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后禅 作者:alykall 沿着小径蜿蜒而上还需要翻过一座山梁才到目的地,小径在黄色的森林分了 叉,我们沿着左边的一条走了半个多小时到了山梁,天色已晚,黄昏的光线从遥 远的群山降临下来,山梁下的松树林翠绿的颜色变成了沉浸在灰暗之中的肃穆的 深黑色,在森林背后安放着几座小木屋,在洁白的雪地上,显得格外的醒目,义 父举起手盖往额头,眯眼看向那里,他那因为疾病而暗淡的眼睛此时呈现出一种 精神劲儿,这种精神劲儿从他隐密的精神世界而来,它是他的宝贝,一年又一年 的积攒它,当我看到这块土地时,我分析不出究竟它是这块土地的孕育者,还是 这块土地孕育了它,就象我从来以为我还了解义父一样,我一直以为在义父的生 命里不曾有过私人的感情存在,他这辈子从没考虑过家室之念,他把全部的精力 和非凡的智慧倾注在他的工作上,他的每一部著作都带给人们惊喜,他和他的著 作象一道道闪电划照亮人们的心灵,虽然有很多女孩子慕名而来追求过他,但他 总是种种借口避开这种追逐,他又能恰到好处的不伤害她们的心,在我跟随义父 的二十多年里,我从来不知道他有这么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象一个青橄榄梗在我 心里,我随义父来到这里,一路上让我苦涩涩的。我从列车员发给的小册子了解 到这里以前叫吉州,是南北朝时期禅宗五祖弘忍法师的修行之地。 这里只有一家旅馆名叫宏忍旅馆,建在两个山峰中间的平地之上,从旅馆里 可以看见左面的黄梅双峰,我们进去的时候看到旅馆的台阶上放着一大盆火,一 个很老很老的老太太在那里坐着一动不动,一个姓金的老板把我们迎了进去,我 在里间搬放行礼,隐隐听到他们在说一位叫张先生的话,我猜测这张先生和义父 的到来一定有关系,那金先生是个大嗓门,只听到说:“老张的儿子考上了大学 进了城工作,执意把他的父母接到城里去住了,老张就把这个店转让给了我。” 我走出去,把一块毛巾递给义父,那金先生已经从外面端了盆热水进来,把水放 在架上,脸上恭恭敬敬的:“看您的打扮你一定是商先生吧?” “怎么,张先生提起过我吗?”义父反问。“对呀,张先生在这十乡八里是 有名的学问人,但每次提起商先生都说你是个极了不起的人,本来张先生没打算 把这店给我的,为了商先生你他才给了我,他告诉我因为你每年要来这里一次嘱 咐我一定好好照顾你,我在心里可一直想见一下商先生你呢,不瞒你说,最近我 看了些静远法师的书,里面一些谒语一直难以索解,不知道商先生你。”我知道 只要一说想佛经,义父就会精神勃勃的,果然他就拉着金先生的手坐下谈了起来, 金先生要去给我们准备晚饭,我插口道我去吧,向他问明了方向就走了出去。 外面下着小雪,在空地上开放着一株梅花,粉红的花蕾在洁白的雪中显得有 一丝凄苦的意味,很远的地方传来零碎的爆竹声,我对着那株梅花想起有一年的 除夕,义父家里来了很多人来拜会他的人,结果义父喝醉了,半夜忽然跑起来说 今晚有流星,他仰着头一直说怎么还没有流星出来呢?义父的身上混合着天生的 智慧和深沉的理性,在他生活的周围,义父是被人仰视的,我常常想起闹着要看 流星的义父,说着流星为什么还没出来呢?那时的他真象一个天真的孩子,那也 是在我记忆中他唯一的一次失态。 我推开金老板的房门,他告诉我他的房门紧联着厨房,屋子很暗,我摸了好 久才摸到灯绳,一拉开灯,我吓了一跳,屋子中间着一个老太太,是那个刚才在 台阶上烤火的老太太,她眼睛闭着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我叫了一两声之后, 她才睁开眼睛,我告诉她是金老板叫我过来拿晚饭的,我不清楚她是否能听懂我 的话,她站起来走到里面的房间,端了一个木盘子上面放了两碗粥出来,她的眼 睛定定地看着我,然后说了一句我大出意外的话,“世间的事事都是在一念之间, 天下之大,一切都在姻缘。”她把那个盘子递给了我,然后不知道从那里拿来一 本书给我,神情很诚恳的对我说:“世间的事事都是在一念一间,天下之大,一 切都在姻缘。此时的她有着与她的身份不协调的神秘感,我接过盘子,如坠入五 里雾中。 因为那个老太婆和她神秘和话语我一路上迷迷茫茫的,以至差点和金老板撞 在一起,“你走路那么急于什么?”