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里路云和月 作者:稻梁 一 我叫郭衣云,住在大宋朝的京城临安府附近的一个唤作庵溪的市镇上。我的 家庭是平民布衣,靠父亲在镇子东面开一间染布料小作坊为生。我生长在一个动 乱忧患的年代,从我懂事起,就听说了不少关于金兵进犯和抗金的故事,尤其是 岳飞岳家军的事迹与传说,令我十分着迷。人们都说要不是秦桧从中作梗的话, 岳元帅准能直捣黄龙府铲除金患云云。不过说归说,金兵南下的威胁多少年来一 直如一把利剑高悬在我们头顶上。没人知道这些北方蛮子何时会杀过来。能吃就 吃能喝且喝过一天算一天,镇子上的大户韩老爷常这样说。 这些年来我家作坊的生意还可以,我倒也衣食无忧。眨眼我十八岁了,父母 做主给我娶了土郎中李大夫的小女儿李溪兰当媳妇。溪兰刚满十七,面若桃李, 身材窈窕,温柔贤淑,煞是娇俏可爱。我俩的小日子过得甜甜蜜蜜幸福顺当。 公元1206年,岳飞被冤害的六十五年之后,宰相韩诧胄动议南宋皇帝赵括兴 兵北伐,朝廷命大将军郭倪领兵出征。 就在这时,我被征召入伍,从军伐金,好日子到此打住了。 此时离我结婚才刚三个月,尽管我一百个不愿意,尽管溪兰哭得死去活来, 十天之后,我还是洒泪揖别了父母妹妹和妻子,跟随着北伐大军,开赴中原。 临别的时候,我跟溪兰说:娘子,此去征战生死难料,若是三年五载我仍未 归还,多半便是我已长眠沙场,你还年轻尽可另寻个归宿,娘子谨记。 溪兰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夫君休要再说,我会在家里伺候好公婆,一心一 意等你回来团聚。还望你早归,别忘了溪兰便是。 我所在的军队里头,有不少象我这样的新兵,好些连媳妇都没娶就远离家乡 远离亲人,千里征战沙场。也有一些是家里贫穷,为赚几个钱替有钱大户的子弟 从军的。各种口音的新兵老兵混杂一起,边行军边操练边开拔挺进。 我的身体自小还算壮实,个头比较高,有些蛮劲,街巷附近的孩子多不是我 的对手,我舅舅是个跌打大夫,会些拳脚功夫,我曾从他学过一段枪棒。对上阵 厮杀怀有一点信心,只是尚未真刀真枪领教过,心里不免发悚。 两个月后,我们接近了金军地界。我们这路领军的是王大节将军,奉命去攻 打河南的蔡州。 闻说在此之前,我军已攻陷了重镇泗州,王将军说金人也不过如此,并非那 么不可战胜。可蔡州城攻了一段时间楞没攻下来,金人的守卫十分坚固,我军伤 亡惨重。不得已向后退却,金兵趁机展开反攻,他们来势凶猛,如狼似虎,我们 来不及撤过淮河就被包围了。 眼看大势已去负隅顽抗已是徒劳,死伤枕藉之中我们只好弃戈而降。那一战 中,我们被俘的有上千人。 二 我们被押送往到黄河边上替金人拓荒屯田。 一到那里,金人就把被俘的士兵拆散,归编隶属不同的金人贵族领主,为他 们干农活。自小我未曾从事过稼穑农作,日子不久,感觉十分劳累辛苦,夜里望 着窗外的星月,不由想起了远隔千里的家人,想起新婚的娇妻溪兰。眼前浮现出 她那张泪水交流神情凄楚的脸儿,我的眼眶湿润了。 月子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 几个飘零在外头? 这是流传在江南附近的一首民谣,想不到如今竟成了我自身境况的真实写照。 我暗下决心要逃回家去。 和我一起耕种劳作的共有八十人左右,全是汉人,其中半数都是跟我一道新 编进来的,这片土地的主人是个金人,他常骑着马去打猎饮宴作乐,偶而会来巡 查瞧瞧,平常就由十个带武器的兵丁看管监督我们干活。这兵丁都是汉人,他们 自小在这里长大,从他爹那辈起就降了金人,早成为他们的奴才了。他们对我们 毫无同情怜悯心,动辄打骂罚干双倍的活儿或者不许吃饭,我特别恨这些金人的 走狗。 兵丁里头有个姓许的头目,他让我们都喊他许老爷,他在那金人主子面前象 条摇尾巴的狗,可也常拎根鞭子在我们面前晃动着威胁说:你们胆敢冒犯金朝, 都是该死的狗杂种,大金皇帝饶你们不死给你们饭吃,他老人家是多么慈悲宽宏 啊,你们必须老老实实地干活,不许偷懒更不许逃跑。哼,那小宋朝有啥好,皇 帝昏庸无能,大臣贪赃枉法,说过的话就跟放屁一样毫无信用,迟早咱大金会灭 了它。你们乖乖地干活,等哪一天老爷我带你们杀过去,抢了那鸟人的金銮宝座 献给咱皇上,你们就可以象我那样当老爷啦。 这天下午收了工,许老爷命令我和一个姓张的同伴去抱些草料喂金人的那匹 高头大马。我把一捆伺料放进马槽里,看四下无人,悄声对那人说:把这马骑走 去遛遛如何?那人眼里放光:你的意思是不是离开这儿?我点点头。 那人说:我可不会骑马呢。 我说:我会,我扶着你一起走。 我家里养过一匹马,所以懂得一点骑术但不太精通。 于是我俩又喂马吃下一捆草料,就把它牵到外面。我先把姓张的托上马背, 然后自己也上去骑好,一打马屁股,那马四蹄扬尘奔跑起来。跑了半个圈,我把 缰绳勒转往南边疾驰。 刚跑出一里地,遇到一队巡逻的金兵马队,围了上来。 我和那姓张的被押送回去。许老爷拿根木棍,狠狠敲打着我们的屁股,恶狠 狠审问我们是否想逃跑。我俩一口死咬定只是想骑马遛遛过瘾。许老爷打得有些 累了,吩咐把我们关到小房子里锁一夜不许吃饭。 夜里,那姓张的又疼又饿哭了。我望着黑如锅底的天空,想起爹娘和溪兰, 两行冷冷的泪水慢慢流到了嘴边。伤疼反而没什么感觉。 第二天开始,兵丁加紧对我们的监督,上工下工都有人跟在屁股后盯着,许 老爷还宣布每十人编成一小队,每小队发现有人逃跑,其余人一律处死。逃跑的 机会变得非常渺茫了。 编到我们小队里的一个头目,原先也是战俘,已经在这里干了三年了,他叫 匡楚南,瘦瘦的身材,为人仗义豪爽,我跟他不久就成了好朋友。他告诉我他是 几年前当宋军探子被俘的,老家在潭州(今湖南长沙)。匡楚南在队里时常关照 着我,我的心情也渐渐开阔一些。 劳作之余或回到房子里头,我常跟他在一起聊天说话。他看我个子壮实身手 灵便,就问我会不会耍把势,就是懂不懂武功。我说会一点只是很少机会实战。 他来了兴头,让我跟他比划比划。 我把学过的招势使出来跟他耍,有时候我赢他,有时候他赢我,乐趣不少, 也领会了许多实用性的东西,同时在他那里学了不少有用的新招儿。日子一久, 我和他对垒,赢的渐渐多起来,因为他的力量不如我,可他说的那道理却比我琢 磨得深透,让我受益非浅。 转眼冬去春来,一年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有一天,他看见天空飞过的大雁,叹息一声,悄声对我说:来到这里一晃已 五年了,家里的老母和妻子不知怎样,我那儿子想来也应该快八岁了。 我也叹口气说:我离开家都差不多两年了,家里亲人还不知怎样牵挂我呢。 说着眼里就湿润了。 他拉紧我的手说:兄弟,咱得想法子跑啊,不能做一辈子金狗死在这儿呐。 我说:我跑过一回,给抓住了,如今看得紧,如何跑? 他说:我跑过三回了,差点给打死,你看我这样瘦就是给他们折磨的,原先 我比你还壮实,我们还得想办法。左右是死,好歹咱把十个兄弟全鼓捣跑。 三 我俩想了不少逃跑的法子,可都行不通。不过同一队里的十个弟兄都暗中争 取过来了,大伙全憋着一口气,就想逃回老家去。 两个月又过去了,秋天眼看快到,田里头没什么农活儿干,许老爷领着我们 去修水渠。这天,在一块干活的有近百人,工地上只有许老爷领着五个士兵作监 工。 接近晌午时分,那个金人骑匹马过来巡视。 合该有事发生,因那厮也不勒马缰绳,任由马匹一路小跑直奔而来。我正扛 着一条石方吃力地爬上土坡,不提防那马已冲到面前,本能地一怵,脚下一歪石 方子掉落地上,几乎砸了马蹄子。马却受惊了,一扬前蹄立起来,将那胖子金人 掀翻在地。 胖子滚了一身的泥土好容易爬了起来,胖脸上的五官都挪了位置,他气得大 骂几句我听不懂的话,拾起地上的马鞭劈头盖脸照我打来,我的脸颊和肩膀一阵 火辣辣的痛。就在他挥起鞭再打时,我想都没想便举手格住他。 胖子被我彻底激怒了,大概他真没想到一个战俘竟然会对他还手,他劈手从 一个士兵腰里抽出佩刀朝我砍来。我后退几步,他笨拙地扑了个空,嗷嗷叫喊着 再扑上来,嗤嗤我的衣袖给刀锋割裂了。下意识中我使了个擒拿招数,抓了他持 刀的手腕往回一扳,噗的一声热血溅了我一手,原来短刀扎进了那厮肥胖的脖子 里。 金人倒在地上挣扎着,我也愣在那里。许老爷大约是所有在场人当中首先清 醒过来的,他拔出腰刀向我冲过来。我不知所措地呆立在那里,许老爷朝我举起 刀来却忽然神情古怪地定在那儿不动,接着他扑面倒在我脚下,原来他的后背上 插了一把尖刀——是匡楚南干的。 匡楚南大喊:弟兄们,金蛮子死了咱们也活不成啦,赶快跑啊! 修渠工地上的人们一下子如梦初醒,当即四散奔逃,那几个士兵也慌了手脚 也跟着乱跑。混乱中匡楚南一把拖了我:咱们快走!他拽着我跑到那金人的马匹 前,拉住缰绳:上马!我一踩蹬子上了马背,匡楚南也上来坐我后面一打马,那 马儿嘶叫一声,摔开四蹄狂奔起来。 很快我们就把人群抛在了后边,这匹高头大马沿着河岸拼命疯跑。我乐了: 匡大哥,没想到还能宰掉他两个,真痛快! 匡楚南道:那是他自己找上门来寻死的,怨不得咱哥俩。兄弟坏了,后面有 追兵! 我一扭头,发现果然有十几匹马在紧追,马上骑着持兵器的金军。又跑了一 程,追兵更近了,听见那些金蛮子在哇啦哇啦叫喊着。 匡楚南说:看来咱得再弄一匹马才行,不然很难甩掉他们。 我说:这地方哪儿还有马? 匡楚南:前面是一片草地,可能会有放牧的马匹。 果然南边发现大片黄绿色的草坪子,还有一群马在悠闲地吃草。我一拍马脖 子朝马群冲过去。后面的追兵继续哇啦哇啦高声喊骂。忽然马群边上飞奔杀来两 匹快马,是放牧的金人,几枝羽箭朝我们飞来。 我们只好拨转马头,避开他们和马群向北面跑去。 也许是放牧人的弓箭提醒了追兵,一枝枝的利箭从后面袭来,从我们头顶身 边穿过。我发狠地打马向着北边的黄土大漠疾驰。 突然后面的匡大哥痛苦地叫唤一声,身子摇晃一下,跌下马去。我连忙勒转 马一看,匡大哥倒在地上,背上插着一枝箭。匡大哥!我喊了一声,他毫无反应。 又一枝利箭擦着我耳根子飞过去。金人迎面追上来了。 我把缰绳狠狠抽打在马脖子上,又朝北面逃去。 我骑的是匹良驹,减去一半负重后,跑起来更快了。只听见耳旁风声飕飕, 黄土地在剧烈起伏不停,视野变得有些模糊了,如腾云驾雾一般感觉。我紧张地 死死抱紧马脖,贴在马背上闭上眼睛任由那马狂奔。 四 也不知跑了多久,我睁眼一看,我的马跑进了一片宽阔广袤的草原里。后面 的追兵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可天苍苍野茫茫四下里不辩东西南北。我一下子又 恐慌不安起来,不停打着马在这四处无路又处处都是路的荒原里乱闯。 这野地上有的地方草蓬子高得几乎伸手可摸,有些地方绿草只长到马蹄处, 一些地方可见干涸的河床与溪流,周围一片阒静,只闻得马蹄踏地之声和长空中 飞过的鸟儿的啾啾鸣叫。我在焦虑中感到又饥又渴。 渐渐地四周变得灰蒙蒙混沌不清,是夜幕来临了。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几乎 一天滴水未沾牙,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一阵阵地感到头晕目眩,几乎要从马背 上掉下来。我搂紧马脖,努力去辨认着方向。那马不时停下来啃吃地上的青草, 我拍打着它停停走走。 深不见底的苍穹上星星依稀可辩,我的心头弥漫着愈来愈浓重的恐慌:难道 我今番真的就死在这里不成?不行,我得走,我得回家! 我身上觉得越来越冷,仿佛跟没穿衣服似的发着颤抖,饥饿屡次试图夺去我 的意识,可强烈的求生愿望一直支配着我,让我感觉自己仍然活着…… 迷糊中那马昂起头来,很响亮地嘶鸣一声,接着往前面一路小跑而去。我已 经没有气力去管住它了,惟有随它走。 