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非典 作者:艾文 三个月前,非典离我很遥远,我站在一个很大的圈子外,喋喋不休地发表一 些关于世态人情的真知灼见,并为自己的出色才情而得意洋洋。我侈谈死的不可 怕并一再地引用蒙田村上池莉张爱玲等我所熟悉的那可怜的几个伟大的作家的言 论为自己的话语缀上美丽的花边。 总体来说我的确是个很乐观的人,我讨厌愁眉苦脸,不喜欢哀声叹气,对多 愁善感避之唯恐不及。我是个极端自私的人,我总是期望自己尽量长时间地活着, 好将快乐嚼得连碴儿都不剩。 高兴得太早是要遭报应的,没有警惕心的狗总是很快地变成盘中的美食。 非典就像天边的雷,伴着隐约的闪电,满目狰狞地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令人 措手不及。就像我的措手不及的爱情,跌跌撞撞地与我摔个满怀,等我回过神来 时却发现,它早已掐头去尾地消失了,只虚化为我意念中的模糊影子。 ——谨以此文祭典我葬于非典时期的爱情。男主人公叫做吴峻。 一 庆幸非典的适时而至,它让许多对立面得到了很好的沟通与互动。尽管得不 偿失。满目苍痍。 今年的春天是白色的,口罩代表了一个主义,它的名字叫做怀疑。人群从没 有像现在这样危机四伏,包括美女的纯洁性,老人的经验主义和孩子的善良。我 们用呆滞的眼神左右旁顾,交流变得十分线性却不流畅。 恐惧感像未知的流弹,街面安静而整洁。 醉生梦死暂时失去宠爱,让我们端平一杯咖啡,除了等待,我们还能做些什 么? 也许最好的调剂莫过于,谈一场,或几场,恋爱。 我开始留意身边相貌英俊的男子。除此之外,这个男子还得比较聪明,比较 可爱,比较有事业心。这样的男子其实是挺多的,只要我们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 睛。 沙冰。地下铁。几米的音乐。一只只惨白的口罩如庸肿的蝶。 沉沦变得煞有其事。悲伤显然恰如其氛。 一个高大的男子跳进来。未加盖的可乐泼洒在我纯白的七分裤上,一片狼籍。 戴着十六层口罩的我发挥不了伶牙俐齿的优势,只好瞪圆了眼睛一点一点地剐他 的皮绞他的肉。他的道歉声音从口罩后闷闷地传出来。然后他举起一个黑色的大 包说:小姐,您把手提忘在椅子上了。我一看双手跟脚边,果然空空如也。好险! 我一把抱过手提包,我的联想我的宝贝,真丢了我这一年就算是白活了。我的态 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眉如弓眼如月:谢谢谢谢。 我往旁边挤了挤,空了一个位置给他。他于是正襟危坐在我的身边。目不斜 视。当然,看不出表情。他穿着蓝色短袖衬衫,浅米色休闲长裤,身上带着股好 闻的柑桔味道。我喜欢这个味道。我偷偷地认认真真地窥伺这个男人。然后我用 肘推了推他的臂,说:嗨,你好。拜托您填写一下这份问卷,可以吗? 我把问卷表和圆珠笔递了过去,我的指头碰到了他的指头,有一点点酥麻的 感觉。我窃喜。我对自己说:青青,你的爱情来了,接住! 我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他的姓名电话和地址。那张问卷调查表是我随手从某个 柜台上拿来的。美容的?健身的?旅游的?不清楚了。 我们从一号线转到二号线,吴峻说,你哪儿下?我说中山公园。他说我也是。 我们又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我们对视了一下,他送给我一个很有礼貌的很好看的 笑。眼角边的褶折划过我的心湖,漾起层层涟漪。 当然,我的眼睛很明亮,笑容同样很迷人,足以打动任何一个不算太高尚的 男人。 出站了,他说再见。我说好,再见。然后我们发现我们一齐走向67路站。我 们大笑起来。他说你去哪里?我说华师大。他说我也是。我双手插进裤袋,很认 真地仰视他的脸。 