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爱上写小说的人 作者:于是 我回到这个城市,结束了短暂的旅行。旅行让我体会到每一个感官的存在, 比如,鼻子,它可以呼吸到各种细微的味道,以前仅仅以画面的形式保存在图片、 电影和文字中,它们存在,可是我不知道它们存在。我从来不知道海水是什么味 道、山花是什么味道,我从来没有想过,甚至,哪怕海边的每一块岩石都有着腥 味,那上面嵌满了尖尖的贝壳,岛上的孩子们拿着小树枝,使劲地寻找存活的海 贝,撬下来,可以去卖钱。我坐在腥臭的岩石上,还闻到了海风,当海风巨大起 来的时候,我就无法呼吸,风阻碍了我的呼吸,原来人也可以因为风而死掉。 旅行使我完全打开了身体。自然从每一个隙缝里钻进来,以此证明我原来是 一个空荡荡的壳。我每天对着电脑,却是从事枯燥的工作,我是一个订票员,在 电脑里熟悉全国、乃至可以是全世界的线路,每天我就戴上耳机,将话筒对着嘴 巴,客客气气地接待每一个电话里的客人。那嘴巴,原本还习惯了涂抹口红,可 是渐渐的,它没有了必要。一开始,是吃饭之后懒得补妆,再然后,就是出门前, 懒得化妆,清清白白地去上班,因为上班实在只会面对电脑,差不多全公司都是 小姐,口红只是互相之间的一个话题,比如新出来的口红颜色、牌子之类的。可 是我又为什么去和她们讨论这些呢?我每天已经说了太多废话了。 于是,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旅游的季节快过了,去南方海岛的航线逐渐少 了客人,而那天,我正好在渴望他的电话,却没有等到。一切都显得那么枯燥, 毫无结果,于是我决定,要去旅行,就去这个海岛,这无数人趋之若鹜的胜地, 必定有什么,是新鲜的。 这种想法本身,就是毫无创意的。但是你不能指责我。我只是一个订票员。 而且我没有给自己订票,因为我想,还是火车比较省钱。我打了一个电话给 另外一个订票的公司,他们负责送火车票。那里都是男人,说话很粗,可是便宜。 我不是一个写字的人。从小我就按部就班在白纸上写别人的字,写没有意义 的字。我没有自己的字。 直到有一天,他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他说他写小说,第一天,我说是吗,什 么时候给我看看。他说,好的。于是我为了等着看,我和他说话、打电话、送礼 物、以及其他别的男男女女都会做的事情,慢慢的,这就成为了一种所谓恋爱。 当他一段一段把那个小说写成的时候,他把它拿来给我看。正反打印的A4纸, 密密麻麻,厚度约有8 厘米。 我使劲看,越看越害怕,越看越心凉。我突然感觉空空荡荡。唯一的想法就 是再写一个,写他是如何通过我、穿过我、掏空我、启发我……等等手法来完成 小说的。我突然发现,先真实,后虚构,或者,先虚构,再真实,这就是生活的 伎俩。而他是用别人的生活来写小说。而为了不完全暴露我的生活,他又把我和 别人扔进了一个火炕、或者一张床上。我的生活、我的故事在他无休止地敲打键 盘中被不断虚构、不断地添油加醋、张冠李戴,我简直都不认识我自己了。 然后,他说,亲爱的,这不是你。这是小说。 我告诉他我要去旅行。他很高兴。还请我去唱歌。他说,你要去多久呢?我 说,差不多两个星期吧。他又说,那你会想上海的,你每一个月都要去唱歌,可 是那里是没有地方给你娱乐的。你还不能上网,不能泡电话粥。我说,你为什么 不说我看不到你了呢。他说,我正好可以写东西,你正好可以自由。