跑了一段马儿颠簸一下,我从马背上滑落下来,我闻到了泥土和野草的气味, 知道自己已经躺在地上的一瞬间,我失去了知觉…… 我觉得自己好象躺在了家里的被窝里,暖暖的舒坦的,溪兰就坐在床边守着, 她冲我柔柔地笑,我伸手去抓她的手,却抓不到,她一起身走了,我急了,一挣 扎醒了过来。 发现我果真躺在被窝里头,眼里看见的是一个圆圆顶的大帐,跟以前行军时 的帐篷又有些不一样。我的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可也不是军伍中的被子,我的 鼻子闻到一股怪异的膻味,眼前有些白白的烟雾在弥散着。 我这是在哪儿呢?莫非这就是天堂?我胡思乱想…… 一个宽脸细眼身穿破皮袄的年轻人走进帐来,他捧着一只冒着热气的碗来到 我跟前,用手指指碗朝我咕噜咕噜说了些什么。我问他:这里是什么地方?他面 无表情地摆摆手,转身退了出去。 我撑起身体,看见那碗里盛满白花花的奶,我的饥渴感立即涌上来,当即端 起一气饮尽。放下碗才觉得这奶臊臊的还带点酸味,有点怪异,不过肚子里总算 有东西垫垫舒服多了。睡床旁边还放了只盘子,盛着几条看上去象肉干一类的东 西,我伸手拿起来就吃,一会儿工夫就全咽进肚子里了。 门帘一掀,走进来一个浓眉方脸的壮汉。他径直来到我面前,上下打量我叽 里咕噜说了句话,然后掀掉我身上的被子,用有些怪样的中原话对我说:你,起 来,我有话要问你。我有些惶惑不安地站起来。 你,是不是从中原河南来?他问道。 是的。我答道。 那,你是金国人?他又问。 不,我是南方大宋朝的人。我说。 哦,那你为什么来到这里?他有点不太相信的样子。 我是到中原做生意的,遇到金兵抢东西,我才跑了过来。我还有一匹马的, 借问一下您是哪里人呢?我说道。 原来你是宋国人,挺好的,你就留在这里,为我们的大汗为我们蒙古人效劳 吧。他冷冷地说。 五 原来我竟跑到了蒙古草原上来了。 他叫巴图尔,是蒙古草原一个叫泰赤乌部落里的百户长。两年前,也就是大 宋朝北伐讨金的那年,蒙古草原上一个叫铁木真的英雄,率领他的乞颜部落南征 北战降服了草原周边大小的蒙古部落,在斡难河被推举为成吉思汗,也就是当上 了蒙古族人的皇帝。 巴图尔是可汗手下一名勇敢善战的将领。从前蒙古部落分裂的时候,大金朝 常欺负他们,强迫他们当附庸还要进贡纳税赋。如今蒙古一统日渐强大,可汗有 心摆脱金人的束缚,遂不断派手下前往金国边境附近刺探侦察其动静虚实。巴图 尔就是在这往来的途中,无意里搭救了我的。 巴图尔幼年时曾去过中原,懂得那儿的话。他觉得我日后对可汗会有用场, 就把我留在他的身边。 蒙古族人痛恨金人,也瞧不起宋朝汉人,认为他们都是些不耐打的软蛋蛋。 巴图尔也只认为我是一个有点利用价值的人,他派手下看管着我,让我干活不让 我逃跑,我成了他的一名奴仆。 巴图尔拥有两百多户人家的属下,近千的人口。这些户邑有些是他父亲传给 他的,有些是他随大汗征战立下战功赏赐而来的。身为百户长,平时他可有五名 那可儿,即随身护卫。他常常领着这些护卫骑着快马来往于草原和黄河流域之间。 我的工作就是照看和喂养巴图尔及其护卫们的坐骑,并帮助其他人装卸那圆 圆顶的蒙古帐篷,有时还得跟女人们一起挤马牛奶,搅拌刚挤好的奶做奶酪以及 做风干的腊肉条子等等。 我不懂他们叽里哇啦的蒙古话,也从没干过挤奶做腊肉之类的活计,少不得 给他们讥笑呵斥甚至打骂,整天形同聋子哑巴和牛马,心中苦闷无处倾诉,感觉 如度日如年比在黄河边替金人屯田差不多。 夜晚,我喂完马匹,呆呆坐在帐篷外面,听着远处蒙古男女偶尔哼唱几阕长 歌短曲,仰望天空盈亏的月亮,不觉又思念起远隔关山的父母和娇妻。多少次梦 回家乡,醒来方知身在塞外异域,不知此生能否重返家园与亲人团聚,不禁泪湿 衣襟。 月子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我不由又想起这首民谣来…… 这段时间,巴图尔好象没什么公事干,经常纵酒欢歌和族人及手下玩耍行乐。 他的两个妻子有时也在旁边陪伴侍侯他。不过他不象其他人那样会动手打妻子, 即使喝醉了也不会打人。一天巴图尔和两个蒙古人在帐子里喝酒,命我拿些肉食 送进去。 他们正喝得面热耳酣,看见我巴图尔大声说:哎,宋国人,你说你们宋国为 什么打不过金国?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 他又说:金国我们不怕,我们谁都不怕。你们宋国怕金国,你们都是穿裙子 长胡须的女人,哈哈。 来,给我们蒙古的英雄倒酒!他命令我道。 我把盛着羊肉的盘子放在他们面前,一声不吭转身径直走出帐子外面。 不过后来巴图尔并没有因此惩罚我。第二天他就好象不记得这件事了。 有一天,在游牧迁徙当中,一辆运载帐篷大车的轱辘陷进一处深沟里。只有 两个男人和几个女人在那里,弄了好一阵子都不行。我闻讯赶来看了看,便搬来 几块大石头垫在下面,然后让几个人扛着车沿,鞭打黄牛合力将车子弄出来。 傍晚时分,巴图尔让人把我叫进他的帐子里。他倒了一碗酒给我喝,然后他 又继续喝他自己的酒。看我把那碗酒喝干了,他拍拍我的胸脯说:你,好样的, 是个男人!说完他又给我斟满一碗酒。 我已经好久没喝过酒,虽然酒量不大,我还是一扬脖子尽饮了。 好,你的汉人名字叫什么?他问道。 我告诉他叫郭衣云。 好,天上的云,我们男人都象天上的云,纵横四方!他说。 喝了酒他高兴起来,命我跟他玩摔角游戏。 摔角是他们的拿手好戏,我不是巴图尔的对手,被他狠狠摔倒几回。他开心 地讥笑我不行。我不服,告诉他我也有我的法子不被他摔倒。他有些不相信,让 我使出来跟他练练。 于是在他还想摔我时,我使用一些反擒拿术与他纠缠,令他无法得手。屡屡 失手后他有些急了,趁他欺身逼进我猛踹他下盘,使他重心顿失,就在这瞬间我 借势夹臂用力一搡,他便滚倒在地上。 他爬起来有些疑惑看着我。我告诉他:这就是我们中原的武术招数。 他朝我竖起大拇指说:好好,你也是个英雄。 那以后,他就把我留在他身边当了他的随从卫士。 六 春夏秋冬,我跟随着巴图尔的部落众人,赶着牛羊车马迁徙辗转在广袤无边 的蒙古草原的南北西东。日子一久,我竟也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连他们的蒙古话 我也能懂大半了,沟通距离拉近了,和许多人成了朋友。蒙古人一旦把你当作朋 友,便是自家人一般真心相待,不分彼此。 在转场放牧的空闲时候,我跟巴图尔和他的那可儿弟兄学习骑术及马上劈刺 等功夫,也教他们一些拳术擒拿和枪棒招数。结合吸取蒙古的实用招式,我的武 功提高了不少,身体也越来越棒了,穿起蒙古的盔甲骑上马,就变成一个粗犷威 武的蒙古勇士了。巴图尔也说你已经是一个蒙古士兵啦! 不知不觉中几年过去了。一天,天空飞过一行大雁引起我的注意。大雁鸣叫 着朝南边飞去,我想起了家乡。在我的脑子里家乡的一切开始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了,就连妻子的模样也变得有点模糊了。我叹了口气。 巴图尔知道了我的心事,他说:宋国皇帝是个软蛋,宋国的军队都是绵羊, 给金国人欺负得没有办法,你现在回不去的。你还是跟着我们一起吧,将来可汗 一定会消灭金国。那时你就可以骑着马放心一直跑回家乡去。 我觉得他说得有理,从此便把乡愁深深埋藏在心底里头了。 又是一个草原上的春天快要到了。 巴图尔告诉我说,万户长木华黎命令他率一支军队到南面金国边境侦察骚扰 敌人,过几天就出发,他让我跟他一起去。 我们这支骑兵近百人,盔甲森森刀枪闪亮,除了胯下一匹骏马外,每人还牵 一匹备用马匹,中途很少休息,只几天时间就开到了燕云十六州附近。这里距离 金国的都城燕京不远。一路我们很少遇到大股有作战能力的金军部队,偶尔有一 些分散的金人骑兵和小股的步兵,一下子就给我们冲散或击溃了。我的视野里发 现这里还有好些农田,不少好象是开垦不久的,这里的农人的衣着许多都是汉人 模样的,看来可能有不少的汉人来此屯田居住。 我们骑着马继续往南闯,来到一处市镇地方。 巴图尔下命令:分为左右两队杀进去,多挑些商铺和大户下手,最后在西北 边那片小高地集合!他扬起马鞭指指西北方向。 飞驰的战马挟风带尘冲到市镇边上,这里的人们立即四散奔逃惊呼:蒙古兵 来啦!当场乱成一团,鸡飞狗走。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等慌乱情形,心里不由漾 起几分得意和滑稽,看起来这的人视蒙古人为凶魔一般可怕,就如同老家临安那 一带害怕金兵一样。 很快我们冲进市镇大街上,有些跑得慢离马匹近的人被马蹄踢倒或者被蒙古 兵砍杀了,苦爹喊娘的叫唤声到处充斥着耳朵,整个市镇仿佛开了一锅粥。我骑 着马在街市横冲直撞跑了几个圈,看见有些蒙古兵下了马去抢掠行凶,有点于心 不忍,就打马冲出了市镇,朝西北的小高地驰去。 我立马站在高处,市镇里头尘烟滚滚人声鼎沸,我想起从前在老家时听人说 过金兵来犯烧杀抢掠的事情,大抵也就是今天的这种情形吧,只不过那时是金人 抢宋人,如今变成了蒙古人抢金人。 陆续有些抢掠之后的蒙古兵朝这边跑来。他们的马背上驮满各种各样的东西, 有衣物粮食财宝,还有一些小孩和女人也横放在马鞍前。巴图尔也过来了。他看 见我马背上空空的,就问我为什么不动手。我摇摇头,他明白我的心思说:草原 上很多没有的东西这里都有,正好补充一下,过去他们的阿勒坛汗(金人皇帝) 如虎狼一样向我们伸手要这样要那样,隔几年还来杀死我们车轮高的孩子,现在 他们也经常到南边你们宋国那里要东西,从来都没有不狠心的时候啊。 人马集合完毕后,巴图尔宣布说:我们还要去攻打一些地方,不能带着活着 的东西一起走,等回程路过时大家再带活物。 命令一下,那些擒来的小孩立即被纷纷抛下马背摔死了,被掳来的女人有的 被当场杀死,有些被拖下马拉到一边去当众强奸,完事后或被放过或被杀掉了。 雪亮的弯刀往下滴着血,巴图尔挥挥手,尘烟逐起铁骑飞奔离去,把地上横七竖 八的尸骸和挣扎着的人远远抛开。 七 两天之后,我们去攻击了一处金军把守的关隘。 我们遭遇了金兵顽强的抵抗。天空中飞来密麻麻的箭矢,前锋部队和金人的 骑兵交上了手,互有伤亡。巴图尔皱紧眉头,举起手里的弯刀,正要率众冲上去。 我对他说:给我十个人,我从侧面绕上去攻打。他想了一下同意了。 我领着十骑利用土丘掩护,飞快绕到了金军抵抗隘口的侧面,一声大喝杀入 金兵人丛中,金兵促不及防乱了阵脚,当即弃戈四下散开逃命。我如虎入羊群长 驱直进,一下子冲到了金军骑兵队伍后面。巴图尔带领人马从正面攻打上来了, 金人骑兵也乱了。 我瞅准金军中指挥的那个头目的马匹冲过去,一刀将他的一个护卫劈下马去, 然后回刀向他便刺。那厮已发现我,举起刀格挡。一来一回火星迸溅,金蛮子力 气不小。交手几回合,我朝他面门虚晃一刀,趁他来格,一回手弯刀在他一侧划 了个弧圈,招式还未使尽,刀尖已划破他的大腿。他痛叫一声收刀回身护卫,说 时迟那时快,我一手擒住他握刀的右手,弯刀递进连盔带甲刺入他小腹。然后欺 身靠近,揪了他的甲衣胸襟,一发劲吼叫一声,把他整个身体举过头顶,在空中 摇晃两下,照地上抛了下去。 蒙古兵见状一片呼叫喝彩不止,巴图尔等又已经杀到,终于击溃了金人骑兵, 夺得了关隘。 这是我亲手杀死的第二个人,也是我蓄意杀死的第一个人。 巴图尔对我竖起大拇指:兄弟,你,真正的英雄,好样的! 回到草原不久,我的事迹就在泰赤乌部落人当中传开了。周围的人都把我是 视作了英雄,巴图尔拉我去他的帐幕中喝酒,与我结成了兄弟“安答”。后来他 又禀报了泰赤乌部落的乞列阿儿克(千户长)将我升为了十户长,他还给我起了 个蒙古名字:乐日图,他就喜欢这样喊我。 我拥有了十户人家,几十号人口的属下。行军打仗可以有三个那可儿护卫左 右了。巴图尔对我说:乐日图,你好好出力,以后有机会见了成吉思汗,一定会 赐给你蒙古族的身份的。可我对他的话并没多少兴趣,游牧流浪行军打仗的生活 时间久了,我感到孤单寂寞。就在这时,我第一次见到了巴图尔的妹妹——一个 漂亮可爱的蒙古小姑娘。 这天我正在巴图尔的帐子里聊天,巴图尔的母亲来了,身后跟了个小姑娘。 