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块净土 作者:陈均 1 一九九七年五月间,塔里木河的洪水还没到来,宽阔河道里流淌着窄窄的河 水,河水静悄悄的,几乎看不出是在流动。这个时节,河两岸茂密的胡杨林已经 变成了浓浓的绿色,许多褐色的树根从河岸一侧裸露出来,那是被去年的洪水冲 刷后的结果。河水两侧干涸的河道里,净是沉淀过的潮湿的青沙,硬硬的,踩着 它可以一直走到水边。沙地上布满了各种动物的脚印,仙鹤的,黄羊的,狐狸的 ……;有时,维吾尔牧羊人赶着干渴的羊群从森林里走出来到河边喝水,沿岸的 人和动物都喝这条河里的水。 一支石油勘探队就在这个地区夜以继日的工作着。时而沿着塔里木河两岸, 时而穿出森林到达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 彭兵的卡车吃力地穿过一片浮土地, 象挣脱了束缚的马驹一样,轻快地飞奔起来。眼前的开阔地里,长满了红柳和骆 驼刺,还有许多绿油油的甘草,这些迹象都表明,已经接近了塔里木河。在远方, 胡杨林的轮廓像一堵黑色的墙,隐隐可辨。上午的原野笼罩着一层淡蓝色的轻烟, 显得空旷无垠,一只老鹰不紧不慢地跟着汽车飞了一阵子,静静地落在土丘上发 呆。原野上被大车碾压出许许多多车辙,有最近的,也有几年前的,不知是哪一 年哪个勘探队从这里走过。彭兵能清楚的分辨出哪一道车辙是自己的,在野外时 间长了,人几乎变成了原野的一部分,一棵树,一个沙丘都能变成他记路的路标。 地上的路本来没有,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彭兵喜欢一个人驾车行驶在荒 野上时的感觉,如同水手驾驶着他心爱的帆船在大海上,去追赶天边的白云。即 使是在荒凉如月球般的地带,他也有好几种办法把孤独和寂寞赶的远远的。唱歌 是其中的一种,他可以轻声细语地呻吟,也可以象野狼一样的扯着嗓子干嚎;从 红柳丛中惊出一只野兔,他也会偏离方向去追逐一下儿,然后自己咯咯地笑半天。 “晚了七分钟”,彭兵低头看了看手表,他默默地想。` 路边立着一棵枯 死的胡杨树,那是彭兵的一个重要路标,每天他都记下到达这里的时间。彭兵也 把那棵枯瘦的树想象成自己,饱经野外的风吹日晒。 过了那棵树,彭兵让车子慢了下来,前面这一片地里长着茂盛的甘草,这块 地上有许多从前被刨出了深坑,汽车经过这里要小心翼翼的,否则一不留神掉进 坑里,会颠的半死。新疆遍地都是宝。每年夏天都有人背着行李来到塔里木河边 上挖甘草,都是从四川或河南来的民工,他们用吃最简陋的伙食住最简陋的地窝 铺,劳动一个夏天,然后把晒干的甘草运到外面去,这种中药材能赚不少钱。不 过现在还不到挖甘草的季节。 半个小时后,胡杨林就在眼前了! 沙地与森林之间,界限分明。一边是满目昏黄的沙漠,一边是郁郁葱葱的森 林,生命的反差在这里如此之大! 彭兵停下车,爬到车大厢上,检查一下儿饭,看看装菜的保温桶倒了没有, 看看给其它司机带的机油有没有漏的;顺便把电台的天线从驾驶室顶上放到低的 地方,要不经过树林时,树枝会把天线挂断的。太阳光刺眼的很,从这里向南边 沙漠的方向望去,天空里飘着一大块镶黑边儿的云,原野上还有几股旋风飞快的 移动着,从沙漠里吹来的风热辣辣的烤脸。 “进了树林就凉快了”彭兵一边想一边用绳子把菜桶固定好,扑通一声跳下 车,草棵里一只蜥蜴惊慌地窜出去。他围着车转一圈,四下检查一下。排气管突 突地颤抖着,彭兵往上淬了口吐沫,嗤的一声,吐沫蒸发成了一圈白痕。他又用 力踹踹轮胎,这才满意地坐进驾驶室。他把电台的音量调大,听到有人在断断续 续的说话。挂上档,让车子平稳的走起来,然后用力一踩,车子便轻快地跑进树 林。 眼前是一条被汽车压的发白的小路,原来这里是胡杨林里的放羊人踩出的路, 勘探队经过这里以后,路被碾压的不象样子,后来大队的车辆不走这里了,又下 过一场雨,路才变的好起来。彭兵所以选这条路走,是因为沿着这条路到塔里木 河边后,正好有一段浅水可以涉水过河。 车子行进在林间,胡杨树的树冠扯起厚重的树幔,在蓝色的天空和绿色的丛 林之间勾出一道蜿蜒曲折的曲线。胡杨树可能是世界上姿态最为婀娜多姿的树种 了,每一根枝条,每一簇树叶,都仿佛经过艺术家的手精心雕琢过,却没有雕琢 的痕迹。即使是一棵枯死多年的大树,也会在死去后保持着一种纪念碑似的姿势, 它告诉着人们,它才是这块土地上真正的英雄。虽然彭兵每天都经过这里,但每 次见到这神奇的树,他的内心深处总会涌动起莫名的兴奋,如同一只鸟禁锢已久 后忽然放飞入天空一样,仿佛这胡杨林是他的杰作,而不是大自然的,车子会不 知不觉的加快速度,车轮压着积年的树叶,在曲径通幽的世界里穿行着。“要是 秀梅在,她定会兴奋的叫起来……”彭兵的嘴角挂着憧憬的微笑,想象着未婚妻 坐在自己身边的情景。 越发的想抽烟,一只手在座位四下乱摸,原先放在座位下的好几盒烟都找不 见,也没有摸到一个烟头儿。他的目光在林子里搜寻,希望发现一个牧羊人,那 样就可以跑过去要一袋莫合烟来抽。一只细腰蜂不知什么时候钻进驾驶室,嘤嘤 地唱着,往玻璃上撞。树丛间,连一只羊的影子都见不到,不少乌鸦在前面树梢 上扇动着黑翅膀,远远望去,好象树上结了许多奇怪的果子。彭兵恶狠狠地按着 喇叭,乌鸦们飞起来,但没走多远,就懒懒的停在另外的树上。“真他妈的懒… …”彭兵想,顺着乌鸦飞行的路线,前面林中的小屋已经能看见了。那是牧羊的 维族人用胡杨木搭盖的,但现在没有人住,也不知道屋子的主人要多久才会来一 趟。彭兵头一回路过这里时,到里面看过,墙角扔着张旧羊皮,一堆干草,没别 的,后来在房梁的上面找到了一盒火柴,满的,他又放了回去。 大概小屋这一带的地势要高一些,每次车开到这里,电台里的声音会出奇地 清晰起来,彭兵习惯地把电台的音量调大,听听动静。正好听到有人呼叫他: “送饭车钻井组,小彭,彭兵……” “啥子事情?胡子!”彭兵模仿四川口音喊着。 电台里呼叫他的是钻井组的组长赵东声,四川人,因为长一脸胡子,他们就 叫他赵胡子。在勘探队上,几乎每个人都有绰号,人要没了绰号,就象做饭不放 盐一样。 “到狼个地方了?” “马上到河边。” “快些,肚子都饿扁喽……,今天什么菜?” “西红柿炒鸡蛋,拌黄瓜,馒头。” “又没米饭,没的办法,腰杆子疼球的……”显然,四川人有些失望,在电 台里咕哝着,“你过河时小心些……” 彭兵嗯了一声便挂上话筒,塔里木河莹莹的水光已经透过树丛,映入他的眼 帘。越靠近河边,胡杨树长的越茂密,有的地方太阳也透不过去。湿地上,长满 了芦苇和幼胡杨树苗,其间净是乱糟糟的野猪脚印和它们拱的坑,野猪喜欢吃芦 苇的根,芦苇根吸饱了塔里木河的水,甜甜的,最合它们的胃口。以前,彭兵在 河边遇到过几次野猪,都是傍晚,他一次都没敢惊动他们。 接近时,河边的路有些软,有的新司机第一次到野外开车,在这里不沿路走, 沿河边瞎闯,一下子就被陷在泥里面了。彭兵虽然轻车熟路,但还是小心翼翼地 把车开到河边。 眼前的情景把他吓了一跳! 昨天还是静悄悄的河水,今天已经变的象野马一样,深褐色的波浪迅急地滚 过河面,用力冲刷着河岸,好多地方的河岸禁不住水的肆虐,轰隆隆的崩塌下去, 靠近河岸的胡杨树被冲的摇摇欲坠,树根全裸露出来了,河面上能见到冲倒的大 树随波逐流地漂着。原先干涸的河道早被灌满了,河水还在不停的上涨,还要沿 着大大小小的干枯的水道漫进林子里;野鸭早不见了踪影,只有白色的水鸥在河 水的上空凄厉的啼叫。仅仅隔了一天的功夫,塔里木河的春洪忽然就来了。 彭兵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好象一个熟识的人一夜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 现在他要考虑的,是怎样把饭送到对岸去,他知道可以绕路到对岸,但要花大约 五个小时的时间,那样,送到后天就快黑了。他心里最嘀咕的是自己不大会游泳, 对这样湍急的水多少有些恐惧。老家有条河,但一年四季都静静的,他小的时候, 总不喜欢到河里去玩,等到想去了,河已经变成了黑水,两岸连庄稼都不长了, 所以他一直不大会水,现在,也不过到了水里不沉底儿吧。他观察着河水的变化, 丈量着原来的涉水的道路,他清晰的看到河对岸那边的路,画了个S 形,钻进树 林。穿过那里的胡杨林,就到达测线了,饥肠辘辘的工人们在等他的黄瓜和西红 柿。 “过!”彭兵默默地想。他决定趁着水还不是很大的时候过河。 开阔的河道里,水声响成一片,河面上浮着一只胡杨树挖的独木舟,船底朝 天从上游漂来,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彭兵的手心里全是汗,方向盘攥在手里, 好象攥着一条凉冰冰的蛇。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尽量稳定些,耳朵 里好象什么也听不到了。他抬头看看轮胎的气压表,又逐个检查了各个仪表盘, 这才松开离合器,车子象一匹无畏的马,昂着头走下河去。彭兵把车速控制在每 小时五公里左右,使劲握住方向盘,车轮触到水的一刹那,他感觉一股强大的冲 击力,这让他一哆嗦,他努力控制住前轮的方向,凭记忆沿着原来的路向前走去。 水还不算深,刚刚淹到保险杠以上。他知道河道的最深处在哪个方位,还有段距 离。胳膊渐渐适应了河水的力量以后,他的心情也松弛了一些。 车窗外,白茫茫的净是水,他感觉自己象神话里的河伯出游,正在水上踏波 行走。凉森森的水气从车窗外扑进车内,他闻出水的味道是腥的。一条死鱼翻着 肚子在车前漂过,不一会儿,又见到一只死羊。彭兵努力不向窗外看,他全神贯 注地盯着前面,惟恐偏出原来的方向。 水在眼前流动着,他忽然又想起了秀梅,他这一会儿最想她在身边,要是那 样他的心会安静的多,大多数男人的内心远不象他们表面上那样坚强,彭兵想, 要是秀梅在跟前,他宁愿把此刻心里的恐惧感表现出来,他闹不懂自己为什么在 这个时候老想起她,这个时候应该集中精力。 车子几乎走到了河中央。河水打着旋涡,水声好象无数的蛇在吐着芯子。这 时,他感到车轮向一侧偏去,这一次力量大的让他无法抗拒,好象有什么东西在 推他的车,彭兵看到车头像病人垂死前一样歪向一边,水底好象有个大坑,卡车 在水里挣扎了一下,便呼的横了过去,汗水从彭兵的后背直淌到腰间,上衣全湿 了,他在一瞬间竟不知道该怎样做了,只见到水浪扑地打到了挡风玻璃上,而在 同时,脚下忽然冷嗖嗖的,低头看时,水已经漫进来了。他哼了一声,象触电一 样抓住车门,用力推,门象焊死了,纹丝不动。天在倾斜,不,是车在向一侧翻 过去。彭兵看见眼前有东西漂走了,那是车厢上装饭的桶,后面,跟着一队馒头 …… 彭兵后来回忆到,在水浸湿他的大腿的时候,他的身体突然变的出奇的灵活, 他大脑变的空灵透彻,他的每个动作都做的那样的迅速和准确,他像猿猴那样敏 捷,从窄小的车窗里钻了出去,正是这一刻的反应让他捡回了一条性命。 他钻出车,四下是白茫茫的水,天、树、,河岸都在旋转。一种焦躁的绝望 让他大叫起来。 “秀梅…” 他跳入湍急的塔里木河水中。 2 勘探队的营地建在一个废弃的井场上,钻井队搬走后,没有打出油的井口被 混凝土封死了,井场上丢下满地的垃圾,还有一个油汪汪的排水坑。周围都是干 燥的白土和盐碱地,推土机挖下六七米深都不见一点潮气,红柳和带刺的灌木倒 是不少,一丛一丛生长在土丘上,远处的胡杨树林,因为距离塔里木河远,所以 缺乏水分,树林长的稀稀疏疏,好象营养不良的人,已经到了五月,才透出朦朦 绿色。这里有一条颠簸的旧石子路通到二十几公里外的沙漠公路,距离库城只有 三百多公里,开车一天就到,和外界的交通还算方便。这里处于工区的中心位置, 便于后勤支持,因此,勘探队在这一带给营地选址时,一眼相中了这块地方。 天黑的时候,勘探队营地的灯亮了。 一间间营房车的小窗子均匀的排列着,发散出柔和的灯光;营地上空亮着信 号灯,从远处望去,和天上的星星混在了一起。发电机毫无疲倦的转动,给营地 提供着电力。修理场那边,电焊的弧光象闪电一样忽隐忽灭,那是机修工在连夜 抢修损坏的车辆。营地大门前,成群的蛾子和小咬围着一盏路灯飞舞,门框上写 着褪色的标语:“铁马奋蹄,黄沙让路”,一串装饰用的彩灯缠绕在大门上,但 只有两三个小灯每隔一会儿才有气无力的眨一下儿。 营地的小卖部是单独的一间营房车,里面出售的无非是些方便面啦,香烟啦, 还有牙膏毛巾之类的日用品;但没有酒,这里和中世纪的欧洲一样,禁酒。 在野外的四五个月里,日常用品基本靠这样来补充。 每天的这个时间,小卖部是最热闹的,成群的人来到这里。要是赶上发工资 的日子,更加挤的水泄不通,买东西的人或者等在车下面的院子里,或者站在营 房车的梯子上,挺有熙熙攘攘的味道。这样的情景要是在城市里,肯定会让任何 一个商人都嫉妒。但他们一定不知道,小卖部的生意好,并不仅仅因为它是这里 唯一能花钱买东西的地方。 管理小卖部的是一个叫苏吉的姑娘,一个只有二十二岁的姑娘。 苏吉的身材不高,但很苗条,即使是很不合身的臃肿信号服(这可是勘探队 里最标准的服装)穿在身上,也有一种特别的风韵,她把长长的秀发梳成一条辫 子,轻快而干练;白瓷样的脸上保持着姑娘特有的矜持和妩媚。 这是一朵真正的沙漠玫瑰! 每次她穿过营地院子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门窗后偷偷窥视。 世界本来是男人和女人组成的,如果失去了其中的一类,宇宙便会失去平衡, 所以阴阳必须要调和。在现实的生活中,有时某个特定局部是失衡的,部队是一 个例子,有句话说:“当三年兵,看老母猪都是双眼皮。”勘探队也一样,有人 叫他们“自由的囚徒”。 在勘探队男人的世界里,谈论最多的话题就是女人。苏吉就是他们谈话的中 心,把心底压抑的欲望发射出来,来一点小小的放肆,便是谈话的中心思想。他 们大都很年轻,和生活在外面世界的同龄人一样,正是放肆的年代,况且,他们 在沙漠里工作,心理上认为自己受了委屈,是被遗忘的人,所以遇到机会就发泄 一番,在外人眼中,这,是畸形的。 