我心里一着 急,可是没有说出口,我在,就不自由了吗,你就不写东西了吗。 我不是考虑到他的情绪才没有那么说。只是懒得说。没劲。他的小说出笼了, 我的嘴巴就该闭上了。 所以我走了,火车上很干净,可是我做了一个恶梦。非常恐怖的梦,我被一 个女作家收养了,可是我已经这么大了,她要收养我,这实在毫无道理,她带我 去吃饭,可是饭局转变成了间谍之间的较量,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卷入了枪战,对 手最终是一个妖艳的女人,脸面之光洁简直不是用粉可以铺垫出来的,那简直就 不是人,是塑料做的。女人很妖艳,浑身光滑,可是甚至没有一个毛孔,除了五 官,没有一个洞。我射中了她的身体,她的脑袋,可是她都没有死,最终当她向 后仰去,双手向后撑地,成为一座无比妖艳的桥时,她的下体正好面对我的枪口, 她的下体一样光滑,没有任何缝隙,我诧异着,开了枪,于是她死了,我似乎能 看到那颗子弹穿透了她的整个身体,制造了一个流血的孔,给她那无懈可击的身 体制造了通路,空气跟着子弹溜了进去,从那些肠子管子一直通出了头脑,唯一 一次彻底的呼吸,她的身体就毁了。像一个充气娃娃。 我从中铺的摇晃中猛然惊醒。窗外,有山了。离开上海远了。 “刷”的一声,火车进入了黑暗,“刷”的又是一声,火车又亮了。钻山洞, 突然变得可怕起来,黑暗和光明,快速交替着,像是一次一次眨眼,巨大的眼孔, 漏着巨大的风,关起巨大的黑暗。 我一个人坐起来,掏出手机。没有信号。我便把它关了。我把手机放进包的 暗囊里,同时看见了黑色的钱包,这是为了旅行而特意带出来的简易的钱夹。我 在城市里用的钱夹非常漂亮,漂亮精致得甚至比装纳的纸币更值钱,我在各种场 合用细细的手指夹着它,买单的感觉都很和谐,因为我是一个城市里的人,小白 领,我应该有一个精致的钱夹,这和我有多少钱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是当我决定 外出,我临时找出了大学时代用过的旧钱夹,它又黑又薄,不是皮的,以前曾经 有过可爱的一面,可是现在只剩下了朴素。 我假装翻看了一下钱夹,从恶梦中醒来,本意是想随便做些动作。可是突然, 我意识到一个问题:放在原来的钱夹最内层的身份证!我没有把它和别的卡、钱 币一起转移到这个钱包里! 这下子,没有人可以找到我了。如果手机丢了,如果我死了,如果我被杀了 ……那么我就将成为一个“无名女尸:年纪约为25-28 之间,身高1.64米,体重 52公斤,有龋齿,无胎迹……”这样的描述被匆匆火化。如果更可怕,我不仅死 了,而且死无全尸,那么连所谓描述都没有了。 这种想法,在山洞对火车的眨眼中变得狰狞可怕,动荡不安。火车上的日光 灯将每一个人的脸庞都照出恐怖的阴影,而厚厚的双层车窗把每一个身影都叠成 了虚幻。 他总是说我想象力过于丰富。这可能是他喜欢我的一个原因。写小说的,文 艺青年,舞文弄墨,可是居然,他的想象力还不如我。比如我们在路上,坐在公 车上,我的眼睛总是东张西望,哪个店改门面了,哪个车站上站着一个特别怪异、 或者特别漂亮的人,我都欣喜地告诉他,以至于有时他都睡着了,我硬是把他推 醒,告诉他这外面的细微变化,如果他兴致好,会鼓励我接着想,比如,那个店 为什么改门面了?那个人为什么那么怪异?那个女人又为什么那么漂亮呢?…… 这样说啊说,我就给陌生人、陌生世界编造出了一个故事。他很喜欢我这样。有 时我也想,如果他会把它们写进小说里呢?