我埋怨他,金老板一张脸上喜气洋洋的,显 见他在义父那里大有所得,他兴冲冲地夸奖义父名不虚传,让他大开眼睛,又说 现在就去拿酒来,今晚要和大宗师秉烛夜谈。我打断他说:“金老板我问你一个 问题。那个在你房间里的老太太是谁呀?”他一愣:“怎么,她有什么问题吗?” 我心里说问题一大堆,嘴上却只说随便问问,我不想在情况不明的事情上小题大 做,“她是冯墓山静远禅师的一位弟子,因为静远大师在这里威望很高,这里每 一个都或多或少的受过静远禅师的恩赐,所以对她的弟子们也很敬爱。”我记起 静远禅师这个名字,刚才金老板说看了静远的书指的可能就是她了,“你说的静 远禅师离这远吗?”“不远”他指了指旅馆南方,我看到一座山,山上显现出建 筑物在冬天的夜色中模糊的轮廓。“从旅馆出去,爬上那座山,大约半个小时就 到了。” 我告诉金老板请他晚上不要去找义父喝酒了,我解释说最近义父最近身体一 直不适,金老板说看起来商先生的身体很好的,如果有什么不适的话可以到他那 里拿点药,“他倒底哪里不舒服呢?”他问,我摇摇头,再也说不下去了,义父 从今以后再不能喝酒了,但我不是每一天都在为祈求上天再给义父多些生命吗? 我情愿有我渺小的生命来换取上天对义父的垂怜。生命啊生命,是多么的无奈啊。 义父坐在茶几前,腰杆挺得笔直笔直的,面前放着一本书,虽然他坐得稳重 端庄,但是我能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感情困扰着他,人做一些事情的时候是不知道 原因的,做过之后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样做,就象我跟随义父曾经只要求跟他在一 起就足够了,然而这种信仰随着这次旅程变成了一杯沉默的苦味茶。我给他拿来 一件毛衣披上,他放下书,站起来走到窗前,推开窗望向窗外,又踱回来,坐在 茶几上,又站起来,他忽然感觉这个房间来小了以至于他不知道往哪里走,义父 曾经给我说过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情感振荡,那是在他刚刚毕业对社会充满了迷 惘和反叛的时期,在那样的日子里,一个姑娘爱上了他,他为了反叛和她在一起, 但由于他最终无法确定他的方向他还是拒绝了那位姑娘,他们保持着朋友的关系, 姑娘为了在城市里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被一个骗子骗了失了身,而且还染上了性 病,义父知道后既悲痛又自责,他竭尽全力的照顾她,他三天二头地往她那里去, 想给她温暖,帮助她重新建立人生的信心,然而那姑娘在他面前总是表现得很乐 观,从没有怨天由人,自暴自弃,多年以后的义父一直以这件事来勉励自己,那 是一个敢于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的女孩子,在她明确的目标和她执着的追求以及 她为之付出的代价面前,义父知道了什么叫着坚强,什么叫勇于追求,就在他和 她分离的前一天晚上,他和她散步归来送她到回家时,她对他说:“商,你很优 秀的,你会成功的,一定会有很多的女孩喜欢你。”那时的他想到她一定回忆起 她曾经受到的伤痛和苦楚,义父看着她的眼睛,用了他有生以来最真诚的感情对 她说:“其实我一直很敬重你,一个人在外面生活真的很不容易,你一定要好好 的照顾自己。”那姑娘说别说了别说了再说我的眼泪就要出来了,她笑着跑开了, 那时义父的心情象万千云海翻腾不停,忽然就一阵冲动,对她大喊道:“过几天 我会去看你的。”那姑娘转过身来,似乎是没听清楚又似乎受到了感动站立在那 里,如此的婷婷玉立如此的美丽,秋天的风一阵又一阵的吹过他们的身体当义父 在去找她时,她已经离开了。这位姑娘改变了义父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每当我想 起义父讲到的这个真实的故事时,我会联想到自己,义父对这个世界充满爱,他 不计任何世间回赠地付出,别人的快乐就是他的快乐,在义父那里我知道了什么 叫大善,什么叫博爱,而爱一个人使他得到快乐是人最高尚的情操,每当和义父 在一起的日子里,这些感想和他讲的那个故事象飞鸟一样飞进了我的梦境。我环 顾着寂静的屋子,义父出去了,也许是去散步吧,更也许,他去找他的那个秘密。 我为什么要来呢?