有那么几个小伙子,他们喜欢往这里凑,他们是卫星,苏吉就是他们唯一的 行星,他们围着她转,虽然永远没机会靠近她。 “别挤!”下面照例在闹,“不就是方便面吗,都有份儿……” “哎哟,柱子,领带都系上了,跟赵本山一个样儿呀,哈哈” “你他妈滚……,这是领带吗?” “打领带的都是流氓,好人谁系那个呀。”“阿吉,有卫生纸吗?” ………… 一个小时后,人渐渐散去。 苏吉把空纸箱收拢在一起,把记录好的账本放进抽屉,又清点了一下儿货物。 这一切收拾好,她发了会儿愣,然后锁上房门,走到院子里。 她喜欢营地这样安静的夜晚,开水炉烟囱里冒出来的烟里夹杂着火星子,被 风吹的凌凌散散,象好看的焰火,苏吉听到烧水的老张正得意的哼着歌儿,不禁 在黑暗中抿嘴笑起来。 半晌,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苏吉对自己的现在的境况怀着深深的失望,甚至有些沮丧。 她的工作美其名曰“队秘”,无非就是打字和做表格。前些年,上级搞过一 次反对野外小队办公机关化,推行了没几年,又改变了,变成致力于野外办公现 代化,要向机关看齐,想一出是一出。其实,很多表格纯粹是形式主义的东西, 苏吉称之为浪费纸张。这些工作既费时间又枯无味。 她学的测量专业,她很想到测量组去施展所学,跟队里要求过几次,被拒绝 了,回复是,测量组人够了,你一个姑娘不适合天天跑工地。苏吉只好继续打字。 每天晚饭后,她都得到小卖部,去面对一群略带无赖表情的男性面孔。 刚开始的时候,她不知该如何应付这样的场面,面对无数的几乎是放肆的目 光,她尽量把自己装的强悍一些、厉害一些;有时她把自己想象成《龙门客栈》 里的老板娘,可最终她明白那只不过是小说家的杜撰而已,一个女人在一百多个 男人的世界里,那种体会只能用滑稽二字来形容。时间长了,她只好学会了木衲, 即使对露骨的语言,她都采取充耳不闻的态度。她从一本书上读到这样故事:在 亚马逊河的丛林中有一种鸟,最喜欢象异性展示自己绚丽的羽毛和独特的嗓音, 以博取对方的欢心。看来,自然界中,一切生物的习性都有相同的地方。她尽量 把眼前的这些小伙子想象成亚马逊河边的鸟儿。慢慢的,她也知道这些人都是善 良的,只不过在这样的环境里心理上有些扭曲罢了。在她窘迫和紧张的背后,在 她的内心深处,却有一种天然的母爱在涌动着,她有些可怜和疼爱这些远离城市 的男人。 唉,即使苏吉是个天性活泼的人,即使她努力战胜自己的柔弱,适应现在的 生活。她还是时时感到无助。她是个姑娘,她具有一切女人的特点,敏感、柔弱、 喜欢激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苏吉发现自己变得喜欢幻想了,在营地四周 散步,她会把一株芦苇当成朋友,喃喃地说些话。 她感到寂寞,感到孤单,她必须排遣它们,野外松散的工作环境倒使她有机 会发挥一番自己的长处——写。她开始写文章,记录下自己在野外的感受给报社 寄去,这使她感到充实一些。当然,她也给她的他写信。 林卫国是她的同学和恋人,毕业后没来新疆,留在《石油勘探报》当记者。 为了她来不来新疆,她和卫国还有过一番争论,卫国准备让当高工的父亲动用关 系,把苏吉留在在勘探总局工作。但苏吉拒绝了,她没有多么崇高的理想,但是, 她有自己的生活理念,她愿意在野外尝试一下艰苦的生活,而不愿意立足于卫国 的庇护伞下。她认为,人首先是独立的个体,在这个基础上,才能相辅相成的一 起生活,这和爱情不矛盾。卫国恰恰在这一点上误解了她。两个人吵过一次,现 在,两个人也说不上究竟如何,反正你来一封信,我就回一封,若即若离,藕断 丝连的样子。大家都用虚伪的矜持撑着,其实还都在盼望着对方。有时,苏吉想: 只要他来信再要求我回去,只要一次,我就同意。但卫国再没有要求过她,而且 来信也渐渐少了。 “大家都说校园里的爱情是靠不住的,”苏吉想:“跟小孩子在海边堆砌的 沙子城堡一样,遇到潮水就塌了。这话也许真的很对。” 她回忆着与卫国在一起的情景,沉浸在甜蜜的思绪中使她心神荡漾,心在砰 砰的跳。一只蚊子趁机趴在她的胳膊上,贪婪吸着血,等到苏吉感到痒时,蚊子 已经得意洋洋地飞走了。 这时,她看到李云路穿过营房车之间的过道,向这里走来。 李云路个年轻的民工,今年才十七岁,老家辽宁,初中毕业后辍学,两年前 就来到了新疆,经人介绍到石油勘探队干民工。 民工是石油勘探队里一个独特的群体,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分布在塔里木盆 地的各个会战的勘探队里,他们承担着几乎所有野外作业中最艰苦最繁重的劳动, 为塔里木的石油勘探作出了巨大贡献。如果史学家将来要研究塔里木石油勘探史 的话,民工将在这段历史中占有异常重要的地位。 在营地,有一次苏吉去提水,李云路正在水罐旁洗衣服,他看提的苏吉挺费 劲,非要帮她提,就这样认识了。平时,只要有空,李云路就会过去帮着苏吉提 桶水呀,修修灯呀,干些问题虽小但女人却不擅长的活儿;每天晚上,虽然他已 经在工地上跑了一天,但只要时间来的及,他就到小卖部帮着苏吉卖东西,有他 在,苏吉感到就象自己的弟弟在身边,面对乱糟糟的人群,她也再象一个人时那 样窘迫了。苏吉很喜欢他腼腆的性格,每次苏吉见到他,就象见到亲人一样,打 心眼里笑逐言开。时间一长,他真的称呼起苏吉姐姐来。 今天,苏吉有些奇怪。他低着头站在苏吉的面前,半天也不吭声。 “是不是白天干活儿累坏了?”苏吉歪头问他:“我桌子上还留着饭和一个 苹果,等会儿你去吃了。” 黑影里,苏吉看到李云路很犹豫的蠕动着嘴巴,一付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这个呆人……不说算了。”苏吉笑着说。 “姐,我……以后不去你那儿了……”“为什么?”苏吉纳闷地看着他。 “别人老说闲话,说……” “就为这个?都说什么了,我听听?”苏吉哼了一声,气恼地把头转到一边。 李云路又不吭声了。 “你是个大男人,怎么能去理会这些闲言碎语?我要在乎这些话早气死了。” 苏吉小声埋怨他。 李云路慢慢抬起头来,苏吉这才发现,李云路的脸肿了,额头上也有伤。 “你和人打架了?”苏吉吃惊地问。 “不是打架,是被人打了。”李云路的声音里充满悲愤。 “怎么回事?” 李云路苦笑了一下儿,平静地说:“他们对付民工总是这样的,说我赖蛤蟆 想……” “谁?” “于大雷。” 苏吉脑海里马上浮现出放线班长于大雷那结实的象熊一样的形象。 “告队部去!打人怎么行!”苏吉气愤地说。 “算了,”李云路摇摇头说:“没用的,其实,周队长早就警告过我,让我 没事少往你那里跑。姐,我早看出来了,我们这个队长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对你 没安好心,你要小心呀。” “……” 苏吉惊呆了。 李云路的话正说中了她的心病。 半月前的一天晚上,队部召开班组会议,苏吉负责做会议记录,这也是她的 工作之一。会议结束后,屋子里只剩下她和队长周信两个人,队部的营房车分两 间,外面是会议室,里间是周信的卧室。周信坐在里间自己的床上,苏吉在外间 整理记录,完后交给周信,然后起身往外走。 周信叫住了她。 “小苏,请你先别走。” 苏吉下意识地楞了一下儿,她停在门口,随手把开着一半的营房门全部打开。 “周队长,你还有什么事?” “啊,小苏,你知道,我们队的工作还是比较出色的,不仅在处里口碑很好, 就是在整个勘探局里也大有声誉,这是值得我们自豪的地方。但我想,越是好酒 越要吆喝,扩大我们的知名度,我们不但要在塔里木扬名,还要争取到全国。我 看过你在石油勘探报上的文章,你是才女嘛!所以呢,我想征求一下儿你的意见, 看看有什么好的办法来宣传我们。不要谦虚。” “不敢当。” 谁都喜欢被夸奖,苏吉很高兴:“队领导支持宣传工作那太好了。不过,我 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要是需要,我回去一定好好想想。” 周信微笑着看着苏吉,赞赏地说:“我就知道你行。”接下来,周信的表情 变得不自然了,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启齿。 “我有些话想跟你说,你能到这边来吗。” “周队长,要不是工作的事情,我想明天再说吧,太晚了,我想休息去了。” 苏吉听到周信的请求,害怕的心砰砰直跳,她不知道周信要干什么,不过,她表 面上显的很平静。 “就一小会儿,”周信没有放弃他的请求。 苏吉犹豫着,她不知道该怎样做了。 女人的柔弱在慢慢起作用。她向前走了几步,隔着里间的门站住了,她看见 周信笑眯眯的看着她,不禁脸上一阵发热。 “你说吧,什么事?” “唉,我就那么可怕吗?”周信向外挪挪身子,嘻嘻笑起来。 苏吉心里有说不出的紧张和厌恶,又有点害怕,一种极大的勇气让她扬起头。 “周队长,你到底要说什么?没事我走了!” 周信赶忙收起脸上的笑,现出一丝严肃,沉吟半晌,这才慢吞吞地说话。 “我老婆来信了,”他从床上抽出几张纸,向苏吉晃晃。“话说的很绝,大 概要和我离婚。”他很委屈的继续说:“你看到了,我们每天是怎样工作的,我 有闲的时候吗?一百来人吃喝拉撒睡都得操心,抱怨我,总不回家,我怎么回?” 苏吉看着周信气哼哼的脸,只是感到纳闷儿,闹不清他为什么对自己说这个。 她听人说过,周信的妻子在基地研究所工作,但不知道他的家庭里有什么不和谐。 “周队长,你干吗跟我说呀?” 周信笑笑:“因为你是女人,我想你更容易理解这些吧。我心烦,只想跟你 说说,没别的意思。” “啊。”善良的姑娘心里顿时涌起一阵同情,是呀,每个人都有他的苦恼。 即使他是领导。 “我想,女人需要关心,你的爱人自己在家挺不容易的,你应该多写信和她 交流,她一定会理解你的。” 苏吉认真地,边想边说。 “唉,她要是你就好了……”周信这样说了一句,声音很低,但分明是故意 的,苏吉听的清清楚楚。 她的脸顿时象火烧一样。 这是句多么恼人的话! 要是一个别的什么人向她这样说,她肯定不会生气,她会把这话当玩笑,甚 至会有几分高兴。但周信是队长,是领导,她根本没想到周信会放肆地说出这样 的话。从小到大,受接受着非常传统的教育,来新疆前,爸爸和妈妈一再嘱咐自 己,要服从领导,认真工作。“领导”应该是严肃的和崇高的词汇。 “我该休息去了。”苏吉头也不回的转身就走,周信又叫住了她。 “请等等,” “还有事吗?” 周信像变魔术似的拿出一个红色的小方盒子,托在手掌中。 “这个是我从法国回来时带回来的,送给你的。” 她摇摇头。她既纳闷儿又气恼。 “送我?为什么?我不要。”她很坚决地说。 “你还没看呢,怎么就说不要?” 周信把盒子从里间递了过来,满脸的期盼神情。 苏吉看到,那是个很精致的盒子,上面写着她看不懂的字母。 周信无可奈何地站起来,自己打开了盒子。里面躺着一只金色的口红。 苏吉忽然笑了,笑的周信有些惊慌失措。 “周队长,我从来就不擦口红,再说,这样的环境里,你认为有必要擦口红 吗?真的,你应该把它给你妻子,她会很高兴很高兴的。” 周信很难堪的僵在那里。他小心翼翼地望望门口,解嘲地说:“这是专门给 你的,法国的东西可不是说买就能买到的。你收工以后用嘛,你用这个一定好看。 ……就这样了。”周信把盒子飞快地塞到苏吉的手中。 苏吉一声不响的把盒子放在桌子上,仿佛推掉了一个烫手的东西。 那一夜,苏吉平生第一次失眠了。 在黑暗中,她睁大眼睛,那个盒子象魔方,变化莫测,一直在眼前盘旋。 现在,李云路竟然看出了周信龌龊心理,这让她感到意外。 “我知道,我会小心的。”她感激地望着李云路受伤的脸,说:“你得赶紧 去医生那里看一下儿。” “没事,他还不大会打人。” 她伸手想去摸摸他的额头的伤,李云路马上躲开了,苏吉却一把抓住他的肩 膀,温暖而柔软的手掌放到了额头上,年轻的民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内心甜 蜜又紧张。 “姐,别人看见又该瞎掰了。” “唉。”苏吉想叫他“傻孩子”,却又感到不妥,她打心眼里心疼这个善良 的小弟弟。 “你以后还给不给我提水?” “还提。” 夜风裹着戈壁滩夏天特有的气味,阵阵吹来,晒了一天的土地散发出燥热的 味道,渐渐凉爽下来的原野上,许多小虫蟋蟋簌簌地叫起来。 3 周信最近很烦,夜里睡觉总翻身,脚顶的营房车的墙咚咚响。 从苏吉到队报道那天起,他的心就被苏吉挖走了,他原以为自己不是那种好 色的男人,但这个姑娘的第一印象竟然让他有怦然心动的感觉,这是多年来不曾 有的。 周信对自己的婚姻充满了失望,即便不是悲剧,至少也象白开水一样的无味。 从一开始经人介绍,到三个月后结婚,到一年后生下孩子,一切都按照传统程序 来的,病歪歪的母亲非常高兴,邻居也夸奖,只有他自己感到欠缺着什么。和所 有的石油工人一样,周信一年到头总在野外跑,很少着家,当了队长以后时间就 更少了。老婆一直没有生养(这变成了他可以寻找新欢的最大理由),但脾气却 大得很,人称“小辣椒”,他有点怕她;可老婆又是个很踏实的人,一个人在家 上班、操持家、照顾老人,从无怨言。因此,即使周信觉得老婆象一张白纸,一 块灰扑扑的布,单调乏味,却也无可奈何。 反正他觉得,对老婆,他说不上爱她,甚至连喜欢也说不上。 那为什么结这个婚呢? 这个问题他自己也解释不清。 既然家庭先天不足,那就用其它来补足好了。 周信认为,现如今,权力和金钱是成功男人的象征,而在这二者之间存在着 必然的因果关系,权利是金钱的奠基石,他必须首先在手中有权,大小先不论, 总比一个白衣草民整天爬沙包子强,就着沙子嚼凉馒头喝凉水,既牙碜又寒碜。 在那段时间里,他的理想和目标就是当队长。周信的“理想”虽然定的不高, 但他还有自己的第二步、第三步…… 队长的级别虽然不高,撑死也就是科级,但这是个很有油水的肥缺。一个勘 探队的固定资产有几千万,每个工期进进出出的资金也有几百万。手里攥的沙子, 漏点儿就够他吃穿不尽。 周信把这些龌龊的念头埋在心底,他忍耐着,压抑着,等待着爆发的那一天, 当队长成了他衡量自己成功与否的一条杠杆。看来,无论是在城市的繁华闹市, 还是在沙漠的不毛之地,到处都不缺少这样把欲望当做理想来奋斗的人。