可是那时我居然认为,这是说明他记 着我,喜欢我,爱我,所以才会把我的话写进故事里。而我优于他的,可能也不 是想象力,只是胡思乱想罢了。这是聪明人和糊涂人的区别。 其实我是因为他喜欢沉默才逐渐爱上他的。太多的男人油嘴滑舌,既喜欢搬 弄是非,又喜欢夸大其辞,或者就是唠叨陈芝麻烂谷子,把别人当白痴。所以, 相比之下,文学青年比较容易安静,往往会陷入沉思,而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 我总期待他说出与众不同的话来。所以,和他在一起,我既不用装淑女,保持矜 持,也总是能听到新鲜的句子、词语。我知道那都是文学的部分,文学比语文要 广博多了。比如一个词“活泼”,小学的时候就学了,可是有一天他说“水很活 泼”,我简直被惊呆啦。这就是语文和文学的区别。这就是艺术。 当然,你可以告诉我,这话不是他原版说的。可是你得给我证据。不过即使 你给了我证据,我也无所谓。因为那只能证明他看得比我多。这也是文学的一个 部分。 当火车穿过了山洞,开始沿着一条大河开始蜿蜒曲折的轨迹,阳光便持续、 安静地进来,让我觉得阳光是那么善良,阳光底下,比较容易忘记恶梦。我不是 经常做梦的。所以每一个梦,都意味深长。 这次这个梦,说明什么呢?我苦思冥想,可是慢慢的,就想偏了。 窗外的河流很宽,起伏之间,尖利的石头剖开了平滑的水面,白色的水花聚 集在尖峰,湍急的感觉就是这样被制造出来的。如果没有石头,水面就永远看似 那么光滑,水流得多么着急,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其实世界上很多东西都深藏不 露,没有被尖利地划开,我们根本无从得知里面的状况。感情、生活、事业、艺 术、梦……哪一样都可能被剖开肚子,象一个可怜的女人,死的时候肚子里还有 一个孩子,小小的,可是它和她的死连在了一起。 我看着水面,想着关于“剖开”之后的问题。这逐渐演变成一个“包含”的 问题。比如说,剖开了感情,感情死了,可是却发现里面包含着艺术,可是艺术 也就跟着死了吗?或者,剖开艺术,原来里面怀着的是事业,那么艺术死了,事 业就一定死了吗?还有梦,要是把生活剖开,里面是一团梦,那么也许反而很好, 可是万一倒过来,把恶梦剖开,里面竟是生活、竟是艺术、竟是艺术呢?那多可 怕。 所以,当火车最终离开了湍急的河流,路过小城,路过红色的砖厂、黑色的 钢厂……我的胡思乱想已经到达了更无边无际的境地。 这个时候,我压根儿没有想到他。如果他在,我也只是把这些想法从肚子里 搬到嘴里,说出来罢了。 是的,就是这样。有时候我说我的胡思乱想的时候,我根本不以为他在听。 我只是在说。就好象一对老夫妻,老太太在唠叨,老头在看报。老太太随口问了 什么,问了好几遍,老头都没有理睬,于是老太太推了一下老头,说,嘿,我说 了半天你合着什么都没听啊?然后她也不管,还是接着说。 老头老太的生活,也就是像我和他的生活吧。当然,老头老太可能就没有性 生活了。可是一旦生理进入了老年,人到底还想不想要性生活呢?这个问题,我 没有问过任何老人,包括我的父母。也许80年代的孩子可能会问自己的父母这样 的问题,可是我们不会。我们的父母都很老派。我们之间只有少部分孩子知道父 母是如何把自己生下来的。比如,用什么姿势,多少时间,感觉如何。在我们看 来,父母都是有计划的要我们的。比如我和他都是1976年生的。那一年,计划生 育差不多开始风风火火地实行了,凡是嫌孩子不够多的各个家长都开始了计划生 育,那就是再抓紧时间再生一个。