巴图尔把他母亲介绍给我,然后指着他母亲身旁的她告诉我这是他的小妹乌兰, 他又告诉她娘俩我叫乐日图,又叫郭衣云。乌兰马上用惊喜而略带羞涩的目光打 量着我,显然她已经听说过我了。 巴图尔的母亲告诉巴图尔,她准备带乌兰一起去翁吉刺部落的娘家走走,让 巴图尔找辆车和几个人跟她们一起去。巴图尔立即叫人去办,母女俩走了,临出 帐门,乌兰回头用她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又注视我一眼。 巴图尔的母亲以前我见过,可乌兰我是第一次见,却给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那几天小姑娘的眼睛和脸蛋不时浮现在我脑海了,她跟一般的蒙古少女不太一样, 她的眼睛如湖水晶莹透亮,上面轻轻荡漾着的些许微澜更教人着迷。那年她只有 十二岁。 一连几天,我有些神思恍惚,话语也少了。巴图尔可能察觉了什么。 过了一些日子,他找了我去他帐子里喝酒。 喝过几碗酒,巴图尔对我说:苍鹰也有想家的时候,草原上的牛羊成双成对, 兄弟你该有个女人安个家了,说吧有没有相中的女子? 我摇摇头没吭声。 巴图尔又说:我这两百户属里有不少妙龄的女子,你挑一个吧,我给你说合 去。 我说:巴图尔我的兄弟啊,草原上的姑娘千百个,我喜欢的人儿也许还年幼 啊。 巴图尔说:脱思儿呼家的长女阿纳儿罕,品行贤良容貌出众,你可钟爱她? 我摆手道:日后我一有看中的姑娘,准让你帮忙,现在就不说啦。 八 公元1213年,一个本系契丹人的金国将领讹鲁不儿将古北口要隘献给了蒙古 军,另外蒙古大将者别同时也攻占了居庸关,这时通往金朝都城燕京的门户洞开, 成吉思汗统率三路大军征伐金国。大汗登上高山向着腾格里——长生的青天祈祷 说:长生天呵,我武装了我自己以报复我先人斡勤巴儿合黑和俺巴孩的血债,阿 勒坛汗以可耻的惩罚将他们处死了。如果你允许我的话,请臂助我吧! 我和巴图尔带领部属兵士,跟随大汗的两个兄弟哈撒儿及帖木格斡赤斤的一 路大军东指辽西,然后挥师南下,与成吉思汗的另外两路大军聚集于燕京城前。 燕京城墙高大坚固,蒙古军刀枪锋利马匹肥壮,灵活机动惯于驰聘千里沙场, 奈何缺乏攻坚的经验和攻城的必备器械,只好将金国的都城围个水泄不通,封锁 如铁桶般待其屈服。 过了二十天,大汗忽然下令全军撤退。 我正觉得有些不解,巴图尔对我说看吧,这是我们汗王的妙计,你很快就可 以知道结果的。 大军退到离燕京一百多里的地方停止了前进。第二天大汗又命令我们掉转马 头向燕京方向疾进,在半道上迎面遭遇了出城追杀的金人部队。 金军见势不好正要往回缩,蒙古骑兵已经分成左右两队包抄上去断起退路。 一场混战之后,金军一半逃回了城里,另一半做了俘虏。 在这些金兵俘虏里头,无意中我竟发现了多年前在黄河边上替金人屯田时那 个姓张的汉人。他穿着金兵的服装,是他首先认出了我来。 我一把拽着他的衣领将他拉到旁边,他的眼睛里露着惊惶和喜悦的光亮看着 我。从他的嘴里我才得知,原来那年他逃回了家里,可过了两年,金兵就占领了 他的家乡,那里也变成了金国的地盘。又过了一年时间,他就被征了兵役穿上了 金军的服装,半年前他那支部队调到了燕京驻守。 大哥呵,您可要救救我,我再不想当兵了,我要回家去,我老婆和孩子都等 着我呐。他几乎哭着哀求我。 我也有心想帮他,可我只是一名小小的十户长,没有权力去赦免一个金军的 战俘的。 他还是被押走了。十天后,在燕京城的城墙前,他和几百名金军战俘一起被 射杀死了。因为城里的金军一直不敢出来交战,成吉思汗一怒之下,命令将一部 分的战俘杀死在燕京城下,然后继续对城池实行围困封锁。 耗过了一个冬季,也就是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大汗估计时机已成熟,于是派 人去跟金帝媾和说:你的河北和山东诸地都已在我的势力控制之下,你仅有一座 孤城如何立足统治?这都是天意啊,如今我打算班师回蒙古,你拿什么东西献给 我,以消弭我将士的愤怒呢? 惶恐不安的阿勒坛汗,连忙献上不少的金银缎匹、五百童男五百童女、三千 匹马、还送给大汗一名有金国血统的公主。 成吉思汗接受了这些礼物,领着蒙古军队经过长城慢慢向大草原退去。 不久,金国皇帝抛弃了燕京的宫殿,渡过黄河逃到了河南的开封府,并以那 里为新都城。 成吉思汗闻讯后怒不可遏,遂谴派木华黎与三木合把阿秃儿率军回攻燕京城。 我们在霸州城下遭遇到驰援燕京的金军,蒙古马激扬起的尘土和蒙古士兵发 出的呐喊,很快就把军心涣散的金兵瓦解了,一轮砍瓜切菜般的战斗,这支金人 精锐部队被消灭掉了。 金军遇到蒙古军,就象宋军遇到金军一样不堪一击,这点使我觉得有点不可 思议。金军只有在宋军面前才显出虎狼本色,而在蒙古军面前立即成了绵羊。 接着蒙古军乘胜进军燕京,留守那里的金将完颜福兴自杀身亡,我们一气占 领了这座金朝昔日的都城。 我在燕京驻守了一段时间,和巴图尔一起被派往河南,跟随册封为蒙古王的 木华黎去对付丧家犬一般的狼狈不堪的金人。两年后,我才回到了蒙古草原。 不久,在千户部落举办的一次赛马活动中,我又遇见了乌兰。 她正跟几名蒙古少女在帐子前的空地上唱歌跳舞,她的舞姿婀娜容貌出众, 宛若一朵娇艳芬芳欲滴的鲜花。我一眼认出她来,不由就站在那里注视着她。 一会儿,少女们的舞蹈跳完了,围观的人群散开,乌兰便跑进自己的帐幕里 头了。 赛马夺叼羊活动开始了,马蹄紧敲得地皮隆隆作响,草原上欢呼喝彩声连成 一片。我在人丛中看了一阵子,转身往巴图尔的那顶帐幕走去。就在帐幕门口附 近,迎面看见了乌兰。她和两个少女打闹嬉笑奔跑着,几乎撞到我的身上。 乌兰先是吓了一跳,发现是我很是惊异。我说乌兰你还认识我吗? 乐日图郭衣云。她立即喊出了我的两个名字,表情有些羞涩地站在那里。 那两名少女笑着跑开了,我说:乌兰,我和你的兄长刚从中原回来,知道吗 我有一样礼物想送给你呢。 少女歪起脸蛋用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我,我愣了一下,内心不由赞叹 起她的动人美貌来。 是一件玉石做的手镯,过两天我拿来给你。我说道。 我的兄长巴图尔也送给我一只手镯,是银子做的,看,戴在这儿了。她扬起 右手,果然戴了一只银光闪闪的镯子。 这…。我显得有点尴尬。 你送给我手镯,我会更喜欢。她微笑地看着我说,眼神纯真。 我说:好,后天早上我来找你。 你到我的帐幕后面来,我在那里等你。少女一扭腰跑走了。 望着她渐渐远去的美丽丰饶的倩影,我的心头充满蜜样的柔情和幻想。 十六岁的少女乌兰就象一朵花,一朵绽放在晨露里的花儿,哪个不想把她来 摘;又象是一只小鹿,一只迎风奔跑在草原上的鹿儿,谁人不想将她来降服。 两天时间过得是那么的漫长…… 晨光初绽的早上,草丛中五颜六色的小花,沐浴着春风轻轻摇摆着身躯,吐 露着各自的芬芳…。 金黄色的阳光洒落在帐幕上,我在帐子后面的空地上看见了乌兰,她已经等 候在那儿了,如枝头上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她的头歪斜地低垂着,粉红嫩白的 脸上尚长着一丝丝的绒毛,她的身材袅娜象春天里的柳树,纤纤玉指似水葱一般。 我把玉镯递给她,她伸出手来叫我帮她戴上,然后说:巴图尔送的手镯我已 经收藏好了,乌兰的手上只戴你送的镯子。果然她那白花花的手腕上只有一只翡 翠色的玉镯子。 你会唱歌么?她问道。 我不会,可我喜欢听你唱歌。我说。 于是她慢慢开始哼唱起一首歌来,我听不太懂内容,可还是感觉得到那婉转 舒缓的音调就象春风吹拂过草原,树木吐绿百花含芳,生机盎然。 远处跑来了几骑马匹,扬起一阵尘土,在一个帐幕前停了下来。 乌兰停止了歌唱,望着那些人走进帐子里头,她说:好象有人找妈妈,家里 来客人啦,我要回去看看。 九 一连几天,我都没有见到乌兰的影子,心里有些惆怅。 这天晚上巴图尔来我的帐子里找我聊天,跟我说起他妹妹的事情。 部落里有个百户长叫纳乌赤“孛可”(力士),看上了乌兰,要娶她为妻子, 前几天来找他们的母亲提亲了。 我心里一愣:那乌兰知道不知道? 母亲告诉她了。巴图尔说。 那,她…… 我找你正要说这件事,巴图尔继续说:妹妹说死也不会嫁给他,你说她这是 为什么?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你没有去问她为什么吗? 问了,起先她不肯说什么,后来母亲对她说纳乌赤是部落里有名的孛可,接 受过大汗的奖赏,你若是没有别的理由就一定要嫁给他,妹妹没办法才说她已经 有心上的人了。巴图尔说。 那她的喜欢的人是谁?我故意问。 妹妹她咬住牙死也不肯说出来。他答道。 乌兰妹妹是我们部落里的一枝花,追求她的人多的是,也许她心里已经有了 钟情的男子。我说。 我却已经知道了,难道你一点看不出来吗?巴图尔看着我说。 什么?我的心有点打鼓。 乌兰妹妹喜欢的多半就是你。巴图尔说。 这,你如何知道?我说。 我来问问你,你在家里的时候没有婚娶过吧?他说。 没有。我冲口而出。 那就成了,我妹妹乌兰就是你乐日图的人啦,母亲那里我去跟她说。他说道。 这,还是先别着急,容我再想想。我拉住他说。 晚上,我躺在帐子里,想着心事,眼前一会儿是乌兰的影子,一会儿又是妻 子的面容,我喜欢少女乌兰的率性纯真,她燃起我心底里的激情,可我又感觉愧 对善良贤淑的妻子,她是我心灵一直难以忘怀的痛楚。一晃眼离开家乡已经有十 几个年头了,父母和妻子不知如今到底怎样了,思念和内疚之情让我在这件事情 上犹豫不决。 有一天,纳乌赤孛可来到我的帐幕里找我。 他把我喊到帐子外面,抽出腰间的佩刀说:我们两个都喜欢那个女人,可乌 兰只有一个,我们还是用刀来决定这件事情吧。 我说:刀枪无情,你是成吉思汗的功臣,如有闪失恐怕难以交代。 纳乌赤怒道:你若害怕可以不比,只是你必须向我跪下认输。 周围的人闻讯赶来,巴图尔和乌兰也冲出帐幕跑过来。 纳乌赤大喝:快出手吧,还等什么!举起刀就扑过来。 我惟有拔刀相迎。 乌兰叫喊着上前阻拦,巴图尔死死拉住她,草原上两个男子相互决斗,任何 人是不能拦阻的。 纳乌赤来势凶猛膂力浑厚,我后退几步迎接了几招,发现他身体不够灵便。 于是抽刀圈转,攻他下盘。他连忙横刀格挡,我使的却是虚招,趁他上身露出破 绽,举刀直杵其胸口。纳乌赤一惊提刀招架,步法乱了腹部以下门户洞开,纳乌 赤的刀纫还没碰到我的刀尖,我已经将刀锋偏转向左划了道弧线,砍其右侧大腿。 纳乌赤急忙缩腿躲避,已经晚了,刀尖已抵其小腹护甲处。我心里陡然一惊赶紧 把刀回抽,嗤的一下他的牛皮甲划破了。我不知他是否伤着,心神分散动作迟滞。 谁知纳乌赤一声大吼钢刀咣当一下猛击在我的刀背上,我的手一麻佩刀落地,纳 乌赤的腰刀已抵在我的胸口上。 输赢仿佛已见分晓,乌兰一下子捂着脸跑走了。 胜利者纳乌赤脸色铁青地把刀收回插刀鞘里,一言不发扭头也走了。 过了两天,纳乌赤骑着一匹快马拦住我说:草原上的英雄相互间的比武决斗 是不会吝惜性命的,那天的决斗让我很丢面子,三天后我要跟你再赛一场!说完 打马扬长而去。 我回到自己的帐幕,看见巴图尔已经站在帐子外面等着。 他告诉我乌兰妹妹昨天哭了一天,她对母亲说她决不嫁纳乌赤孛可,哪怕他 家有万金哪怕他当上乞列阿儿克(千户长),她也决不会嫁给他! 郭衣云,巴图尔喊着我的汉人名字说:你要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使出 你的全力去战胜纳乌赤孛可,打败他,把乌兰娶到你自己的帐幕里来! 三天后的早上,在乌兰那顶帐幕前的空地上,纳乌赤孛可又一次站立在我对 面,他赤裸着上身,一副蒙古摔交手的装束。他准备与我以角斗的方式一决高下。 乐日图,我会以死相拼的!他高声叫喊着朝我扑来。 纳乌赤不愧是蒙古的孛可,粗壮有力,仿佛铁打钢铸一般的身躯,一上来他 紧紧缠住我,屡次欲将我抱起摔倒。我在后退中利用反擒拿卸去他的劲道,使他 不能得逞。