我们可 以看出,一个怀有如此心思的人日后达到目的后,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下面, 有必要介绍一下一个石油勘探队的队长究竟处于什么样的领导阶层。 塔里木的石油勘探队一般都隶属于各个石油地质调查处,塔里木石油会战期 间,来自全国各地的石油单位云集在盆地里,它们都曾在新中国的石油史上风云 过。这些勘探队依据各自经济实力的不同,装备也不同,土洋各式装备都有。有 的开着价值百万一辆的奔驰牌越野沙漠车,有的开着老掉牙的部队退役后的解放 越野车。所以作业能力也不同。有时在野外两个不同单位的队无意碰到一起,好 象当年的土匪遇到民团,非常缺乏协同作战精神,谁都不承认自己是民团,都说 自己是国军嫡系部队,经常互相打架打伤人。 周信他们这个队其实是最正宗的“国军”嫡系部队,隶属于石油部(后改为 石油天然气公司)勘探局下属的石油地质调查处,他们的主力装备都是一色“奔 驰牌”(我们的彭兵开着一辆),司机跑在路上腮帮子都是鼓的。 在勘探队的编制中,通常有四个领导,一个队长,一个指导员,一个管生产 的副队,一个管车辆的副队。但不少队都有六、七个领导,也没什么标准,全凭 需要。比如,有的年轻干部在基地机关得到赏识,但他连野外都没到过(总以为 沙漠是旅游的地方),没有资本提拔他,怎么办?好办,下放到某个队,锻炼一 年,挂个副队的衔儿,副队多了,就挂副指导,一样,最起码要知道沙漠里还刮 风吧?就这样强行安插,外行领导内行。领导多了顶多分工细些就行了,有分管 炊事班的,有分管炸药的(炸药的用途后面要叙述),有分管营地卫生的。塔里 木的石油是那么轻易就能找出来的吗?鸡多了也下蛋,就是个儿大个儿小的问题。 中国的工作总是非常有弹性,难怪四川人把四和十说不清。 一个勘探队少的一百来人,多的几百号人,在野外一呆半年,无论是沙漠还 是戈壁,勘探队都是捡人迹罕至的地方居住,地道的山高皇帝远。一个勘探队就 是一个部落,一个村庄,一个家庭,一个小的社会。队长就是部落首领,就是大 队支书,就是当家的,就是土皇帝。眼下,这个勘探队还只有四个领导。队长, 指导员和两个副队长。当然这只会是暂时的。队长虽多,总有一个说了算的“大 拿”,周信就是这个角色。事实上,工人们背后也是这样称呼他的,周大拿。 当初,周信想当队长的确不容易。 他认为,做官就象攀登一个悬崖,上面要有根绳子,自己再使劲爬才行,这 个社会,你就有天大的本事,要没有人拉你,你也得永远在山沟里呆着。他详细 分析过自己,他不是石油的子弟,没有上一辈的关系罩着,老婆也是寒窑出身, 指望不上什么裙带关系。当务之急是要在领导的心目中留下美好的印象。 他当时是仪器组的组长,勘探队的班组长相当于旧社会胡同里的里长,有职 无权,是个干活儿挨训的差使。但周信没有这么悲观,他在学校研究过哲学,善 于利用辩证法看问题,任何时候都不会只看到事物消极的一面。仪器组长是芝麻, 但芝麻是可以开花的,还要节节高。这个组长职位让他有许多的机会接触领导, 比如上级来队检查,他可以参加汇报,直接面对各级领导,这正是表现自己,推 销自己的时候。 围绕着当“元帅”的中心工作,周信在仪器作业上下了许多工夫。那一年, 他所在的队创造了塔里木盆地日生产公里数的最高记录,周信的仪器组功不可没。 勘探局领导坐直升机到沙漠调研,在工地,周信象士兵对元帅一样,规范地汇报 着生产,口齿清晰,感情到位,于是,局颜大悦,当着处长梁宝银的面夸奖周信 人才难得。后来回到库城基地,周信又选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登门拜访了梁处 长。 世界上就怕认真二字。 他的努力很有效,不久,周信得了副队长,分管生产,那时他还不在这个队。 转过年来,这个队的老队长任永贵调回基地,要人补缺?梁处长在处办公会 上点了周信的名。临进队前一个月,他以仪器工程师的名义,得到了一个去法国 学习的名额,从法国回来后,他不知不觉养成一个习惯,讲话讲到激动处,右手 从下向上狠狠的一挥,隐约有戴高乐将军的影子。 他是风风光光坐着丰田吉普车来这个队报道的。 春风得意,踌躇满志。他时常偷偷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轻声呼唤自己的名 字:周信,这是你吗?仿佛有另外一个“他”在拍着他的肩膀称赞:你才三十一 岁,大有作为,大有作为。 至于周信的模样,中等身材,面皮黝黑,眼泡微微发肿,他有个特点,生气 的时候,眼睑下会非常明显的出现两块红,就象印度眼镜蛇发威前必须把脖子扩 大的景象。当他的红斑出现的时候,大家都知道,周队长又在赌气。一年四季他 都留着平头,因为他脑袋太大而头发又太硬,若留长发头发会象蒲扇一样张开。 他从前的身材很消瘦,肚子这几年才适时地膨胀起来,但他并不为自己的渐粗的 腰身感到悲伤,相反却有几分得意。他以为,肚子的规模和职位的高低是成正比 的,他相信过些时候,他的肚子还会更鼓。 队里的四个领导里面,两个副队都很年轻刚提拔上来的,不可能对他的权力 构成威胁。只有指导员付立志按级别和他平级,但现在搞的是队长负责制,他是 一把手,指导员等于美国副总统,中看不中用,要不老队长走了怎么不提拔他呢? 周信心里有数。 周信初到这个队,有些鬼子进村的小心感,毕竟是陌生之所,做事先观察三 分,沉默是金,分清形势再说。开会时他总是谦虚地让付指导先训话,自己后退 半步,站在付立志的阴凉里。他孙立志在这个队十几年,总有一批拥戴者吧。 时间一长,周信放心了,付立志不象指导员,倒象班组长。他在队部的时间 远远少于他在工地的时间,什么工作都搀和,说来也怪,付立志几乎可以胜任野 外所有的工种:司机、电气焊,司钻,推土机手,炊事员、清洁工……周信比较 的不以为然,他不赞赏老付事无巨细事必躬亲的工作方式,你是领导,在其位要 谋其政,没必要总是亲临现场指挥,与工人同甘共苦是可以,但要有分寸,总是 这样会权威日衰,日后谁还听话?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更能体现领导的艺术。 他内心是瞧不起付立志这一代石油人的,在野外苦熬了一生,什么也没得到, 只知道撅着屁股傻干,他们这些人快到头了。 没多长时间,他从付立志背后走出来,讲话的腔调变的高起来,动不动就发 火,他认为发火也是权威的表现。在他的调理下,这个队一切都按照他计算的轨 迹运行着。周信牢记着一点,他才是掌握大局的人,是他掌握着财权,全队的工 资奖金报销等等,过钱的事必要经他签字才行;工作的安排,人事的变动,没有 他点头,一律作废。从人们日渐敬畏的目光里,他感到了自己的权威在起作用, 他感到无比的满足。 但人这种动物总是不容易满足的,周信的满足之中又有遗憾,他感到,他越 发感到自己的夫人是他的一个苦恼,当然,这个想法他只会在心里想想,还不敢 表露,他得让人说他是模范丈夫,现在,他还不能闹离婚之类的新闻,他害怕机 关里的吐沫冲了他的前程。但每当看到苏吉的时候,他的心就象烧开的水一样驿 动起来,苏吉无意中对他的每一次微笑都成了她喜欢他的证据。经过一段时间观 察,他私下决定,苏吉的确对他怀有好感。 “她很喜欢我呢。难怪,我这样年轻有为……”周信经常躺在床上想,想着 想着就笑出声来。 他憧憬着,幻想着,要是能有这么一个夫人带着四处走,该有多么体面!并 且,他认为,以他的能力,他坚决应该拥有他中意的女人。美丽的女人,本就是 为他这样的男人准备的。口红的确是从法国买的,但本是给夫人买的,他最后决 定送给梦中的情人,“女人嘛,软弱,没主见,好贪小便宜,一定会……”周信 经过酝酿,由思想家变为实践者。这就叫饱暖思淫欲吧。 于是那天晚上他大胆地杜撰了一个故事,他以为苏吉会因同情而喜欢,但事 情竟是相反的,这个文静的姑娘还是个辣妹子。费劲吹好的气球被苏吉轻轻一戳 就破了。这让他非常非常烦恼。 “莫非我老了?”他暗自检讨着自己的做法有何不妥,百思不解。 这是个一根筋的人。 偏偏在此时接到电台通知,又有一个检查团要来,务必认真做好接待工作。 “检查检查,招待招待,沙漠里也不是清净之地。讨厌!”周信狠狠把话筒 摔在一旁。 4 那是一片褐色的,粘稠的象粥似的世界,落叶般旋转的他,体会着温度的变 幻,一阵冰冷,一阵火热。从远方,最深邃的远方,是悠扬的声音在回荡,盘旋 迂回,渐渐逼近了,又消失的无影无踪。周围的世界便跟随着这声音扯动,化作 一滩浑浊的水…… 他浮在蓝蓝的水上,清风袭来,风中,有无数的手在抚摩他,拉扯他。有无 数的面孔在注视他,微笑的,责备的,亲切的。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分辨 着,那是隐藏在他内心最深处的影子。他挣扎着,用全身的力气挣脱束缚他的东 西,去抓住那个影子。他嘶喊着,想拿开扼住他咽喉的手。终于,他筋疲力尽, 稍稍放松了力气,猛然间,身体开始向下坠落,那是一种永恒的、令人窒息的坠 落。 彭兵睁开眼时,看到的是满天繁星,银河如雪。 他试着蠕动手和脚,确定自己还活着,头僵硬的不听使唤,稍一用力就疼的 要命。他努力回忆自己怎样跳入水中,在水中挣扎,后来呢?车一定完了。他脑 海里一片空白。 星星提醒他现在是夜里,但夜色为何不是黑的?而是跳跃的褐红? 原来有一堆火,是火把夜色染红的。 火边,他看到,有一个人。 红彤彤的火焰光中,彭兵看出那是个维吾尔小伙子,大约有二十多岁,穿著 蓝色的裤子和褂子,戴一顶维吾尔族人喜欢戴的鸭舌帽。嘴上留着小胡子,正咧 着嘴对他微笑,黑影中露出白色牙齿的轮廓。“他救了我。”彭兵第一念头这样 想。他努力想坐起来,维吾尔人赶忙过来帮他。 彭兵终于坐了起来,头象针扎一样疼。一阵风袭来,风透过潮湿的衣服,通 体冰凉,他轻轻打个战栗,似乎又嗅到了塔里木河水那甜腥的气息。 维吾尔人递过来一件东西,是他的信号服,热乎乎的,已经烤干了。彭兵感 激地看着维吾尔人的笑脸,他搜寻着记忆里的维语词汇,“谢谢”这个词应该怎 样说? 热合买提!对!热合买提! “热合买提……”彭兵这样试探着说。 维吾尔人一下子变的窘迫起来,他咧开嘴笑着,不知是激动还是火焰的渲染, 他面色绯红,轻轻摇着头。彭兵知道,在林子里的维吾尔人大都不会讲汉语,即 使会也不过是几个词。 “不行。”小伙子的声音既生硬又可爱。 两个人都笑了。 连比划再说,费了好大的力气彭兵才弄清楚,这个维族小伙子是在林中放羊 的牧人,他在河边给羊饮水时,发现了趴在岸上的彭兵,救了他。不远的地方有 他的一个羊圈,羊都关在那里。他叫艾合买提。 艾合买提看到彭兵的精神很好,显得异常高兴。 他飞快走到火堆旁的树下,从黑暗中提出一只剥好的兔子,那是他用套子套 的,这片林子里兔子最多。他拔出腰里的短刀,耐心地把野兔肉割下来,割成许 多小块,串在一根树枝上,象烤羊肉一样开始架在火上烤,肉嘶嘶作响时,他从 怀里摸出一个纸包,那是盐,他往肉上撒盐。他的眼神是专注的,表情是严肃的, 动作是一丝不苟的。 彭兵几乎看呆了。 那完全是一付主人的表情,他必须要给客人预备一份可口的美餐。否则就是 对客人的懈怠。彭兵忽然间醒悟了,艾合买提就是在表演给他看,他是这河,这 林,这土地的真正的主人。 肉烤好了,艾合买提又变出来一个瓶子,半瓶白杨大曲!仿佛地上有个百宝 箱,只需要伸手去拿就行了。 这给了彭兵莫大的惊喜,彭兵对酒的嗜好遗传于他的父亲,小时候,父亲经 常把蘸了酒的筷子放进他嘴里。酒带给他的是无穷的意味。在队里,虽然明文规 定禁止喝酒,但执行的不利,许多酒鬼利用各种渠道把白酒带进队,一到夜里, 不知有多少人躲在营房里,偷偷的喝上几口解馋。 彭兵有段时间没喝了,他贪婪的接过酒瓶,扬起脖子,咕咚一口。酒流过咽 喉,起先有一丝凉意,马上热辣辣地在身体里冲出一条胡同,酒带来的快意象大 海的波涛,迅速在全身升腾扩散。 艾合买提赞许地看着彭兵,这是个能喝酒的人,一定也是个爽快的人。 吃光了一只兔子,喝净了半瓶酒。 肉和酒带来的热量是实实在在的,彭兵鼻子尖上渗出一排汗珠。 饥饿时能饱吃一顿,是件多么快乐的事情! 彭兵记得自己那次在沙漠里汽车抛锚,一天一夜,没有吃的,他守着车睡, 夜里饿醒了,曾经把天上的星星想象成饺子和馒头。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呀! 俩人坐在火焰跳动的光影里,抽着香喷喷的莫合烟。 胡杨林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中,风掠过,林子上空响起潮水样的回响,深沉悠 长,把人的思绪送到很远的地方。塔里木河的波浪在暗夜中涌动,夜鸟在林间扑 棱着翅膀,不时发出凄凉的啼叫。 有了酒意的艾合买提眼神有些朦胧,不知为何他一直在微笑。他往火里随手 扔着小树枝,拿一个树枝敲打着空酒瓶,慢慢唱起歌来。 他的嗓音纤细,略带一些沙哑,跟他粗犷的外表不太相符。歌声先是缓慢的, 平静的,宛如小溪水在静静流淌,渐渐的,他打着卷舌,晃着肩膀,歌的节奏越 来越快。彭兵听不懂这歌的含义,但他被艾合买提的歌声吸引了。 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幻像,眼前的情景是梦境还是现实?他现在身处何方?他 为什么来到了这里? 他竟莫名其妙的有想哭的感觉。 落水的那一刻,他丝毫没有想到死,他在水中挣扎的时候也没有。但现在, 他终于知道自己的确是由死到生的走过了一回。 他回忆着自己这些年,许多年前的自己,刚毕业时的自己。那时的思想,多 么活跃呀,脑海中有无数的幻想和憧憬。如今,他才二十六岁,五年的野外的生 活像一把锉刀,把他打磨的没有了棱角。连幻想都少了。 他本来在学校学的钻井机械专业,适合到钻井队工作,但却分到了勘探队, 所学用不上,只好改行,当了司机。他并不鄙视自己现在的工作,但他也并不喜 欢当司机。有一段时间,他也曾放纵自己,也吃吃喝喝,挥霍自己的青春,和几 个狐朋狗友成天瞎闹。