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生,或者还会爱你 作者:程少君 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你,看着稀薄的空气背后那似有若无的情义。你没有多少言 辞,只将目光投向我,又移向别处,稀疏的几句话断断续续地回荡,遮遮掩掩地穿 梭,夹在情歌的空档里,散慢地伸着懒腰。似乎是话不投机,似乎是缺少话题,在 音乐的包围声中,我们的表现却失了情调。 四目相对流通着所有的回忆,回忆已经泛黄了,陈旧的味道散在其中。你轻轻 地哼着歌,跟着餐厅里的音乐哼着歌,心不在焉的表情掩饰不了眼睛的无处所投, 游移一周又重新回到我的身上,回到我瞳孔的深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真的不知 道,回忆不对,憧憬不对,那就聊聊现在吧。可现在又有什么好说的呢?有一搭没 一搭地说着一些不相关的话题,那相关的话题又该是什么呢?我们没有合适的语言 却并没有坐立不安,不默契也是默契,不连贯的话语也无所谓,我们很留意地听着 对方的话,很留意只是个姿态,只为表达一种礼貌,只为掩饰彼此心里的那一点不 适应。 你说你一直很忙,忙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便问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是 什么?你说像个灵魂,像个在空中飘来飘去的灵魂,说时你的手还在空中作了个来 回滑翔的动作。你又想糊弄我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怎么就像个灵魂呢?灵魂是人 鬼共有的,像个灵魂即是像人又像鬼了。但我没辩驳,好不容易有些话说我不想很 快便让大家陷入僵局。这样三言两语后我们又主动放弃,让音乐占了主导地位。 很久不见,相见只是这样的一个场面,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饭菜上来了,我 们就吃饭吧!对,就吃饭,吃饭是很好的一个不用言语的借口。然后是叉子和勺子 与碗碟的碰撞声,清脆而优雅,很适合这餐厅的气氛。你突然说,你不善于用刀叉, 你说以前吃牛排什么的都让服务员为你切好,现在跟我吃饭不得不装的优雅点。我 便笑,笑你的优雅早被你的话语揭开了面纱,并没有因为今天的斯文而伪装成功。 然后我们一起傻傻地笑,持续这来之不易的笑料。 吃完饭我们继续坐着,我突然很想启齿从前,因为很怀念那段日子,怀念那似 轻烟般虚无却又真真实实地燃烧过我们的岁月。那段岁月熠熠生辉,驱走过多少落 寞与惆怅,黄昏的相约,给了我们多少欢畅。但我无从启齿,因为你的眼中蓄着复 杂的光,有点意图逃离与躲避的味道,就象黄昏的光晕渐次暗淡。再说,启齿从前 要说明什么呢?告诉你我是多么地舍不得你?告诉你你曾那么无情地伤害过我?告 诉你我很多次地哭过,在这样的气氛中再添加点伤感的佐料? 于是我没有启齿,我只告诉你我那次醉酒的事,我轻描淡写地告诉你我醉酒的 经历。你并不出声,只用眼睛瞅着我,直盯盯地瞅着我。我知道我的眼里渗出了泪 花,如果是在从前我一定是扑倒在你的怀里,你的怀抱有任我蹂躏空间,还有你温 柔的手抚过我的长发。但是从前和现在有一条跨越不了的鸿沟。我停下来,停下来 看着你,看着你正瞅着我的眼睛,我看到你眼睛中晶莹闪亮的歉意,就象被晨露打 湿了的草地,笼罩在稀薄的潮湿里,隐隐约约地露出些心痛的痕迹,但你并不把心 痛说出来。