几个来回之后,纳乌赤知道无法运用摔法将我掼倒,索性揪住我的衣 服,然后用两条铁臂匝住我,滚倒在地上,企图以他沉重厚实的身体压住我。 我和他在草地上面翻滚了几个上下,围观的人开始呐喊喝彩,我瞥见乌兰也 站在巴图尔的身边紧张地盯着我看。就在我这一分神,纳乌赤抓住了时机,一下 子压住我,他骑在我身上用膝盖抵紧我的腰腹部,一手缠住我的胳膊,一手把我 的脖子使劲往外扳去。我的颈项痛得不得了,骨椎发出咔咔的响声,仿佛要断裂 似的。这时我清晰地听到乌兰发出一声尖利的惊叫,我的血往上涌来,我缩起大 腿朝纳乌赤的小腹顶去,趁他力量稍懈使出一招穿堂掌,将胳膊横掼过他胸脯用 力往上格挡,然后左手中指突出握成拳头,照他软肋便击,他紧匝着我脖子的手 松开来,接着我手脚并用,左脚猛蹬他的腹部,右手撑住他的胸口往外推,这样 两人左右分开来了。 我在草地上来个乌龙搅尾翻身站立起来,人群发出一阵欢呼鼓掌。纳乌赤也 站起身来,再次向我扑过来,我明白不能跟他拼身体接触,于是把重心左移一闪 避其来势,借机拽住他的右手,同时右脚踩踏他的膝后关节,他当即一个踉跄, 我猛扑上去双掌在他背后按下去,他铁塔般的躯体扑通倒在地上,我反骑在他身 上,双手去扳他的脖子,想把他反转仰面压倒在地。不料他竟用手来抓我,企图 掀翻我。相持之中,我用膝盖抵住他的后腰,右手一勒他的颈脖,他当下气紧劲 松,这时我只要用右手匝住他的胳膊,左手继续用力,他的颈脖就会折断。围观 的人群再次发出一阵惊叹,我却没有往他的颈脖上使劲,只是夹紧他的脖子,腾 出右手抓住他的腰带,跪起身子来,把他朝旁边一掀,那沉重的身躯便滚到了一 丈外面。 我站起来喘着气,鼓掌欢呼声又响起来,纳乌赤爬了起来,跪在了我的脚下, 垂下了头。 我赢得了比武的胜利,还赢得了人心,纳乌赤孛可羞愧地离去了。 那以后不久,纳乌赤孛可还是对我的手下留情心存感激,遂与我成了很好的 伙伴朋友。 十 在草原金秋来临的时候,我把心爱的姑娘乌兰迎娶到我的帐幕里了。 迎亲的那天,宴会在巴图尔的母亲的帐幕里举行。喝过一轮酒之后,巴图尔 的母亲站起来说:勇敢的小伙子乐日图呵,我的女儿美丽的乌兰今天就要归你所 有了,她是我们草原上的一朵花儿,也是草原上的一头梅花鹿呵,如今我那女儿 她跑到哪里去了,你要去到处找,找到了就请把她带走,她今后可是你的人儿啦。 我和我的一群伙伴骑上马,在泰乌赤部落的帐幕里挨个地寻找。找了九十九 个帐子,找不到,趟过一道道溪流踏过一片片草原,又找了九十九个帐子还是找 不到,眼看日落西边暮色降临,乌兰的身影看不见。 乌兰——乌兰—— 我和伙伴们的叫喊声传遍了草原,回响在一座座帐幕毡房四周。 乐日图——远处飞快驰来一匹快马,扬起一条长长的烟尘,马上骑的是纳乌 赤孛可。他告诉我乌兰找到了,他满脸红扑扑的,汗水顺着前额往下淌。 夜晚,寒冷的风儿在帐幕外面呼呼打回转。烧着牛粪煮着马奶子的毡房里一 片暖融融。我和乌兰相互依偎着坐在那里说着话儿: 乌兰妹妹,我的家乡不在草原,拿不出几件象样的好礼物来迎娶你,没有那 金子来给你做项环戴,也没有那绸缎为你添置新衣裳呵。 乐日图哥哥呵,乌兰不稀罕那金子也不稀罕那绸缎衫,乌兰喜欢的是哥哥的 心儿,敬爱的是英雄好汉,乌兰已经看见了,哥哥的心呵是那么的善良宽宏,哥 哥的本领呵是那么的盖世高强,嫁给哥哥是妹妹今生的福分。 乌兰,我从第一次看见你,就深深喜欢上你了,你是一朵永不凋零的鲜花, 盛放在我的心里,世间上没有那种言语能够表达出我对你深深的爱恋呵。 哥哥呀,妹妹早已猜懂哥哥的心思,妹妹何尝不是对哥哥一见钟情。从今晚 起妹妹就是哥哥的人儿啦,为你缝衣做饭,生儿育女,与你厮守相伴,为你洗涤 征尘,今生今世,永不分离。 夜深了,炉火红彤彤,毡房暖融融,小鸟般可爱的乌兰依靠在我的怀抱困倦 中入睡了…… 公元1219年,成吉思汗亲自统率20万大军,离开蒙古本土,西征回教世界的 花刺子模国。在此之前的1218年,花刺子模国的将军亦纳勒赤黑得到其算端(苏 丹)摩诃末的默许,劫杀了大汗派去的一个庞大的通商团队,尔后又拒绝了成吉 思汗的赔偿要求。于是成吉思汗决定诉诸战争。 巴图尔那个部落的乞列阿儿克也接到了出征命令,我告别了乌兰,随着巴图 尔和属下的蒙古士兵,骑上自备的鞍和马,带上兵器干粮,出发前往集合地点。 乌兰站立在帐幕门外,望着我,她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无限的忧愁和伤感。 我的马匹已经远远离开了乌兰的帐幕,可我看见她仍伫立在那里,细小的身影如 一块石头。别看了,我们还是快走吧。巴图尔对我说。他朝马屁股抽了一鞭,那 马撒开四蹄奔跑起来。我也在马背上加了一鞭子。 草原上的溪流长哟 长不过母亲的眼泪水 草原上的牛羊多 多不过黄土底下白骨 一年四季哟尘烟起 逐牧的部落征战忙呀 长成的男儿拿起弯刀 骑上马匹赶赴沙场啊 妻子们站在毡房门外 等待着生还归来的人 这是乌兰唱给我听过的一首草原上的歌谣。 秋天时分,各路蒙古大军在也儿的石河上游集结完毕,成吉思汗也到达了。 他把前哨先锋的重任交给了勇敢善战的少壮将军。命者别为前锋,速不台为者别 的后援,大汗的女婿脱忽察儿为速不台的后援,成吉思汗率中军随后。我们的千 户被编到大汗的中军行列里。 撒儿惕人的算端摩诃末在战略上犯了一个错误,他把兵力分散于布置在锡尔 河、费尔干纳要隘和沿河一线的防线上,总的人数上的优势体现不出来。大汗利 用这一点,以机动快速的骑兵部队,各个围而歼之,尽管也遇到一些顽强的阻击, 最终还是渡过了锡尔河。 十一 公元1220年4 月,成吉思汗和他的少子拖雷率领着大军进军重镇不花拉城。 防守不花拉的士兵大多是雇佣来的突厥人,他们望见城下潮水般滚滚涌来的 蒙古兵,早吓得无心恋战,四散溃逃。蒙古军队毫不费劲占领了外城,不过内城 却仍有几百名突厥士兵龟缩在里面。蒙古军搬来了梯子攀爬攻上去,无路可退的 突厥人拼命抵抗,不少的蒙古兵从梯子上被砍翻纷纷摔下来,可后面的照样源源 不断地攀爬往上。城墙下死伤无数,城墙上血肉飞溅,叫喊声不绝于耳。 最后四百守兵全部被杀死了。不花拉的居民开城门来降,成吉思汗怒气未消。 他命令士兵把城里的伊斯兰教徒都赶到不花拉的大礼拜寺里,四周布置好军队把 它围得铁桶一样,然后大汗寒光闪闪的刀枪丛中对这些撒儿惕人大声说道:你们 都是犯下了滔天大罪的人,必将受到惩罚,如果你们要问你们到底犯了什么罪, 我告诉你们,如果你们没有犯罪,为什么会有今天的灾难呢,这是天意啊,我就 是上天派下来惩罚你们的人。 说完大汗走出了寺庙,密麻麻的刀枪戳向了惊恐骚乱的人群…… 离开了不花拉,我们继续挺进来到了撒麻耳干,在城下成吉思汗和他的两个 儿子察合台和窝阔台回师了,兵合一处把撒麻耳干团团围住,这里的守军是新募 招来的突厥人,他们对于花刺子模的算端摩诃末根本没有什么忠诚可言,一见蒙 古军队开到,便倒戈相向,开城归降。 我们毫不费力就占领了这座城池,成吉思汗命令将这些突厥士兵统统解除武 装后,全部杀死一个不留! 成吉思汗一生最痛恨鄙视的就是那些背叛自己主子的人和行径,以前不少叛 逃过来的人大汗都一一把他们处死了。杀戮完了之后,纳乌赤孛可这样告诉我说。 一路所向披靡的蒙古军队在花刺子模国的都城乌尔犍赤遭遇到了极为顽强的 抵抗。为次,成吉思汗派遣他的三个儿子连同博尔术等得力干将一起去联合围攻, 由术赤指挥。 大汗的长子术赤优犹寡断,二子察合台瞧不起他,两人经常作对相互指责, 将帅不合,乌尔犍赤城攻了六个月没攻下来。 察合台担心术赤日后会继承大汗的位置,因为术赤身上流淌的不是成吉思汗 的血呀。闲聊的时候,巴图尔悄悄告诉我。 我们的皇后孛儿帖嫁给大汗不久,曾被篾儿乞惕部落的头领抢了去,那时候 草原上各部落之间连年混战不止,后来大汗打败了篾儿乞惕人把孛儿帖又夺了回 来,术赤就是在这时出生的,宽宏大量的成吉思汗还是把他认作自己的长子。可 察合台心里害怕呀。巴图尔说道。 不久,成吉思汗重新任命他的三子窝阔台为总指挥,平息了兄弟间的争执, 蒙古军号令统一,上下同心,一股作气向花刺子模国的都城发起猛攻。 坚固的城池终于被攻破了。我和蒙古兵骑着快马如潮水一般冲进城去,街市 上到处是双方的将士,撒儿惕人还在作最后拼死的挣扎,我的马蹄几乎踢着人身, 我的弯刀沾满了血迹。 有一群撒儿惕士兵抛下了手中的兵器,叫喊着在街道上奔逃。几名蒙古骑兵 飞快从后面追上来,一阵铁器砍伐的闷响,几声惨叫声,那些撒儿惕人横七竖八 倒在了当街,尸身上的血汨汨往外流,一颗砍掉的头颅滚到路中间,被奔跑而过 的马蹄踩得脑浆迸溅…… 在王宫前面的空地上,聚集着上千的花刺子模步兵仍然在抵抗拼杀,拒不投 降。在他们脚下倒着不少蒙古士兵的尸体。 这时我看见巴图尔领着上百骑的蒙古骑兵挥舞着滴着血的弯刀和铁矛,呐喊 着象一股旋风直扑过去。铁骑一到立即冲乱了聚在一起的步兵,如翻江倒海般兵 器碰击声切骨剁肉声响成一片。我和身边的蒙古兵立刻驱马赶过去,加入厮杀。 不断有刀枪朝我刺来,我左右挥舞弯刀格挡劈杀,不时有一股股的鲜血飞溅 到我的身上和战马身上,我在拼杀中冲到了一处空地上,身后几个蒙古兵也冲到 了空地上,他们喘了几口气,勒转马头又向人群密集的地方折返杀去,我也跟着 重新冲回去。 我感觉手里的刀有点钝的时候,空地上的撒儿惕人士兵大部分已经倒下,剩 余一小部分四散奔逃,蒙古兵也立即分散尾随去堵截追杀,不一会儿,企图逃跑 的人悉数被戮。 我看见我那张月牙弯刀,已有两处弯卷或缺口,可能是格挡刀枪或者砍伐盔 甲造成的,刀的锋仞上亮亮的,刀背附近沾着几滴血,已经凝固成赫黑色了。望 着马蹄前面横陈的一大片尸体,我忽然觉得有点惘然不知所措,如此惨烈的杀戮 场面我还是第一次经历,尤其是作为一个胜利者来面对。 当我还在发愣的时候,纳乌赤孛可骑马跑了过来,大声对我喊:快走啊,去 抢财宝抢女人去呀,晚了可什么都分光啦! 在场的人立即跟着他,分头驰向城市里的居民区和宫殿,开始新一轮的掳掠 烧杀。街巷房屋里头传来的女人和小孩的哭叫哀告声充耳不绝,蒙古骑兵跳下了 战马,四处追逐劫掠奸淫,把对战争和嗜血的恐惧和疯狂化做了对贪婪和性欲的 无限释放。往日草原上那些淳朴善良的弟兄,战场上那些勇敢无畏的士兵,顷刻 间变成了一头头野兽,扑向弱小惊恐的绵羊群。 我打马穿过乱哄哄的街市,打算去找巴图尔,可找了半天也不见他的人影。 巴图尔说不定此刻正在抢掠的蒙古兵当中呢。 十二 晚上,我找到了纳乌赤孛可,他住在城东头一家大户人的宅院里头,他那几 名手握刀枪的那可儿,守卫在大门外。纳乌赤坐在主人的大厅当中吃着东西,周 围侍立着几个年轻的撒儿惕女人,老老实实地一动不敢动。他一见我进来,高兴 地喊我一起喝酒进食。 嘿,乐日图兄弟,你今天可有夺得财宝和女人?他问我。 我说没有。 窝阔台王子知道将士们辛苦特别开恩,就今天半天时间,你拿到的东西归自 己所有,明天开始这城里的一切,财宝和人口,都归大汗的三个儿子哩。纳乌赤 说道。 怎么样我这房子,好不容易抢到手的,这家里的男人全被杀死了,你若是喜 欢也可以在这里住下。瞧那几个撒儿惕女人,今晚她们都是我的啦,哈哈,送一 个给你,要不要?纳乌赤喝着酒有几分醉意地说道。 我离开了纳乌赤,骑上马背往军营驻地走回去。 夜色笼罩下的乌尔犍赤城已经基本恢复了平静,有几处地方着的火还没熄灭, 街道上不时还能看见一些尸首,一些被赶出来无家可归的撒儿惕小孩,流浪在外 面,哭哭啼啼,还要躲避端持散发着血腥味兵器的蒙古巡逻士兵。我不愿意看这 样的情形,加了一鞭子,马匹飞快穿过了这座被征服的城市。 巴图尔负了伤,他的一条胳膊在混战中被砍断了。他躺在帐幕里,伤口打上 药包扎好了,他昏昏沉沉地睡在那里。已经残废的他再不能出征作战了,他得留 在这地方休养一段时期,然后和其他伤号一起,坐牛车返回蒙古草原,从此他就 得跟女人和小孩一道从事轻一点的劳作,直到死去。 公元1221年春,蒙古大军越过了阿姆河,继续去征服花刺子模国在东伊兰的 旧属地:呼罗珊与阿富汗。 这年的2 月,成吉思汗的幼子拖雷进兵马鲁并攻取了该城,他把四百名工匠 抓走押送回蒙古,然后把所有的居民屠杀掉。 