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债还粮 骤雨初歇。滴滴哒哒的水珠落在屋檐下接水的缸里,传来音乐般的声音。 老天似乎是在捉弄人,这一阵子总是隔三岔五地下雨,停停下下,下下停停, 一连持续了了四十多天。船舵村的道路一直泥泞了四十多天。 空气新鲜极了,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腥味,暴雨时躲着的青蛙从村边的稻田 里钻了出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雨后的空气,咕咕嘎嘎,得意地叫了起来,船舵 村的每一个角落都可以真真切切地听到,船舵村不大,只有四十多户人家。 船舵村是苏北的一个小村,前面还有三个村庄,这四个村庄隔得很近,在一 条直线上,四面环河,象在水中的一条船,这四个村庄故而得名,最前面的叫船 头村,船头村后面的叫前舱村,前舱村后面的叫后舱村。早些年的时候,这四个 村子在一个生产大队里,后来又分了,分成了四个相互独立的大队。 郭守义在桌子上不紧不慢地切着烟叶,都已经切了四个来回了,晒干了的烟 叶象咖啡的颜色,早已被切得碎碎的。郭婶戴着老花镜,坐在门边,腿上放着个 簸箕,仔细地捡着米里的沙子,女儿郭学梅坐在旁边,幸福地绣着鞋垫。这一带 的女孩子都会这个手艺,把穿坏了不能再穿的衣服铰了,照着脚的大小,做成鞋 垫,然后外面用白布包了,再在白布上描上各种图案,或是写上字,用细绒线一 针一针地绣上,绣好了之后,再从中间用刀子割开,一分为二,鞋垫上的图案就 象花一样地绽放开来,极费功夫,垫在脚底下的时候,非常舒服。女孩子一般只 为定了亲的,或者是中意的情郎做,或者是和自己关系绝非一般的人。 一会儿郭婶停了下来,直起了腰,转过一只手来在后背上捶了几下,说:“不 知明天还下不下呢?这六月六……” 女儿郭学梅在一边接过话来:“这六月六是老龙王晒龙衣的日子,是下不得 雨的,要是下了,一准要下四十天。俺妈,你都说过多少遍了。” 这里的人说话很有趣,叫称呼的时候,有时候要加个俺字,什么俺大,俺叔, 俺哥,生怕被别人抢走了似的,但在平常的说话中又很少说俺字。据当地的学者 解释,此地离山东近,自古至今,当地的乡土文化一直受山东文化的影响,因此 在语言上有很多地方与山东话接近,这种称呼也反应出了当地民风朴实,让人听 起来感到亲近。 郭婶又说:“都下了四十多天了,也该停了。明天不知下不下呢,‘忙大爷’ 明天要出殡,要是下雨,看这抬棺材的可怎么走哦。”这“忙大爷”其实是村里 彭大爷的外号,彭大爷整天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据说有一次生病住院,每天把自 己的病房打扫得干干净得不说,还主动帮着人家医院搞卫生。 郭守义放下了刀,从旁边拿过装烟叶的荷包,装满了,放到一边,然后把剩 下的大堆烟末装到了一个塑料袋里,“人家的事你少操心,就是下雹子了,‘忙大 爷’一样也能抬下地去埋了。”说罢就坐到了一边,撕了一个纸条卷了一袋旱烟 抽了起来。 郭婶让他们父女俩每人抢白了一句,看上去一点也不在乎。郭婶的脾气好得 出了名。 “这死老天也真是的,前一阵子要旱死了,这一阵子下起来又下个没完。” 郭学梅说。 郭婶说:“这丫头,又乱说话,不打……” “不打爹娘不骂天。俺妈,我知道了,我耳朵都听出老茧了。”小梅不等郭 婶说完又把话抢了过去。 郭婶说:“小梅,你说,你哥这会儿咋还不来信呢?到广州都好几个月了。” 小梅笑着说:“你问我,我问谁呢。俺妈,就是来信了,你也不认得啊。” 郭婶说:“是,是,是,你妈不识字。” 小梅说:“妈,我知道,小时候,你也很想上学的,是家里穷,上不起。” 郭婶说:“你这孩子越来越不象话了,真是……” 小梅把话又抢了过来:“真是‘女大不由娘’。” 郭婶说:“这眼镜还是你大姐给买的,生你大姐可一点也没有生错,本来以 为你是个小子的,就生下来了,早知道是个丫头就不要了。长大了要好好地学你 大姐一样孝顺。” 