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照片上的人 照片上有两个人,自然是一男一女,因为一男一女才会有故事。 照片拍于二十年前,这一男一女大学毕业时。当时有同学起哄,说他们俩关系 不错,怎么看都象一对,就提前拍个结婚照吧。——拍就拍,谁怕谁呀!两个人都 很爽快,靠拢了甜滋滋地笑着,就差没有搂肩搭背了,看上去就跟两个恋人差不多。 从此他们俩就开始了在照片上的生活。头上是阳光,身边是花园,两个人都很 愉快。人们之所以热衷于照相,是因为照片代表了人们的理想。对生活中的人来说, 这种理想只是那么一瞬间,所以千方百计想留下来;对于照片上的人来说,这一瞬 间却是永恒:永远年轻漂亮又永远无忧无虑、甜甜蜜蜜,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幸福, 更完美? 可惜这张照片有点美中不足,就是除了他俩就再没别的人。当时那么大一堆同 学,都自觉地避出了镜头,同学们的好意却为这两个人照片上的生活留下了缺陷: 他们太寂寞了,想找一个别的人说话都不行。时间太久了,天天那样靠着已经有些 厌烦,还始终保持着笑容,真是越来越觉得太傻。终于有一天他们俩商定:不过照 片上的生活了,还是回到丰富多采的现实中去吧。 他们从照片里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寻找自己。虽然他们在照片的世界里是真实 的,但在现实生活中却成了虚拟的,也就是说,他们成了空气中游来游去的精神微 粒,必须要附着到自己的肉体上,才能回到真实的生活中去。 我们说过,这照片是二十年前拍的,出人意料的是,没等照片冲出来,同学们 就各奔东西了。那位负责冲洗照片的同学,不知是嫌麻烦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没有 把照片给他们寄去。他把这张照片夹在一本书里,久而久之就搞忘了,后来卖废品, 不慎把那本书给卖掉了。那本书几经转手,在旧书摊上给人买走,随后又压在书堆 里被遗忘。 所幸的是,照片始终在书中安然无恙,人都有一种爱美之情和怀旧心 理,也许是翻过那本书的人看到他们那青春甜蜜的样子受了感动,不忍心把照片一 弃了之吧,谁知道呢? 总而言之,这张照片的坎坷经历为他们寻找自己增加了难度。如果是自己保存 着自己的照片的话,照片上的人一出来就能置身在自己的家中,而且可以始终观察 现实中自己的生活经历,明白自己在岁月里的变化,记住自己增添的每一根皱纹和 白发。而现在,这两个人就不得不面临这两种困难的处境:首先,他们不知道生活 中的自己现在在哪里;其次,二十年的时间是不短的,他们害怕到时候自己都认不 出自己。 生活中的他们会结婚吗?当年他们相互间都有好感,毕业后再进一步发展也是 顺理成章的事。他们在照片里的时候就讨论过这件事。男人说:有可能,我那时候 真的很喜欢你。 女的却说:不可能,我虽然喜欢你,但是并不爱你。我心里自有爱的人,我肯 定和他结婚了。 他们就带着这种悬念出发了。男的表现出了骑士精神,他决定先帮助女的找到 她自己后再回头办自己的事。他这样做也是因为有种企盼:如果在现实中他和女的 结婚了,岂不是就可以省一番功夫么。其实男的在大学时心里暗暗爱着这女的,只 是因为信心不足,没有勇气表达而已。 前面说过,他们在现实中成了游来游去的精神微粒,他们可以看见对方和现实 在的一切,而现实中的人看不见他们。他们可以让风将自己带到要去的地方,也可 以附着到移动的东西上,比如说汽车火车飞机,因此他们的旅行还是挺方便的。但 是由于他们无法与现实中的人对话,所以寻找的过程充满了波折。他们先来到女的 毕业时分配的单位,——这是照片上的女的对现实中的自己的最后记忆,——可是 女的已经不在这里了。他们在这里呆了一个月,耐心地倾听所有人的对话,结果就 象这女的被所有人遗忘了一样,没有任何一个人提起过她的名字。无奈之下,他们 决定到女的的家乡,一个偏远的小镇,却发现她家住过的老房子里早已换成了别人。 在这里呆了很久,不说见到自己,连父母兄弟也下落不明。 女的很伤感,说:我多半早就死了。 男的忙安慰她:哪能呢?才二十年,那时你身体好着呢。 就不兴出意外么?烧死、淹死、车祸、癌症…… 说不定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做着大官,或者出了国什么的。不管咋说,咱们活要 见人,死要见……见那个墓,一定要找到你。 女的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咱们先找你,找着你兴许也知道我的下落了。 寻找男的的过程却意外地顺利。那男人分配到一个小城的学校里教书,二十年 没挪过窝。 一进校门他们就在宣传栏上发现了男的的照片,原来他还是这个学校的优秀教 师。照片是近年拍的,微笑着,心情不错,除了老了一号,简直就没什么变化。这 使男的有点得意。然后他们就到教工宿舍挨门挨户地访问。说是访问,其实是访而 不问:他们从门缝里钻进去,在房间里转一转,发现不是就出来。 到了天黑的时候,他们访到了男的的家里。屋里很暗,没开灯,有三个人:两 个大人,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看得出来,刚吃过饭不久,全家人坐在沙发上 看电视。两个照片上的人一进去,眼光就都落在了那个身材有些臃肿的中年女人身 上,男的有些失落:这是个他不认识的人;女的却暗暗松了口气:这个女人不是她。 电视里正放着轻松幽默的节目,这一家人都笑着,尤其是那男人呵呵呵地笑得 豪爽,颇有当年的风范。电视里射出五彩缤纷的光,落在他们的脸上,使他们的笑 容显得十分美丽而灿烂。两个照片上下来的人都有些感动。 这时,又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走过来站定,盯着电视,一边提搂着裤子, 一边跟着笑。原来这还是个温馨美满的四口之家呢,照片上的男的微笑着看看女的, 十分满意的样子,女的也由衷地一笑。 突然,就是在笑声中,那中年男人象出膛的炮弹一样从沙发上射了出来,几步 冲到卫生间外,“啪”地一声狠狠地将亮着的灯拉灭,然后回过头来训斥那个男孩: 叫你随手关灯随手关灯,说了几百遍你总不听!败家子,就知道浪费…… 照片上的女的不笑了,过了一会儿,眼里涌出了泪水。她扯了扯照片上的男的, 说:我们出去吧。 男的低着头跟了出去。到了外面,女的说:我不想找我自己了。我、……我们 俩,还是回照片中去吧。 男的默默地点了点头。 ——可是他们还不知道,在他们走后,夹着他们照片的那本书,又被卖给了小 贩。这次那本书没有回到旧书摊,而是直接去了纸厂的回收站。 他们的照片和那本书一起,已经化成纸浆了。 2001年8 月3 日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