我的父母想要一个男孩,可是我出来了。他的 父母想要一个女孩,可是他出来了。所谓计划,也不是真的那么好计划的。所以, 有一次,我对他说,其实我们都是错误地来到这个世界的。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几乎以为那就是欣赏。 关于生理,我们谈得很多。因为他是一个文学青年,而我呢,喜欢胡思乱想。 有一次他拿来几本书,说都是和我们一般大小的女作家写的。我巴巴地看, 可是翻完了,我觉得很无聊,我把书一巴掌拍回给他,说这些女孩子干吗总是写 性啊,你给我看什么意思啊?他说,你不喜欢是因为你和她们过的生活不一样。 我说,那我的算生活还是她们的算生活?他说都算。我说,那么你喜欢哪种?他 说,喜欢看她们的,喜欢过我的。 原来文学有时也不过就是解个闷儿,看着过瘾罢了。轮到自己,还是平淡最 真。反正他词儿多——艺术归艺术,生活归生活,艺术源于生活,艺术高于生活, 生活就是艺术——怎么都能圆上。那次我觉得他其实有点虚伪。所以就没有继续 和他争吵下去,否则我会显得像一个泼妇。现在这世道,当然不流行泼妇,尤其 是不好看的泼妇,但是也不流行淑女了,好看的也不流行了。有一次他说我像个 弄堂里的小丫头,在上海的大染缸里没有被染色。我听不出来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可是有一次,他很生气,因为别人说他红不起来的原因,是因为他不够酷, 而且还装酷。我不知道这是谁说的,但是这是写在一个评论里的。他的脸被气得 通红,闷头抽烟。我心里反而觉得好笑,这样子还算装酷?那家伙也算真的评论 错了。装酷的人要是看到别人这么说,才不动肝火呢,还是照样冷漠着小黑脸, 象郑伊健一样,不会笑,也不会哭,更不会红着脸生闷气。 其实他写的东西很酸。“酸”这个词儿是我一个做广告的朋友教给我的。他 写文案,是我的高中同学。他那次很郁闷地告诉我,他被炒了。我很惊讶,因为 他可是原来我们班级的作文高手。他说,切,那完全不一样!我写的东西太文学 了,客户说太酸。人家要酷的,或者就要大白话。 我仔细琢磨过(或者说胡思乱想过也行),酸和酷到底有什么区别,哪个稍 微好一点?哪个更加接近艺术一点?因为我的男朋友是写小说的,所以我觉得思 考这个问题能使我们的交谈更上一层楼吧。于是我把想好的结果告诉他,人家说 你装酷,还不如说你酸呢,酸是传统文学的标志,比较动感情。没想到他不耐烦 地挥挥手,对我说,你懂什么呀。 所以这个问题最终没有答案。估计不光光我没有找到答案,它根本就没有答 案。自从我有了一个写小说的男朋友,我明白了文学这东西是根本不可能有什么 标准答案、正确评论的。否则,谁都不服气。 终点还没有到。我也不后悔没有坐飞机。我有的是时间,整整两年,我没有 用过休假。我天天都在忙碌地接电话、打字、订票。尤其是逢年过节……嗯,也 不能这么说,四季都有开不完的会,有玩儿不完的地方,人们就是喜欢在奔波中, 追求新鲜感、追求摆脱原来的环境。可是你想一个比较拗口的问题吧:新鲜感这 个东西,会有厌倦的一天吗? 我想应该会有的。比如我总是胡思乱想,想所有的事情,希望理清顺序,找 到答案。可是这样的“想”,大大伤神,有时我真希望自己是个小白痴,什么都 不要想,可是就是做不到。 火车前进的声音是很有规律的,除了转轨的时候,但那种声音也是一样的。 我在给火车声音探索规律的时间里,终于睡着了。而且没有做梦。 这一觉睡得真踏实。火车像摇篮。