小梅说:“俺妈,俺大姐就会哄人,俺大姐夫还不是让她哄得一转一转的? 乖得像猫似的。别人不知道,你老怎么也上她的当呢?就一个破眼镜值多少钱? 以后啊,我天天买鳖精给你喝。” 郭婶半嗔半笑地说道:“你啊,夜壶掉把……” “光剩张嘴了,咯……”小梅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完了小梅又说道:“俺妈, 我就不明白,俺大过去是个高中生,你没上过学,你俩怎么走到一块来的?” 郭婶抬起头来看了郭守义一眼,随即又低下头,笑了,“是你姨奶给说的亲, 那时候,你大的出身不好,你妈是穷苦出身,成分好,相亲的那天啊,你大穿着 白褂子,一条的确良裤子,看上去斯斯文文的……” 小梅笑着说道:“所以你一眼就看中了。” 郭婶慈祥地笑了,“这丫头就爱抢话,那时候你姥姥死活不同意,后来也就 同意了。过了门哪,才知道,你大相亲那天穿的衣服啊,都是借来的。”说罢又 抬起头看了郭守义一眼,郭守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时候穷嘛”。郭婶说道: “跟了你一辈子了,什么时候也没见你富过。小梅啊,将来找女婿,要找个老实 本分的,前舱村那个到过咱家找过你的,张振来家的儿子怎么有日子没来了?” 小梅低下了头,说:“他去年考到北京上学去了,他比我高一届。” 郭婶故意瞄了一眼小梅,说:“北京可是个大城市,那里好看的闺女多。” 小梅一下子停了手中的针线,说:“他敢!” 郭婶笑了起来,“那孩子看着挺老实的,随他大的性子,将来一准受你的气。” 小梅有点不好意思了,“俺妈,看你说的。”说完低下了头又开始手中的针线。 院子里的公鸡喔喔地叫了几声,郭婶叹了一口气,“唉,你哥真是的,也不 来个信报个平安。‘儿行千里母担忧,母在千里儿不愁’,话可是一点都没有说错 哦,唉。” 小梅说:“俺妈,你看你,嘴里一套一套的,又戴着个眼镜,不了解情况的 还不知道俺妈有多大的学问呢。俺哥也真是的,不来信就不来呗,你往俺叔家打 个电话说一声,往家传个话啊,害得俺妈整天担心,等他回来,我非好好地骂他 一顿不可。妈,说不定俺哥这一次再回来,给你带个儿媳妇回来呢。” 郭婶说:“唉,这孩子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要是他争口气的话,秀丽家也 不会不愿意咱这门亲。人家那秀丽,多好的丫头。秀丽他大跟你大还是同学哩, 人家秀丽大可是出了名的养鱼大户。” 小梅说:“秀丽家是船头村的,秀丽大跟俺大咋是同学呢?” 郭婶说:“过去咱这四个村子在一个大队,那时只有一个小学校,你大和秀 丽大在一个班上。” “不要再提这个混帐东西!我的老脸都让他给丢尽了!”郭守义愤然地站了 起来,把手中的烟往地上一扔,伸出脚用力地一碾,然后走出门去。 “他大,你到哪去?”郭婶在后面喊道。 “我去把田里的水排了。”郭守义拎着一把铁锹出了门。 郭守义在回来的路上碰到了郭守财,郭守财扛着把铁揪正迎面走来,郭守义 热情地打了个招呼:“他大叔,你也排水去啊。” 郭守财在脸上挤出了个笑容回道:“是啊,俺哥你排完啦。”说罢就默然地走 了过去。 郭守义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过去的时候,郭守财见了他老远就走过来打招呼, 这下可好,不冷不热的,跟见了仇人似的。也难怪,谁叫咱欠人家的钱哩。郭守 义的朴实厚道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他在心中又把帐合计了一下,年初借的两万 块钱,已经还了一万元的现金,又还了一季的麦子和一季的稻子,按市场价折合 了五千,现在还差五千本金,还有利息。这笔钱不是郭守义借的,是他儿子郭学 诚借的。郭守义轻易是不开口向人借钱的,这个郭守财是轻易不借钱给人的。 提起郭学诚借钱的事,话还得从头说起。