尽管隔着口罩,但我确信,这会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看的男人。我暗暗下定决 心:三天之内一定要将他搞定。 二 对不起,我可能对你微笑,但是,我不认识你。 我是一个出众的女子,这一点我可以从很多人的目光中得到确认。无论走到 哪里,我都是众人关注的焦点。我不够美丽,但懂得修饰;不够智慧,但谙于作 秀。同学跟朋友们都夸我是才女,这是我很乐于接受的一个“nickname”。 此外,室友们还另送我一个绰号,叫做“小色女”。我爱讲荤笑话,常常在 深更半夜侃得姐姐们春心荡漾,辗转难眠;我还喜欢在课堂调戏男生,处处煽风 点火,关键时刻逃之夭夭,然后隔岸观望,风起云涌。 阿巧说我前世一定是风尘女子,阿红说你这人光玩形式,缺内容,没劲。 我是没劲。 非典时期,有太多地方不能去,有太多美食不能吃,有太多东西不能玩。 我实在是无聊透顶。 幸好认识了吴峻。 第一天——“吴峻,我现在身陷囫囵,处境危急,望速来解围。” “你在哪里?” “夏雨岛。” “我马上到。”“快啊!” 发完短信,我与室友三个笑作一团,她二人迅速埋伏起来,我继续在手提上 大玩游戏。 吴峻大汗淋漓地赶到时,“我”正被一群“敌兵”追杀,花容失色,惨不忍 睹。 第二天:我说,手提的事还多亏你,真是个拾金不昧的好同志。 没什么的。 不,一定要好好谢谢你。 不用谢的。 请你吃饭,OK? 真的没关系。 就在食堂,好吗? 啊? 就算给一个自作多情的女人一个下台的机会吧。 第三天:阿峻送我一串美丽的风铃。为了弄清楚卡片上英文诗的意思,我们 的脑袋逐渐靠得很近。 我冷不丁亲了一下他的耳垂。他害羞地抱紧脑袋垂到了两腿裆里。 三天果然搞定。 其实,既使吴峻脚踩两条船又有什么关系,他的女朋友是个书呆子,双腿似 椎子,胸脯像板子,恋爱对她而言只不过是块无足轻重的点心。丽娃河见证了多 少对荒诞的爱情,依然静静地流着,平和而美丽。 阿红长叹一声说:唉,又一幕人间悲剧要上演了。 阿巧白我一眼,半天吐出一个字:呸! 三 我从不否认我是一个享乐主义者,缺乏同情心,没有责任感,趾高气扬,目 中无人,看重既得利益,拒绝虚拟情爱。 然而,在阿峻的眼中,我是一颗有着优质切工的美钻:聪慧机灵、开朗热情、 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勤奋勤劳、勤俭节约等等,还有诸如厨房里可人,客厅里 迷人,卧室里动人之类,总之是作为妻子的上上之选。 如果不是长他三岁。 我说,我对你无任何要求,Just enjoy the moment.Enjoy the moment. 是 一句让任何男人听来都顺心顺耳的话,是正中男人下怀的美言,是冲垮男人最后 一道防线的软炮弹。 然而阿峻不这样想。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一张雅致的散发着暖暖栀子花香的书签至今还 沉默地沉重地躺在《且听风吟》里。 “阿峻!”我常常突然叫住他。 “嗯,什么?” “啊,没什么。” 也许我可以试着认认真真地谈场恋爱,如果可能的话。 认认真真地。 我双手捋过柔顺的长发,镜子里的女人看上去的确面若桃花。 阿峻爱上我了,可是我实在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爱他。 我实在不能确定自己曾经爱过谁。阿巧说我是个没良心的人,嗔骂我是摧花 大盗,如果可以把男人比作花的话。 可是,阿峻,伤害你我于心不忍。 四 在与阿峻交往的同时,我还和另外几个男人保持着细水长流般的联系。 这些男人个个成熟优秀,道貌岸然。A 每月给我寄来相当丰厚的生活费,B 在我最落寞的时候给我最宽厚的肩膀和最贴心的慰藉,而C ,从他那里我可以得 到最精邃的思想和最出色的专业成绩。 我在他们之间游刃有余。我们很偶尔的见一次面,吃饭,喝茶,只聊无关痛 痒的话题。有时也做点别的,如果阳光很好,而当时兴致又高。 阿峻说,爱情和婚姻是很崇高的事情。