我喜欢这个比喻,虽然看起来很幼稚。 让我醒来的,不是广播到站的声音,而是对面旅客整理包袋的声音。那拉链 一次又一次的被拉开、被拉上,就突然把我从睡眠中拉了出来。那声音很好听。 滑爽、人工、熟悉。这个世界有很多我喜欢的人造的声音,这是童年时代所没有 的,世界发达得真快,从声音就可以听出来。我喜欢听到广播、音响等等因为手 机信号即将到来而发出的“哒、哒、哒”的噪音,所有的节奏都是一样的,然后, 过了几秒,手机可能真的响起来,于是我就很高兴。我有这种习惯了,每当听到 这种频率的“哒、哒、哒”,就飞快地猜想谁在想我、谁在打我的手机。 听力的丰富,也意味着城市生活的丰富。感官,总是环境的镜子。当外地人, 从农村来到城市,他们不习惯车水马龙的嘈杂。而我们,从城市去乡村,也不习 惯山清水秀的安宁。 我在熟悉的拉链声中醒来,听到广播在说,前方到站就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 我翻身从中铺起来,然而我凄惨地发现,我的右肩膀又拉扯了一丝疼痛。我 的右肩,在长期毕工毕整地面对电脑之后,发生了严重的故障,像一个机器终于 生锈了,期待中的老年时代过早到来,每逢阴雨天,它就酸痛不已,每逢寒冷, 它就紧张得颤抖,以一个焦点为圆心,为深渊,为根源,疼痛象涟漪,一阵一阵, 哪怕寂静不动,都能感到从当中蔓延而出的力量,它早晚将我的肩膀拽成一个表 示痛苦的倾斜角度。我咧嘴一叫“咝——”。 这是职业病,而且很幸运,我和他的职业病在这个疼痛的层面上完全一样。 他也是如此,而且他的背和腰也经常疼。有时我们就像两只猴子互相揉背揉肩, 一个使劲揉,一个使劲疼,我会叫,因为你要知道,当疼痛被镇压的时候,它必 定会加倍反抗。当他有力的手指掐准了那个圆心,如同一块巨石压下,那我的疼 痛首先就是不堪一击,四处溃散。那个时候我就不是“咝”,而是“嗷”了。如 果你隔着墙壁、门,听到这样的声音,而且慢慢有了节奏,慢慢变得习惯而舒缓 起来,那是因为他企图将肩膀里的黏连揉开,而,请别总是联想到别的叫声。 其实做爱的快乐也就是那种晕眩得四处溃散的疼痛,巨石压下来,水面起伏, 涟漪阵阵。 我很高兴和他拥有部分相同的疼痛。虽然我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本事的机票预 订员,虽然忙碌地工作,可仍然毫无事业可言。但我可以和一个作家拥有同一种 职业病。这种高兴、乃至有点骄傲有点满足,完全来自于长期以来我对作家这个 行业的崇拜。否则我也不会轻易爱上他。 他有什么好的呢?他不好看,他没有钱,他还喜欢装酷,喜欢听阴沉的大提 琴,也喜欢听噪音摇滚,这一切都不是一个好丈夫该有的姿态,我想他肯定也不 会喜欢孩子。曾经有一个记者来采访他,因为他的一个小说上了当月文学杂志的 “头条”。就像新闻一样,而那个记者,却是一个时尚杂志的记者,她很喜欢说 “然后”,就象所有电视里不知不觉模仿着港台腔调的女演员。她问他,你会一 个签约作家吗?我心里很纳闷,只听说过签约歌手、签约演员。我的作家男友说, 那样可能会写伤了自己吧,一旦签约,写作就不自由了。女记者很满意,接着绕 上了她一定很擅长的时尚类话题,诸如你写作一般有哪些习惯?喜欢喝酒吗?喜 欢听什么样的音乐?……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回答说,他写作的习惯之一是喝大 杯的咖啡。