事情是这样的,郭守义的儿子郭学 诚自从没考上大学下了学之后,就一天也没有踩到田边去,整天到处跑,今天要 搞钢材,明天要倒汽车,可惜没本钱,于是开口闭口地要借钱,说要做大生意, 这叫融资,叫借鸡生蛋,真正的大老板不会融资怎么行?郭守义不是反对他儿子 做生意,但是反对他到处借钱,郭守义的意见是踏踏实实,一步一步来,万丈高 楼平地起,从小做到大,你先到庄稼地去干两年,磨练磨练,这庄稼地是最锻炼 人的地方,做生意的事过两年再说,要不,先和你二舅贩两年大葱也行。郭学诚 很不以为然,二舅的生意做得太小,风里来雨里去的,从山东拉点大葱过来,起 五更睡半夜的在农贸市场上看着,也挣不了几个钱,没劲。要做就做点大生意大 买卖,钢材、汽车、走私烟,随便搞成一笔就发了。大,你就是胆小怕事,怕借 了钱还不起。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怕啥?文化大革命刚结束的时候,县上 看好了你帮爷爷写的一封申诉信,说字写得漂亮,文采也好,不是让你去做秘书 么?你不敢去,不就是爷爷过去拿过枪,在文革的时候给整死了么?你就怕了, 连官都不敢做了,要不,今天起码也是个县委书记以上的干部了吧?后来爷爷不 也是平反了么?整个国家安定团结,形势不也是一片大好了么?所以胆子不大不 行,做人就要有一股子闯劲。你那句“玩龙玩虎,不如玩二亩土”不就是爷爷传 给你的么?早就过时了,爷爷不也是玩过枪杆子的么?这年头就是这样,撑死胆 大的,饿死胆小的。当时郭守义气得把手里的杯子顺手砸了过去,郭学诚机敏地 躲开了,然后撒腿而逃,好几天没回家。郭学诚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一分钱 也没借到。郭守义早就发了话,谁要是借给他,就不要认我郭守义。 前年郭守义跟郭学诚的二舅到山东去贩大葱,好些天没有回来,郭学诚不知 从哪冒了出来,溜到了守财大叔家。这郭守财原本不是本村人,还是在他父亲小 的时候,同他爷爷从山东逃荒逃到了本村,都姓郭,续家谱续上了个本家,后来 就在这里扎下了根。整个郭氏家族表面上把他们家当本家看,实际上一直瞧不上 他们家,一直排斥得很,只有郭守义一向没把他们家当外人看,郭守财对郭守义 一向很感激也很尊重。这个郭守财一向视财如命,吝啬得很,外号“铁公鸡”, 手上倒是存了几个钱。那天郭守财一家正在吃中饭,郭学诚用报纸包了两条山东 产的“大鸡”烟,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 一进门郭学诚就张开甜甜的嘴巴打起了招呼:“俺大叔在家啊,俺大婶吃饭 哪。哟,小敏越长越水灵啦。” 郭守财笑脸相迎:“学诚来啦,吃饭了没?一起吃点?” 郭学诚说:“不了,不了,没时间吃了。” 郭守财的老婆赶紧放下手中的碗,递了一张凳子过来,又倒了一杯水,“俺 大侄子打哪来啊,看你热得这个样子。先喝口水。小敏这死丫头,看你大哥来了, 也不问一声。” 郭学敏没好气地嘟哝了一句:“大哥来啦。” 郭学诚说:“是啊,小敏快开学了吧。我刚从山东回来,我跟俺二舅、俺大 到山东贩大葱去的。俺大叫我带两条烟给你。这是山东的烟,很好抽的,俺大让 我带给你尝尝。”郭学诚顺手把烟放到了桌子上。 郭守财说:“你看看,一家人还客气干啥?一会儿你带回去,留给你大抽。 那你二舅、你大咋没有回来?去了有些日子了。” 郭学诚说:“不用了,上次俺二舅带给俺大两条还没有抽呢。今年山东的大 葱大丰收,现在那边的大葱便宜得不得了,很多外地人都过去了呢,过了这一阵 子肯定会涨价的,俺大和俺二舅正在那边大量收购,存在仓库里呢。” 郭守财说:“跟你大说,回来就到你大叔这边喝两盅,出去了这些日子,怪 惦记着的。那一定又能赚一笔了。那你怎么不在那帮忙,回来有事情?” 郭学诚说:“是俺大特地叫我回来的。” 郭守财说:“回来有事?” 郭学诚说:“俺大写了封信叫我带给你。” 郭守财说:“呵呵,给你大叔干嘛,你大叔又不认得字。你给你大叔念念吧。” 郭学诚说:“还是让郭敏小妹念吧,我喝口水。” 郭守财说:“哦,你看看你大叔,连水都忘了端给你了。来,擦把汗。小敏, 把你大爷的信给念念。” 