱吱尖笑一 边和于怡说我真逗。于怡乜斜我一眼,“他这人一见姑娘就耍贫,刚开始瞅着还挺 唬人,以后就完了,还真不如买如高保真音响听听相声呢。” “知道我怎么样一个暗无天日了吧,我的地位连一台收音机都不如,唉!”我 掏出钥匙开了门,“你们先等会儿,容我把被子叠起来,我真不知道有这么多人来 检阅阵地。”我回到屋里收拾了一气后才把她们让进来,这时那个圆脸姑娘问我电 话在什么地方,她得给家里打个招呼。我指给电话位置后让她长话短说,我业务可 多,别耽误别人打进来。 此时于怡已经在写字台那儿扒拉出当初我给她瞧的那些家当,吹当初我给她吹 的那些传奇。我在那俩姑娘的惊叹声中进了这厨房,抡圆了菜刀给他们切菜剁肉。 那圆脸姑娘打完电话也进了厨房,问我要不要帮忙,我往外轰她说做菜也是一种乐 趣,于怡就特体贴我,这种乐趣她老让我一个人享受。她笑着说那就不打扰我享受 乐趣了,然后她也去听于怡侃我在中国近代文学史上的突出贡献,在小说领域里的 卓越成就。我边听着姑娘们七嘴八舌地称赞,边心神俱荡、意气风发的做着菜。 当我把菜摆满桌子时,大家都喝了个采,齐声夸于怡有福气,找了一个勤快能 干的老公。大家的称赞声中,于怡委屈地说要是我算个勤快人,那天底下就再找不 出一个不勤快的人了,今天这顿她是沾了大伙儿的光,平时我连碗都不刷,更别提 做菜了。 “刚开始的时候他做的确实不错,又买菜又做饭,有时还刷次碗什么的,可等 他小子什么都骗到手以后,就全变了样。”于怡和她们推心置腹地说,“这就象买 东西不能光看广告,也不能相信试用期一样,一旦你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赔上血本以 后才发现买了个次品,那你只好后悔只好认倒霉。当然,碰上个讲理点儿的商店你 还可以去换一换退一退,不过主动性全掌握在别人手里,另外,你自己的性质也就 变了,变成被了骗过的人。” 在于怡指手划脚和她们侃侃而谈人生哲理的时候,我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江 岩用公用电话打来的,他兴冲冲的告诉我那登陆艇老外同意下浮百分之十让利百分 之十回扣百分之十给我,让我抓紧时间找买主。我比了比手指头,大约一估计那就 是八九十万呀!几毛钱的电话费就能挣到八九十万,这利润也太大了,大得简直离 谱。贩毒抢银行的利润也不能和这比,这太恐怖了,于是我大脑清醒地扣了电话, 给他节约了电话费。另一个电话是刘宁打来的,他说他想弄一批生石灰贩到日本去, 他刚认了一个日本三叔,这日本三叔准备倒点儿生石灰带回日本腌批松花蛋,然后 再印上个“日本制造”发回中国。他问我有没有路子弄到便宜生石灰,有没有路子 出手高价松花蛋。我说松花蛋我可以给他想办法,我吃我卖都行,这生石灰嘛,我 得出去问问。 我回到桌上的时候,于怡仍在兴致勃勃地和她们交换意见。当谈到男人的钱是 否应该由女人掌握时,于怡深有体会地说:“结婚或者同居以前,男人的钱就是女 人的活期存折,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只要别花冒了男人就没有意见,即使有意见也 只能埋葬在心里伺机日后报复。结婚或者同居以后,男人的钱就该成了女人的死期 存折,除了烟酒以外什么都不能买也不舍的买。”说到这儿的时候,她拉出了脖子 上的项链指着我:“这是他买给我的生日礼物,他说是二十四K金的最新工艺项链, 把我高兴了好几天,后来让人一看,原来是马路上那种“意大利包金”的假首饰, 什么人呀!” “你要知道中国有一句古语叫做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我挟住最后一筷 子鱼香肉丝塞进嘴里,“吃呀,都别客气。” “不是客气。”那个圆脸姑娘朝我呶嘴,“都让你给吃光了。” 我看了一眼在我的扫荡下已经惨不忍睹的桌面:“那咱找点儿精神食粮,聊聊 吧。” “作家都有这坏毛病是吗?拿聊天当饭吃。”那姑娘问我。 “我是比较特别的,拿吃饭当聊天。” “作家都是烟鬼吧?不是有句话叫做文章无根全凭烟熏吗?”那姑娘仍兴味盎 然。 “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一次只抽一根,不过照你那说法,卷烟厂得改名叫 作家协会。” “那作家都是头发胡子乱成一团,有的还长发披肩是吗?” “女作家恐怕是吧,男的大多数是寸草不生。” “去,胡说八道。” 这顿饭是在笑声中结束的。