据说在杀戮的现场,拖雷命人把一张金椅子搬到一处高地上,他就坐在那椅 子里监视着,蒙古铁骑从四面八方冲杀过来,把屠刀砍向几十万手无寸铁的百姓。 接着拖雷又率军去惩罚你沙不儿。因为这里的守军不久前击退过一路追赶逃 跑的花刺子模算端摩诃末的蒙古军队,并且将成吉思汗的女婿脱忽察儿将军射杀 了。 你沙不儿的城池很快被攻破了,脱忽察儿的遗孀、大汗的女儿赶来了,她咬 牙切齿地对拖雷说,这里的所有的人必须偿命,你沙不儿城得玉石俱焚!拖雷于 是让这寡妇来亲自主持了这场赎罪性的大屠杀。 你沙不儿在一片火光和呼喊声中遭到了一次彻底的屠城。 在这次刀兵相见的征战中,成吉思汗的家族同样遭受了痛苦的打击。在攻击 兴都库什山南面的八米俺时,大汗钟爱的孙子、察合台的儿子,年轻的木秃坚丧 了命。年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八米俺这荒凉的废墟里头了。 花刺子模国的算端摩诃末逃走了,他逃脱了速不台和者别的追捕,远远地逃 到了里海的一个小岛上躲藏起来并最终病死那里了,他的国家遭受了灭顶之灾。 就在算端摩诃末出逃的时候,花刺子模的王子,摩诃末的儿子札阑丁免古比儿迪 挺身而出,他从阿富汗的哥疾宁山地引来一支军队,攻击了围攻瓦里安的蒙古军, 砍杀了上千人。 更多的蒙古兵马蜂拥而至,在失吉忽都忽将军率领下,与札阑丁的军队在巴 鲁安附近展开了激战。几天之后,骄傲轻敌的蒙古军被包围在山谷之中,札阑丁 亲自督促七万军队继续猛攻,蒙古军终于不支,三万人四散溃逃,损失惨重,遭 受了本次征战以来唯一的一次挫败。 大败的消息传到了成吉思汗的帐幕,他连忙亲率自己的主力大军,直扑过来 复仇。札阑丁闻讯不敢恋战,引兵西撤。蒙古军一路穷追不舍,并在申河(印度 河)附近赶上了札阑丁的部队。 进攻的号角吹响了,我随着成千上万的蒙古骑兵,举着刀枪排山倒海杀向敌 人阵营。札阑丁的军队并没有被冲乱,排成整齐的方队迎战。在申河河岸,双方 展开残酷激烈的拉锯战,蒙古军几次几乎把敌人赶下河去,可最后都被骁勇善战 的突厥人顽强地顶住并把他们击退。河岸上尸横遍野,鲜血把申河水也染红了一 半。 我手里的弯刀已经砍钝了,我扔掉它,从死人堆里拔出一支铁矛,左拨右刺 在敌阵中冲杀着。身边的战士越来越少了,突厥士兵从四周围拢上来,把我和几 十骑蒙古兵困在阵中央。一排排乱箭横飞,不断有人中箭落马,我的坐骑也中了 一箭,我被抛落地上。横七竖八的刀枪向我戳来,我翻滚爬起挥舞着铁矛招架劈 刺。混战中胸口挨了一枪,幸好有护甲挡住卸了不少劲力,鲜血还是流出来染红 了战袍。我把铁矛横扫,逼开几把刀枪,定睛看时,一个皮肤黝黑满脸胡须的突 厥军官骑马杀到,他举起弯刀照头劈下来,我连忙举矛招架。这时左右又有两个 步军冲过来,将我围住。 我刚把两个步军逼开,居高临下的突厥人的弯刀又劈到,我举矛上挑格挡, 弯刀变招斜砍,我连忙把矛头右拨,眨眼间弯刀回撤往我胸口戳来,那厮刀法好 快又在马上,加上有地上两个步军配合,令我有些吃力。 我才把突厥人的弯刀逼退,步军的两把长矛扎向我的小腹,我一惊心想性命 休矣,就在这时一匹蒙古马斜刺里冲来,刀光一闪噗噗两声,两颗人头滚落泥地 上。我定神看去原来是纳乌赤孛可。纳乌赤杀了那两个步军,返身便去对付那骑 在马上的军官。黑胡须军官有些慌神,撇下我去应付纳乌赤。 我趁机趋前几步,矛头上挑直指他的脑袋,黑胡须举刀上格露出腰肋门户, 我把铁矛划个圆弧刺他小腹,纳乌赤也赶到,一刀横扫将他的头盔打掉,几乎是 同时,我的矛头深深扎入他的腹部,黑胡须张开嘴巴龟缩身体,我把铁矛向上一 挑,那厮便从我的头顶飞过,坠落到地上。附近的突厥人吓得一时不敢上前。 这时蒙古大营再次吹起了冲锋的号角,成吉思汗领着他的近卫中军掩杀上来, 截断了札阑丁军队右翼与大本营的联络。札阑丁也率领着他身边的中军人马涌过 来。 我捡起黑胡须丢在地上的弯刀,跳上他那匹马,和纳乌赤领着剩余的蒙古士 兵冲过去,加入那激烈的绞杀战中。 在札阑丁军队的左翼也遭到蒙古军的包抄后,袭击顽强的札阑丁军队最终抵 抗不过人多势众的蒙古大军的夹击,双方都死伤累累之后,余数不多的突厥人见 大势已去纷纷掉转马头,纵入了申河水里泅渡而去。 札阑丁几乎是最后一个策马从高崖上纵入了滚滚的申河,他盔甲不乱镇定从 容,手里仍握着闪亮的弯刀。追赶到岸边的蒙古兵纷纷指点大声叫喊着,密麻麻 的乱箭射向河水中。 札阑丁的坐骑了得,驮着主人飞快地游过了对岸。成吉思汗下令停止射箭, 队伍后撤,目送着札阑丁和他的战败的将士上了河岸,向申河以南退却。 成吉思汗没有追击札阑丁,对花刺子模国的讨伐战争就此结束了。 在经过杀戮之后被征服的土地上,大汗任命了一些达鲁花即统治官员,招募 一些军队的附属人员,建立了通讯的驿站,命达鲁花年年岁岁进贡交税。 得胜的蒙古大军跟随着战无不胜的天子成吉思汗,慢慢地向东面归去。 十三 公元1223年春,在忽兰巴失草原上,大汗召开了庆祝的忽里勒台大会,随后 成吉思汗带领着全军将士进行了大规模的围猎取乐,随后又在塔拉斯和楚河的草 原上度过了夏天,在也儿的石河上度过了第二年的夏天,1225年春,返回已阔别 六年的蒙古。 在忽里勒台的大会上,成吉思汗奖赏了在这次征战中的立功将士,纳乌赤获 得了大汗赐予的拔都儿(勇士)称号。随后大汗让众人坐下赐酒痛饮,又命蒙古 孛可(角斗士)摔交助兴。 大汗近卫中军里有两个号称高手的孛可别日扎和赤列金,两人赤裸着上身, 来到人群当中,向大汗行了个礼,然后在草地上比赛起摔交来。 这两人身高八尺有余,虎背熊腰,古铜肤色,站在那里如铁塔山丘般壮实。 别日扎的额头上有一块刺青,是原来部落的徽记,他出手又快又狠,外号草原之 鹰;赤列金则留有三缕山羊胡子,与他光秃秃的额头相映成趣,此人膂力过人, 绰号秃熊。 草原之鹰与秃熊已经交手几个回合,谁也没能放倒谁,他们搭着臂膀转了两 圈,别日扎忽然侧身发力,想把秃熊摔倒,赤列金身子往下一沉,肥硕的身躯如 磨盘般令别日扎摔不动,然后秃熊大吼一声,张举两条铁臂把壮实的别日扎擎起 来,转了两圈朝地上甩下来,草原之鹰腰腿功夫了得,身体打桩一般被杵下来, 却硬是稳稳地站住似钉钉子一样。 众人齐声喝彩鼓掌未完,草原之鹰下使钩腿,靠身挤压,想用一招别腿摔来 制服秃熊。赤列金急忙后撤重心卸去其劲力,别日扎由于已经身体前倾收不及, 撞向秃熊,两块健硕的躯体便扭缠在一起了。两人抱在那里又抓又扯,脑袋顶着 脑袋如斗牛似的来回推搡,惹得人们又哈哈大笑起来。 顶牛的结果,最后还是力大无穷的秃熊取得了胜利,他把草原之鹰扳倒在地, 并用他那熊瞎子般沉重粗实的身板子压在上面,叫别日扎不得不屈服认输了。 成吉思汗当即奖赏给赤列金绸缎和金子,折了翅膀的草原之鹰羞愧地退下场。 大汗高声说道:有谁愿意上去挑战,若能击倒赤列金者有赏! 一个受过奖赏的年轻将领站立起来说愿意一试,他脱去袍衣赤膊上阵与秃熊 比拼。不到两回合,被赤列金拿住一条胳膊来了个大背摔,重重地被掼倒在草地 上。 秃熊骄傲地昂起头,睨视着四周。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没人敢上去挑战。 纳乌赤孛可站了起来对大汗说:巴图尔手下的勇士乐日图,可以打败赤列金! 成吉思汗说:既然你这样说,那就让巴图尔的勇士乐日图上来比试比试吧! 我连忙站起来想成吉思汗行个礼说:明镜一样的成吉思汗,赤列金的力气就 象是最强壮的公牛,草原上没人能比得过他,属下和他比试只能不用摔交的法子 才能和他比,不知大汗允许不允许? 赤列金的武艺是盖世无双的,只要你能把他打倒在地,就算你赢。成吉思汗 抬起右手说道。 我把袍衣扎紧,走到比我高半头的赤列金面前,对他行了个抱拳礼说:得罪 了,请吧。秃熊哪里晓得汉人的礼数,毫不客气地扑上前,举起熊掌般的大手抓 来。我一招穿堂掌往上格挡,卸去其劲力。赤列金逼前两步,再次来揪我衣襟。 我伸手挡拨时却已被他抓住右手,我一惊知道不能跟他使蛮力,急忙将身体侧转 到了他的左边,借其向前的来势把手腕回抽。他笨重的身躯被我带着趋前一步, 我的手却已挣脱了。赤列金一转身,又向我扑来。我施展起武术中的轻功,前后 左右腾挪闪转,围着他转,叫这熊瞎子般肥大笨重身躯移来挪去,屡屡扑空。 秃熊望见我的身影就是抓不到,气的嗷嗷叫,他那生气的笨相逗得周围的人 们开心不已。大伙越笑秃熊越发气恼,他恨不得一口把我吞下肚子里,于是举起 两只巨掌,张开大嘴巴,叫喊着朝我扑来。我看这厮气急之下步法已乱,一矮身 从他腋窝底下穿了过去,秃熊张开臂膀捞了满怀的空气,正在纳闷,我已闪到了 他的身后。说时迟那时快,趁他向前冲的劲势尚未消弭,我运起丹田气,双掌拍 出猛击在他厚厚的背上,秃熊踉跄两步,一头栽倒,他那张宽阔的大脸砸在草地 上,啃了一口的泥和草,疼得哇哇叫。下面众人又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成吉思汗也笑着站起来说:你这叫什么打法? 我回禀:我是从中国来的,这就是中国武术的打法。 成吉思汗拍手道:好哇,能把草原上的大力士打倒的法子就是好法子。你叫 什么名字? 我抱拳道:我叫乐日图。是百户长巴图尔属下的十户长。 大汗,巴图尔在这次征战中也立下不少的功劳。纳乌赤孛可高声禀报成吉思 汗。 好,乐日图,朕今天也封你拔都儿的称号。另外加赏绸缎金子!大汗宣布说。 成吉思汗,乐日图现在还是个汉人身份,不能接受我们蒙古的勇士称号。有 人大声告诉成吉思汗。 大汗略微沉思一下,郎声说道:能够在草原上和我们的勇士们同甘苦共生死 的,就都是蒙古人的弟兄啦,既然有人说乐日图现在还不是蒙古族人,那么朕就 赐予他蒙古族人的身份,这样乐日图当然就可以接受拔都儿的称号了。朕还要告 诉你们,中原人里面,也有不少的能人奇士,比如朕就刚接见过一个来自中原的 汉人道长丘处机先生,他就是一个很有学问和本领的人,还有同样来自中原的契 丹人耶律楚材,他就更是一个治理天下的人才啊,不管他是来自哪一方的人,只 要他是真心帮助我们,就应该不分彼此相待以诚才是。 下面的众人齐声高呼应诺。 接下来,成吉思汗又照前承诺赏赐给我绸缎和金子。 我向大汗启奏道:英明的成吉思汗,乐日图能够得到您赐予的勇士称号,已 经感到十分的荣幸了,那些绸缎和金子应该赏给赤列金孛可,臣下刚才也并非在 摔交上赢他,赤列金孛可还是草原上当之无愧的大力士呵。 成吉思汗准奏将绸缎金子赏给了赤列金,赤列金领了赏赐十分高兴,把我抱 起来高高地举过头顶。 十四 春天来到了,绿油油的草原大地上盛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在风儿里摇曳着 迎接着征战数年东归的将士。我终于又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妻子乌兰的身边,美丽 的乌兰见到我快活的象一只天边的鸟儿。 几年来风吹日晒的劳作,思念亲人的忧伤,使乌兰的脸色黝黑了不少,而日 月光阴和草原的水土,又使我的乌兰变得健壮丰满了许多,一双湖水般清澈的眼 睛依然明亮,她看起来更象一个蒙古的少妇了。 烧着牛粪暖融融的帐幕里热气腾腾,乌兰端来了煮好的肉汤和温热的马奶酒, 我说乌兰你歇息一下坐来我身边喝口热汤吧,她转身又离开了;乌兰端来烤熟的 羊肉和酿好的乳酪干,我说你过来与我一起共同品尝这美味佳肴,她坐到了火炉 旁: 阿姆河的河水再深,洗不去你身上征战的尘土,蒙古草原的奶茶再酸,也是 滋润心田干涸的甘泉。只要你平安归来,乌兰的心儿呀比吃了蜂蜜还要甜呐…… 夜晚,寒风在帐幕外呼啸着打转转,乌兰紧紧依靠在我的身旁,滋心的话语 说也说不完: 乌兰,出外征战这几年,白天在战场上拼杀,晚上心里就只惦记着你,不知 我的乌兰在家里干活累了有没有人帮,孤单的时候有没有人说话解闷? 乐日图啊,干活累的时候有人帮忙,只是这心里头的苦闷没处去诉说,从前 草原上的征战连年有,胜负的定数谁能料,杀戮之后有几人能生还,乌兰的心里 呀没落着,望着明月眼泪淌,跪在地上常祷告,长生天啊,不求你保佑乐日图升 官发财,只求你保佑他平安归来。 