在轮台,测线穿过维族人的村庄,他们几个人跳进人家的 葡萄圆,连吃带糟蹋,被人家发现了,一通逃窜;在库车,逮来牧羊人的羊炖在 锅里,喝的烂醉;在羊塔克库都克,他们和当地的流氓打仗,至今留着疤瘌…… 那些时光象塔里木河水一样迅速流走了,从某个时候开始,他感到自己不应该这 样,他觉得自己醒悟了。 他开始读书,从前的朋友都笑他堕落了。他努力不让自己变成了一汪死水。 但越是读书,越是憧憬外面的世界,他就感到野外的生活象一顶沉重的磨盘,他 必须不停的拉转它。每次,无论是身体上的饥渴,还是心灵上的寂寞,他都感到 有些委屈。这种心理的承受能力达到极限时,他就有了要摆脱的念头,他和多数 的石油勘探工人一样,时时在思考着这样的问题: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外面的人们在怎样生活着? 他爱这广袤苍凉的土地,因为他在这里度过了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时光, 但他又不甘心把自己的生命全部交付给它。他想在广阔的生活中重新为自己定位, 实现自己的愿望,体现自身的价值。如果他愿意做一个用平常心生活的人,他完 全可以坦然的活着,这个道理他懂,可偏偏他是个耽于幻想的人,必须每天这样 迷茫得面对未来。 这些模糊的想法时刻困扰着他。他不知自己是对是错。 你连司机都做不好,还要浮躁的想什么其它的? 彭兵对着篝火,陷入深深的自责。 多么静的夜晚呀!在这样的夜晚,星星下面的人们都在干什么?亲人会想到 他正坐在篝火边吗? 秀梅睡了吗? 他一直认为,干野外的工作是不适合结婚的。但他却鬼使神差的结婚了。对 于结婚,他脑子里的概念是混沌和模糊的,结婚是人生路上必经的驿站,人人都 要结,那就结好了,至于结婚后的情景,谁知道呢。他奇怪秀梅对结婚抱着宗教 般的热情,在她的督促下,他们开工前急急忙忙领了证件,但还没来得及举行婚 礼就分开了。 光棍的时候,在野外那么多年,他也没觉的怎么着,但当遇到秀梅的时候, 他对生活有了新的体味,他从男孩变成了男人,他也体会到了分离的滋味。不过, 他还是有点可笑自己,在落水前象烈士就义似的,喊秀梅的名字。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吗? 在野外时间长了,“老婆”变成了一个虚幻的名词,一串悬浮在空中的美丽 的气泡,一种挂在嘴边的饰物。他想念她,那种想念一开始是极其强烈的,随着 时间的拉长,思念变的无奈起来,两个月后,他已经记不起秀梅的模样了。但到 了夜里,对女性的渴求和欲望象地火一样熊熊燃烧着,他感到自己就是一块饱满 的煤。他把女人想成窗外的月亮,白色的,透明的,温暖的,柔和的,他可以靠 在她的胸前,然后让自己融化成一片雾。他用思维尽情触摸着幻想中的异性,悄 悄进入梦乡。 艾合买提的歌声停止了,他微笑着要求彭兵也唱,彭兵想了想,小声地唱了 起来。 每个夜晚来临的时候,孤独总在我左右。 每个黄昏独自的等候,是我无限的温柔。 每次面对你的时候,不敢看你的双眸。 在我温柔的笑容背后,有多少泪水哀愁。 …… 艾合买提用忧郁的目光注视着落水的人。他觉得这个歌儿不太好,太忧伤了。 看来这个不幸的人被塔里木河折腾的够呛,塔里木河总是要给外地人一点颜色看, 他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从他穿的红衣服就知道了。好几年了,这些找石油的人 推倒了不少树,把好好的森林推出一条路,还用炸药炸河里的鱼,连小鱼也炸死 了,这样下去,塔里木河过几年就完了。可他是一个遇难的人,对他还能怎么样, 要让他们知道,这里的人虽然不欢迎他们,但却是好客的,只要以后他们善待塔 里木河。今晚就让他和我睡在羊圈里吧,……可惜我明天没酒喝了…… 维吾尔人这样想着,火堆渐渐烧尽了,只剩下橘黄色的火苗微微燃烧。 这塔里木和夜晚的气息,多么亲切,河水的潮湿味道,青草的新鲜味道,落 叶的腐败味道,亲切的羊膻味道,深深的钻进鼻子里,甜甜的,痒痒的,艾合买 提贪婪的吸着这家乡的空气。夜风滚过,丛林哗哗地合唱,合唱停止,一切忽然 归于寂静,又传来干树枝在夜里嘎叭的断裂声。远方丛林的上空,有闪电在闪烁, 那里孕育着塔里木河夏天的第一场雨。有了雨就有了更多的水,有了水就有了更 多的希望。 闪电过后,仍有白茫茫的光在晃动。那不像是闪电。他分辨出,那是汽车灯 光!艾合买提兴奋地叫彭兵起来看,他飞快地说着维语,俩人赶紧捡了许多树枝 添在火上,让火烧旺。他们侧耳倾听,不一会儿,风把汽车的轰鸣送了过来,越 来越近了。 十分钟后,雪亮的车灯劈开夜色,来到火边。 年轻的生产队长高辉和钻井组长赵东声领着几个工人跑了过来,他们满身是 泥,看到彭兵就象乌鸦一样叫起来,七嘴八舌的询问情况。艾合买提站在黑暗中, 微笑地看着他们,大家纷纷过来和艾合买提握手。 高辉告诉彭兵,他的车已经从河里拖上来了。 “这就好。”彭兵感到了一丝安慰。 “你没出事就是最大的胜利……咦,还有酒喝,你小子可以啊。” 找到彭兵,大家由衷的高兴。 分别时,彭兵走到艾合买提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他无比的感谢这个善良 淳朴的维族小伙子。 艾合买提微笑着放开彭兵的手,他认真地用土把火压熄,然后挥手消失在黑 暗中。 5 回到营地的第二天,队里作出决定,取消彭兵的开车资格,扣一个月奖金, 下放到放线班工作。做这个决定时,几位队领导的意见并不统一,但队长周信还 是坚决地在晚上的全队职工会上宣布了这个处罚。 彭兵回到营房,同屋的两个室友胖子路宝和丁许昆正议论着对彭兵的处罚, 见彭兵进来,一个比一个嚷的欢。 “罚钱就罚了,干吗让去放线班呀,真差劲。别去,彭兵,找指导员去,付 导得给说句公道话。” “付导现在是娘娘,周信才是皇上,男尊女卑。付导现在就是一个操持家务 的。” “我就不信这邪。” “现在要讲服从!谁敢对着来,你敢?外面闹下岗闹的厉害,改天闹到队上, 周大拿一使劲,沙漠里都不让你呆。” “他周大拿要敢整我,非找机会给他一砖头。” “别吹牛逼,谁不去谁是那个。” “你等着,我现在先痛快痛快嘴不行吗?”“你还是先减减肥吧,天天吃挂 面也长肉,什么品种。” “你也改良一下儿。” “不跟你斗了,我是无比怀念老队长呀,唉。” 说够了,他们才倒头去睡觉。 彭兵早习惯了他们,他笑着没吭声。对他的处罚,他心里很平静,他后悔给 队上造成的损失,所以听到对自己的处罚后他很坦然的接受了。对于他来讲,开 车与放线没什么区别。从前他放过线,知道怎么回事。他赶紧整理明天去放线班 要带的东西,挎包,军用水壶,手套,饭盒,一本《当代英雄》。书必须带着, 可以在休息时看。原先有车的时候,这些东西都用不着拿,现在,都得自己背着。 半夜醒来时,彭兵觉得浑身发软,头有些沉,手指放到鼻子下试探一下,呼 出的气发烫,他想,大概在发烧。打开床头灯,在褥子下摸索着,他记得下面某 个地方有一板儿“速效伤风胶囊”,找到了,也不知道过期没有,抠了三粒,虽 然上面写着“每次2 粒,一日三次”,但他认为,吃三粒会好的快,从床上爬起 来,在桌子上找了半饭盒凉开水,一口气把药送下肚,把水也喝干了,水里有股 浓浓的菜汤味道。药吃下去,心理上感觉好一些了。其他人都睡的正香,对面床 上,路宝的呼噜一长一短,一抹口水从嘴角淌下来。彭兵关了灯,裹紧了被子, 身体缩成一团,他想,明天早上一定会好起来的。 第二天早晨,他没有好起来。天发白时,同屋的人都起床了,彭兵还蜷在被 子里不动,路宝凑过来用胖乎乎的手背贴在他的额头,马上象被蜜蜂蜇了似的拿 开了。丁许昆叼着牙刷跑过来。 “发烧呢,太烫了,得给他请假去。” “八成是让河水激着了。” “赶紧叫狗子医生去。” “输液,把病压住,热感冒不容易好。” 丁许昆连嘴角的牙膏沫都没擦净,就快跑着去叫医生。一会儿,他急匆匆地 回来了,后面跟着睡眼朦胧的队医,一般每个勘探队都要配备一名队医,这在野 外是个很重要的角色。队上的人都管他叫狗子医生,原因不详,时间长了就这么 称呼起来。按照惯例,人们对一个人的绰号达到非常熟悉的程度后,就忘记了他 的真名。医生这么早被喊起来还不大清醒,他身上带着浓浓的消毒药水味和被窝 里的味道,很严肃地给彭兵做着检查。 “三十九度,先输液。”医生揉着眼睛,晃动着手里体温计。 彭兵迷迷糊糊中费力地翻过身体,用力睁开发烫的眼睛,针扎进血管的时候, 他才有了一丝疼的感觉。 “好好躺着,一会儿我过来。” 医生回去后,同屋的人也都出工走了。 丁许昆最后一个走的,他在测量组开车,走之前他给彭兵买来了早饭,一个 馒头,两个咸鸭蛋,一饭盒热腾腾的大米稀饭。 “你歇着,我跟队部给你请好假了,输完了液记着吃点饭。先凑合着,中午 炊事班给你做病号饭。”丁许昆凑到彭兵耳朵边说。 “嗯,”彭兵努力点点头。 早晨是营地里最忙碌的时刻。天刚放亮,队部的喇叭一响,就是起床的信号, 喇叭里的音乐是京剧《沙家浜》选段,指导员选的,每当唱到《智斗》一场时, 各个出工的班组都起来了,营地里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人,打水,洗漱,买饭, 收拾出工的东西,走路声,咳嗽声,爬营房车的梯子声,叮叮当当的敲饭盆声, 轰轰隆隆的汽车发动机声,婉转的京剧唱腔……混杂在一起。 刚发动的汽车排出浓重的白烟,空气里到处都是刺鼻的柴油尾气味儿,从门 窗钻进营房,许多后勤的人贪睡懒觉,只好把头象乌龟一样深深缩进被子里,耐 心的等待着油烟散尽。 早饭的时间很短,半个小时后,停车场站满了人,一堆一堆,各个班组都按 照头一天的工作安排,爬上上各自班组的车出工。卡车呜隆呜隆拖着冒烟的尾巴, 一辆又一辆驶出营地,奔向各自的目的地。在没有风的日子里,汽车尾气和出行 时带起的尘土形成一条雾带,和清早的暮气混合在一起,悬浮在营地四周,要过 一个小时才渐渐散去。日子久了,靠近营地的树林都变得脏兮兮的。 出工的人走光以后,营地渐渐重归安宁,那些缩在被子里的懒虫长出一口气, 放心地睡起回头觉来。 一天就是这样开始的。 瓶子里的吊液滴了一半,彭兵从发烧的紊乱状态中清醒过来。他一动不动躺 着,盯着头上的瓶子,一滴滴药液流进体内,“正义会战胜邪恶。”他想着正义 的药力在身体内正在和邪恶的病毒顽强战斗着,轻松了许多。“人类的医学还是 不发达!,连感冒这种小病都不能彻底根治,”彭兵胡思乱想了一阵,精神渐旺, 再也睡不着,伸手到枕头下翻腾,找书,他想看书。从某年开始,彭兵每次来野 外之前,都要带上一些书,他是有意识的读书。 丁许昆,是原先和彭兵瞎混的那几个里面硕果仅存的,他对彭兵这个毛病很 不以为然,一个司机,车夫,还是沙漠里拉车的,一年见不着几次公路,也成天 看一些中国的、外国的所谓文学名著,苏联人名那么长,你能记住吗?傻逼懦夫 斯基,大概是装样子的成分多吧。名著是知识分子看的东西,司机是体力劳动者, 不属于知识分子范畴。更应该看一些通俗点的东西,比如那些花花绿绿的、封面 有露胸美女的杂志,那里面的文章既简单又刺激,看起来不费劲,看完了往旁边 一扔,一会儿就忘了,多好。他看着彭兵的变化,心里有怅然若失的感觉,他们 也不象以前那样有话说了。 有一次,屋里剩下他和彭兵两个,他对彭兵说:“你变了。” “是吗?” “你比我有出息了。原先我们那会儿……都是扯淡。” “岁数都大了。” “唉,我们都让沙漠毁了,呆傻了,外面的事情一概不知道,简直成了蒙眼 的驴了,我回家,对门儿小崽子跟我说网的事儿,我还以为是是鱼网,原来是计 算机,真他妈跟小品上说的一个样了。” 彭兵说不出话来。他第一次看见丁许昆这副样子。从前,丁许昆是有名的大 侠,打架闹事的高手,三十岁的人了,还没对象,他想结婚,可没人敢跟他,恶 名早传出去了。 “走到哪儿说哪儿吧。谁知道明天什么样。”彭兵跟丁许昆说。 同是在一个屋,路宝却喜欢彭兵这个爱好,路宝比彭兵大两岁,可是结婚早 多了,孩子已经四岁。他是初中毕业后接父亲的班下小队的。他父亲是老石油鬼 子,从大庆到陕北,从克拉玛依到塔里木,在野外干了一辈子,临了又让儿子接 了他的班。 他经常拿彭兵的书看,也不是他多爱看书,主要是队里的文化生活太少了, 干完活儿就打扑克,下棋,吹牛,偷着赌钱,就这个。原先队里有台电视,可是 搬家时把天线锅给摔坏了,大家就一直黑着,带进队的报纸永远都晚半月。只好 找书看。 路宝最喜欢看《静静的顿河》,里面哥萨克喝酒打仗的故事,一本书看两个 月,看了就和丁许昆瞎侃,丁许昆就对哥萨克女人啧啧赞叹:“这个阿克西尼亚 真是个骚老娘们儿,敢做敢为,比男的还牛X ,人就是得这样,不过,这也就是 在俄国,要在中国,非得给扣上破鞋的帽子。这写书的把一个破鞋写的跟英雄一 样,了不起。”他的评论粗俗但不失客观,逗的彭兵哈哈大笑。 彭兵从枕头下摸到书,《鲁宾逊漂流记》,这本书他每天睡觉前都读一段。 他喜欢鲁宾逊孤身一人顽强生存的精神,这与他的生活有某种程度上的相通。 他把书翻开,倾立在胸口,随手一翻,刚好翻到鲁宾逊发烧的那一节,同病 相怜,他饶有兴趣地读着鲁宾逊怎样用烟叶给自己治病:“怎么样用烟叶来治我 的病,但我还是用它作了好几种实验……首先我拿一片烟叶放到口里嚼,开始那 阵子,那确实差不多要让我的头脑麻醉过去,因那片烟叶还带绿色,性很烈,加 上我有不惯常吸烟。然后,我又将一些烟叶浸在一些甘蔗酒中,浸一两个小时, 决定在躺下睡觉前服用一剂,最后,我拿写烟叶在火盆里烧,将鼻子凑上去让他 发出的烟气去熏,坚持到我能忍耐的程度,还有那股子热气,简直令人窒息……” “哈,最后还是治好了,鲁宾逊这个偏方不错,比狗子医生输液还管事儿… …”彭兵边看边自言自语着,听到梯子响,医生从外面走进来,油光发亮的头发, 油光发亮的脸,带进来一阵香喷喷的风。 彭兵赶忙把书放下,一脸的不好意思。狗子医生是背后叫的,当面可不能随 便叫。 狗子并没有听见,检查一下药液,药液还有一小半,他用汗津津的手摸摸彭 兵的头,摇摇头:“还烧,你不要看书了,学习也得分钟点儿。你们这屋可真脏 ……这床单上有好多地图,准是丁许昆的床。这流氓。”医生坐在对面床上,忽 然嗤的一声笑了。狗子医生大名叫李玉涛,三十岁,当兵转业到小队的,在部队 上学的医,技术马马乎乎,几年来就这么在野外干着。