一个奇迹的声音象穿透了迷雾的光线一样在我耳边响起:“世 间的事事都是在一念一间,天下之大,一切尽在姻缘。”我找到那本老太太给我 的书,果然上面写着《禅宗释义》静远撰的字样。 我跑到金老板的房间,“砰砰”地敲开门,问他你准备的酒呢? 桌上散着一把花生,桌角立着一坛酒,我抓起酒,夺门而出。 外面的雪很大,我走着,没有目的,走着走着,忽然想到这么大的雪义父一 定回去了,于是我又往回走,屋里的灯还亮着,我走到里间,没有义父,浴室里, 也没有,于是我再次走了出来,心想到那里都一样,最好是走丢了,我边走边喝 酒,这是我第一次喝那么多酒,边喝边想象自己一个人在风雪中踽然独行,忘掉 这么多忧愁而自由自在,直喝到意识麻木,恍恍惚惚的又走了回去,我找出一支 钢笔,趴在桌上,想着要给义父写信,刚写了一句:“义父,我在你眼中只是一 个虚幻的泡影吗?明天我就走了,一个人回去意识一沉,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月十四日,十六,新船忌下水,宜婚丧嫁娶 我象坐在一艘航行在浓黑的海面的船上,意识从海底升起来,又被波浪所覆 盖,我一直嚷嚷着义父的名字,反反覆覆中我只感觉一条热毛巾贴上我的额头, 让我舒服妥贴,随即又沉入了浓浓的睡意。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的光线从窗外透进来,小小的灰尘在透明 的光线中起起伏伏,我头昏脑账,昨天的事恍恍惚惚在心头,义父坐在我的床前, 我的心泛起陌生而又熟悉的亲切,这种感觉让我比较安稳,他见我醒过来走过去 绞了一把热水巾,细细地给我抹了脸,然后又把手巾洗好,绞干,手巾方方地挂 在木架上,屋角放着一个小火炉,细红的火焰舔着炉上的小砂锅,一股浓浓的鸡 粥味在小木屋里飘荡。我把眼光移向木几,昨天晚上我的信已经不见了,一张长 长的宣纸覆盖其上,上面写了几句话:“世人胜净,犹如青天,慧如日,智如月, 智慧常明,于外著境,妄念浮云盖复,自性不能明,故遇善知识开真法。”义父 走回茶机,提起笔,神情端庄,眼神静穆而又清澈,“于外著境,妄念浮云盖复, 自性不能明这二十年来,我又何尝不是妄念浮云盖复?二十年前我与她初相遇时, 我三十九,她三十九,我和她谈禅一天一夜,她不但佛法精奥,更兼诸子百家而 能融会贯通,使我感到巍巍然的大气势,次日她送我下山,山下就是万千云海, 面对浩如烟海的我们百感交集,在以后无穷的日子里在这浩荡的世间再也不能找 到第二个她,‘如若有,就会有,有则生有;如若无,无则无,无则灭无,一切 都是缘,生生不息,我们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多久,二十年?’我问,‘有了 今日的选择,就有了明日的结果,今日是因,明日是果,有因就有果,多久?二 十年。’她答。 日后我们每年见一次,每见一次面,姻缘的宿命感就加深一层,没有结果的 无可奈何让愁怅变成深深的遗憾,这二十年来我们互相渴望又互相深深的戒备, 我们同对方相持作战又同自己作战,因为一旦战争分出了胜负,这份珍贵的感情 也将从此将烟消云散。“笔在雪白的纸上写下文字:”吹却迷妄,内外明彻,于 自性中,万法皆见,一切法自在性,名为清净法说。“ 虽然我并不期望我听到义父对我说那句话,一直以来他取得的任何成功都会 成为我最大的快乐,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我已经很知足了,所以当那句话说出来之 时,我竟然是长久的反应不过来,义父把那幅字墨迹吹干,卷起它,它被卷成一 个小小的圆筒,义父把揭开木箱里,转过身来,脸上充满了欢欣愉悦的表情,他 的话让我终生难忘:“带我回家吧,我要和你回家渡过今后的日子,我们现在就 走。” 我曾在雪地上走过多次,但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的快速和敏捷。 义父的话语还响在耳边,让我心里充满了狂喜的甜蜜,“看着你熟睡的样子, 我想起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同样是二十年,你放弃了一切为我无怨的守候,一个 男人还有在这世上比这更大的幸福吗?”