这就是你,这就是我以前认识的你,你还是那么执着地封闭内心,即使 你知道我的渴望,即使你知道我望穿秋水的渴望,你也不肯多说一句话。你还是一 个完整的往日的你,我的心隐隐地痛着,往日的云烟拂过心头,丝丝断肠般的失望 纠结起来。我在指望什么,难道还指望你拨亮油灯,让火苗灿烂地照耀我。而我却 一直固执地不肯放弃,不肯放弃的不就是你这固执的骨气吗?我甚至曾经想过,来 生,或者还会爱你。 我知道我的优柔寡断,我无法渺视任何内心的情感,我可以从一个角度背叛, 但却不能全盘否定。千回百转,就象那山路十八弯,最终还是在一座山上盘旋。我 知道我还爱着你,心灵深处还有那朝朝暮暮的憧憬,虽然只是憧憬,虽然知道永远 只能是憧憬,也断不了我默默地思念,断不了一次次让梦境将你复苏。 往日的欢声笑语不复存在了,在这样的见面中我们不能有那样热闹那样激动人 心的攀谈,我们不能有海阔天空,我们只能淡淡地作一些描述,淡淡地说上几句话, 淡淡地坐上几个小时。那场凄艳绝伦的飘雪已是从前,融化在季节的转换中,犹如 昨日,又恍若隔世。融化了,便逃不过蒸发的命运,然后在隐晦的苦涩中渐渐去磨 平当年的凌厉与锋芒。显然,我象一只退化了的动物,退化得目光涣散。我们也已 经生疏了,我们已经不能再随心所欲了,还是长时间的别离需要这样的一个缓冲, 需要时间重新将两颗心组合起来,如果给个机会,时间能将距离缝合得一丝不漏吗? 我们都象冰棱,透明,有一定的硬度,却都不够坚固。 又是沉默,我用姆指和食指拈着吸管搅动杯里的果汁,反复地搅动。这个时候 你可能还是在看着我吧?看我的动作,看我低垂着眼无聊却又专心地搅动杯里的液 体,机械却又游刃有余的动作。你当时一定在想,看你能搅多久。我猛然地抬起头, 让你有点不知所措,你生生地把目光收回去了,好象生怕我窥见了你的什么隐密, 当时的你又一定会认为我的举动太不合时宜了。你躲闪的神情就象一个羞怯的孩子, 而我并不象一个慈祥的长辈。我只是迎上你的目光,想再看看你眼中的内容,看看 有没有一丝留恋萦绕于你的心房。而最终我只是看见了我自己,我看见自己从不曾 舍弃对你的爱恋,为人走茶凉作了一次有力的反辩。 再见亦是朋友的前奏曲缓缓地在餐厅回漩,歌声响起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分手的 前晚。分手的前晚我们和平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打开电视正是点歌台,点歌台正 在播着再见亦是朋友。彼此的脆弱在那一瞬间像揉碎了的硬壳,其实已经破碎了, 每一个个体却依然坚韧,两个人的心都是沉痛的,可谁都不愿表现自己的伤悲。 我们打着一场持久的心理战,大家都在坚守最后的胜利,任疼痛割伤心扉,任 矛盾撕烈抗议。分崩离析这个词似乎有点残忍,可我们确实要分道扬镳了,用分崩 离析又何尝不可?分崩离析,对彼此残忍的折磨的产物。既然分开在即谁还愿让对 方看到自己依依不舍,看到自己状若痴人的神态,虽然有些表情是掩饰不住的,但 我们都努力地维护自尊,以求完整而光鲜地退出。我们没有太多道别的话,道别的 话象眼泪一样被咽在了肚中,即使毒气不外泄便有可能造成内患,我们也顾不得, 我们哀伤而坚强地对峙着,不舍却又都表现毅然。之所以如此,是否彼此都有那么 一点隔膜?有那么一点没有看透对方,对这份感情失了信心,便不敢泄漏了自己的 心思,怕自己爱的比别人多,怕丢不起一厢情愿的人,怕亏了自己。说到底,大家 都自私地为自己设一道保护的屏障,以求得心理的平衡,没有谁肯勇敢地站出来, 掰开自己的心房。我佩服我们都有如此高度的自制力,用喋血的坚强粉碎对方的意 志,扑灭对方的气焰,让彼此失去力量振翅高飞。最后在拂不尽的余尘里思念,悔 之不及。 现在想来,真是自食其果。