按要求,勘探队本应该配 备有职称的医生,可有职称的医生没人愿意下小队,有的队向上面打半天报告, 迟迟决定不下来,只好从地方上聘。狗子医生不是聘的,机关医院去不成,只好 来小队了。他的医术一般,但工作态度极其认真,整个队又只有他这一个救命的 医生,因此他显得非常金贵,只不过他说话轻佻,让大家减少了对他的尊重。 因为狗子医生打针极疼,一般人都避免找他打针,时间长了,有人受不了针 刺之苦,就开玩笑叫他“兽医”,有一天,喊他兽医的人发烧打摆子,狗子医生 马上逼迫病人举手高喊三声“我是兽”,然后才给治疗。 狗子除了定期到工地转转,没有急救时就在营地呆着,各个营房车乱窜,找 人侃大山,他老来彭兵这里,大家挺随便。还有一个原因,医生经常每隔段时间 就要去职工医院领药品,往返库城和营地之间,他认识彭兵的未婚妻叶秀梅。 “你什么时候回基地?给我带封信。”彭兵问。 “过几天。娶个如花似玉的老婆也难受,提心吊胆的,是吧?”医生阴沉地 笑着。秀梅还算是个美女,但彭兵从不认为秀梅是如花似玉。狗子这么说,他只 当开玩笑。彭兵无精打采地敷衍着狗子医生。 “实在话,能娶到叶秀梅这样的人真乃人生之幸,你知足吧。”医生欠着身 子,叹了口气:“你是一个臭开车的,又在小队,人家能看上你,说明她不是嫌 贫爱富的人,要不,找个大学生还不容易,基地大学生比门上趴的苍蝇还多……” “开车的怎么了?小队的怎么了?大学生又怎么样?好象野外的就该找一个 夜叉型的!劳动者最光荣,嫁给劳动者也最光荣!”彭兵听到这种论调就上火。 李玉涛的话戳到他的疼处。 这正是他一块不大不小的心病。 按照本单位姑娘们的择偶规则,依次类推:如果姑娘是普通工人,那么她就 必须找个中专毕业的;如果姑娘上个中专,那肯定要选位大学生;如果姑娘是大 学生呢,按理说应该找位硕士或博士做夫君,但本单位根本没有硕士和博士,只 好屈尊也找个大学毕业的,也算门当户对了。秀梅找他时,背后就有人说了他不 少坏话。 “劳动者最卑贱,这点都不懂,没听说过扛麻包的有人夸他最光荣,也没见 陈圆圆嫁给一个种地的。难怪你掉河里。”狗子教育他。 “那是旧社会。” “你还沾了新社会的光了,哈哈。”狗子嘿嘿笑着,他忽然想起一事。 “你知道吗,听说机关里要裁员,人心惶惶。” “不是一直在喊吗?” “这次好象是在是真的,文件都发了。中国的词汇就是他妈的丰富,明明是 失业,偏叫下岗,言外之意就是暂时离开工作岗位,是去休息,去疗养,不久还 能上岗。”医生认真地说。 “肯定有所不同吧,”彭兵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彭兵决定写信问一下秀梅,到底怎么回事,他还是有那么一点担心。 狗子临走时嘱咐他吃药,又逗他一回:“你得要当心,别在野外半年,回家 后叶秀梅给你发身军装。你这人太老实。”“军装?”彭兵一开始没明白,“什 么军装?” “帽子是什么颜色的?绿油油耶!”狗子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我还以为你要吐出象牙来。” 医生走后,彭兵感到头虽然昏昏沉沉的,但身体已经不那么乏力,他很高兴, 明天会完全好起来了,他有些睡意想睡觉,又觉得有什么事情没解决,愣了片刻, 这才一拍脑袋,原来是想小便,输了液后,小肚子憋得难受。 厕所在营地大门外,距离这里约有二百米。 他慢慢起床,套上衣服,好容易才蹬上长筒沙漠靴,从墙上的镜子里,他看 到了自己,好象又瘦了些,两腮陷下去,头发乱糟糟的,象大风吹过的胡杨树。 挪动身体的时候,彭兵才知道自己的确病的很厉害,病可以把一个自认为很健壮 的人打倒。他的身体从未有过这样的软弱,站在营房车的梯子上,他握住梯子的 扶手,竟有些摇晃。 院子里看不见人,车场那边,传来有节奏的倒车喇叭声。太阳升起来了,营 地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天是浅蓝色的,有几块薄薄的云,太阳照在身上,没有 温暖的感觉,他倒是觉得冷,一阵风掠过,狠狠地打个战栗。 这时,他看见苏吉从营地外慢慢走回来,一边走一边用女人的姿势踢着什么。 彭兵迟疑了片刻,要是他现在出大门,一定会和苏吉相遇,他不愿意这样。因为 他不大喜欢苏吉。他鄙视小卖部那里的热闹,哼,她要不是块甜点心,也不会招 来那么多的苍蝇。所以每次买东西,他都让别人代买。 苏吉走进营地大门,向这边张望。 彭兵假装着看天,他想等苏吉回营房他再走。可等他扭回头时,苏吉却走了 过来,远远的就甜甜一笑,把彭兵弄胡涂了。 “你好。”这么长的时间,他还没有和苏吉说过一次话,陌生的女性声音忽 然响起的时候,彭兵感到一阵晕漩。 彭兵站在梯子上,苏吉站在梯子下。 彭兵第一次离这么近距离,而且是居高临下地看到苏吉的面孔。 她穿著深蓝色裤子,裤脚塞进沙漠鞋里,裤腿上沾了不少白土,上身穿暗灰 色的短套头衫,合身的衣服勾勒出美丽女性独有的弧线:肩和颈,腰和胸,这装 扮象个在校学生,如果背个背包就更象了。 她照旧梳着长辫子,但头发有些散乱,好象不经意的,显出几分懒散的风韵。 她身形娇小,却不显柔弱,因为她看上去很结实。 她站在上午的阳光里,两只胳膊交叉着放在胸前,因为和不熟识的人说话, 苍白的脸颊上略带羞涩,说话时老是不经意地把目光偏向一侧。 看到苏吉时,彭兵首先想起了秀梅。 6 苏吉是来找彭兵商量做队刊的事。 关于队上的宣传工作,苏吉准备搞个队刊,在塔里木的几十支勘探队里,还 没有一个队有自己的队刊。队上的年轻人不少,可除了工作,营地里总是暮气沉 沉的。用队刊的形式发动全队的工人,既活跃了业余生活,又可以达到宣传目的。 这个想法已经和队长指导员商量过,他们非常同意,于是她开始着手准备。 对于周信带来的不愉快,她就假装没发生过,每次见到周信,她尽量装的坦 然,虽然她心里象敲鼓一样。她决定,除了工作,一句多余话也不和周信多说。 用工作把自己占满,这样就可以忘掉烦心的事,做队刊正好达到目的。 但她这件事她自己一个人是不行的,必须要有几个骨干一起。苏吉从指导员 那里打听到彭兵喜欢写东西,就跑来找他。 彭兵对苏吉表示了赞成的意见。他平时是挺喜欢写作,往石油勘探报投过几 次稿,这个报是个包罗万象的东西,水平参差不齐,差不多就可以发,他用沙军 的名字发表了几篇作文,铅字一见报,更鼓励了他。他充满热情地为战斗在这恶 劣环境里的人们鼓吹,表现他们的喜怒哀乐,他想让人们知道在这里一切。 “这个想法不错。队上喜欢写作的人挺多的,就是象一盘散沙,能用一种形 式把人们组织起来,这太好了。你再弄些小东西,牙膏或者洗发水之类的当稿费, 刺激一下儿,大家会更有热情。” “对!这没问题,你别忘了我可是管牙膏的。”这让苏吉异常兴奋。 “好的稿子就把它推荐到石油勘探报,看到自己的东西也能登报,大家会更 有自信心。”“对!”苏吉的眼睛在亮。 “不能局限于职工,把民工也发动起来,他们中间同样藏龙卧虎。我就知道 有一个人画漫画很好,可以拿来搞一个图文并茂。”“对!”苏吉高兴极了: “你就做主编好了。” “我不会编东西,我包准给你投稿。” “那不成。” 苏吉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彭兵,好象在观察一个传奇似的人物,这人不修边幅, 闪烁不定的眼光一直大胆地盯着自己,看上去很疲倦,又似乎有些不耐烦,他不 时抓一下自己的头发,或随意地笑笑,以表示自己的意见。 她忽然有个大胆的念头,进到他的宿舍里看看什么样子。 “你就让我这么站着,不请我到屋里坐吗?我还打算听听你的历险记呢!” 苏吉笑着说。 “啊,算了吧,司机住的地方,太乱了。”彭兵笑笑。 “没关系,” “行呀,不怕吓着就来吧。”彭兵让开堵在门口的身体。他们的屋子的确太 脏了。 四张上下铺,只有一张床上的被子是叠好的,其余的(包括彭兵的)都保持 着起床时的原始模样,桌子上摆着早饭,还有几个没洗的饭盆,一堆鸡蛋壳,一 本沾着菜汤的发黄的杂志翻开了一半,几个罐头瓶改装的茶杯和刷牙缸。原本棕 红的塑料地板早变成了黑褐色,地上净是烟头。床下边,缝隙里到处都塞着东西: 旧鞋,没洗的袜子,工作服,绳子,胶皮管子,工具箱,旧行李,方便面,电炉 子,一个排球……空中牵起一根黑炮线(队上有的是这东西),权当晾衣绳,绳 子上挂着的皱巴巴的衣服,包括好几条内裤,已经干了也没收起来。屋子里混合 着油污的味道、洗衣粉味儿、发酵过的汗味儿、还有淡淡的脚臭味儿,总之,象 六必居的酱菜汤一样,不是一天所能形成的。 当然,不要以为勘探队里每个房间都这么乱,后勤人员居住的房间要干净的 多,后勤比野外班组工作轻松,既不会把自己搞的很脏,又有时间打扫自己的住 处,所以,从工地干了一天活的人看到干净的后勤人员时,有时会无缘无故发火, 仿佛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洗衣粉味儿是一种挑衅。 彭兵还没有说话,苏吉已经毫不在意地坐下了,那正好是彭兵的床。 彭兵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这个表情把苏吉逗的哈哈笑起来:“你瞧你,战战兢兢的。”彭兵不好意思 地笑了,他低声说:“我说过屋里脏……”“多有男人风格呀。”苏吉不住地笑: “说实在的,比我想象中好多了,我去过民工的帐篷,比你这里还要乱。” 苏吉大方的态度让彭兵感到意外,他愿以为她会扭扭捏捏的。 是呀,我们平常在不了解一个人的时候,也经常依靠自己的主观臆想去判断 一个人的好恶,等到真正接触时却发现这种判断是错误的。彭兵现在就有这种想 法,他心里很喜欢苏吉这种性格,一点都不娇柔做作,想笑了就呵呵笑,挺好。 他目光甚至使苏吉开始脸红。 “你干吗那么看人?” “说实话,我以前把你当花瓶了。” “是吗?现在呢?”苏吉高兴地看着彭兵,有人对他说真话她很高兴。 “不知道。我还不了解你,不过你有点儿假小子味儿,这比较好。” “哈哈,”苏吉第一次听到有人叫她假小子,“没见你去买过东西。”她问。 “我不喜欢你那里,人太多。” 苏吉扬起头平静地说:“我知道有人背后瞎说,他们要围在那里,我也没办 法,他们背后要说什么,我也管不着,嘴长在他们身上。管小卖部是我的工作。” “女人在野外终究不大合适,你为什么不留在机关?” “别谈这个吧,”苏吉笑着说:“说说你的历险记。” “有什么可说的,不就是掉到河里去了没淹死,还不够丢人的。”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那是迷信说法。” “听说你经常在报纸上写东西。” “别人瞎传,几个豆腐块儿,业余水准,你也知道勘探报那个水平。” “不要谦虚呀,好多人都说你是才子。” “什么才子,菜子儿还差不多。要是才子还在这里吗?”苏吉看到彭兵枕头 旁的书,拿过来翻着。 “你喜欢看这书?”“我喜欢鲁宾逊。他有一种精神。”“我也喜欢。”彭 兵发现,和苏吉谈话的感觉是奇妙的,随意如同在和多年的朋友在一起。苏吉总 是认真地倾听他说话,从不打断。 他忘记了自己在发烧。 彭兵给苏吉的印象是——爱憎分明。 在她眼里,彭兵对问题的看法略带偏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好恶,对喜欢的 东西,他使用热烈的形容词来褒奖,而对自己憎恶的又会用尖刻的语言挖苦讽刺, 如果他反对苏吉的观点,也从不因为坐在面前的是个姑娘而顾忌。 苏吉问他:“你好象挺压抑的?” “有点,没本事的人都这样,不踏实。” “那就想办法调走。” “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不留在机关。” “原因很多。” “那我原因也很多。” “你先说。”苏吉笑起来。 “我还准备为祖国石油事业多做点贡献。” “唱高调。” “你一个大姑娘家都能坚持,我怕什么?”彭兵面无表情。 “你想不想走出沙漠?说真话。” “想。非常想。” “那干吗不走?” “拿不定主意,离开这个油饭碗能不能养活自己,说白了还是没本事。” “你是志存高远吧。”苏吉认真听着。 “别笑话我了,我其实都不知道我该干吗,我也不知道外面的人们都在干吗, 一片迷盲;有时我就想,既然我们这么崇高,我干吗还老想着离开这里溜走,这 是不是背叛吗?我就觉着我心里不踏实。” 苏吉毫不犹豫地说:“这不是背叛!我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在社会中找到自 己恰当的位置,工作应该是一种乐趣,而不是一种负担,才能发挥自己的最大的 能量,我们的社会才会更好。就如同我在学校学习三年后,却来管理小卖部,那 在学校学习的意义又在哪儿?我是不是应该在这个岗位上默默奉献才算高尚呢? 如果你感到自己有能力在其它方面做的更好,又何乐而不为?这根本不是个人价 值凌驾与集体利益之上,关键在于你是不是好高骛远。”彭兵说:“那你的意思 是说我们都是普通人,有时不用拿奉献这样的帽子糊弄自己?” “对,有些话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你不是已经在默默奉献你的青春吗?”彭兵笑了。 “我……原来的想法很幼稚,这里和我想的不同。” 苏吉有点激动,因为她说出了长时间憋闷在心底的话,不知为什么,嘴唇在 轻轻哆嗦,美丽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 “哲学家都是这么多愁善感,自己把自己弄哭了。”彭兵嘿嘿笑。 “咳,”苏吉不好意思地笑着低头去抹眼睛。 “让你见笑,我老长时间没说过这么多话了。” “你说的挺对的。你是不是觉得队里的人都挺无赖的。” “一开始是,后来我才发现是环境造成的,其实这里的每个人都很了不起,” 苏吉轻声说。“不过……” “不过什么?” “没什么。我的看法也不一定正确。”苏吉本想把周信的事说出来,但她忍 住了。 “你了不起。女人里面这么有思想不多。”彭兵在夸她。 “别这么说。”苏吉不好意思了。 “你就是了不起。” “我发觉你并不象表面那么内向。” “我也没说我内向。