郭敏把信接了过来念了起来:“他大叔:见字如,如,如……” 郭学诚赶紧在一边提示说:“如晤,就是见到本人的意思。” 郭守财恼怒起来:“看看你,这死丫头,钱白花了,学白上了,连个字也不 认得。还让你大哥告诉你。” 郭敏委屈地说:“这个字没写清楚嘛。” 郭守财说:“好了,接着念。” 郭敏又接着念了起来:“这次有事要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今年山东大葱 大丰收。现在货很便宜,我和他二舅正在这边大量收购,因资金不足,特向你借 两万块钱周转一下,利息算二分,周转一个月,由学诚前往你处办理,望务必帮 忙解决,切切。大哥郭守义匆草。” 听到这里,郭守财说:“哎呀,俺大侄子,家里哪有……” 郭学诚一下子打断了郭守财的话:“俺大叔,俺大说,前一阵子你家的芦苇 卖得贱了,才卖两万多,要是拉到山东去的话,能卖三万多呢。” 郭守财犹豫了一小会儿,说:“那好吧,跟你大说,别人的忙我不帮,他的 忙能帮我一定帮。小敏他妈,拿两万块钱出来。” 小敏的妈瞪了他一眼,郭守财一使眼色,意思是让她快点。 郭学诚在一边看了这种情况就把话题岔开了:“俺大叔,真是麻烦你了。俺 大说,在家庭兄弟中,别人不理解你,他最理解你呢。” 郭守财有点喜形于色:“你大说过这样的话?” 郭学诚十分诚恳地说:“俺大叔哎,我能骗你吗?俺大上次在吃饭的时候和 俺妈说的,我就坐在一边哩。” 郭守财说:“你大是个老冤,你要多听话,争口气啊,别整天想着歪门邪道, 瞎胡闹了,出了事的话,让你大的脸往哪搁啊。” 郭学诚说:“俺大叔哎,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啊?我其实不也是想 干出一番事业来嘛,这不也是为俺大争气么?” 过了一会儿,小敏妈从屋里出来,把钱递给了郭守财。郭守财接了过来,“好, 有志气,你大叔是看着你长大的,给你大争气了就是给你大叔争气了。干好了, 你大叔脸上也有光彩。大侄子,你点点数。” 郭学诚把手伸了过去,说:“大叔不用点了,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你吗?” 郭学诚正要拿到钱的时候,郭守财又把手缩了回去,“还是点点吧,钱这东 西一定要当面点清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点点。”说完又把钱递了过来。 郭学诚把钱接过来后,随手把钱往口袋里一装,然后又掏了一张条子出来, “不用了,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你啊,呵呵,大叔,这些钱你还不知道点了多少 遍了呢?还会有错?条子俺大都打好了,让我带给你。小敏,给你大念念。” 郭守财把条子接了过来,顺手递给了小敏妈,“都是一家人,谁信不过谁啊。 不用念了,小敏他妈,把条子收起来。” 郭学诚说:“俺大叔,我要走了,俺大和俺二舅还在那等着我哩。” 郭守财赶紧说:“对,对,生意如救火,一刻也不能拖,拖一刻就是损失。” 郭学诚说:“大叔我走了啊。” 郭守财说:“先等等。”说罢转身进了屋,一小会儿就出来了,出来的时候手 上拿着个长长的褡裢。“你把这个带上,钱放这里面。你大叔带钱出门的时候, 都用这个,小心行得万年船,听你大叔的。” 郭学诚不耐烦地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装到褡裢里,然后掀起衣服,系到了 里面。 这时候,郭敏已经吃完饭了,她把包着烟的报纸抽出来看了起来,突然说道: “俺大哥,这A城日报能不能帮我找点,找个几十张,我有用。” 郭学诚说:“小意思,除了原子弹你大哥搞不到之外,其它的都是张飞吃豆 芽——小菜一碟,等你大哥这趟回来,马上就给你解决。” 郭守财说:“A城日报是我们当地的报纸啊,学诚,你不是从山东回来的么?” 郭学诚一听,脸红了一下,随即就恢复了正常,“哦,本来用的是山东的报 纸包的,路上都折腾坏了,下了车之后我又另找的报纸。