可能我该悄悄告诉你,对于他而言,那种又苦又干燥的饮料被他恶狠 狠地冲成浓浓的一大杯,完全是因为这能帮助他解决便秘的问题。虽然咖啡有吸 收水分的功能,但是浓咖啡绝对能导致腹泻腹痛,比药还灵。关键在于,咖啡显 得很有情调。“一块石头两只鸟”——韦小宝是这么说的吗?我记不住了,我脑 子不好使。 所以,综上所述(不综不太好,因为我跑题太远了):我不会因为喜欢喝咖 啡而感觉和他亲密,共同享有都市情调,而宁愿因为和他有一样的职业病、一样 的疼痛而满足。 于是我便轻而易举地到了海边。一切看似遥远的地方,似乎只和现实隔了一 个梦的距离而已,当然,其中也有慌乱和恐惧,但我认为那完全不是距离本身造 成的,就好像我不断地胡思乱想,不是因为寂寞的长途。 我到达目的地太快了。我都不知道首先该干什么。 我很傻乎乎的,想了好久好久,才终于把鞋子脱下来,走进海水可以推及到 的沙滩上。天是阴的,水也是阴的。沙子很软很细,每一次冲上来的海水都会马 上退下去,顺势带走我脚下的沙子,我觉得不扎实,有点慌。因为我不会游泳, 我轻易地觉得会被海浪卷走,脚下的沙子是酥的,会统统跑掉。那把握不定的心 虚啊……如果一直站在一个地方,会马上感到,海水是如何慢慢涨潮的。站在那 里,一步一步往前,我觉得有种葬身的意味。这让我觉得海水的美好里面,死亡 的投影是那么巨大。但是我毫无忧郁的情绪。简直连胡思乱想的能力都没有了, 所有的习惯都被大海扫荡一空。 海边的每一块岩石都有着腥味,那上面嵌满了尖尖的贝壳,坐在上面屁股会 疼。岛上的孩子们拿着小树枝,使劲地寻找存活的海贝,撬下来,可以去卖钱。 我坐在腥臭的岩石上,还闻到了海风,当海风巨大起来的时候,我就无法呼吸。 我在最高、最前面的那块大岩石上面坐下来,望着大风。 阴天的海水,和天一样阴。 我很想想他,可是想不动。人被海水魇住了。我觉得自己会被咸咸的风吹成 一个雕塑,当我最后决定起身去找一家旅店洗澡睡觉的时候,身体简直已经冻住 了。 第二天,打算游览几个地方,包括教堂。出门不到三分钟,被一家小店吸引, 进去挑选项链手链什么的。很雅致的小东西。而且老板娘和一个活计很会讨人欢 心,一个劲儿夸我好看。我在上海从没受到如此礼遇。 岛上远比我所想象得要热闹。唯一的一条商业街囊括了所有商业街该有的特 色。这个店卖T 恤100 块,隔着两个店面的那家就直着嗓子喊“80啊80”,奇怪 的就是所有人都听见了,唯独那个买衣服的没有听到。 每一个IC电话亭子都包围着一个人,窃窃私语或者当街吼叫。提款机附近排 着不长不短的队伍。偶尔飘过鱼干的味道,现出这个小商业街的实质,不过是一 条岛中心的小路而已。 可商业街让我安心,愉快,就像在自己家门口一样。买了足够多的小东西, 我便了无心事地去教堂。 教堂没有开门。崭新崭新的。新的好像从来没有用过一样,上帝不知道它在 这里吧。 我又了无心事地离开它。任何所谓景点都无所谓去不去。 我离开它的时候,路过一些比较安静的小路。突然,天上就下来了棉絮。我 很惊讶。这就是木棉啊?我不知道这是木棉籽爆开的季节。后来,当地人告诉我 说,今年特别早,可能因为天气反常? 木棉籽成熟,爆开,成为蒲公英一样的花朵,白色的一个小棉团,透明、轻 盈,随风飘下来,在路上打滚。当地人专门搜集这个。有人拿了袋子在路上拣。 我发现当地人都喜欢去拣它们。而旅客们不。我也不。我喜欢看它们在我的步子 前面,飞快地滚动开去。 这段路,让我开心,却也仅此而已。为了不忘掉,我就这么写下来。你别介 意,真的,其实没什么意思。 我的旅行是没有任何目的的。也肯定没有任何故事发生。