我本来就不内向。” 两个人相对一笑,忽然开始沉默起来。 后来幸亏炊事班的老李进来,打断了这略显尴尬的局面,老李是炊事班长的 弟弟,给彭兵来送病号饭,荷包蛋煮挂面汤,热腾腾的一大碗,一进屋吓了一跳, 苏吉在这里让他很吃惊。他揩着红脸蛋儿上的汗,一边偷偷瞟着苏吉,一边对彭 兵说话。 “赶紧趁热吃,我放了不少姜,你这是让凉水激的,发发汗准好。”彭兵感 激地笑了笑:“麻烦你了。” “这有什么?晚上我再给你端来。” “不用了,我自己去端。” “咳,你客气个啥。” 老李弓着身子出去了。 苏吉这才知道彭兵在歇病,她满脸歉意。 “你看,太不好意思了,我不知道你是病号……”彭兵截住了她:“别,我 想大概都好了,和你聊天能治病。” “那最好了。你赶紧吃饭,我走了,你好好休息。”“队刊的事儿我们回头 再说。再找几个人。” “你病好了再说。” 苏吉走后,彭兵一跃而起,飞快往厕所跑,他还憋着一泡尿。 再回到营房,却发现桌子上放着两个红苹果,压着一张小小纸条,上面是娟 秀的字迹:“不好意思打搅你养病,苹果收下,好好休息,早日康复。苏吉。 7 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和塔里木河岸的林带之间,是一片生命与死亡搏击的交 叉地带,当南边的黄沙一点一点向北推移时,首当其冲的胡杨林便与风沙进行着 惨烈的战斗,它们抵抗着沙漠的蚕食,这战斗进行了千百年,而且从来不曾停止 过。一片片茂盛葱翠的胡杨林倒下了,残缺的肢干半掩在黄沙中,依旧阻挡着沙 漠的前进,没有倒下的,就那样孤零零站在原野上,如墓碑般保持着英雄的姿势, 它们留下了胡杨树由生而死三千年,死而不倒三千年,倒而不腐三千年的壮烈史 诗。 五月下旬,彭兵跟随放线班小搬家在外的第八天,他们的一条测线穿过塔里 木河林带延伸到了这里。 傍晚时分,放线班开始准备宿营。 在勘探队里,放线班是技术含量最低的一个班组。 石油勘探队的整个基本作业过程是这样的:测量组根据地质设计在工区内测 出一条条测线,钻井组按照设计,沿测线钻出从几米到几十米深度不同的炮井, 下好炸药,放线班沿测线把地震电缆铺设好,爆炸班引爆炸药,产生地震波,仪 器接收从地下反馈的地震回波,根据地质资料判断地质结构,从而判断地下有无 含油构造带。 这是个复杂的过程,包含很多环节,我们只需要简单了解就够了。 彭兵他们放线班的任务是把电缆(他们习惯把它们叫做大小线)按照规定铺 好,等爆炸完成后再收起来。这是个纯体力的劳动。一条测线有多长,放线工们 就要用脚自始至终的丈量下来,穿过森林、沙漠、河流、高山、沼泽、村庄,乃 至地球上一切需要他们丈量的地方。当远远看到一群身穿红色信号服的人,蓬头 垢面,一边在荒原上跋涉,一边机械地弯腰收起一根根大小线时,那情景就好象 看到远古的拓荒者,正在大地上进行着刀耕火种。 因为这是最艰苦的班组,因此也成了一个流放地,但凡犯了错误的工人,最 严厉的处罚莫过于发配到放线班放线。刚到队的新队员大多也要到放线班来,好 象《水浒传》沧州大牢里的杀威棒,入门来先体验一番个中滋味才行。 当测线距离营地远的时候,有的班组往往搬家到工地露营,这样吃住在工地, 就缩短了跑路的时间,加快了工作的速度,勘探队管这叫“小搬家”。 彭兵站在一块硬地上,准备收拾行李露营,他抖着被子里的沙子,把行李布 抻展。他的周围,停着放线班的几辆卡车,其他的人也都在忙着宿营,有帐篷的 搭帐篷,想睡露天的也找块地方安置自己。彭兵喜欢睡露天,在晴朗的夜里,仰 面观望星空,神清气爽,有回归自然的感觉。 傍晚,褐黄色的原野宁静而辽远,夕阳的余光斜照在远方的沙山上,留下美 丽的金红色。天空宛若一池淡蓝色清水,悠远深邃,几片白云如鱼鳞般排列其间, 又似水池内漂浮的洁白羽毛。 塔克拉玛干,当你掩藏了自己的狂野,你的美丽容颜多么令人陶醉。 彭兵正忙着,后面有人叫他,扭头一看,是毕旭东,今年新到队的大学生, 队里让他下放到放线班先锻炼锻炼。放线班共有三十多人,大部分都是民工,除 了几个司机外,干放线工的只有两个职工,一个是彭兵,一个是毕旭东。 “你那个地方好不好?”毕旭东在一棵没倒下的胡杨树下徘徊,找睡觉的地 方。 “这个地方挺好,没沙子。过来睡一起吧。”彭兵喜欢这个不戴眼镜的大学 生。 “那我去搬行李。” 毕旭东高高兴兴跑去搬行李。 那边,指导员付立志正和几个民工做饭。 两个炉子都是用大油桶做的,一个烧水,一个炒菜。满地都是干柴,一会儿 就捡来一大堆,先给炉膛里塞上些柴,泼上柴油,轰地点着,一个特大号的锅架 在炉子上,一个绰号叫祥子的甘肃民工从水罐车里连提了七桶水才把大锅灌满。 付立志一边叮叮当当地切着土豆和洋白菜,一边和几个说话。晚饭吃捞面, 煮挂面。土豆洋白菜和挂面储存时间长,是小搬家的标准食品。 “大炖菜是最好吃的。大白菜、黑蘑菇、熏肉……一勺烩。”付立志摇晃着 头发稀疏的脑袋说:“在我们老家,遇到红白喜事,都吃这菜,那味儿,嘿嘿, 在新疆炖不出来。只有平原的水土才有那种味道。”他咂吧着嘴,仿佛在回忆平 原炖菜的美妙滋味。 付立志从一开始小搬家就跟着放线班,吃住都在一起。二十年来,他习惯了 野外的气候,习惯了工人们的粗话,他甘愿到工地来,因为在他的内心,他没有 把自己这个指导员看的很高。工人们喜欢他,都为他不是队里的“大拿”感到遗 憾,好几次,他严厉地劝止了工人对周信言论攻击。他自知和周信不是同一种性 格的人,他也深知一个野外队领导的团结的重要性,在不违反原则的情况下,忍 让是最好的工作方式。周信这个人的权利欲和表现欲是强烈了一些,但他有他的 长处,他上过学,出过国,对业务的精通是自己所不及的,自己这一茬人都不行 了,塔里木石油的明天还得依靠他们。 他还能在野外呆几年呢?每当回想起自己在塔里木走过的岁月,他心里就激 动的发抖。现在这些年轻人思维是那么丰富,哪象自己那时那么简单,一切都在 变呀。 付立志抬头远远注视着彭兵,叹了一口气,一刀差点切在手上。 他命令正加柴的祥子:“祥子,唱一段儿!” 祥子推辞:“唱个啥?肚子饿的都没劲儿。” 付立志笑着骂他:“快点,别跟大姑娘一样。”大家也跟着起哄。 祥子扭捏了一阵,站起身,整理一下衣服,拿个架势,咧着大嘴唱起来,他 的秦腔非常有功力。尾音落地,四下一片好声。祥子红了脸,抱抱拳,坐下了。 付立志问他:“这是啥段子?” “智取威虎山。”几个甘肃民工争着说。 一个河南的民工叫吴国涛,尖着嗓子叫:“跟毛驴子叫一个味儿。”大家轰 地笑了。祥子扔过一块木柴砸他:“你狗日的也唱。” “唱就唱。”吴国涛仰起脖子,惟妙惟肖地模仿维吾尔民歌的腔调,歌词却 是自己胡编的:“我的名字叫乌布力,天天吃的是烤包子;今天事情我忙的很, 不要开玩笑丫头子………… 大家连笑带骂,热闹成了一团。 小搬家这几天,彭兵磨坏了三付手套,又没有备用的,只好赤着手收线放线, 两天下来,左手磨了一个大水泡,一碰生疼,干活总得小心翼翼的。好几天没洗 过脸,脸上象结了一层甲,他忍住没去撮。他愿意保留着这层天然保护膜,在旷 野里,因为缺水,大家很少洗脸,偶尔洗一次还有副作用,沾过水的脸遇到烈日 和风就会脱皮,变的象高原人一样脸蛋通红。头发里全是沙子,一出汗头发就打 了结,粘到了一起。这些都还可以忍受,但有一件事却让彭兵非常苦恼,内裤早 该换洗,裤裆里好象糊着一块泥,难受极了,他又不肯是用“阳光消毒法”—— 有人敞开裤子对着太阳晒,他们叫做“阳光消毒法”——他难为情。只好盼着快 把活儿干完,回营地洗个澡,换换衣服。除此以外,他都挺适应,每天走十几公 里的野路,腿有点酸,睡一夜就好了。 这期间,他惊奇地收到苏吉托人带来的一封信,说队刊的事,就一些栏目内 容和名称和他商量,末尾说“和你聊天挺有意思,你这个人其实不象表面那么内 向”。 “我早说了我就不内向,非说我内向。”彭兵笑嘻嘻地想。行李铺好了,彭 兵和毕旭东躺在各自的行李上抽烟,彭兵想着队刊的事,就问毕旭东:“你写文 章如何?” “嘿,马虎。”毕旭东掸着烟灰说:“干吗?” “队里准备弄个队刊,没人手,叫我弄,你要不要凑把手?” “还没听说过队刊,我们学校有个校刊,我一开始也是其中一员。不过后来 我发觉那帮子人一个个都酸的很,有点男盗女娼的味道,我就退出了。” 彭兵欠起身体,蛮有兴致地瞅着毕旭东,听他继续说。 “我喜欢诗歌,我那时侯在校刊上写过这么两句,‘告别往事,我将走入沙 漠,灵魂如凤凰涅盘’,哈哈,诗就是没谱儿的东西,这都是扯。” “现在你的灵魂感到如何?”彭兵笑着问他。 “想洗澡。”毕旭东也乐了:“收线时我走不动了就默念‘天将降大任于斯 人’那一段,灵魂有超度般的归属感。” “不会老让你放线,还有‘大任’等你抗呢,否则是人才浪费。” “也没关系,我农村出来的,还习惯。” “那时候你是不是准备拿诗歌换饭票呀?” “就是闲的,骗骗女同学。大学里,吃饱了干吗?” “那你就算一个了,科班出身搞刊物的,赶紧给想几个点子。” “还有人吗?搞这个得人多。”毕旭东问。 “主编就你和苏吉,我是秘书。” “啊,可以。把唯一的美女拉拢过来,你老哥手段高。”毕旭东翻过身,对 着彭兵眨眼:“《水浒》给外国人翻译成三个女人和一百零五个男人的故事,回 头我们就写篇一个女人和二百个男人的故事。” 两个人嘿嘿笑起来,又互相点上一枝烟躺在那里发呆。 炒菜锅里传来令人激动的响声,土豆和白菜被热油呛过后,香气四溢,好多 人都在咽口水,从中午饭到现在,整整七个小时,胃口早就缩到了一起。 “饭好了!”那边喊。 付立志正在和民工打扑克,听到饭好了就扔下牌,站起来说:“准备吃饭。 都排队,别挤啊……”大家早准备好了饭盒,一窝蜂扑向冒热气的两口大锅。 彭兵跟在毕旭东后面,从车上的水罐里接了一点水涮饭盒。他抬头望望天, 天色暗下来,西边还隐约留下一丝太阳的余辉,原野愈发肃穆沉寂。忽然,他从 南方的天际看到一道黑线,开始,他以为是云曦,慢慢的,那云象一堵墙在移动, 遥远的呼啸声渐近。 “大风!”凭借他在野外的经验,他看出,那是一场大风暴在向这里吹来, 而且,那速度是惊人的。几乎是同时,有人也发现了那正在逼近的危险。人群骚 动起来,有人往自己行李那里跑,他们怕被子被风刮走。几个司机不慌不忙地端 着碗钻进自己的车里,排在后面打饭的人着急的催促着:“快点儿!” 放线班长于大雷端着一个比脸盆还大的饭盆,他一边往嘴里扒着饭一边冲彭 兵喊:“赶紧着盛了饭,到我的车上来。这贼天,说变就变。” “放好行李,扔到车厢上去。”付立志到处喊。 一阵微风掠过原野,又一阵,大地上忽然出现了无数的小旋风,红柳的枝条 象发疯一样摆动,空气抖动着发出尖啸,仿佛在轻轻撕裂。地上的沙子先是小跑, 跟着就如潮水一样流动起来,仿佛有天神拿旗帜轻轻一展,天被遮了起来,变成 一种令人恐怖的土黄色。转眼间,大风呼啸着来临了,千军万马在冲锋,无数的 鬼怪神灵在哭泣,鼓声,哨声,磨刀声……一切狰狞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敲击着、 震撼着每个人的心魄;风裹着沙粒抽打着汽车,抽打着人的身体;炉火被吹散了, 象无数彩色的蝴蝶在飞舞;淹没在风中的人们每喘一口气都要吸进无数的沙子, 面对面的人一开始还能分辨出脸的轮廓,但马上就互相消失了踪迹,人只能缩进 衣服里,钻进被子里,把头紧紧蒙住,听着沙粒雨点一样哗啦啦落下,恍如沉浸 在无边的噩梦中,只有灵魂在瑟瑟发抖。 塔克拉玛干,你这美女与野兽的化身! 大风直到后半夜才渐渐停歇,几辆汽车都把大灯打开,给人们照着亮,灯光 劈开暗夜,清楚地映出悬浮在空气中的沙尘,原野上象起了一场大雾,幸亏大家 都把行李抢在大风到来前装到了车厢上,这一会儿,有几个人七收八脚地爬上车, 往下扔行李。乱哄哄的人群里,好几种口音在骂街,在手电的光影里人们掸着身 上的土,唾着口里的沙子,诅咒着天,各自找到自己的行李,然后在黑暗中随便 躺倒。 “水!怎么会有水?” 有人躺下后才发现地上有水,大家赶紧起来查看,于大雷这才发现,水罐里 的水全跑光了。于大雷车上有一个能盛一吨水的小水罐,每次野外搬家时,这个 水罐里都用来装生活用水。放水的胶皮管一直用铁丝固定在车厢上,可不知道什 么时候松开了,大风刮来的时候,大家都忙着躲避,加上天黑,谁也没有注意到, 等到发现时,罐里的水全跑光了。 “妈的!”于大雷一蹦多高,他象牲口一样在地上转圈儿,刨起一股尘土, 他对着黑暗中默默发呆的民工咆哮。 “谁干的!谁干的!没水了明天早晨吃什么!” 付立志走过来,。 “大雷,先别急,我喊喊电台,看能不能联系上,叫他们连夜送水来。” 付立志走到车里,对着电台喊:“营地!营地!营地!” 没有回应。显然时间太晚,营地的人都睡下了。于大雷没好气地对着民工们 骂了几句,一个人呼呼喘气。 大家都非常清楚,这里距离营地将近一百公里,大风早把原来的路吹的面目 全非,黑夜里回营地拉水几乎是不可能的,没有了淡水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 谁都知道后果。 黑暗中有人哼了一声,小声嘟囔着:“又不是我们弄的,干吗骂人?” 于大雷象弹簧一样跳了起来,径直冲向那个说话的人,他揪住那人的衣服拖 到灯光下。那个人满身都是尘土,脸灰扑扑地象只蝙蝠,在灯光里,两只眼睛愤 怒地冒火,他奋力挣扎着,脱开于大雷的手。 “是你?”于大雷看清了,竟是前些天被自己打过的哪个叫李云路的民工。 “你他妈找死!”于大雷伸出巴掌打向李云路。彭兵、毕旭东和几个司机冲上来 抓住了于大雷的胳膊,于大雷不依不饶地骂着。 “干什么!”付立志炸雷一样吼道:“来,你英雄,和我来打,跟民工闹算 什么。”付立志一发火,谁都不吭声了。于大雷惊诧地眨着眼睛,他胆怯了,手 垂下去。 “行了,”付立志大声说:“大家回去睡觉吧!睡觉去吧”人群慢慢散了, 有人躺倒在黑暗中小声嘟囔着。 于大雷灰溜溜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去干什么。付立志在他后面,忽然踢到 一件东西,原来是个饭盒,弯腰捡起来。黑暗中他递给于大雷一根烟,然后凑在 一起点着。付立志深深吸了一口,然后用力吐出去。透过朦胧的夜色,他看到天 上一颗暗淡的星星,又一颗。 “不能这样,大雷。”