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之死 这是他的第一次单独狩猎。他的目标是那只成年公狐,它有着一条漂亮非凡的 火红大尾巴,浑身厚密的红色皮毛光洁发亮,眉心间有一块白色蝴蝶斑。他已经追 随它的踪迹两天了。他沿着它留下的臊味一路搜来。这是一片浓密的树林,一棵枯 倒的大树横卧在河道边的杂草丛中,茂盛的蒿草丛足足有一人高,严严实实地掩盖 着一个幽暗深密的狐狸洞。除了那无法遮掩的臊臭味,附近它与它的一家留下的排 泄物的痕迹,别无可以察觉它隐身之处的线索了。他从他的师傅那里学来的如何找 寻狐狸的踪迹的本事,这一次得到了充分的应用了。这一次,无论也如何要活捉它。 年轻猎人的脸上流露着幻想当自己的双手抚摸那张体毛厚密、色泽鲜艳的火红缎子 般美丽的皮毛时得意与胜利的神情。 公狐正从百米之外的小山丘朝河道归来,它的口中衔着一只新捕猎的野兔,它 轻盈地一路小跑着,一点没有意识到死亡正在朝自己的家庭袭来。它突然发现了猎 人,正徘徊在自己的门前,它远远地停了下来,丢下了野兔,紧张地望着远处猫腰 搜寻的猎人。猎人也觉察到了它的存在,猎人回头发现它了。它朝猎人呼呼作声, 似乎想要让他发现自己。它伫立在那里,就像是在等待着他来捉它,而它已决定束 手就缚了。猎人做了个想要冲过去追逐它的动作,差点就要朝它奔去了。突然又停 住了,没有挪动步伐。他想起师傅教会他的,小士丘、巨大的枯树、潮湿的河道、 杂草丛生,异常浓烈的臊味,这里一定就是狐狸洞了。他应该把它们一网打尽,而 不是跟在狡猾的狐狸身后被它甩得远远的。猎人没有理会公狐,继续用砍刀拨弄着 杂草。他闻到了越来越浓的它们的气息,他知道,这一次他找对了地方。他听见了 许多细细的嘶叫声,似乎还有很多小狐狸。他的神经亢奋起来。 公狐突然长叫一声,想要引起猎人的注意。它似乎被藤蔓绊住了一般,重重地 跌了下去,在地上接连打着滚,它咧着嘴,对着猎人咝咝地抽着冷气,好像浑身中 了毒一般抽挛着。它向猎人靠近了几步,想要引诱他来捉它。它大声哀嚎起来。它 似乎腰很痛,或者是胃很痛,总之它就是走不动了。谁若在这时靠近它都能轻而易 举地拎走它了。它做出要逃走的姿势,刚跳了一步便大声哀嚎起来,它的腿好像断 了,东倒西歪地站立不稳。 猎人没有上当,头也没回一下。他知道狐狸的骗术,它一定是在诱他远离那棵 枯树。他举起手里的刀,做出将要就势砍下的动作,等待着杂草里的狐狸们,一旦 有探出头来的,那么就肯定是他手起刀落的猎物了。他轻蔑地朝公狐笑了笑,全然 不受它的诱惑,只死守着洞口。谁说狐狸狡猾,比起人来,它还差得远了。猎人不 会上当的。 身后的公狐瘸得更加厉害了,它的叫声悲哀,嘴角吐出团团白沫,歪歪扭扭地 向猎人靠近过来。它吊起自己的一条后腿,似乎这条腿已经废掉,而它现在,正疼 痛得根本没有办法逃跑,只要走过去捉住它就行了,一切就是如此简单。猎人头也 不回,理也不理那只做秀的公狐。全神贯注地摆好自己的姿势。 过了一会,公狐也知道猎人是不会上当来追它的了。它放下了那条腿,弯曲的 腰也挺直了,不再装瘸,也不再痛苦地咧嘴,也不再哀叫。它蹲在地上怔怔地望着 猎人,目光悲哀,忧心如焚,它悲哀地叫了一声,似在恳求猎人放弃这一次的狩猎。 猎人耐心似乎很好,偶尔看它一眼,根本没有放下刀的意思。公狐一时不知所措。 猎人与公狐就这样僵持了许久,洞里偶尔传来轻声的叫唤,林子里异常的安静, 连鸟也不知躲在哪里去了。突然,公狐声嘶力竭地长叫一声,纵身一跃,朝一棵树 干全力撞过去,它的一只耳朵裂开了,半边优雅的脸现在被粗糙的树皮擦伤得血肉 模糊。它低下头,一口咬住自己的前腿,猛烈地抖动着身子,它桔红色的胸脯和前 腿的内侧之前,撕开了一块手掌大的皮毛,殷红的鲜血从伤口流了出来,整个胸部 染得赤红。它的表面痛苦而坚决,它凄沥地叫着,听不出是痛楚还是哀求。 猎人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了过去,他有些吃惊地望着它,愣住般的不知做什 么才好。蓦地一道红色的身影从草丛中蹿出,猎人忙乱中举刀一砍,扑了个空,他 追了几步,那道红光晃了一晃就不见了踪影。他看见了它的口中叼着一个粉红色的 小狐狸。是母狐狸。它竟然从他的眼皮底下窜出去了。 