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这孩子走路时总爱搂着我的肩膀,吃饭时总是看着我的眼睛,喜欢打球时我 在看台上坐着,做任何事情都要先征求我的意见。 一天他跟我说:青青,我爸爸明天生日,因为非典不能操办,就家里人聚聚, 庆祝一下。你也来,我爸妈想见见你,好吗? 好啊,有好吃的怎能错过。我一口应允,我真的喜欢他,不忍心拒绝他的任 何要求。 其实我爸你早就认识的。 谁呀? 你们文学院的吴海涵教授啊。吴峻很自豪地抬了抬下巴。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青青,你的报应终于来了。 啊,你是吴大教授的公子啊,怕怕,我不敢去了。 青青,你要是不去我就也不回家了。 阿峻捧起我的脸,满怀期待。 我突然想哭,哭得痛痛快快地,哭到死为止。 我这是过的什么样的生活,一团糟。我像只骄傲的海洋鲸鱼,以为一切靠自 己就可以搞定,哪知道有一天也会搁浅触礁。 我该怎么办? 爱情瘟疫,也许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阿峻紧紧握着我的手,很幸福陶醉的样子。 我晕。 当天晚上我就感冒了,我脱光了身子在盥洗室呆了一小时,用凉水使劲地冲 洗。回到宿舍两小时后我就脑袋生疼,手脚发软,嗓子沙哑,额头发烫。 非典时期发热可是件了不得的事情,我跟铁姐们说千万别宣扬出去,阿红你 给我照着单子去买药,阿巧你给我管好你的嘴巴。 我蒙着被子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阿峻进不了我的宿舍,问候短信一个接一 个,甜言蜜语。我说阿峻你瞧,我不能给你爸祝寿去了。 阿峻说没关系没关系,你好好养身体,赶快把感冒病菌逼走。 我说好好好,遵命就是。 总算大难不死,逃过一劫。 五 我是一个独身主义者。我从小在母亲辛酸的泪水里长大。 这个可怜的女人。把所有的不幸归结为自己的多舛命运和不够美丽。她可以 无限度地忍受父亲的拳脚和辱骂,只求晚上能够同床共寝。 可这个男人还是走了。他遇到一个比母亲美丽和健壮十倍的女人。 我从此失去了父亲。 母亲每天拼命干活。她的悲哀绵绵不绝,日积月累。 我累极了。心早被盐水腌成了疙瘩。 所以我喜欢谈情说爱,然后把爱上自己的男人一个个地甩掉。 很爽的一件事情,虽然有时也会舍不得。 阿峻,接下来一个该轮到你了,谁叫你生错人家。 病一好我就被吴海涵教授叫进了办公室。能够不同时面对父子二人,我觉得 轻松许多。吴教授把门带上,我松松垮垮地坐在他办公桌后的大转椅里。 对不起,我不知道吴峻是你儿子。 只要没发生什么就好。 他很爱我。 可你不配爱他。 你配吗? 好,我叫你来不是跟你谈配不配的问题,我要你三天之内和他断绝关系。语 气冷如霜冻,和平常慈爱的模样判若两人。 否则——?我的斗志一下子被挑了起来。 没有否则。说完吴教授像往常一样开始抚弄我的长发。你真是个尤物。 我一把推开他,站起来走到门口。阿峻有你这样的父亲,是幸还是不幸?阿 峻有我这样的女朋友,是幸还是不幸?哈哈哈哈哈。放心吧,吴教授,我还有点 脸皮。你呢,注意做好后期安慰工作吧。 此外,我还有条件,明天想到再说。说完我就推门走了。我是个很理智而且 很实际的女人,我明白在关键的时候应该抓住点什么。 我要留在城里,做一个记者,过独立的生活,lik e afreewoman. 这个世界 上,真正靠得住的,难道不是自己吗? 非典过去了,北京解禁了。万民齐呼。 可阿峻的最后一句话依然时时响在我的耳边,他说,王燕青,没想到你是这 样不要脸的女人,今后再也不要让我看到你。 这句话像手术后粗心的医生忘在我胸腔的一把刀,总在不经意时割我一下。 其实谁活着都不容易,这世上不要脸的人多了,在乎我一个? 刘若英唱道:我想我会一直孤单,这样孤单一辈子。 深更半夜时听听自己同胞唱的歌,是很能醒脑的一种方式。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