付立志说。 于大雷使劲摇着头,拿烟的手好象在哆嗦。 “没干过这么窝囊的活儿。”他嘟囔着,使劲抽烟。 “急也不能打人,现在不流行打架。”付立志责怪说。 “我回去拉水!”于大雷狠狠把烟头扔在地上,他看着黑洞洞的旷野。 “你还是休息,明天你还得开车,我和彭兵开你的车回去,我们轮换着开。” 付立志说。 第二天早晨,放线班的人们还在睡着,黎明前的原野象死一样沉寂。彭兵和 付立志驾驶着满身灰尘的车回来了,车上的水罐里装满了清水。一夜没睡,他们 的脸色象死人一样苍白。 8 接下来的几天里,于大雷很少说话,他发疯一样把车开的飞快,遇到小沟小 坎丝毫不减速,远远的就能看到他的车拖着长长的尘土在原野上奔驰。 三天后,放线班完成了这条测线,又沿另一条测线返回了塔里木河边。 指导员付立志有事返回营地去了。临走时他嘱咐彭兵看着于大雷,别让他再 冲动。 离开太阳炙烤的沙漠地带来到凉爽的胡杨林里,爆炸班的隆隆炮声终日回响 在林间,每个人的心里都轻松起来,只要穿过河去这条测线就算完成了,那时就 能回营地休息,换干净的衣服,写信,吃顿象样的饭。因此干活时大家不知不觉 加快了前进的脚步。 一天中午,放线班经过林子中间一个的大水坑,正好接到仪器的通知,可以 停下来休息。于大雷开着车检查去前面铺好的线。大家扔下手里的活儿,高兴地 跑到水边,又笑又闹地洗脸、洗头。这个水坑是河里涨水时沿小河道漫进林子里 来形成的,越靠近河边,这样的水坑越多。 在林间,没有树荫遮盖的地方,太阳直接晒到的地方,潮湿的地面上蒸腾起 热气,一些吸足了水分而变的娇嫩的甘草被晒的无精打采,被水浸泡过的泥土散 发出一股腐败的味道;红蚂蚁沿着树枝和草棵直往人的胳膊和裤腿里爬,细腰的 花斑蜂也来凑热闹,围着人嗡嗡乱转。 彭兵洗了一把脸,忽然想洗洗身上,他脱光上衣,抚摩着精瘦的肋骨,水很 温暖,沾在身上后变成一种亲切的清凉,洗过后,他感到惬意,坐在一棵躺倒的 树干上,从挎包里拿出书来,却没有心思看下去。眼前的情景让他想起了艾合买 提,他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侧耳细听,想在林子里寻找一丝羊群的咩咩声,但只 能听到树叶沙沙和小鸟的啭鸣。 他又有了与世隔绝的幻觉,他想象着有一个无形的圈子把这里与外界隔断了, 所有的外面的世界变成了幻象,变成了遥远的不可琢磨的东西。闲暇时人们兴高 采烈地高谈阔论,他在一旁静静听着,他觉得自己永远都象一个旁观者而不是参 与者。他记不得这种情绪始于何时。他总有这样的幻觉,于是怀疑自己得了忧郁 症。 他发现自己其实是想走出沙漠,逃离这个圈子,他不知道自己心中的梦想究 竟是什么,那个梦想是模糊的,又是如此的清晰,他只知道开车和放线都不是他 想要的,在野外也决不会是他一生的工作。他一方面不安于现状,一方面又没有 勇气走出现在的生活,于是,每天都在矛盾中苦恼的生存着。一想到要离开,他 就有背叛的感觉,那天苏吉给他诠释了一番,他有了释然而解的透悟之感,既然 不安于现状,那为何不去努力改变?怎么改变呢?我究竟要做什么?彭兵苦苦思 索。 苏吉,他想到了苏吉,他惊奇地发现,从那次谈话后,苏吉的影子已经数次 出现在他的头脑中,在他想到秀梅的时候,苏吉就会出来捣乱,她的影像象一团 粉红色的舞,挥之不去。他的内心里涌动着忐忑不安的犯罪般的感觉,好象是小 偷拿了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但凌驾在这种不安之上的,却是朦胧的甜蜜感,一 种深深的诱惑吸引着他继续遐想。这隐藏在心底的龌龊,使他脸轻轻地发热,心 跳加快。他想抽烟,伸手去拿,却发现烟盒是空的。 “混帐……”他轻声骂道。 水坑旁边聚集了一堆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毕旭东招呼彭兵过去,好象水 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彭兵走过去,毕旭东指着水里和他说:“你看。” 这里的水比较浅,透过黄色的水面,可以直接看到水底,彭兵看到水底上有 一个黑洞洞的大坑,象被什么东西突然扯开似的,黑洞的周围,堆积着成百上千 死鱼的尸体,白花花沉积成厚厚的一层,无数死鱼的眼睛惨白地盯着在岸上看着 它们的人,情景非常可怖。 人堆里一个民工说:“我说怎么水里见不着鱼在游呀,原来全在这里开会呢。” 彭兵皱皱眉,低声对毕旭东说:“是炸的,有人拿炸药炸过了,八成是钻井 组干的。” “啊,”毕旭东张大了嘴:“那为什么不把鱼捞走?” “大的全捞走了,你没看到剩下的都是巴掌大的。” 彭兵厌恶的离开水坑。他知道,南疆有水的地方就会有大量的鱼,据说这得 益于维吾尔族人的饮食习惯,他们只吃几公斤重的大鱼,小鱼永远都会得到保护。 每次测线经过河流水塘,队里的人都不会放过炸鱼的机会。勘探队每个施工期要 使用成百吨的炸药,因为管理松懈,队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得到炸药,石油 勘探用的炸药都是一公斤或两公斤为单位的特制硝胺炸药,外壳裹着漂亮的蓝色 或红色,用来炸鱼非常方便。这样炸鱼的后果是毁灭性的,在一定的水域内无论 大鱼小鱼,爆炸后连一条都不会存活。 艾合买提那善良的面孔在彭兵眼前晃动,彭兵怀着深深的负罪感,他们破坏 了这块土地的安宁,他们毁坏了一块完美的净土。如果这沙漠边缘的最后一块净 土消失的时候,人类的末日就将来临了。 “破坏!严重的破坏。”毕旭东在惋惜地喃喃自语。 “是呀。”彭兵痛心地说:“你还没有见到开荒的,在这林子里还有好多开 荒的,他们用推土机把树推了,开出一块块地种甜瓜、种棉花。” “哼,不知道怎么想的。”毕旭东说:“树要是没了,还种什么地?一场大 风就可以把他们埋了。幼稚的思维,政府不管吗?” “你以为?”彭兵冷笑了一声:“我问过他们,都是县政府批准的。” “幼稚!”毕旭东呆呆望着水坑,一只小虫在水面上挥洒自如地漂流着,荡 起一轮轻柔的涟漪。 “你是环保主义者?”毕旭东问彭兵。 彭兵嘿嘿笑起来:“什么者不者,这是在小学里就学过的道理。”“我们学 校有一批环保主义者,没事就振臂疾呼拯救地球。”“你们大学生就是这样,理 论家。有烟吗?”彭兵断烟一天了,毕旭东摇摇头,他也没有了。 “跟民工要去。”“算了,别打搅他们了。”毕旭东要去被彭兵拦住了。他 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那是临搬家前他带的一张旧《参考消息》, 他从上面撕了两条,递给毕旭东一条。 “抽土烟吧。”他诡秘地笑笑,弯腰寻找着,找到一些干枯的甘草,揪下来 揉成末。 “卷一枝,会卷吗?” 毕旭东好奇地看着甘草揉制的烟丝。 “这能抽?” “试试。”毕旭东小心翼翼地抽点着的烟,甘草香烟的味道很柔和,没有他 预期的那么呛人,咽进嗓子时还咂出一股异样的香味儿。 “怎么样?”彭兵笑眯眯地问他。 “不错,”毕旭东象发现了宝贝一样使劲抽着烟。 “小心,别多抽,抽多了会头疼,还会恶心。”彭兵告诫他。 “这塔里木河真是人间的一块净土,将来,我就在这胡杨林里盖间房,带着 老婆孩子一住,仙境一般。”毕旭东躺在树干上,向空中吐着烟圈。 “那时侯谁知道还有没有这块净土。”彭兵心里想。 一辆绿色的卡车沿着林间小路疾驶而来,车一停,于大雷气急败坏地从车上 跳下来,急匆匆地喊着:“他妈的,越急越添乱。”原来,前面有两根大线被人 砍段了,所以仪器才忽然停止了放炮,需要换线。于大雷告诉大家,砍线是维族 人干的,刚好被检查排列线的车看到,人已经抓住了。 彭兵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就想到了艾合买提,他急忙问道:“人呢?” “捆在仪器车那里呢,这狗日的,抓他时把刀都拔出来了,差点把高队长伤 着,正好周队长到工地来了,非送公安局不可。”于大雷擦着额头的汗,添油加 醋地讲述着惊险故事。 “周队长?”彭兵问他。 “奇怪吧,坐着送午饭的车出来视察了。一百年不上工地,来一次就碰上这 事儿,刚我又挨训了,说我们没有预防措施,不过没什么,高队也挨训了,我这 不算什么。祥子、李宾,你们两个跟我去换线。” 彭兵拦住了他,他必须去看看到底是不是艾合买提。 “我去吧。” “看见队长来了想表现自己,彭哥。”大雷笑嘻嘻开起玩笑。 “别扯淡,我想看看那维族人。” “行呀,你也动动手,那狗东西早被暴打一顿了。” 毕旭东也要去,三个人上了车,沿着原路疾驶而去。 彭兵看到砍断的大线时,终于意识到情况很严重,两根米黄色的大线被砍成 了六七段,象死蛇一样蜷曲在地上,全报废了,砍线的人心里一定怀着极大的仇 恨才这样做的。换完线以后,他们来到仪器车旁。 仪器车停在林间一个高岗上,它是野外石油勘探工作的心脏。彭兵远远就看 见几个人围在那里,他从中认出了周信,副队长高辉,但车停下的时候,他又惊 奇地发现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苏吉。 她听到车声,扭头向这里张望,用力挥挥手,抿着嘴笑起来。 这一瞬间,一束透过林隙的阳光使彭兵头晕目眩。 她怎么来了? 彭兵顾不得想太多,他挂念着那个被捉的维族人,只和苏吉轻轻点一一下头, 也没和周信打招呼,就跑到仪器车边去看。 不是! 那个人被捆在仪器车的扶手上,不是艾合买提。 他的年纪要比艾合买提大的多,是一个落腮胡子中年人,头戴一顶维族人的 无檐花帽,衣服上沾满泥土,脸又青又肿,鼻子已经被打出了血,他的目光惊惶 不定,一会儿看看地,一会儿瞅瞅围观的人,忽然扬起头大声说着什么,也许是 抗议,也许是叫骂,然后停下来呼哧呼哧喘气。彭兵松了一口气。 刚转过身,苏吉站在了眼前。 她今天换了一条兰色的牛仔裤,还是那件灰色的上衣,她象沙漠中一泓蔚蓝 清澈的湖水,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彭兵慌乱地打量着她,目光却停留在她隆起 的胸部,这使他更加不安。 苏吉呵呵笑起来:“你怎么了?” “你来了。” “啊,来了。”苏吉笑的更加厉害。 “你笑什么?”彭兵也笑了。 “看见你高兴呀。” “……” 彭兵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因为他看到大家都用关注的目光看他们。他也觉得 自己的样子很别扭。 “原来你们工作起来这副模样。”苏吉看着彭兵的样子,有些心酸。几天不 见,他明显变黑了,乱蓬蓬的头发映衬的脸颊更加消瘦,而鼻子突兀地向前探着, 颇有几分滑稽。他的衣服脏的不象样子,看的出他经过了多么艰苦的劳动。 “我很狼狈,是吧?” “没有,你的精神很好。” “你出来干吗?象个旅游的。”“我来视察呀。”苏吉开着玩笑。 “跟领导出来视察。”苏吉一下子红了脸:“别笑话人,我就是想到工地来 看看,谁知道他也要出来。我确实象游离在大家之外的人,没到过野外。”她向 周信那边撇撇嘴。她害怕彭兵再问什么,急忙问彭兵:“你干吗那么急急忙忙去 看他?” “我以为是曾经救过我的那一个。” “这个维族人干吗搞破坏?你看他那样子,一定是有什么原因他才这样做。” 苏吉皱着眉头。 “不知道。”彭兵在潜意识里感觉,他应该象当初艾合买提搭救他那样,去 搭救这个男人。当他发现不是艾合买提时,他怎么能变的这么若无其事呢?得说 服周信把他放了。即使维族人做了不应该做的事情,也没有权利捆人。他正犹豫, 毕旭东过来了。 “这是办队刊的高手,小毕,毕旭东,诗人。”彭兵介绍他给苏吉。 “咳咳,”毕旭东白了他一眼:“别胡扯,说我是诗人就是骂我呢,又不是 没见过,苏姑娘,你好。” “怎么都油腔滑调的。”苏吉被逗的使劲笑,三个人说笑着谈论起了队刊。 周信很不自在地望望这三个人,不知道那里冒出一股无名火,他抬腿狠狠地 一脚踢在维族人肚子上,嘴里骂着:“叫你砍。”一旁的高辉赶紧拉住他:“老 周,行了,别打出事儿来。”周信恨恨地瞪着维族人。就在这一刻,右面的树丛 里象风一样窜出一个人来,发狂似的扑向周信,人人都看到他手里握着一把英吉 沙式短刀。 艾合买提! 彭兵一下子就认出来,那个扑向周信的人是艾合买提。他认识那把刀,那把 刀曾经给他切过兔子肉。 人们被惊呆了。 彭兵第一个扑上去,把发呆的周信扑到了一边,因为这一扑,周信躲过了艾 合买提的刀。 “艾合买提!!”彭兵大叫一声。 艾合买提惊愕地望着彭兵,血红的眼睛里充满疑惑。捆在车上的维族人不停 的叫喊着,艾合买提赶忙用刀把绳子割断,获得自由的维族人愤怒地对彭兵喊叫 着,人们一句也听不懂。 “他是我爸爸。” 艾合买提一字一句地说,这几个汉字他说的非常清楚。 他转身走到他刚刚藏身的红柳丛里,提出来四张血淋淋的羊皮,一群苍蝇紧 紧趴在羊皮上面,嗡嗡地叫,好象羊皮发出的声音。 “你们,贼娃子!”他把羊皮扔在地上,苍蝇嗡的散了。 人们明白了,一定是谁捉了维族人的羊,偷偷宰掉吃了,以至于招来他们的 报复。 事情的确是这样,当艾合买提和父亲清点羊群时,发现少了四只,他们便有 不祥的征兆,经过搜寻,在测线附近他们找到了羊皮和吃过的骨头,他们愤怒到 了极点。他们恨透了这群糟蹋塔里木河的人,他们要报复。于是,发生了这一切。 艾合买提再没有说话,他连看都不看彭兵,他扶着父亲,步履沉重地向林中 走去。没人去阻拦他们。 彭兵想说话,想解释,胸口里却有什么东西堵的他喘不过气来,说不清是愤 怒,是沮丧,还是懊悔,艾合买提那怨恨的眼神象刀子在阉割着他的心,他的耳 边忽然响起如同教堂里的钟声,一个声音在说:“你们是罪人,你们是罪人……” 此时,他才觉得胳膊一阵剧钻心的剧痛,血泊泊地流着,湿透了衬衫。艾合 买提那一刀没有刺到周信,却伤了彭兵的胳膊。 当天下午,彭兵坐车返回了营地。 经过河边时,他看到了塔里木河平静地的水面,靠近岸边,有一只白色的仙 鹤孤零零立在浅水中,它凄厉的叫声从河面上传出去很远,久久在森林上空回荡。 9 六月初,沙漠里又刮了一场大风,营地四周因为胡杨林的保护,没有受到严 重的侵袭,但巨大的沙尘遮天蔽日,好几天都不散。工地上的各个班组只好撤回 到了营地休息,工作停顿了三天以后才继续。 