我不是一个艺术家, 不能让生活像艺术一样有声有色。我也不是演员,不按照任何人的剧本去生活。 所以,当我这样漫无目的地散步在岛上的时候,根本是傻乎乎的。 我的男朋友总是像一个孩子一样,要我讲故事给他听,偶尔也讲一个两个故 事给我听。可是世界上真的有那么多故事吗。看看木棉在前面跑,听到海浪在远 处跑,路过了小店云集的小路,路过这些看过就忘记的人们,我实在觉得,他把 硬要编造一个故事出来的举动叫做艺术,很值得怀疑。 假如在这里的不是我,而是他,那么这些场景就会被作为“材料”而“储备” 起来。他用这些词儿的时候,就像一个厂长,看着好多仓库,现在我知道,有一 个仓库是给我住的。他每时每刻都在为了写小说、编故事而准备着——我可以从 他的眼睛里看出来,眼睛里常常有的是焦急、渴望、惊喜、失望。这些都证明着, 他是一个四处嗅着猎物的狼。他不会告诉我他究竟要找什么,我怀疑他自己是不 是真的知道。 这样的生活会有意思吗。我宁可像一个傻瓜什么都不干。他想法太多,所以 生活很难单纯。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而且是在一个人旅行时的想法。旅行是让 人变傻变懒的好事情,比生活和上班要好看好玩,可是它对于像我这样一个人来 说,真是百无用处。 普通人的旅行,就是为了再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 迷路了差不多整个下午,我再一次来到海边。天已经暗了。我实在是走累了。 岛上没有车,连自行车都没有。我可能有半辈子没有一口气走这么长的路了。我 老了吧。直到这个时候,海天才真正一色,黑色。我无心再向你描述什么了,因 为我觉得任何描述都是无聊的,我累了。果然不出我所料,新鲜感已经被厌倦了。 不过我怀疑这是因为真的寂寞了。 这个时候我开始想他。我用手机拼命打他,可是在无人的海边,只有不知道 哪里来的鸟在尖叫着我听不懂的信号。 文章写到这里,就已经断气了。处于某种气愤、嫉妒和不甘心……我期待自 己的旅行会成就一个所谓小说,能够有艳遇,顺便忘记他,顺便给他一个打击, 我的胡思乱想也能将我的右边肩膀的疼痛升华到作家的程度。 就是这样,生命中唯一一次,我写字,体会到当一个作家,最好不吃不睡不 会累,那样就不会断气于描写和思考了。我顺着自然的线索,竭力描写,甚至加 入生活和死亡的感受,可是到了最后,我居然找不到任何意义所在。当那个夜晚, 我在海边看着黑色袭来,月亮在上,一切都美好,没什么需要写的,没什么需要 想的。没有故事,没有人陪,有了一切,就没有了一切。 所以第三天,我直接飞回了这个城市,海水和木棉,带着夜晚和白天的两种 极端心情,而城市的日子,就在这两个巅峰之中的低谷里。 在低谷的河流里,我看见他的那本小说翻过了一页、又一页,把我切割成一 片、又一片,我的童年,我的少女,我的初恋,我的工作,我的父母,我的狂想, 我的他……而我不仅肩膀持续着疼痛,连我的双腿也因为行走而不听使唤了,我 就这么变成了支离破碎,再也不敢轻举妄动胡思乱想。我怀疑我的历史已被他改 写,他是沉默的狼。如果他一定要撕烂我并且吞吃我,把剩下的再卖掉,那么我 也没有必要再想着嫁给他了。 我很想知道他的小说究竟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的小说名叫《不要爱上写小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