本来我们打算立刻去车站的,我劝义父 在等一天,在听了他与静远禅师的故事后,我很希望义父再次回到冯静山去见静 远禅师一次,但义父说:“在来到黄梅双峰之前,义父心里曾有个打不开的情结, 没见到她,总觉得生命会留下一丝遗憾,然天下之大,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呢, 我未免执著,来过了,想过了,留下一丝遗憾才是符合天之道的美。” 我知道义父并非为我而说出这番话,但是我总觉得义父和静远禅师应该在会 面中揭开二十年的答案,让这二十年的感情有个光泽圆满的结局。就在我们起程 的时候,以前的店老板张先生带着他的儿子专程来拜会义父,他们回到屋里叙谈 了,还说中午一起吃饭,我找了个借口说去散步就向静远禅师所在的冯静山进发, 我必须在中午之前见到静远禅师,告诉她他来了,以及他昨天所做的事情,他的 决定。 浓雾消散了,在那高山之上的万顷云海里就要出现火红的太阳,我已经看见 了倚立在冯静山之巅的东林庵飞檐钩壁背后磅溥的霞光正冉冉升起。 东林庵分为三进,寺门后就是大殿,大殿过后是长长的过道,过道外的空地 上植着上百株的梅花,芬香扑鼻,静远禅师的居处叫拈花居,出自佛教典故,说 的是佛陀坐莲花台上讲法,下面人皆不解,唯有文殊手拈鲜花,点头微笑,佛陀 遂知文殊悟性奇佳,果然佛陀涅磐后,文殊把佛陀的法论整理成书,为佛法流传 世间做出了贡献。我就在这里见到了静远禅师。 我眼前的静远禅师有着一双奇妙的眼睛,深得象深不见底的湖水,当我把义 父已经来到了,义父的决定,以及我的希望一一向她述说时,她的眼睛清澈而又 深远,不带人间丝毫的烟火气,她拉过我的手把它握在她的手中,我感觉我整个 人平静了,她的语音象流水一样传过来:“二十年前,他第一次来后,我把一坛 酒藏在梅树下,然后告诉自己这坛酒代表一个期限,留给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的时 候终于有人认输的时候。其实我和你义父谈禅二十年,越到后来我们越清楚要两 个有着独立精神的人在不同的领域精进追求至高的境界为爱而毁灭,他不忍,我 也不忍,因为都为世上两个独一无二的人不能在一起而遗憾,所以有了那个二十 年的誓言当成希望,其实,无奈是注定的,那个誓言在生时,已灭了。”我看着 面前的她,一张依然光洁的脸,但眼角的鱼尾纹显示了无情岁月的风霜,二十年 啊二十年,人生几何呢?“他是一个胸怀天下的人,这是我最佩服他的理由,也 是感到最遗憾的理由,每次他离开之时,都有依依不舍之意,他又能为世界上的 人们带去心灵的圣光而感到骄傲,所以又为了目标为前行。因为对这红尘充满了 怜悯和爱,天下之大,以至于任何爱他的人都无法单独占有他。他很幸运找到你, 你正是他需要的奉献出全部的爱却无怨。无悔。象金子般纯洁的姑娘。”她拿出 一个旧木盒,揭开层层的绢纱,从里面拿出一张相片来:“其实,你义父并不知 道,就在他年轻的时候,我是多么的爱过他啊,”她用手指摩挲着那张相片,神 情温柔,“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我们分离了,二十年前,我们又奇妙的相逢了,当 我听他亲口他多么的怀念年轻时代的我时,我是多么的幸福啊,世界上有那么多 的山川,山川里有那么多的寺院,他却走进了我的,从他走进来的那一天起,我 此生已经了无遗憾了。”我接过相片,相片中的义父身着大衣站在河边,眼中充 满了叛逆的无视一切的光芒。我想起了义父讲的那个故事,那个故事中改变了他 命运之旅的姑娘现在就活生生的在我面前,那姑娘转过身来,似乎是没听清楚又 似乎受到了感动站立在那里,如此的婷婷玉立如此的美丽,秋天的风一阵又一阵 的吹过他们的身体“师太,”我抑制不住倒在她的怀里,她孕育了那个杰出的男 人却永远无法得到他,我明白,在未来悠长的岁月里,那坛酿了二十年的酒却没 有喝下的酒和无穷无尽的回忆将陪伴她渐渐老去,这是多么无奈的事情而又多么 美丽的爱呀!当我听见她象母亲似的叹息傻孩子时,那俳徊在眼眶的哀伤和难过 终于冲动地化为泪水,慢慢流了出来。 太阳升起来了,我和静远师太昂然站在山巅,阳光轻轻抚摸我们的身体,山 下是郁郁葱葱的森林,森林背后是连绵不绝的群山,那白雪皑皑山峰上的白雪折 射着阳光与云一起构成了天空的高远。那一刻,我们感受到了这个世界流泻出的 生生不息的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