这场风刮过以后,天气一下子变的酷热起来。白天,人呆在营房里必须把空 调打开才行;到夜里,人们就把营房的门敞开,光着身子睡,一点东西都不用盖。 为了凉快,彭兵用剪刀把一条旧工装裤改成了短裤,长筒的沙漠靴也穿不得 了,换成了拖鞋,他又找管库房的老李师傅理了一回头,老李师傅是队里资格最 老的人,在野外的几个月里,都是他负责给大家理发,他的发形只有两种,平头 和光头,反正这里也不讲究,只要舒服利落就行了。理完发,换了装束,镜子里 的彭兵好象换了一个人。 他养好伤以后,又去开车了,车还是他原来那一辆,修复了,只是油门踩重 了以后黑烟冒的挺多。现在他的任务很随意,间歇着往工地跑跑,干些零碎的活 儿,闲暇的时候多了,不再象送饭那会儿那么忙。送饭的任务改由对里年纪最大 的司机老宋负责。 进入六月,勘探队的工作开始紧张起来,除了放线班,其它的班组如钻井组 测量组也都经常搬家到工地,营地里总是冷清清的。彭兵的房间里老是他一个人, 丁许昆和路宝几乎长住了野外。 彭兵现在有更多的时间来忙队刊的事。 队刊的大致结构已经出来了,他们征集了许多稿子,这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一些平时蔫头蔫脑的人写的东西很有水平。苏吉把所有的稿子都输进了电脑,还 制作了不少版头。毕旭东提供了不少的栏目名称,诸如“心灵测线”“情感采集 站”等,很贴切。看来不久就可以看到第一期了。 为了队刊,彭兵经常到苏吉的房间去,于是和苏吉有了更多的时间接触,因 为毕旭东经常不在营地,所以更多的时候只有他们两个在一起。组稿的时间大多 在晚上工作之余,他们把各类稿件(姑且这样称呼)分栏目归类,再加以修改, 改这期间两个人经常沉浸在一种无言的默契之中,一个眼神或者一个微笑就明白 了对方的心意,有时候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或者两个人忽然变的沉默和略带 尴尬。彭兵似乎觉察到这种关系的危险,他敏感地意识到自己在滑向一个美丽却 未知的所在,他怎么忽然会和苏吉这样的接近?他经常回到房间里一个人躺在床 上对着上铺的床板发呆,迷惑和温馨,甜蜜而忐忑不安,有如饮过搀杂鸦片的烈 酒。 秀梅来过一封信,信中说她很好,让他安心工作,开车要小心,吃饭喝热水, 睡觉别着凉,到野外去要涂些避蚊油等等。彭兵只看了一次就把信抛到了一边, 他不敢多看,因为只要想到秀梅他心里就会充满不安。 有一天晚上他自己在屋里,下定决心再不到苏吉的营房里去了,吃过晚饭他 的确呆在房间里,但却神不守舍的,一种强烈的欲望燃烧的他坐卧不安,他故作 姿态地打开一本书看,天知道他能不能看下去。他这样持续到睡觉前,连一页书 也没看完。 有人敲门。彭兵的心缩成了一团,他感觉到苏吉就站在门口。 开门,果然是她。她走进屋里,抬眼望着彭兵。 “你为什么没去找我?” “我正准备去。”彭兵在撒谎。 “你在撒谎呢,你的眼睛已经暴露了。”苏吉呵呵笑起来。 彭兵局促不安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躲避是因为你害怕别人的闲话?” “有点。” “我还以为你超凡脱俗呢。” “我本来就不超凡脱俗!”彭兵生气地喊道。 “我喜欢你呀!” 苏吉的眼睛里一下子充满了泪水,但马上止住了。她对彭兵到底是种什么样 的感情她也说不清楚,她喜欢他毋庸置疑,这种喜欢就是建立在他们之间那流畅 的说不出的默契感,或者她自己在这个闭塞近乎原始的地方忽然找到一个谈的投 机的人就欣喜不已,再或者,她其实就是需要一个男人有力的臂膀,结实的胸膛, 来为她驱走心里的委屈和不安。 彭兵痛苦地说话了。 “苏吉,我明白所有的一切,但我是结过婚的人。在这个环境里,我们是压 抑的,我们都需要安慰关心,我有时候恨这个地方,但后来不恨了,因为环境对 每个人的都是公平的。如果说我不喜欢你那纯粹是撒谎,但是,我们必须自己约 束自己,守护住心灵上的最后一块净土,那是一块神圣的净土,我们不可以任意 践踏了它。这应该是做一个正常人最基本的准则。请原谅我说破,因为我们都不 要做危险的游戏。谢谢你姑娘,我也喜欢你。” 苏吉低下头,把自己的手轻轻放在彭兵的手上。彭兵惊慌地把是手缩了回去, 仿佛苏吉的手是一块火炭。苏吉扬起头,她的眼睛里朦胧地象有一曾雾气,她坚 决地抓住彭兵的手,彭兵感到她的手心里满是汗水。她做出了更加惊人的举动, 把嘴唇凑过去,在彭兵的唇角印上了深深一吻。 彭兵从她的呼吸中嗅到一股令人晕眩的女人气息,她的嘴唇柔软冰凉。 苏吉放开他,嫣然一笑:“我走了。” 苏吉刚一出门,彭兵一下子坐在床上,肩膀象发疟疾一样抖动着。 到了半夜,路宝从工地回来了,象个出土文物,还发着烧。他在钻井组已经 感冒了两天,实在坚持不住了才返回了营地。彭兵决定替路宝出工,搬家到钻井 组去,他要远离苏吉。 第二天,他向周信申请去工地,周信痛快地答应了。 三天后,夜里下了一场小雨,营地四周的天空是灰蓝色的,有一块块紫色的 薄云在低空悬浮着,云彩散尽的时候,天好象一口蓝汪汪的大锅扣在原野上。因 为下了雨,胡杨树的颜色开始深起来,这些天不知道从那里飞来了许多乌鸦,围 着营地的垃圾堆刨食物,刮拉刮拉地乌鸦叫整天响彻在营地周围。烧水的老张做 了几付夹子下在垃圾堆里,乌鸦没有捉住却夹住一只狐狸。 一大早,于大雷喊电台到队部,放线班罢工了! 周信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慌了手脚。明天有一个重要的检查团要到队,在这个 节骨眼上闹事,周信怎不心慌。他勒令所有人必须坚持在工地,不许回营地。 但到中午,放线班却回来了,四辆卡车停在营地门口,民工一个个从车厢上 跳下来,脚步坚定走到队部门口,围成一堆,谁也不说话。于大雷铁青着脸走进 队部。周信和付立志在,两个副队长回库城开会了。 “大雷,怎么回事?”付立志问。 “谁让你们把车开回来的!”周信瞪着眼说。 “他们怎么说也不干了,他们说要干活儿先发工资,说旧社会给地主也没这 样。拿棍子逼着我,我不敢不开车。”于大雷咕咚咕咚喝了一气水。 付立志问周信:“怎么回事?这个月工资不是已经发过了吗?” 于大雷知趣地出去了。 周信暧昧地一笑:“老付,你知道,最近我家里有点事……你看我事先也没 和你商量,就先推了几天给他们发。” 付立志大吃一惊:“老周,你这可严重了。挪用公款故意拖欠工资传出去还 了得。” “老付你看就拖了几天嘛,又不是不发了。” “已经二十天了。现在你看怎么收拾吧,”付立志很恼火。 “老付,你想想办法先把检查应付过去,我们是一根线上的蚂蚱。”到了关 键时刻,周信才知道自己的所谓权力是多么的可怜。 付立志皱紧眉头,他纳闷周信这样的人是怎么当上一队之长的。这样下去, 这个队就完了。这是个有光荣传统的队呀。 “走吧,我们去解释一下儿。” “老付,还是你去吧。” 付立志叹了口气,一个人出了门。他走队部,民工门呼啦把他围住了。 “付导,为什么不给我们发工资?” “家里要盖房子,要钱呢。” “付导我们知道不是你的事儿,叫周信出来。” “他他妈吃的肚子溜圆。” “杀了他!!” 人们的情绪一开始还算平静,但不一会儿就躁动起来,有人想往队部冲,被 付立志挡住了。一个小个子民工从地上捡起一块垫井场的石头呼地砸在队部营房 的玻璃上,这好像是个信号,愤怒的人群像潮水一样把付立志冲到一边,冲进了 营房车。周信可怜地如同在风中瑟瑟发抖的树叶,躲在里间,狠命把门顶着,但 这是徒劳的,人群一下子就把门撞开了,周信脸色苍白,嘴唇哆嗦成一团。拳头 和脚雨点一样落在他的脸和头上。付立志在人群的后面拼命叫喊着,但这无济于 事,没人理会他。付立志急了,这样下去非出人命,他从墙角抽出一个灭火器, 拔出销子按下手柄,干冰灭火剂象漫天雪花喷到了人群里。 人们一下停住了,付立志大吼道:“都出去!出去!” 周信已经人事不醒了,脸肿的象南瓜,,眼睛突出着,嘴里呼哧呼哧吐着血 沫子。民工们冷静下来了,有些胆小的偷偷溜到了营房外边。大家看看躺在地上 的周信,再看看怒气冲冲的付立志,一个个默默走出去。 付立志扶起周信,用毛巾擦擦他脸上的血。 “周队长,周队长。” 周信睁开眼睛,趴到付立志的怀里哭了起来。 一会儿,一辆车停在队部的门口,在大家的注视下,狗子搀扶着摇摇晃晃的 周信上了车,要把他送往二百公里以外的轮南油田医院。 第二天,沿着石子 路开进来一辆绿色的北京吉普,车上下来两个因为颠簸而脸色变得苍白的警察, 他们径直来到队部。付立志知道,周信报警了,他皱紧眉头,原来他打算内部解 决,如果抓人他害怕会引起民工更大的骚乱。一个眼睛有点斜的警察从口袋里掏 出一张纸,向付立志念起了名单。一共三个。 “这些人我们都要带走,请你合作。” 付立志满脸赔笑,递过去两支烟。 “呵呵,先休息一下儿,人都在,跑不了,两位先休息一下儿。” 付立志同志炊事班做饭,要拿库房里最好的菜出来。 在老付的陪同下,两位警官好奇地在营地里转,他们看着勘探用的各种设备 啧啧赞叹,他们对比楼房还高的沙漠车发生了兴趣,要求开一圈儿,付立志都一 一满足了他们。到中午,两位美孜孜地坐在队部的饭桌前,品尝起了兔子肉,鸡 肉,还有一条比付立志胳膊还长的塔里木河草鱼。餐桌上,付立志不失实机地请 两位通融一下儿,人就不要带走了,警察陈述了多条理由,最后强调,看在付立 志的面子上这次就算了。付立志高高兴兴地表示了谢意。警察要上车走的时候, 付立志给每个人的警服下塞了一条“555 ”牌。 刚刚应付完警察,一溜气派的丰田越野吉普车开到了营地。检查团来了。 在处长梁宝银陪同下,塔里木油田会战指挥部的一个副总指挥走下了车,副 总指挥后面,是大大小小的领导随从和记者,众星捧月一样拥着他走进营地。副 总指挥曾经担任过石油工业部的副部长,年介花甲,但精神却很好,丝毫没有因 为劳顿而显的疲倦。他兴致勃勃地参观着营地,听付立志讲解着队里的情况,时 而询问些什么。 但这时却发生了一件让所有人都尴尬的事。 一行人来到停车场时,一个光着膀子的小个子民工挡住了去路,大家全惊呆 了。梁宝银狠狠瞪了付立志一眼。付立志懵了。 副总指挥和蔼地问:“小伙子,有什么事,你说吧。” “我们的工资为什么不发?” 副总指挥回头看看头上冒汗的处长梁宝银,回头问付立志:“这是怎么回事?” 梁宝银狼狈地笑笑,他问付立志:“怎么回事?” 付立志脸涨的通红,好像被狠狠抽了一顿。他低声对那个民工说:“李云路, 你先回去!” “不!今天领导在,必须解释清楚,为什么不发工资。” 付立志气急败坏地过去把李云路拉到了一边:“你,你混蛋!” 几个记者纷纷拿出相机来拍照,一个年轻英俊的记者把镜头从逆光的一侧调 整合适的角度,在镜头里他忽然愣住了,他看到一个姑娘站在营房的梯子上。而 在同时,苏吉也清楚地看到了记者的脸庞。 她呆呆钉在那里。这个记者就是她在学校时的恋人林卫国。 10 半个月一转眼就过去了,完全进入了盛夏。野外整天都刮着干燥的热风,风 把营地四周的尘土扬的老高,到处都脏兮兮的。 队里的变化大极了。周信已经调走了,他又到什么地方实现他的理想去了我 们不得而知,奇怪的是他没有受到处分。李云路也走了,他自己沿着石子路步行 了二十几公里,走到沙漠公路上,搭车走了,他没有和苏吉道别。毕旭东也走了, 他在业余时间一直坚持翻译一本仪器方面的资料,翻译完成后他被调到了机关资 料研究所,走的时候彭兵没有见到他。 好象一切都要一起结束,因为苏吉也要走了。彭兵没有回营地,他愿意在野 外呆着。他塔里木河边收到了第一期队刊,终于做出来了,厚厚的一大本,在外 人的眼里那不算什么。队刊是苏吉给他带出来的。 里面夹着一封信。 “彭兵你好。 我要走了,我大概不能和你告别了,我做这个决定很艰难,你知道我宁愿每 天只见到你或听到你的声音就满足了,我不知道我们仅仅相识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为什么就会这样的。 你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我向往去营地远处的森林里吗?昨天,我去了。去的 时候天是阴的,还飘下一些雨来,这令我很兴奋。我转过一道长满树枝与灌木的 土堆,远方森林的轮廓呈现在我的视野里,阴郁的天空有些神秘莫测,仿佛蕴涵 着什么带有魔力的事物,有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我头也不会的象那里走去。地面 上被雨滴殷湿了,散发出迷人的气味,这干旱的树林是多么需要雨水的滋润,恍 如我们都需要微笑和爱抚,在这悄悄的空间里我又感知了你的存在,一对甜蜜的 乌鸦拍着翅膀盘旋在我头上,一只野兔从灌木中跑出呆呆凝视我,我能感觉到他 们友好的微笑。我的灵魂纷纷落落,飘散在无言的意境中。一棵美丽的大枯树, 象个极具魅力的老妇人,恬静地迎接我的到来,这里真安静呀!远离了尘嚣,没 有声响只有知觉。太阳从云端里显出来,化作一个月亮,是真真切切的月亮,宛 如戴面纱的少女,慢慢穿行在丛林的上空。我登时惊呆了。 我一下儿明白你的话的意思,“我们必须自己约束自己,守护住心灵上的最 后一块净土,那是一块神圣的净土,我们不可以任意践踏了它。这应该是做一个 正常人最基本的准则。’你是一个真正的好人,你能克制自己,那样充满理智, 你的确是超凡脱俗的。 野外的生活很单调也很枯燥,但也带给我很多的启示。这将是我一生都难忘 的。 请你在野外保重,如果我们再见面时,希望能看到你长胖一点。 苏吉” 彭兵把信折好放进口袋,心情如眼前这奔流的塔里木河水一样,久久不能平 息。对岸的丛林上空一只鹰向着云间扶摇而上,那白云下面,那最遥远的地方, 苏吉已经远离了这里走在她所在的那片天空下了。而秀梅也在另一块天空下等他。 彭兵长吐一口气,他忽然看到对岸树丛中洁白的羊群,艾合买提就站在羊群 中间,大声唱着他的歌。彭兵知道,艾合买提和他一样,也虔诚地守候着心中的 最后一块净土。 一段生活便如同塔里木河里的一朵浪花,渐渐隐没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