刺猬的自我保护方式,在接受到有可能受到攻击的 信息时,就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弱者的意识。聪明吗?往往聪明人就耽误在自己 的聪明里。再现亦是朋友,我们终是再见了,心中延续的其实还是那份恋人的情感, 当初我们坚决地背道而驰是否有违我们内心的意愿? 时间已经不早了,外面还在下着小雨,那种肉眼几乎看不到的雨丝。如果可以 我们其实应该在雨中漫步,两个靠近的心携手并肩在雨中,我渴慕已久,我们并没 有太多这样的机会,可谁都没有提出来,没有提出来也就只有让胎死腹中了。很向 往跟你逛一次街,总也没有实现,这样的见面显然更加不能成事。我突然很想撒娇, 很想像从前那样故意揉乱你的头发;很想在你的怀中娇柔地轻呼你的名字,一遍一 遍不厌其烦地逗你;很想像从前用哭哭啼啼换取你的屈从,而后得意地偷笑;在这 样的雨天,我更想温柔地依靠着你,在你的肩头细诉我的衷肠,让你男人的铜墙铁 壁化开我心头浅浅的愁云。但我也只能是想想罢了,想,等同于怀念。 窗外的街道上,玉兰花的芬芳泌进我的感觉,我酷爱的玉兰花。那让人迷醉的 芳香被玻璃阻隔了,我扭头看去,间中会看到一片片白色的瓣飘落下来,在街灯的 映衬下呈乳白色。那轻盈飘落的身躯象弦一般撩拨我的心,让我联想到飞蛾,联想 到我如果是一只轻盈的飞蛾,我一定要扑进你熊熊燃烧的烈焰中,如果你忍心,你 尽管把我烧毁。 餐厅的客人已经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服务员没啥事儿干,三几个聚在一起耳语 些什么,时间已经不早了,该分手了,我们没有太多话讲却并不想离开。我伸出手 让你握住,我感觉得出握着我的手的你的手那轻微的颤抖。你绅士般地握住我的指 关节,用唇轻轻地吻上我白晰的手背,那柔软的唇终于又一次接触了我的身体,那 熟悉的,温热的,久违了的唇,我的心也轻微地颤抖着,象流淌了一地无法收回的 液体,向周围漫延开来。挪开你的唇,你又用眼睛瞅着我,你说我瘦了,我便感觉 我的眼窝热热的。你抚摸我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而后隔着桌面,你将手伸过 来捧着我的脸,我也将手伸到对面捧着你的脸。彼此凝视,你欲语还休,然后将头 埋在桌子上,那表情是做给我看的吧?还是不知如何是好?我用手肘支着桌面,将 头的重心放在巴掌里,身体则靠着墙壁,眼睛瞅着你,瞅着你深深埋下的头,头脑 中接过某种讯息。 真的该走了,扯断依恋的时刻,突然涌现彼此沉默的那段日子,曾多次偷偷地 哭泣,在你遗忘我的日子,我却一直用心地想着你,有那么一丝幽怨闪电般窜到我 的大脑,又闪电般消失了。我知道,我肯定恨过你,在多次痛下决心却依然往事缠 绵的时候,我的心在痉挛般的触痛中咬牙切齿地恨过你。站起身,准备坚定地迈开 步伐,你也随我而起,隔着一张桌子,你捧过我的脸将唇凑了上来。我闻得出你没 有抽烟,口水里有股甘甜的味道,我吮吸着,甘甜一直流到心里。我知道我不该再 有什么企望,不该再有超越现实的幻想,更不该让你透晰我繁华背后的凄凉。轻轻 地推开你,呵气如兰的那一点力气,你便松开了手,你不愿违拗我的意思。 我先离座了,穿过迂回的楼道来到街上,雨点还在飘洒,漫不经心地散落在地 上,湿了又湿的大理石地面显得有点冷清,偶尔有一两片玉兰花的花瓣毫无声息地 躺上去,在街灯的照耀下旁若无人地坚守静默。我踩在这样的大理石路面上快步地 走着,让匆忙扰乱柔情的方向,减缓那郁郁葱葱地生长,眼泪却忙不迭地滚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