席间的于怡在她同事面前对我异常亲热,尽管她时 不时的寒碜挤兑我一通,但这丝毫不影响给她同事们留下我们相亲相爱、恩爱无限 的印象。我不知道这是出于她的虚荣心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但她所做的无疑给我们 濒临绝境的感情生活又照亮了另一盏灯,使我在几乎绝望中又感受到了一丝曙光的 炽热。 此次饭后,我和于怡之间又重现了我们初识时的一些片断,那些难忘的日子和 现在一样,充满了温馨和甜蜜。这是我记忆中无法删除的东西,始终无法删除的东 西,它们跟随了我很久,让我也兴奋了很久。它们甚至还带给了我一种错觉,一种 让我在以后不断踏入深渊的错觉:那钢筋混凝土的一切裂痕都已填抹至平。尽管这 是一个绝不可能的事实,可它还是支配了以后我走上了极端的行为。 以后的几天里,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共同认为的幸福日子。她凑了几天假在家里 陪我,让我倍感温柔暧意。当时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处在身边的不真实,只是充满 陶醉的去享受那道美丽风景。在那道风景中我甚至感到了自己浪浮于事的不谐调。 应该指出,在社会上游荡惯了的我只是在那几天里才察觉到自己的生命缺少点缀, 才察觉到自己在事业上一无所成的难堪。至少,我在身处温柔之乡的那几天里感到 了脸红。那段日子里我失去了一切在她面前吹嘘的机会,这便让我感到了一种自卑, 由自卑又产生了一种欲望,一种强烈需要居高临下的欲望。这种欲望和它所支配的 行为在以后的天幕中是显得那样苍白和丑陋,它甚至做了我和于怡分手的中间人。 那是一年中最冷的几天,冷得特别凄惨。街道、房屋都在灰沉沉的底色中调加 进了白霜,点点斑斑。玻璃上也出现了寒霜刻画出的花纹,千姿万态。狂风把马路 吹得一尘不染,它还咆哮着掠过大街小巷,掠过千门万窗,干枯的树枝被风吹得左 摇右晃,最后张牙舞爪地扑向路面,刚刚拥抱住大地便被另一股风送走。那几天的 确很冷,虽然那几天里的我时时处在温柔之乡,可它们在我记忆中所呈现出的色调 却是阴冷灰暗的。这便如同一朵美丽的鲜花,随着时间的推移将慢慢地盛开,再慢 慢地调谢。 “借我点钱用。”我找到刘宁,“我得办点儿不让我家破人亡的事。” “你喝醉了吧?”他仔细地瞅我眼睛,“我没钱,真没钱,连粮票也没有。” “我没喝酒,真没喝酒,连水也没喝、”我替自己辩解,说我真的需要一笔钱 来救急。他在弄明白了我这不是习惯性的喝醉就找人要钱后,很痛快地带我去银行 取了钱。我拿着那笔钱,冒着寒风坐了两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才来到城区的一个小 乡镇,在镇上唯一的一家邮局把钱寄了出去,汇款人一栏我写了一家很有名的杂志 社,收款人一栏我写下了自己的名子,备注一栏中我注明的是“稿酬”。 那是一个星期天,我在上午接到的汇款通知单。我拿到汇款通知单后立刻趾高 气扬地把它抖给于怡看。指着汇款单上落的那个杂志社,我说出了众多从那里起飞 的名作家的大名,并坚持说我也会和他们一样就此挤进名作家的行列。在我手舞足 蹈的演说中,她一直依在我身边,静静地听着我描绘着幻构中的一切。 午饭时,她做了一桌子我爱吃的菜,随后怔怔地趴在桌子上瞅着我,既不吃菜 也不吃饭,只是静静地瞅着我。当是我并没有别的什么感觉,对于她今天既抢着做 饭又不和我争菜的反常行为,我只当是她发现了我价值的缘故。饭后,她又固执让 我坐着别动,她一个人去厨房里刷干净了所有的碗。按理说,这种反常我就应该察 觉到什么,可是没有,我已失去了对这世界的分辨能力,我过多地陷了自己所围立 起来的美丽花环中。 当她从厨房里走出时,我才感到了一种恐慌,一种地震来临似的恐慌。她默默 的擦干净了手,然后从床下拉出一个提包,胡乱地往里塞她的衣物。这提包我很熟 悉,四个月之前她就是带着这个包来到我这儿的,现在她所做的只能是带着它走。 我没有阻拦她,呆呆地看着她收拾自己的衣物,我没说话,她也没说话,窗外 狂风呼啸之声听起来更加真切。她收拾好东西,朝我微笑,笑得很不自然:“我要 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等一等。”我拦住她问,“问什么?” 很久的一段沉默后她说:“该分手了,幼稚的阶段我们已经过去了,分开对我 俩都好。” 又是沉默。 “你不适合我,尽管我一直想改变你,可我失败了。”