猎人有些气恼竟会被公狐分散了注意力。他决定这一次绝不回头去看它了,只 专心地守着洞口。他知道,洞里还有小狐狸。母狐狸一定还会回来的,就算不回来, 捉走这些小狐狸也算是丰收的。猎人抹了抹脑门上的汗,今天天气并不炎热,猎人 却不知何故有些烦躁了。 洞里传来吱呀的声音比刚才大多了,显然是小狐狸们失去了母亲温暖的怀抱后 发出的惊恐叫声。猎人意欲俯下身去听听,他朝洞口前进了两步。就在猎人快要贴 近洞口时,公狐大声嚎叫起来,它拼命地跳着,不断用爪子撕扯着脸上与胸脯上的 伤口。它已弄得自己浑身是血,眉心间那块漂亮的白色蝴蝶斑也染红了。公狐悲号 着,痛苦的脸扭曲着,它尽一切可能地撕扯着自己,美丽的皮毛已经被损坏了,它 只想要吸引猎人的注意力。猎人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它狰狞的面目,心中一阵凛 凛的冷,不由地站起身来,暂时不去捕捉那一窝失去父母保护的小狐狸们。 士丘后传来了母狐高亢尖锐的叫声,沉郁而有力,在空旷的树林上空回荡,似 乎是在命令着什么。公狐立起身来,凝神地听着,目光沉重。它抬起头来,望着蓝 天上白云与太阳,神色庄严。公狐长叫一声,举起一只前腿,将膝盖塞进了自己的 嘴里,用力咬了下去。静寂的树林里响起了骨头被牙齿咬碎时“咔嚓”的声音,清 脆而残酷。猎人面容失惊,目瞪口呆地望着公狐,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猎 人,看着眼前这一幕竟然不知所措了。他只觉得浑身冷气袭人。公狐像一个疯子似 的撕咬着自己的那只前腿,不出几下,前腿便清脆地被咬断了。皮肉相连的断裂的 半截小腿在空中晃荡,像风铃一样喀喀作响。公狐继续撕扯着那截小腿,直至把它 从身体上完全扯下来。像拆零件一样地把自己一块块地切割。 血从冒着白骨的地方喷出,染红了整个绿草丛。公狐忍着巨痛,用一种悲哀与 乞求的目光望着猎人,瘸拐着慢慢地朝他走去。猎人也似乎惊呆了,他还只是个年 轻的猎人。他只是想要捕获这一窝狐狸宰杀它们,剥去它们身上那鲜光厚实的皮毛 到市场上卖个价钱,但是他没有遇见过这样的情形,更不知道怎么办。他惊呆了, 心中有些许不忍,一点退却。他移开了守着洞口的身子,垂下了手中的斧子,不由 自主地朝公狐追去。 公狐待到猎人快要接近自己的时候,才开始踉跄地朝树林里逃去。他拖着残断 的腿,神色间似乎欢喜更大过于痛苦。它哀叫着努力挣扎着朝树林的最深处跑去, 要把猎人远远地引离它的家。猎人的呼吸窒息,心情开始沉重起来,他烦躁地挥动 着手里的斧子把两旁的灌木砍得四零八落。他慢慢地跟在公狐的后面,不再急切地 想要捕捉它了。它几乎已是在挪动着身子,越来越慢的速度,一路上血红的足迹像 路标一样牵引着猎人追随而去。它渐渐不支了,它流 了太多的血。猎人几次都能砍 到它,把它拦腰斩断了,可是斧子只是在空中愤怒地呼呼作响,伴着它的哀叫,他 的烦躁,却没有落在它的皮毛上。猎人不再回头,他的身后传来母狐悉悉索索的窜 动声,小狐狸们恐慌的哭叫声。猎人知道它正在紧张地转移着它们的孩子,猎人却 头也不回地跟着公狐慢慢地朝树林里去。 离树洞已经很远了。远处传来了母狐幽幽的叫声,声音平缓清晰,犹如一支报 平安曲。公狐的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它停下了脚步,调整了一下神色,重新恢复 它优雅的姿态,回头看着猎人。猎人也停下了脚步,似乎出了一口长气。终于要结 束了,他甚至开始为它感到庆幸。他现在希望能看见它跳跃着跑进树林里,转眼就 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已经决定放弃这场追猎了。公狐摇了摇漂亮的大尾巴,做了一 个想要蹿跳的样子,努力想要向上凌空一跃,然后消失在树林里。可是它没有跳成 功,它只是扭了扭身子,稍稍挺了一下胸,便一头栽倒在草丛里,再也没有动弹了。 年轻的猎人丢下斧子,冲上前去抱住公狐,喉咙里竟有一些哽噎,泪水凝结在 那双年轻的眼睛里。这张美丽的皮毛终于在他的手中抚摩着了,他赢了,可是他却 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