俺大叔,你不看报纸, 还知道有个A城日报啊。”郭学诚讪笑着。 郭守财笑了起来:“都是A城人民嘛。” 郭学诚说:“俺大叔俺大婶,我走了。” 郭守财说:“路上小心点啊。” 这笔钱就这样到了郭学诚的手里。接着好长一段时间里,这件事也成了村里 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过了几天,郭守义回来了,刚一进门郭守财就到了。 “大哥回来啦?” “回来了。他大叔来了啊,坐。” “这趟生意怎么样啊。” “唉,别提了。本来不想去的,他二舅非缠着我去,他大叔,你看我是做生 意的料吗?我知道,他二舅是想拉我一把,本来人家的生意做得好好的,你看, 我这一去就添了晦气。” “怎么啦?” “今年山东的大葱减产,货一直不好收,这趟去了之后就一直收不够货凑不 够车,耽误了点时间。价格又涨了起来,回来后又没卖个好价钱,赔了他二舅千 把块钱。赶明儿,我把亏了的一半钱给他二舅家送过去。” “啊?你没有叫学诚回来拿钱啊?学诚没有把钱带给你啊?” “什么钱?” 郭守财二话没说,赶紧回家把借条拿了过来,然后郭学诚找他借钱的经过详 详细细地说了一遍,没有漏掉一个细节,连当时的对话都比较真切的重复出来了。 郭守义接过借条一看:“他大叔,你看,这是我的字吗?这明明是那个畜生 冒我的名义写的,你咋就看不出来?我的字迹你还不认得?,都帮你家写了多少 年的对联了啊?” “俺大哥哎,俺的亲大哥哎,你老弟我不识字嘛。” “他大叔哎,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关于这个畜生要借钱的事,我当 初都是咋说的?” “那俺大哥你不认这个帐了?” “认!怎么会不认呢?你大哥是什么人你不清楚?这两万块钱都是你的血汗 钱哪。别人不知道你的甘苦,我还不知道?这条子你先拿着,等这畜生回来了, 我给你要回来,利息照付给你。他要是不给,砸锅卖铁我也还你,还不清你的钱 的话我还你粮食。” 天终于放晴了,一连好多天没有下雨。船舵村在阳光的照耀下,变得干燥起 来,泥泞的路重新又变得结实,稻田里的稻苗在茁壮地长着。郭学诚满脸憔悴, 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进门的时候刚好看到郭婶端着个喂猪的盆出来。 “俺妈,家里还有饭没有?饿了。” 郭婶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到了眼里:“妈的乖哎,这些天你都到哪去了哦,看 你瘦得这个样。” 郭学诚怯生生地往里面看了一眼,“俺大呢?” “你大到菜园浇水去了,锅里还有点菜我给你热热,你先洗把脸。”郭婶把 盆放到了地上,转身进屋去了。 郭学诚顿时放下心来,大步进了屋,往桌子旁一坐,呆呆地沉默起来。 一会儿郭婶把热好的饭菜端了上来,“先吃点垫垫肚子,吃完了带点衣服到 你姥姥家先住一阵子,等你大消了气,我再去接你去。你这孩子,想活活把你大 气死啊,这么大人了还不知道个好歹,谁的钱不好借,你去借郭守财的钱?还不 赶紧给他还了。” 郭学诚不耐烦地说:“知道了,整天叨叨唠唠的,就不能少说两句?”说完, 端起饭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郭婶坐在一边心疼地看着郭学诚,“哪天你能长大成人,知道个好歹了我就 是死了也闭眼了。” 郭学诚快速地扒完了碗里的饭,回到自己的房间,收拾了几件衣服塞进了一 个小包中,走了出来,“俺妈,拿点钱给我,我要到广州去。” 郭母吃了一惊,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就不能老老实实跟你大在家里种田? 只要你能平平安安的,妈就是吃糠咽菜,心里也舒坦。” “你快点,俺大一会儿回来了。” 郭婶赶紧进屋,一会儿把钱拿了出来,“家里就还有这五百了,化肥农药还 没买呢,唉,过几天我到你二舅家去借点。这么多年供着你们姐妹三个,好不容 易把你姐拉扯着过了门,哪还有钱了啊?” “你当我不知道啊,家里不是有一万块钱的存折么?