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父亲 作者:陈富强 今天是父亲节,在此以前,我对这个节日一无所知。 夏天真的到了,空气里流淌着滚烫的水蒸汽,气压很低,整个城市都被一种 沉闷压迫着。下午,落了一场阵雨,伴随着雨的倾泻,是连串的雷声,雷声从空 中滚过,似乎要把天幕撕开一道口子似的,雨后,气温稍稍有些下降,我坐在电 视机前,却怎么也看不进屏幕上在播放些什么内容,当我坐到电脑前,我终于知 道了,父亲,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父亲,我昨天去城西看房子了,那是一个开发不久的商住区,我去看的那套 房子是底楼,有地下室,所以底楼就显得不那么潮湿,房子的环境很好,有大片 的绿地,房前屋后种植着树木花草,因为是夏天,放眼望去很让人赏心悦目。房 子的面积相对于我现在居住的要算是很大了,有三个房间,一个客厅,一个餐厅, 当然,还有卫生间和厨房,卫生间有两个,其中一个是设在卧室里。朝南的窗外 有两棵桂花树,一棵在卧室的窗外,还有一棵在阳台的窗外,桂树还没有长大, 但树梢已经高过窗口了,站在窗前,就可见一树绿叶,我想,等到了秋天,桂树 开花时,窗外一定是无比的芬芳,随风飘送,也肯定会有淡淡的香气在我们的屋 子里回荡。我们决定买下这套房子了,尽管以我们的财力会有不小的压力,但我 知道,我可能找不到比这套更好的房子了。我看了三个房间,除了卧室和书房, 其中一间本来是应该由你和母亲来居住的,因为你和母亲说过无数次,如果我们 住的是底层的房子,你们就跟我住到一起。现在,你们的这个愿望很快就可以实 现了,我会在这里很快乐地等待你们的到来。可是,我的父亲母亲,你们现在在 哪里? 我选择一楼,一定是为了实现我对你和母亲作出过的诺言,我对你们说过, 等我有了钱买房时,我一定要买一套底层的房子,你们进出会很方便,我观察过 了,这里有花园,不大,但足以让你们在黄昏的时候相互搀扶着在绿草丛中散步 了,如果有一天你们真的走不动了,你们躺在床上,也能看到窗外的绿树,闻到 从桂树上飘逸而出的馥郁香气。父亲,我想起了家乡的老屋了,记得在我很小的 时候,我们家的门前也是有两棵树的,一棵是苦楝树,另外一棵还是苦楝树,一 到春天,苦楝树发芽了,树叶儿绿了,翠色在阳光的照耀下一直映入我们家的厨 房。夏天,苦楝树会结籽,是那种圆圆的青色的楝树籽,不能吃,但我知道味有 些苦,是不是它的名字叫苦楝所以结出的树籽也是苦的我不知道,但我确实用舌 头尝过楝树籽的味道,我为什么要吃苦楝树的籽?是不是我小的时候没有太多的 食物可吃?我想一定不是的,因为我知道,就算我们家在吃了上顿而没有下顿的 日子里,你也总是为我买上一粒糖,我根本用不着去吃大人们教导过无数次不能 食用的楝树籽,我想我一定是出于儿童的好奇才去吃楝树籽的。苦楝树到了秋天, 叶子就会一片一片地凋谢,在风中舞出好看的姿势从树枝上掉落到地面,而这时, 楝树籽也由青变黄了,像风干了的桂圆,或者说更像风干了的葡萄一样一串一串 地挂在树枝上,我们用力摇动树杆,楝树籽就会噼哩啪拉纷纷落下来,我们用楝 树籽当子弹,同伴间相互投掷,快乐的欢笑声在秋天的风里荡漾。父亲,那两棵 苦楝树给了我的童年很美好的记忆,可是后来,那两棵苦楝树不见了,被砍掉了, 种植楝树的地方搭起了一个茅坑,一个猪窝,这是农民兄弟所为,我们家算是工 人阶级一员,但因为我们居住在农村里,我们显得势单力薄,我们无法阻止农民 的任何行动。从此,我即使是在冬天,也看不到苦楝树光秃秃的枝节在凛冽的寒 风中寂寞地颤抖了。 父亲,在你活着的时候,我们缺少的是交流,你孤言少语,我也沉默寡言, 可是,我知道你对我的爱在默默的注视中,在你每一封话不多却情真意切的家书 中。多少次,我想说出口,对你说:父亲,我爱你。但话到嘴边却总是又咽了回 去。我离开家,一个人,漂泊了好多年,你在家里和母亲一起为我担忧着,我每 一次回家,看到你满头的白发,心里就会一阵酸疼,父亲,你苦了一辈子了,我 很想让你有一个幸福的晚年,我无数次在心里对自己说,等到有一天,我会把你 们接到我的身边,侍候你和母亲。但我如何想得到,母亲先你而去,接着不到三 年,你又追随母亲,离我远走了。在你生命的最后时刻,我去看你,告诉你我换 了单位了,你听了,笑了,说:你又升了一级了。在父亲的心目中,我每一次换 岗位都是进步的一种表现,这次也不例外。