她说,“我们不能光凭 感情生活。” “你这是虚荣心!”我问,“你真的决定了,咱们就这么完了?” “完了。谁也不久谁的。”她提起包就去拉门。 “这是你最后的决定吗?”我做着最后的努力,“我……爱着你。” “这没有用!我也爱你,但这不能改变我走的结局。爱不能代表一切,它只是 一种过程而不是一种目的,你的爱已经有过回报。”她说,“你并不吃亏。” 她美丽的面孔瞬间便在我面前扭曲,形同狰狞。 “我想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决定要离开我的?” “从我失去所有的信心开始。”她摇头,紧接着一张纸片划过我的视野,那是 一张邮局的汇款收据,是我在那乡镇汇给我自己的汇款收据,这本来是放在我衣服 口袋里的,不知怎么竟到了她的手里,想必是她在洗我衣服时发现的。 我默然。 她拉开门,迈步而出。那关门时所发出的巨响震撼着我的心灵,让我这那一刻 有了一种无法描述的那么遥远却又是无能为力的悲哀, 我无力地倒下, 那种叫做 “悔”的物质迅速占据了我的大脑。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我置之不 理。门开了,她站在门口,无言地把钥匙扔在桌上,满脸的惨白。 我站了起来,朝她走去,我们无声地拥在了一起,极尽生命的所有能量拥吻在 了一起,如梦如歌,如癫如狂。最后的相聚就在我们狂热得快要衰竭的心跳中结束 了,这是我们相识以来最长、最热烈、最惊心动魄也是最后的吻。 “不领结婚证书真好,我推开她,来来去去无牵挂……” 我的话蓦然止住,她惨白的脸上不知何时涂满了泪水,她满是泪痕的脸笑得凄 楚无比:“下辈子我一定好好爱你。” 她的脚步声在楼梯响起,夹杂着一记凌乱摔倒的声音,步步远去,声声微弱, 最终消逝无音。 昼夜频换,斗转星移。 岁月如歌,一首一首无穷无尽地接续着。 在我被不少人称为作家已麻木得不再脸红的时候,时间已经静悄悄地滑过了无 数次春暧花开的美丽。这几年里,我在众多小说创作队伍中仍坚持走我已经认准的 路,一步一步迈得兢兢业业,虽然广种薄收,却也算是略有收获:我写的小说居然 能够充斥进街头书摊中的通俗一类。那些丑陋的东西不但让我的生活得到了保障, 还让我进了省里的作家协会,此时我的经济状况也可以令一般的工薪家庭刮目相看。 关于我的这一切,市里的小报甚至做了“浪子回头”,“功夫不负苦心人”之类的 报道。 此时的我又结识了不少对我工作有帮助的新朋友。李国庆就是对我最有帮助的 一个,他是市里刑警队的一个分队长,我的不少关于侦探性质的小说,就是从他身 上挖掘出来素材后才开始构思的。关于于怡的消息也是他告诉我的。 这是我在四年当中第一次听到她的消息。 那一天,我去找李国庆。刚刚侦察现场回来的他见到我后问起了我关于“怡” 字的正确读音,他说刚才写现场报告时,和一个同事因为这“怡”字的读音起了争 执。 我说这字读作“怡”,清新怡人的怡。 话一出口,我的周身忽然袭上了一种昏昏沉沉的感觉,我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 下觉得自己象是酩酊大醉。此时,远处的夕阳已经沉在了此起彼浮的高楼后,一抹 残霞映出了一片朦胧:一个女孩一会儿束起她的长发一会儿散开,把她的形象勾勒 得千变万化,万般变化中最精彩的地方便是她的眼睛,她是双眼皮,双得很精致… … 梦幻无影无踪,我却有了一种痛切的感受。 李国庆给我讲,说刚才处理了一个自杀现场,死者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叫于怡, 原因可能是殉情。她的丈夫,一个很有前途的公司经理,昨天因病逝世,可她,她 没必要那样呀…… 他的话我已听不清了,我知道一定是她,一种来自第六感应的敏锐让我知道一 定是她。我手在剧烈地抖动,心在急速地跳动,意识飞逝而去…… 钢一般灰色的天穹亘古不变,残霞已经收敛。 你说她好好一个人干嘛要寻死吗?她那么年青,还那么有钱,她是真有钱,光 钻石戒指就戴了好几个,还有镶宝石的耳环,项链……不对,她那条项链可是假的, 和我买给我老婆的一样,顶多值十块钱。可她临死前却牢牢地把那条假项链抓在手 里,真不知道那条项链上有什么秘密…… 蓦地,我落下了泪,这么多年当中我第一次落下了泪。 我猛然觉得自己是孑然一身,孤单单的处在这扰扰攘攘却尽是陌路的人流中。 第二天,天空飘下了这一年里的第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