你藏也藏结实点啊。” “那是给你娶媳妇存的钱,哪能随便乱动呢?自打你下了学哪一次要钱没给 过你,你也要知个好歹,争口气啊,村里人现在都在看俺家的笑话,你大是个要 面子的人,一向也没让人看低了,你咋就不知个好歹呢?”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不是要你的钱。俺妈你放心,谁笑话就让他笑话 去吧,过几年你再看,你儿子不是孬种。到时候,一个一个的我好好地给他点颜 色看看。你跟俺大叔说,就说这笔钱,我从广州回来就还他,让他也别心急,反 正他也不用。” “两万块钱都没了?” “好了,好了,你就这么说就行了。小梅呢?这段时间没回来吧?”郭学梅 在县城的中学里读书,一直住在学校里。 “是啊,明年要考大学,现在的学费这么贵,到时候要是考上了,不得准备 点钱?你大整天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拼死拼活地干,不都是为了你们?你就一点 好歹也不知呢? 郭学诚把钱从郭婶手中接了过来,转身就走了。 郭婶跟了出来,“出门在外不比在家,那个倔脾气要改一改,要多长点心眼, 别老是那副憨乎乎的样子。” 郭学诚刚走到门口,刚巧碰到郭守义进了门。郭守义把手中的桶一丢,一把 揪住他摁倒在地上,抡起巴掌就骟了起来,“我打死你这个逆子,打死你这个混 帐东西。” 郭学诚趴在地上,一声不吭。郭婶在一边哭起来:“他大,你要把他打死啊? 我们就这一个儿子啊。孩子还小,知道个什么啊。” 一会儿郭守义打累了,就松开手站了起来。“还小?过年就二十二了,还小? 不打死这个逆子,难解我心头之恨。这么多年都让你给宠坏了?‘慈母无孝子’ 古人的话还有个错?” “他大啊,孩子不是知道错了吗,你就饶了他这一回吧。” “你还护着他?疼儿莫给儿知道,这点道理你都不懂?我饶了他只怕公安局 的饶不了他。整天出去胡作非为,上次倒腾蛙子(青蛙),不是给关过一次了么? 再不管教,只怕到了坐牢的那一天就晚了。” “孩子不是改了么?” “改了?狗改不了吃屎。我就纳闷,上次倒腾蛙子,公安局的怎么就不把这 个混帐东西给拉出去枪毙了,还留着这个祸害干什么?看看他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了?连稻田里的蛙子看见他都往水里跳。” 郭学诚从地下爬了起来,郭守义用手一指,吼道:“说,你这个混帐东西, 你大叔的钱给你拿哪去了?” 郭学诚说:“赔了。” 郭守义说:“怎么赔的?” 郭学诚说:“倒烟被查到了。” 郭守义说:“全赔了?” 郭学诚说:“全赔了。” 郭守义说:“该!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昧心钱不要挣。这下好了,报应了吧? 你这个逆子,真是活活气死我了!” 郭学诚说:“做生意本就有赔有赚的,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郭守义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也不想想,下学这几年了,用了家里多少 钱了?你要是做个正事,家里也不好说啥。尽搞些歪门邪道,今天倒腾酒明天倒 腾烟,还有没有一点良心?整日里跟着些狐朋狗友瞎混混,你也不掏掏耳朵听听, 外面风言风语的都是咋说的。” 郭学诚说:“这年头能挣到钱的就是大爷,还讲什么良心道义啊。” 郭婶在一边哭道:“学诚啊,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啊?” 郭守义说:“不讲良心道义还叫个人吗?你这个畜生给我闭嘴!” 郭学诚说:“你那一套都过时了,这年头讲这道理谁还听啊?” 郭守义说:“听不听我就认这个理!” 郭学诚说:“你讲你的封建道义去吧我挣我的钱。” 郭守义说:“你给我滚,我没你这个畜生儿子,以后再也不许你踏进我这个 门!