乌兰啊,这次回来不知能住多长久,我们雄心勃勃的大汗讨伐四方的志向才 刚刚开了头呢,兵戎无情谁能料想将来的日子…… 莫要再说,乌兰今生永远是你的人,就算你象巴图尔哥哥那样回来,我也伺 候你一辈子不离不弃,如果…。你长眠在沙场,乌兰就为你守一辈子坟头,陪你 说话给你作伴,今生今世绝不再嫁他人…… 我去看望了巴图尔大哥,他在三年前就被送回来了。他的帐幕还是那样的大, 他的食俸待遇也没改变。只是百户长的职位没有了,他再不能从军征战冲锋陷阵, 只能象一个迟暮的英雄那般去看别人出征拼杀,自己独个儿抚着断掉的右臂叹气。 我和他坐在毡房里头,喝着酒告诉他一些札阑丁的故事以及忽里勒台大会和 围猎的趣事。他听得高兴处哈哈笑起来,忧郁的心情得到一些缓解。 听说这次出征前,大汗曾要求西凉的唐兀人(西夏国)派兵襄助,谁知那唐 兀国王竟一口拒绝了大汗,如今得胜回来,下一步成吉思汗估计会考虑对付他们 了。我告诉巴图尔说。 那些唐兀人就在我们身边,就算他们没有得罪成吉思汗,也不会让他们羽翼 丰满将来威胁蒙古国,战争是世界上最好的解决办法。巴图尔说。 不知哪天,我又要出门打仗,如今天下大乱,大汗正踌躇满志,这样的征战 恐怕难以有个尽头呵。我叹气道。 乐日图拔都儿,无论大汗作出怎么样的决定都是为了我们蒙古的利益,都是 对的呵,我们是大汗的子民,任何时候都应该为大汗分忧出力,生命算得了什么, 它不属于你我,而是属于英明伟大的成吉思汗一个人的呀。巴图尔语气凝重地说 道。 草原上的喜事开始多起来了。这年年末,乌兰为我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叫 钦格勒,我给他取了个汉族名字叫郭景兰。 当了母亲的乌兰容光焕发,一道红晕浮现在脸上,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越 发美丽动人。她抱着儿子躺在帐幕里静静地喂奶,用无比慈祥的目光注视着怀里 的孩子。我掀起门帘准备出去,她轻声喊住我把我唤到床前,让我坐在身边多陪 陪她,看看我们的儿子。 乐日图,我不让你走,我要你就待在这里守护我母子俩。乌兰深情地望着我 充满柔情地小声说道。 傍晚时分,我朝自己的帐子踱回去,一轮圆月早早挂在深蓝的天空上,我忽 然无限感慨地立定在那里,仰望着明月,思念起万里关山之外的家乡。 时光飞逝,一晃离开故乡已有二十个年头了,家里的父母妻子不知怎么样, 在这二十年里他们又是如何度过的,他们是怎样思念记挂我这个儿子的呵,也许 他们在年复一年的期盼和失望中把眼泪都流干了……想到此,两行泪水不觉流淌 下来。 我心情沉重地走进帐幕里,儿子已经熟睡,乌兰坐在那里等我回来。她看见 我的眼眶里的泪水,吃了一惊,忙问我原由。 我擦干泪水坐在床头不作声。乌兰挨着我坐下来柔声说:这么多年从未见你 流过眼泪,你心里到底有什么事情,说出来让乌兰替你分忧吧。 我一把将乌兰抱入怀中,决定告诉她一切实情。 我跟她说我的家乡在宋国临安府附近的庵溪,家里尚有父母双亲,从军之前 已娶了妻子叫李溪兰,如今离开家乡已有二十年了,想念他们,不知父母是否安 在,妻子可好等等。 乌兰听完之后,搂住我轻声问:你是不是想回家去看看? 我叹了口气没作声。 乌兰把脸儿贴到我胸口上说:别丢下我们母子俩,要走的话就带上我们一起 走,我们死也要死在一起。 我对她说:宋国这些年一直给金国人害得挺苦的,我现在家里头的情况也不 知如何…… 乌兰抬起头,用那双清澈的眼睛深情地注视着我说:郭衣云乐日图,只要有 你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怕,什么苦都能够忍受,你带我回去,我一定会好好照顾 侍奉你的父母和你的结发妻子的。 我把乌兰紧紧拥在怀里,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乌兰也轻声哭泣起来。 十五 第二年的年初,和我也结了“安答”兄弟的纳乌赤拔都儿也娶了他的新娘子, 是一个部落乞列阿儿克(千户长)的女儿。这是他的正妻,另外他还有两个妻子, 是在征讨花刺子模国的时候抢回来的。他抢回来的妻子当中的一个已经为他生下 了一个千金。他是双喜临门尽享天伦之乐,高兴得他几天嘴巴都合不拢呢。庆贺 的酒宴在他的帐幕里摆了一整天,受邀前来欢饮的人多得不得了,他被人们灌得 酩酊大醉倒在地上起不来,还是他的那几个老婆合力将他抬回床上的呢。 不久,我的职位有了升迁,当上了百户长,辖一百一十户五百余人口,身边 跟随五名那可儿随从护卫。我住的帐幕也换成大一点的帐幕。悠闲自在的游牧生 活刚过了一年,春天的时候,风闻成吉思汗又带领部分兵马前往攻打南边的西夏 国去了。 战事的消息一传来,便打消了我想回家乡看望的念头,南来北往奔驰的战马 不断传送着战场的情况。 听说大汗首先引兵包围进攻了阿拉善,活抓了那个胆敢藐视成吉思汗的唐兀 大臣阿沙敢不,并摧毁了这座城池。然后蒙古军队又先后占领了甘州和肃州。 可不久又传来大汗临时歇战,上了甘肃东南的浑垂雪山避暑的消息。 到了这年的秋天,消息又传来,成吉思汗领兵从雪山下来,驻扎在兀刺孩城 附近,准备进攻西夏国的都城亦儿哈亦(宁夏城)。 这时我接到了出征的命令,赶赴亦儿哈亦南面的朵儿篾该城(即灵武)。 乌兰哭了,她怀抱着周岁不到的儿子,站在帐幕门前目送我再次外出征战。 乐日图,长生天保佑,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呵!她哭泣着这样说。 几路长长的马队慢慢穿过一座座帐幕,帐幕前站满了送别丈夫和儿子出征的 妇女老人和小孩,一张张脸上满布忧戚愁容。人们默默地与马匹上的亲人对望着, 直到马匹驮载着我们朝南远去,只有穹庐一样的天空永远罩在我们的头顶,苍茫 的草原依然在我们的脚下延伸…… 我们踏冰渡过黄河,在岸边与前来救援灵武的西夏兵展开了一场大战。成吉 思汗亲自督阵。那些唐兀人十分顽强勇敢,不要命地往前冲杀,倒下一排又上来 一排,战况很是惨烈。 我和我的士兵列队在大汗中军阵营右边,纳乌赤拔都儿已经带领着他的人马 冲上去,正在前面拼杀。蒙古兵和西夏兵绞杀在一起,尘烟滚滚短兵相接已有些 分不清敌我了。这时大汗的令旗挥动,中军将士齐声呐喊着开始出击。万匹铁骑 隆隆兵戈旌旗挥舞如天边的一大片浓云席卷过去。西夏兵见状陡然收拢阵营,缩 成一团拼死抵抗不投降。 我和蒙古骑兵强行撞入西夏兵阵中,马蹄踢翻了企图拦截的唐兀人并踏着他 们的身体冲过去,那些西夏兵一拨涌上来倒下了,又一拨涌上来,尽管死伤枕藉 仍如潮水般不歇止。战斗一直持续到下午,西夏人被歼数千终于力竭败北。 几乎没有抓到多少活的唐兀士兵,当然蒙古士兵战死的也不少,巴图尔那初 次出征的儿子,十八岁的赤乌秃也阵亡了。 第二年的初夏,我们兵临唐兀国的国都亦儿哈亦(宁夏)城下并开始了攻击。 退无可退的西夏人进行了拼死的抵抗,攻城大战异常的激烈,城门楼的争夺 反反复复,得而复失。双方将士的尸体在城门一带堆叠遍野。在一次对城门口发 起的冲击中,纳乌赤拔都儿阵前殒命,他是被城楼上的西夏士兵抛下来的石块和 射出的乱箭杀死的,和他一起阵亡的还有跟随他的五十名蒙古士兵。他的坐骑也 一同被射杀在城门下面了。 攻击和封锁持续了一段日子,西夏人终告不支,国王亦鲁忽不儿罕谴派使者 前来请降,他请求宽限一个月的时间然后献城投降。这是否唐兀人的缓兵之计呢? 我们以为大汗一定会不予准许而乘胜追击,然而奇怪的是大汗竟然准许了西夏国 王的请求。 军营中有传言说成吉思汗避暑去了。 在传言和猜测中时间慢慢过去了,西夏国王亦鲁忽不儿罕领着群臣打开城门 来降。他按照蒙古的吉祥礼数是九,献给了成吉思汗九十九名童男九十九名童女、 九百匹马、九尊金佛等等礼品。成吉思汗的亲信大将军脱栾扯儿必占有了他的降 礼后,立即把这个亡国之君杀死了。 消灭了西夏国,蒙古军队凯旋北归。 成吉思汗的中军开回了客鲁涟河附近的大汗的大斡耳朵(行宫),却传来了 成吉思汗的死讯。 十六 公元1227年8 月18日,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病逝于甘肃六盘山下,其时因西夏 国王尚未投降,故秘不发丧。 我接到了前往吊丧的命令,来不及回家,就匆匆忙忙带着护卫快马赶往客鲁 涟河的大斡耳朵。 大汗的尸体被陆续陈放在诸后妃的帐幕之中,供各亲王和统兵将领赶过来瞻 仰哀悼。数月后,才被运至靠近不儿罕山与斡难河、客鲁涟河与土拉河附近安葬。 据说这地方是成吉思汗有一天狩猎来到这里,休息于一棵孤立的大树下,默思一 时,宣称将来死后就埋在此地。 大汗的遗体终于被葬在这里厚厚的黄土之下了,千百匹蒙古马扬起漫天的尘 土,在附近周围来回地奔跑,将大汗的墓地掩埋好了。从此这里青草丛生成为大 漠草原的一部分,没有人知道成吉思汗的准确墓地到底在哪里。 一生都在纵横驰聘的成吉思汗死了,后来我听到了一个故事:有一天大汗问 他忠心耿耿的老部下博尔术,人生何事最为快乐,博尔术答道:春天骑骏马,擎 鹰鹘在手,看它搏取猎物。成吉思汗摇摇头说:不然,人生最快乐的事情是战胜 敌人,追逐他们,抢夺他们所有的东西,看他们最亲爱的人以泪洗面,骑他们的 马,臂挟他们的妻女。 公元1229年春,监国摄政的拖雷在客鲁涟河边的阔迭额阿刺勒,召开忽里台 大会,推举新的大汗。遵照成吉思汗的临终遗命,拖雷和众亲王一致推举三子窝 阔台为新帝。四十天后,窝阔台接受了合罕的称号,成为了新君。他在哥哥察合 台和叔父帖木格斡惕赤斤的引导扶持下登上宝座。拖雷献上酒盏,所有的人都脱 去帽子,将腰带解下置于肩上,向他行九跪之礼。 我见到了我的妻子乌兰,可她却因为忧思成疾,病倒了。 我掀起门帘走进她的帐子,她看见了我欢喜得不得了,想从床上下来。我连 忙把她扶住。她的眼睛依然清澈动人,只是没有了往日的神采,满月般的脸庞也 消瘦了许多。我问她是如何得的病,她笑着说没什么,你一回来我心里高兴,这 病就好多了。 她得的是草原上流传的一种疫症,全身发热不退。我安慰她说我这次回来就 不走了,你好生调养身子,别再担忧了。 她告诉我说出征的士兵都陆续回家了,惟独我迟迟不见人影,日思夜想心忧 如焚,才得的这病。请来珊蛮(巫师)用符咒驱魔辟邪,都不见效果。那天传来 消息说巴图尔的儿子赤乌秃阵亡了,我就哭了一天,怕你有不测,丢下我们孤儿 寡母怎么办,心中郁闷死了。 我说:乌兰,我的命好,所以能娶上你,我的命硬,不会这么快死的,要死 的话也和你一起死。 她露出了美丽的笑容,驱散了脸上的愁云惨雾。 欲有所作为的蒙古新汗窝阔台没有忘记家族的世仇金国的阿勒坛汗,没有忘 记当年成吉思汗对着长生天祈祷说过的话,他遵从父亲的遗言,开始筹划对金国 的用兵。他派出使节速不罕到宋国谈判借道事宜,不料使节竟被宋军将领杀死了。 拖雷大怒,立即率领蒙古军攻入宋国,首次交手便大败宋军十余万,并攻城 掠地把原先想借的道都打通了。 我从鄂尔浑河上游的窝阔台的斡耳朵——巴力领取了命令回来,准备出征的 事情。 一路快马加鞭赶回驻地,远远望见乌兰的帐幕前树立着一枝长矛,矛头上缠 绕着黑色的毡布(表示内有病人不得入内),原先有些兴奋的心情立即变得沉重 起来。我决定先把征战的事情对她隐瞒一下,免得她更加担忧。 我来到了巴图尔的帐幕,把这事告诉了他。巴图尔刚刚从痛失长子的哀伤中 摆脱出来,这次他十七岁的幼子又得随军出发了。他的眼睛里含着泪水:乐日图 拔都儿,我们一家已经为大汗死了一个人,废了一个人了,巴图尔的忠心长生天 可以作证呵,我们没有怨言毫无保留地服从大汗,可是我那幼小的儿子都还没来 得及婚娶啊…… 十七 公元1232年春,蒙古大汗窝阔台决定对金国实施最后的总攻击。 拖雷和窝阔台分兵两路东西夹击金国都城开封。我率领属下一百多个士兵, 被编入拖雷的一路大军之中。 出征的那天,乌兰待在帐子里没有前来送别,她的病还没有好,害怕到场会 不吉利。