我紧握你的手,你也用力回握着我, 我知道令我心碎的时刻已经不远了,在母亲去世前的日子里,我坐在母亲的床前 握住她的手,她也是这样用力地回握我的手,好像我就要走了,她却舍不得让我 走开一样。接着,你又向我要钱,你说:你给我一点钱用用。父亲,你已经不能 用钱了,在你健康的时候,我给了你那么多的钱你都舍不得用,现在,你哪里还 有力气去花钱。同样,母亲在临终前也跟我说了同样的话。我的父亲母亲,只要 你们能用钱,我会把我的所有全部给你们,可是,你们已经不能用钱了,你们苦 了一生,却在生命的最终时刻想着曾经给你们带来无穷困苦的钱,若真有另外一 个世界,父亲,我会用一生的努力让你们过得很好。 父亲,在你七十多高龄,我回家时你还要亲自下厨为我做菜,记得有好几次, 由于交通不便,我到家已经过了吃饭时间,你就系上围裙,下厨房为我做一碗蛋 炒饭,在我的记忆里,这真是十分美味可口的蛋炒饭,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吃 到过如此鲜美的蛋炒饭。我刚离开家的一些年头,有一个星期天,我从杭州经萧 山回家,但等我到了萧山才发现从萧山到回我老家必经的车站瓜沥的班车已经没 有了,这时,我若返回杭州,次日就是星期天,那就要一天打来回。我随身带着 一床棉花胎,是单位里作为劳保用品发的,我想把它拿回去,让父亲换掉其中的 一床被子,可以在冬天,让他们稍稍暖和一些。我想了一下,决定不回杭州,我 在萧山汽车站外找了一辆自行车,让车夫用自行车带我回瓜沥,谁都可以设想, 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还有一床棉花胎,骑行几十公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当 时,这条公路的路况很差,一路沆沆洼洼,自行车轮胎在高低不平的路上滚动, 震得我全身都酸疼。我到达瓜沥已经天黑了,我付了车钱,背起棉花胎再步行五 公里才到了家。父亲和母亲已经睡下了,听到我的敲门声起来为我开了门,发现 我一脸疲惫,问我是怎么回的家?我没有告诉他们实情,只说是搭便船回来的, 当时,我生长的古镇还没有通公路,进出古镇完全要靠水路。父亲照例下厨为我 做了一碗蛋炒饭。我坐在桌前吃,父亲和母亲就坐在一边默默地看着我吃。每次, 我都是在父母亲目光的注视下吃完蛋炒饭的。 你老了,父亲,你总是不太肯承认这一点。在你步履蹒跚的时候,你还要去 菜场,你说你们的母亲自小没有了父母亲,她不会做菜,所以,你要去菜场买菜 为母亲炒菜做饭。在我的记忆里,似乎总是你一大早就挎着一只竹篮子去街上, 年复一年。还有,我们的衣服似乎也总是你由你来洗的。冬天,你的手上长了冬 疮,但你依旧将手浸入冰冷的水中为我们洗衣做饭。父亲,你告诉我,你这一生, 何曾过过一天好日子?你总是在不停地忙碌,不停地为我们的衣食操劳。我发誓, 我一定要让你和母亲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让你们享受几天由你们的儿子带给你 们的幸福生活。可是,这个日子来的是这样的漫长,这样的迟缓,今天,当我终 于开始为你们的幸福日子作准备的时候,你们却永远在我的生命里消失了。父亲, 请你告诉我,你和母亲在九泉之下过的好吗?你们的窗前有没有桂花树的芳香? 你们的庭院里有没有绿草如茵?你们在黄昏到来的时候是不是互相搀扶着走在百 花盛开的田园里?如果没有,你们就回到我的身边来,在梦里,让我们相会在一 起,我把这一切都给你们,我要大声地告诉你,父亲,我爱你。 我亲爱的父亲,在父亲节,我终于说出藏在我心里很多年的话了,如果你在 地下有灵,你应当听得见我说的话。这里的天气很热了,你在山岗上,有清风吹 拂,一定十分的凉爽,你登高而望,一定可以看见我坐在电脑前,泪流满面的样 子,父亲,我的泪水为你而流,我知道你一定会告诉我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 父亲,今天是你的节日,就让我尽情地流一次泪,我用这些泪水浇灌窗外的那两 棵桂花树,让它们在秋天,为你们发出阵阵好闻的气息,我相信,这香气一直会 飘到你们生活的那个地方,让你们的白天和黑夜都充满异香。父亲,你和母亲走 进我的梦里的时候,千万别迷了路,你记住,我家的窗外有两棵树,一棵是桂花 树,还有一棵也是桂花树。 写于2001年6 月17日父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