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 作者:波波 六岁以前的记忆老是停留在重庆:姨婆,木板楼,公共汽车,难闻的汽油味, 宽大的马路,空气中飘浮着浓烈的烧煤球的味道和一首很好听的歌,医院,穿着 白大褂的医生,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和刺鼻的消毒水气味,爸爸深锁的眉头和妈 妈长长的喟叹,还有我打针前震耳欲聋的哭嚎……我都奇怪我为什么到现在还把 那些经历记得那么清楚,到底单纯,还没学会太多的情感,例如爱,例如恨,例 如痛苦和麻木。心目中只有简单的喜欢和不喜欢,喜欢姨婆,喜欢木板楼,喜欢 大马路,不喜欢大汽车,不喜欢去医院,不喜欢打针,也不明白为什么爸爸要深 锁眉头妈妈要长长喟叹。 我有病,我很小就知道,先天性心脏病,医生说我的心脏上有一个洞。我们 家族没有人得过这种病,可以肯定不是遗传,至于为什么我会有,奶奶说也许是 上辈子造的孽,后来大了我常取笑奶奶您是个基督徒呢怎么也会受佛家的影响, 奶奶常常张口结舌目瞪口呆地盯着我直说我是个小怪物。爸爸妈妈却是不相信那 些鬼话的,抱着我四处求医,所有的结果都说必须动手术,但那时我太小,不适 合做手术,医生说最少也要等到六岁。 我五岁大的时候妈妈又有了身孕,也许爸妈怕我的手术不会成功吧。但我真 是无比欣喜自己能有一个小妹妹,以后再也不用一个人玩泥巴啦。爸爸一直都想 要个儿子,有时候会逗逗我:“波波,想要弟弟还是妹妹。”我总是答他:“妹 妹。”他便马下脸来,有些生气地说:“妹妹有什么好的?再说一次,要弟弟还 是要妹妹?”我仍固执地答:“妹妹。”爸爸便阴着脸,气鼓鼓地走了。 我快到六岁的时候本该去做手术的,可巧妈妈却在那时临盆了,如我所愿, 真的是个小妹妹,我在家里吵着嚷着要去涪陵看妹妹,连晕车也不怕了,老爸拗 不过,终于托姨父带我上涪陵,兴冲冲地冲到床边,第一眼看到她,我却像被泼 了一瓢冷水,失望极了。 我本以为会有个粉妆玉琢的小娃娃给我玩的,因为我刚生下来的时候非常漂 亮(有照片为证。),眼睛又大又亮,睫毛长长的,头发不像其它新生儿那样只 有一层绒毛,却是生得又黑又长,盖住了整个眉眼,刚生下来就像养了一个月似 的又白又胖还粉嘟嘟的,引得医院的护士小姐个个争着抱我,扯得我“哇哇”大 哭。连老爸都积极地翻遍字典,千挑万选拣了个“珂”字做我的学名,意为未经 雕琢的美玉。可以想见波波当年的可爱程度了。(臭屁一下,呵呵,可惜女大十 八变,越变越难看了,唉,命苦。) 可是眼前的金鱼,哦,金鱼就是我妹妹,却是又瘦又小,脸红通通的,皮肤 皱巴巴的,整个儿就像个营养不良的小老头儿。爸爸后来给金鱼取个学名也是翻 遍了字典,“璇”的繁体,意为经过雕琢的美玉,想想老爸也算是用心良苦。 妈妈刚刚生了妹妹,家里一下子多了两个需要照顾的人,我的手术只好一拖 再拖,拖到来年爸妈再次送我到重庆时,医生检查了半天诧异地说:“奇怪了, 这小女孩儿心脏上的洞小了,好像自己在长。”爸爸妈妈一听欣喜若狂,把我留 在重庆观察了一个多月,终于确认我的心脏在自动愈合,便欢天喜地地抱着我回 家了。 想来是金鱼救了我一次,若是没有她到这世上来,而时间又选得恰到好处, 我怕是早就白白挨了一刀了,如今每每想到若是当年开刀,我的胸口会留下一条 一尺多长的疤,我的背就全麻了。 金鱼从小就是个人精,鬼得很,两岁大就臭美得不行,看到有小朋友穿着漂 亮的裙子她的眼就立刻直勾勾的了。再大一点的时候就老是偷偷在脸上抹“百雀 灵”,她的头发本就又黄又少,但是偏偏要留长发,可见其臭美程度。 但我家里至今还保存了两张金鱼顶着个光头骑马的照片,这般的爱美,若是 叫她剃个光头,你定会觉得好难的吧?非也!金鱼怕热,小时候痱子老是密密麻 麻长了一身,老妈早就对她的头发虎视耽耽,恨不得剃之而后快,但终不得之。 后来我偷偷向老妈献计,言金鱼每次看到对面小摊的冰淇淋都眼瞪得大大的流口 水,妈妈一听眉开眼笑,逐对金鱼说:“把头发剃了,买个冰淇淋给你。”那时 候冰淇淋可是高档零食,于我等是可望不可及的物什,金鱼心理抗争了半天,终 于俯首投降,眼泪花花的拿着冰淇淋坐在理发店里,旁边是狡猾的没良心的波波, 也拿着一个老妈打赏的冰淇淋,正吃得不亦乐乎。 金鱼足足比我小了六岁,小时候肠胃吸收功能很是差劲,完全不能跟波波吃 多少长多少的体质相比,瘦得跟只鸡似的。上初一了别人还当她是小学三年级的 小朋友,虽然如此,她却极早熟,老气横秋得很。据她自己招供初恋发生在小学 五年级,同班的男生骑单车带她去郊游,很有点《剪剪风》的感觉,呵,可信程 度有多少容君自辩。她八九岁大的时候就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与我那帮比她六七 岁的同学一起玩,常常逗得我们哈哈大笑,到如今我的朋友们都还尊称她为“金 鱼姐”,可以想见其搞笑程度。 金鱼念高中的时候我在深圳,平均半个月总能收到她一封热情洋溢的信,每 次都是写得密密麻麻的几大页,信的内容无所不及,什么事儿都可以扯上一大篇。 收信一直是我觉得最开心的事儿,但是因为工作太忙的关系,我的回信却总是寥 寥数语,却丝毫没有减弱她半分热情,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还甚觉惭愧。 如今金鱼在成都上大学,每次来信也同样热情不减,算下来,我们两姐妹这 五六年来见面的次数竟不超过五次,但感情却好像反倒比以前在家里天天见面斗 嘴时更加亲密,最近的一次来信里,她写道:“……你最近还上网吗?我已经戒 网了,上网好花钱哦,我要节约一点……跟同学相处得很好,老爸整天叮嘱我要 搞好同学关系,现在他可以放心啦,……学校每个周末都有老师来讲福音,就是 奶奶以前去做礼拜那种,……以前我老是觉得奶奶的信仰很可笑,现在却时时去 听一听的,偶尔净化一下心灵也不错啦,对吗,老姐?……” 我边看边笑,我的小妹妹,金鱼,是真的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