巴图尔领着我那七岁的儿子站在路边看着我们经过。巴图尔满面阴云, 他在忧心他那幼小的儿子的命运;我儿子稚嫩的脸上却是另外一种的神情,他左 右张望着从眼前走过背负兵戈的士兵和马匹,充满了快乐和羡慕。 向压迫我们已久的金国复仇,无论对蒙古对宋国本来都是一件值得开心的好 事,但经过这么多年的征战杀戮,渐渐地我对战争开始有一种疲乏和厌倦的感觉。 我们跟随着皇弟拖雷出发,绕道邓州进入了中原河南的西南部;大汗窝阔台 亲率一路大军,趁黄河结冰踏冰渡河南下。两路大军在河南钧州的三峰山回师。 这时金国的主力军队在大将完颜合达的统率下回师开封救驾也赶到了这里,进入 了蒙古军的口袋阵中,双方进行了一场决战。一切都按照成吉思汗生前的构想实 施的。 一路上饱受追兵骚扰的金军到达三峰山时,所带的粮食已经吃光。我们两路 军马把金军包围起来后,便烧火烤肉吃饭,对又饥又乏的敌人来个围而不歼,挫 其士气。两天后,蒙古军故意让开一条通往钧州的路,诱其通过。无路可走的金 军只好沿此路径突围。蒙古军忽然杀出,将其拦腰击断成两截。 预先布置好的决战拉开了帷幕,当然不会有太大的悬念。 十五万人的金军在蒙古铁骑的包围冲杀之下,阵营彻底地崩溃了。散乱的金 兵丢盔弃甲四散奔逃。这种不堪一击的场面,使我想起宋军昔日面对金军时的情 形,现在的金军与往日的宋军何其相似。这让我简直有点不可理解,这就是那曾 令宋国军民谈虎色变的金军吗?虽然我已离开中原二十余年,不晓得金国和宋国 经历过什么样的改变,但眼前的情形还是给了我一种如梦幻般不太真实的感受。 金军大将完颜合达、完颜彝和杨沃衍逃到了钧州,我们又一气追到钧州并攻 破了它,杀死了拒不投降的金国猛将完颜合达、完颜彝和杨沃衍。之后我随部分 军队又被调往开封,参加速不台将军对金国都城的攻击。 开封城城高濠深,守城金军拥有一种叫“飞火枪”的武器,并不擅长攻城的 蒙古骑兵一时奈何它不得。窝阔台汗决定跟金人和谈,可是派进城里的使者却被 金帝的亲随护卫杀死了。 速不台对开封城采取了围困封锁的老办法,待其粮尽生变。 到了第二年年初,金帝完颜守绪领着部分亲兵逃出了开封城,跑到归德去了。 不久,开封的守将崔立,开城受降,把完颜皇族的后妃公主亲王驸马一干人等统 统献给了速不台将军。 一百多年前也是在这座都城里,宋朝赵氏皇族的一干人等成为了金国的阶下 囚,被押解到了寒冷的关外。 速不台把完颜皇族这些俘虏装上囚车,也押解到冰冷的蒙古大漠北面去了。 没过多久,狼狈不堪的金帝逃进了河南蔡州城。 几个月后,蒙古大军兵临城下。 这时候,一支两万人的宋国军队也开到了城下,他们给蒙古军队送来了大批 的粮食,金国毕竟是宋朝的世仇呵。然而看见这些来自家乡的军人,我的心里说 不出是一股什么样的滋味。 这次伐金的蒙古军队中也有许多的汉人队伍,他们都是前些年木华黎经略中 原时候陆续归附过来的中原汉人,有的人还成为拥兵上万的一方诸侯。在金国军 队里,也有不少的汉人将士,他们是在金人征服中原这一百多年来,逐渐依附金 人的。这场伐金的战争中,真正的蒙古人并不太多,金人也只是占一部分,许多 时候都是中原人数占多的汉人,在各为其主而相互毫不留情地厮杀着。这些人当 他在为本民族抵御外族的入侵时显得那么的软弱无力,而当他一旦依附了外族人 去举刀屠杀起本民族人的时候,立即会变得异常善战凶猛了。 这年的年底,蒙古军和宋军合作,挖开了蔡州城外的河堤,冲毁了蔡州的外 城墙。蒙古军和宋军开始了对蔡州内城的攻击。两军在城外伐木制造了不少攻城 用的云梯,箭矢乱飞,杀声震天,将士们顺着云梯一拨拨往上攀爬。 南门被宋军打开了,西门被蒙古军打开了,骑兵步兵潮水似的往城里头冲去。 守城的金军抵抗了一阵子很快就被击溃了,追击敌兵的蒙古军与宋军不久就 把行动衍变成了对城内民居的抢掠奸淫。 蔡州城里住的都是中原汉人,那些穿着蒙古军服装的汉人士兵和穿着宋军服 装的汉人士兵以及蒙古兵,冲进百姓家里,肆无忌惮地杀人抢劫强奸…… 金国的皇帝完颜守绪自缢身亡了,刚接手他帝位的完颜承麟死于乱兵之中。 金国就这样灭亡了。巴图尔未满十九岁的幼子也死了,他是在冲进城的时候坐骑 中了箭,把他摔了下来,被大队蜂拥而来的马匹活活踩死的。 入夜时分,军营中烧起一堆堆御寒的篝火,火上烤着牛羊肉煮着肉汤,杀伐 了一天的将士围坐在附近。有的在清点白天得来的战利品,有的在取暖聊天。 有两个身穿蒙古服装的汉人头目在说着话,他们的中原话我还能听懂。有一 个说道:金国算是灭了,下一个讨伐的会是谁呢? 另一个打个哈欠说:那是咱大汗考虑的事情,他那心思谁知道呵。 那个说:俺可听说窝阔台汗想去打西边冰天雪地的什么罗斯公国,要去那就 惨啦,又冷又远。 另一个又说:不会吧,已经打过钦察人了嘛,就算再打也不会叫咱这些中原 步兵去呀,他们蒙古人能骑能打,他们去合适。咱们还是去打南面的宋朝更好, 宋朝窝囊,兵也窝囊,好打。 那个说:要打宋朝肯定赢,不劳蒙古人的骑兵去,光俺中原的步兵去就能解 决,那南面听说还挺富裕的呢,金子粮食多得很,那女人水灵灵的嫩,俺如果能 到那儿去,一定狠狠干他娘的一场,也象咱大汗那样抢她几个女娃儿回来当老婆! 另一个说:你他妈想得倒美,大汗估计心思不在南边,他脑子里想的尽是草 原上的事情。 那个说:真想给大汗上道折子,叫他去打南边的宋朝,那是个鱼米之乡呵, 再说中国人也比那些草原上的野蛮人好对付呵,是不是? 另一个说:赏嘴,大汗也是草原上的人,你敢骂他是野蛮人,小心砍头! 那个赶紧道:小的该死,那宋朝人才是南蛮子,该打该杀! 十八 灭了金国之后,蒙古大军向北撤回关中。 据说作为对宋朝襄助灭金的一种回报,窝阔台汗曾答应把邓州、陈州及蔡州 东南地区划归宋国。不过蒙古军前脚撤离,宋朝军队在大将赵葵、全子才和徐敏 子的带领下,三路出击北伐,一举占领了开封、洛阳和归德三座城池,颇有叛盟 之意。 蒙古大汗有些恼怒,即令北撤的大军杀了个回马枪,迅速击溃了宋军,重新 占领了三座城池。并派使者前往临安责问。宋国不久也派了一个通好大臣去见窝 阔台汗,解释说是误会,暂时消弭了这次的争端冲突。 但由于共同的敌人没有了,变成了近邻的蒙古和宋国眼看也势必成为水火, 我知道冲突是迟早的事情。这使得我忧心忡忡,因为一旦蒙古和宋之间发生战争, 我必然难以置身局外。就在北撤的回程中,我立定了南归的主意。 使我宽心的是乌兰的身体已经大抵恢复了健康,这也增添了我回家的念头。 这天,我把巴图尔请到我的帐幕里来喝酒。趁着乌兰离开,我把想回去老家 一趟的主张告诉了他。 已经长出一些花白头发的巴图尔好象并不显得太惊讶,他叹了口气:是呀, 屈指算算,从我在草地上把你救起来到如今,你来到我们这里一晃都差不多有三 十个年头啦,人一上点岁数想念的事情就难免会多起来,尤其是思乡之情。蒙古 和宋国之间开战的事情,看起来早晚是免不了的,现在也是你回去的最好时机。 你是不是打算带上乌兰和你的儿子一起走呢? 我喝了口酒说:这正是我找你来商量的原因,这次我打算一个人回去。 巴图尔有些吃惊地望着我:你要抛弃她母子俩? 我用力摇摇头说:我打算回去老家一段时间,并不是不准备回来,只是如今 中原那边还是兵荒马乱,宋国那里的情形更是难以预料,我家里的情况也一点不 清楚。乌兰身体也刚刚恢复,又是一个女人且不懂中原话,我孩子年纪幼小,带 着一同回去多有不便之处,所以想拜托兄长在我离开的日子里对她母子多家照看。 告诉乌兰,我有事情到中原去了,让她宽心不用记挂。 不想这时乌兰却冲进帐子里来,哭着说: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丈夫离开 家乡二十余年思归心切,乌兰能够理解,为妻不是个不解人情的人,丈夫回家看 望理应告诉乌兰,准备一点礼物,带给未见过面的公婆,也算是尽些孝心。 我的眼圈红了:我只是怕你拦我又下不得狠心回去,又怕你知道我回去宋国 担忧而伤身体啊。 乌兰说:丈夫要回去看望父母,乌兰不敢阻拦,只盼你一路平安,早些归来, 切莫忘了乌兰母子俩。 我和巴图尔一起去找部落的乞列阿儿克,禀告欲归家探视父母一事。乞列阿 儿克与巴图尔是“安答”(盟兄弟),看在这残废了的人的面子上,好歹照准了 我若干时日回家。 在一个春天的早上,我收拾妥当备好行头,骑着一匹快马,牵了另一匹从马, 告别了乌兰母子和巴图尔兄长,离开了我的帐幕,向着草原南方疾驰而去。 几天之后,我渡过了黄河,进入了中原地带。我将头上的发辫解散开来,再 换上中原人的装束,打扮成一个买卖商人,一路紧赶慢赶穿过了中原腹地,十余 天后我到了长江边。 我卖掉了一匹马,第二天搭乘一只条大船横渡波涛汹涌的大江抵达南岸,很 快我就来到宋朝都城临安。临安城好象比从前更加繁华热闹了,街市上人潮如涌 旗幡林立商铺多如牛毛,与那塞外辽阔广袤的草原迥异,使我恍如隔世。看着街 道上如鲫来往的游人,听着那久违的熟悉的乡音,我的心里满是说不出来的喜悦 和伤感。就是不知我家里的父母亲可还健在,我那妻子可好。 揣着满怀复杂的情感,我打马离开临安府,直向老家庵溪驰去。 十九 我终于回到了阔别二十八载的家乡庵溪了,小镇子上景色依然,好象没有多 少的变化。镇子东边的那条溪流依旧蜿蜒流淌,溪水还是那么的清亮透明。镇子 上来往的行人不多,还是象从前那样不太热闹。 穿过小镇那条我从前曾走过无数次的街道,我来到了镇南面的家院子前。那 扇我熟悉的木门虚掩着,我把马拴绑在门外,然后推开门走进院子里。我发现小 院子泥地上长满了青草,好象没什么人在这里来往盘亘。一种异样的感觉在我的 心头陡然生出,我迈进屋子的正厅,这里的家具摆设还在,桌子和木柜都干干净 净的没什么灰尘,房子里却是冷冷清清毫无生气。我有些纳闷:难道家里人出去 了或者是搬别处住了? 溪兰——溪兰——我叫喊了两声。 你找谁呀?门外面走进来一个伙计模样的人。 我找这屋的主人,你是何人?我说道。 小人是隔壁卢家的伙计,受人委托来照管这屋子的。那人笑着回答。 邻居卢家我是记得的,于是我又问道:那这家主人都到哪里去了? 请问您是他家的什么人呢?他依然笑着问。 我就是这家的人,出门好久没回来啦。我回答他。 唷,您是他家的大公子是吧,哦你可回来喽,您等等。说完他一转身跑回隔 壁去了。一会儿那开面铺的卢老先生急匆匆走了进来,他一见我说:你就是当年 从军离家的郭公子? 我望着须发花白的卢老先生说:是啊我就是郭衣云,我还认得你哩。 你、你怎么出去了这么久才回来呀?老先生跺着脚说。 怎么啦,我的爹娘他们……我说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唉,你的爹娘就在你出征之后的十个年头相继去世了,你那一直苦等着你回 来的妻子,也在八年前病死了…… 犹如五雷轰顶,我一下呆住了。 你在一去这么多年音讯全无,中原那边又不断传来坏消息,我们都以为你, 也许回不来了呐,你那娘亲终日哭哭啼啼忧郁成疾,后来你爹娘都双双过世了, 剩下你的妻子一人孤苦伶仃住在这里,八年前她也病死了。这房屋现在是你那老 丈人委托我家帮忙照看着,你那嫁出去的妹妹如今也很少回来啦。我已经打发伙 计去镇西头找你那老丈人去了。卢老先生唉声叹气地说着。 卢老先生的儿子和媳妇也闻讯赶了过来,他的儿子曾是我幼年时的伙伴,模 样还依稀认得,如今也是黑瘦的中年汉子了。他的媳妇我未曾见过,也是一中年 妇人。大家见了我免不得长吁短叹恍如隔世再见一般。少年时的伙伴如今已是面 铺的老板,铺子里请了两个帮工伙计,夫妻俩已生了两男一女,大儿子也娶了媳 妇到铺子里帮手干活了。 他们问我这些年为何音讯全无,我说到处战乱动荡,书信难托,加上居无定 所飘零在外,故此难以联络。 中午时分,拄着拐棍须发雪白的老丈人郎中李中显,跌跌撞撞来到家里头。 他一看见我,就止不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我连忙扶他在椅子上坐下说话,卢 先生的家人就回隔壁去了。 郎中老丈人说:你从军出去以后几个月,就听说吃了败仗,金军攻到了长江 北边准备杀过江来,朝廷上下震惊恐慌,不得已把那主张伐金的韩大人杀掉去求 和,金人才总算没过江,等了两年都没有你的一点消息,就猜你恐有不测,后来 一直等了几年仍然没有你的消息,大家都有些绝望了。你的娘亲整天的以泪洗脸, 溪兰也是三天两头的哭泣不停,你爹爹在你离开家的第九个年头抑郁得病,不久 就去世了,你娘亲更是伤心欲绝不思茶饭,过了一年也死了,他们得的都是心病 无药可治啊。 你爹去世后,你娘就把那间染料作坊卖了,没了收入日子过得挺苦的,你娘 说老是在梦里看见你,一回说你回来了,一回又说你浑身血淋淋的站在她的面前, 醒过来就哭个不停,你娘是死在腊月里头的。你的爹娘没了,你妹子又出嫁了, 家里就只剩下溪兰一人。原先我打算把她接回去跟我们一起住,免得她一个人孤 清,可溪兰不肯,她说怕你回来见不到她,执意要住在这里等你回来,她说在梦 里梦见你了,说你还在一定会回来的。她白天有时候到我那里坐坐,跟我学认几 个字说说话,晚上她一定要回到这屋子里睡,说怕你晚上回来摸门钉。就这样又 过了好几年,我那一心想等你回来的闺女话儿越来越少了,常常孤零零坐在角落 里发呆,有时候无缘无故就掉眼泪,后来她也病倒了,给她吃了不少药一直时好 时坏,我给人看了一辈子病就偏偏看不好自己的女儿,再后来她的病情加重了, 咳嗽里带出血来,有一次她哭着跟我说:爹呀,看来我是等不回郎君了,女儿恐 怕要先走了…… 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八年前的那个冬天的上午,我拄着棍来看望她,推开 门就发现我的女儿溪兰穿着整齐地倒在了床上,收拾得干净整齐的被子和床褥上 沾着她吐出来的一滩血啊,我把我闺女扶起来的时候,她已经断了气,身上已经 凉了……估计人是在早上或者是天亮时分死的。我那苦命女儿呀,几天前她还哭 着说:爹呀,我死了对不起我丈夫对不起郭家啊,我没有给他们生下一男半女, 在九泉之下也愧对公婆,爹爹呀,女儿这回也要走了,您老人家要保重呵,等我 的夫君回来…… 老丈人说不下去了,哽咽哭泣打断了他的话语。 我伏在桌子上,泪水止不住的涌流,放声痛哭。 溪兰——溪兰—— 二十 我的妻子死了之后,老丈人把屋子里的一切摆设都原封不动锁好,请隔壁卢 家定期打扫看管妥当,隔一段时期老丈人就回来这里看看,他把溪兰的坟葬到自 家墓地里和已经逝去的老伴挨在一起,免得溪兰孤独。 我父母的坟在镇子的东头,是他们生前购置好的,也立好了墓碑,这些都是 溪兰在生时弄的,她还每年定期来上坟上供和除草。如今坟头周围长出了不少的 野草。我到父母坟头上跪下哭祭之后,自己动手把四周清理了一遍,又花了些银 子叫人把它重新修缮一新,再摆上香火供品,在坟前守了数日。 我老丈人的家离我家大约有几里地远,这天我来到了亡妻的家。溪兰的母亲 过世后老丈人没有续弦,如今家里只有儿子一家人和他同住。他儿子和儿媳都在 镇子上掌管那间药铺,平时只有小孙子跟着他。 老丈人还保存着几件溪兰穿过的衣服裙袄,他把这些衣物放到我面前说:这 是溪兰从前最喜欢穿的,我一直舍不得丢,你回来了我把这些交还给你,你拿去 吧权当是溪兰…。他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半晌,他又递给我一件用绸布包裹好 的东西:这个你也拿回去,里面是溪兰的遗物。 我打开布包裹,里头是一叠有些发黄的纸张,原是老丈人用来写药方子的。 上面写满了娟秀的字体。 这字都是溪兰写的,她跟我学写字,有空她就在那上面一个劲地写呀写的… …老丈人告诉我说。 溪兰原本是不识字的,这满纸上可都是她的亲笔字呵。我翻阅着这叠厚厚的 纸张,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这许多发黄的纸张上书写的竟是同一首词,是李清照的那首《声声慢》: 寻寻觅觅 冷冷清清 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 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 怎敌他晚来风急 雁过也 正伤心 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 憔悴损 如今有谁堪摘 守著窗儿 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 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 怎一个愁字了得 其中有几页字里行间还沾有几滴赫色的血迹,我的泪水也洒落在那纸上了。 我来到了溪兰的坟前,跪了下来,抚摩着那块已经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损缺的 石碑,小声地对她说:溪兰,我来看你来了,我知道来得太晚太晚了,这一切都 是我的罪过,我已经不敢祈求你的宽恕了,你为什么、为什么走得这么快呵,哪 怕让我回来见上你一面,让你狠狠打我一下或者让我跪在你面前向你忏悔一下, 你不把这样的机会给我,你恨我是吗?溪兰,知道吗,如果我真能有机会当面向 你请罪以减轻我罪过之万一,即便叫我死我也心甘情愿,我知道,只要我能见到 你,你是会原谅我的,你的心是那么的善良,你对我是那么的长情,你知道有一 天我肯定是会回到你的身边来的,可是,你为什么不等等我呵,为什么走得这样 快呀…… 我就这么呆呆地跪在溪兰的坟前,一直到傍晚,老丈人拄着棍来找我。 我在家里头住了一段日子,左邻右里少时的伙伴纷纷来看望过我,相见免不 得长吁短叹,慨叹命运感怀身世。人们大抵都会问起我这些年在外头的经历,我 只告诉他们说兵败被俘,先是去了中原给金人屯田,后来又鞑靼人掳到了北方草 原上生活了相当长的时间,以后又在那里做些买卖营生,混迹天涯到处流浪。 我始终没有说出在蒙古草原驰骋拼杀,当上蒙古将领并结婚生子的事情,宋 朝人对北方的事情尤其是对蒙古草原上的事情了解不多,而且多是经过歪曲夸大 的,他们对蒙古人也存在许多的误解和敌意、恐慌。当然也和这些年蒙古军到处 的杀戮抢掠有关。 有人就好奇地问我说那些鞑靼人是否都是茹毛饮血的野人,是不是一个个都 身高臂长长着翅膀,走起路来快如飞。我告诉他们蒙古人其实和我们差不了多少, 只是都以放牧为生,喜欢吃牛羊肉,擅长骑马并不是身上长了翅膀。他们有的人 好象还不太相信的样子。 我那已嫁到另一个镇子上的妹妹也闻讯回来看我,她家是务农人家,劳作辛 苦。人到中年的妹妹已是一个黑瘦的妇人了,她已生下两男一女,大儿子已经娶 了妻子了。她告诉她是在我出征之后的第二年出嫁的,她说那时候父亲母亲还经 常念叨着我,嫂嫂在家的时候和她相当要好的,想不到如今都不在了,说着就流 下泪来。 哥,你那么些年在外面一定很艰苦,看你如今都有了不少的白发了。临走的 时候,妹妹端详着我说道。 是啊,转眼就快三十年了,我那年离开家的时候,你还是个十四岁的丫头, 那时候的事情至今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呢,可一晃我们都老了,父母亲也都不在 了。我说道。 哥,你的变化太大,连说话口音都不太地道啦。妹妹叹息道。 二十一 就在我回到家的几个月后,忽然传来了消息:蒙古大军进攻宋朝,已先后攻 陷了襄阳等地。战事一起,谣言纷起,人心恐慌,市面动荡,当时人们都对来自 北方草原的蒙古军怀有极大的恐惧。我知道目前的形势,双方的边界附近一定剑 拔弩张虎视眈眈,我身上没带任何的文书证明,这样我就难以再回蒙古了。即便 我能返回蒙古,若蒙古和宋朝两国开战,我必定得出征来杀戮宋朝人,这也是我 极不情愿干的事情,我的北返的念头就这样临时打消了。 我的老丈人怕我闲得无聊,让我去他那药铺帮忙照管一下,我送他一些金银 支持营生,顺便也去那里待着消磨些时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蒙古和宋朝之间的战事始终没有停止,襄阳、樊 城、郢州和成都那几座城池在两国之间反复易手,我的北归的打算也一天天被耽 搁起来。我不知道这战事到底哪天才会有尽头,北归的想法慢慢地也淡漠下来了。 后来,老丈人也去世了,我在镇子上也开了一间小杂货铺,生意还可以。隔 壁邻居有人给我提亲,问我愿不愿意续弦,我的心里当然容不下第三个女人,便 婉言谢绝了他们。年底的一天,这天是溪兰离世十五周年的忌日。 我没有回铺子里,独自提着香烛和饭菜上了溪兰的坟。我把香烛点好,把饭 菜摆好,斟满一杯酒洒在她的坟前,然后我蹲在那里悄声跟她说: 溪兰,今天你离开这世上离开我十五年了,你在下面过的好吗,会不会觉得 孤单,我陪你来了,陪你说说话,你怨恨我吗,这么多年我都没在你的身边,在 你独守空房的时候,在你病重的时候,甚至在你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都没能 来照看一下你,现在我来了,来陪你,这次回来我就不再走了,从此我永远都不 会再离开你了,将来我死了,也让人把我埋在你的身边,永远陪伴着你。 今天,我特意来告诉你,这件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希望能得到你的宽恕原 谅,我在蒙古草原那里跟一个女子结了婚,她叫乌兰,也是一个跟你一样心地善 良的人,我告诉过她关于我和你的事情,她还说过想来看望你服侍你,我们还有 了一个男孩,我给他取了一个汉人的名字叫郭景兰,他也是你的儿子,如果将来 我见到他的话,一定见他来你的坟前给你跪下磕头,溪兰,你都听见了吗,你能 原谅宽恕我吗 第二年的春天,溪兰那长满青草的坟头上忽然盛开了两朵白白的野花,一直 到夏天才渐渐凋谢。 也许是在冥冥之中得到了溪兰的保佑,那以后几年铺子里的生意越做越好, 我又把镇东头原先我家开的那间染料作坊买了回来,把住的房屋院子重新修葺一 番,里头的摆设却还是照原样不动。 光阴在一天天地流逝,经营着铺子和作坊,守着老屋和作古人的坟头作伴, 渐渐地我也变成了一个白头翁。 春夏秋冬、月圆月缺的无数个晚上,我常常独自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天空, 追思着我的发妻溪兰,想念着我那远隔千万里的乌兰和儿子,想着念着就倒在床 上睡着了,有时候半夜里醒过来发现几滴冰冷的泪水仍挂在凌乱的白须上。 随着年龄的渐长,我越来越牵挂起乌兰母子俩,我真想骑上骏马一路驰骋翻 越万重关山去寻找她母子两人,可我如今却是一个连走路都不太利索的老汉了。 屈指算来,我的乌兰如今也已经是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妇人,我那儿子郭景兰也快 三十岁了,说不定他都是一个跨着骏马纵横驰骋的百户长了。 二十四载的春秋一转眼很快就滑过了,在我七十岁的那年,忽然传来了消息: 蒙古大军从西面绕道南侵,进攻潭州(长沙)和鄂州(武昌)。 大宋朝的军队百姓都乱做一团,街市上不少商铺关了门,许多市民百姓都惊 恐地作好逃难的准备。我拄着拐棍站在老屋院子门前看,没打算跟着跑。我等着 那些蒙古人来,我盼望着能在他们当中发现我的儿子。我知道也许我根本已认不 出他来,他也很可能不再认得他这个须发斑白的老父了,也许他会举着弯刀向我 奔来,可我就是不死心地一直在那里站着等着。 蒙古人始终没有出现,这次他们被宋朝军队挡了回去。 后来,到了公元1273年的春天,一声霹雳巨响,蒙古军的大炮轰开了襄阳城 的城门,潮水般的蒙古兵终于席卷而来,倾覆了风雨飘摇的南宋朝廷。不过那个 时候,我已经无法得知那些冲杀过来的蒙古兵里头,有没有一个叫郭景兰的壮年 男子了。 ——古今征战离散凄楚泪,多少年华皆付流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