养你这么大,全当我喂狼了。”说罢转身进了屋,郭学诚把掉在一边的旅行包 拎了起来挎在了肩膀上。 突然,郭婶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学诚,你快跑啊。” 郭学诚看到他大正拎着一把斧头从屋里气哼哼地走出来,嘴里喊着:“真是 气死我了,我今天为民除害,砍死你这个逆子!” 郭学诚撒腿而逃。 郭婶在后面哭着喊道:“学诚啊,要成个人哪。” 稻田里的稻苗已经拨出了稚嫩的稻穗,再经过几场风雨,就会变得饱满,成 熟起来,一眼望去,还是绿油油的一片,秋天还没有到,每年秋天,稻田里总是 一片金黄。一阵微风吹过,稻田里泛起了一层绿波,十分好看,但是,郭学诚仿 佛看到,他大弓着背,挥舞着镰刀在拼命地抢收,后面躺下了一片一片成熟的稻 谷,他妈正直起腰杆,擦着在田里永远也擦不干的汗,而他正坐在成熟的稻谷堆 上偷懒,他想起了他大曾经对他说起的一句话,这绿油油的稻田要想变得金黄, 得浇下去多少汗哪。郭学诚的心里开始有些内疚。想着想着,屁股开始疼了起来, 他顺手揉了揉。 “哟,小成这是到哪发财去啊?”杨二住迎面走来,用幸灾乐祸的眼睛看着 他。 小成是郭学诚的小名。农村长大的孩子一般都有个小名,到了上学之后再取 个大名。在农村,称呼别人的大名是对人的一种尊重。有些人尽管也取了大名, 但是在农村一辈子还是让人称呼着小名。 郭学诚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到北京找毛主席去。”郭学诚一向 看不起这个人,标准的一个势利小人,拍马溜须,整天还像个长舌妇,张家长李 家短的,到处搬弄是非,最让郭学诚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混进了小学教师的队伍, 居然还从一个民办教师转了正。郭学诚不想和他罗嗦,快步地走了过去。 “学诚大哥要出门哪。”走在乡村的道路上随时都会碰到个乡里乡亲的。 “哟,这不是‘六百块’嘛,干嘛去呢?”郭学诚笑了起来。郭学诚一见她 的面就喊她“六百块”,大家和她开玩笑的时候都这么叫,这丫头是超计划生的, 生下来的时候被罚了六百块钱。她是“忙大爷”家的三孙女, “以后你再叫我‘六百块’我跟你没完啊。” “好,不叫了就是,生什么气嘛,那‘忙大爷’帮你大垫的六百块钱还给他 老人家了没有?” “去你的。”“六百块”白了他一眼,气恼地走了过去。 郭学诚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屁股又疼了起来。 一连好多天都没有下雨了,花生地里开始旱了起来,不过这倒是没有多大关 系的,毕竟花生是耐旱的作物,即使真的旱起来了,从河里抽水很快就可以排过 来,只要不是严重的旱灾,这里的人们是从来不怕天旱的。稻田里的水都已经排 光了,开始烤田,这里种的是单季稻,每年都要烤一次田,可以提高产量,稻子 虽说是水里的作物,但也不是天天都长在水里的。该给水的时候给水,该烤田的 时候烤田,庄稼人早就摸透了庄稼的习性。 这一年的秋天收成特别好,郭守义家的稻田每亩地比往年多收了一百多斤, 交过公粮之后,郭守义又把收上来的花生黄豆卖了一些,卖了三千多块钱。忙完 了之后,就带上三千块钱,拉了折合两千块钱的稻谷来到了郭守财家。郭守财把 钱点了数,把粮过了称之后,老哥俩就坐下来唠了起来。 郭守义认真地说:“守财,这本钱都给你还上了。你哥我手上还留了点,家 用,利息暂时不能还给你,等下一季一定给你还清,利息到时候再算,你就多担 待点。” 郭守财有点不好意思了,“俺大哥哎,利息就算了,过去的就过去了,你兄 弟我心里愧对你啊,说我们是兄弟,其实谁还不知道,我是外来户,我们哪有一 点的血亲关系?可你一直护着我,比亲兄弟还亲哪。” 郭守义说:“守财兄弟,你这话就错了,亲兄弟咋了?不亲兄弟又咋了?栓 住和来住不是亲兄弟?你看为了那点家产,打得那个样,不是都住院了么?还差 点闹出个人命。这个人哪,都是处劲,处近处近,不处怎么近?这一点你也别往 心上去,都是兄弟嘛,这些年,家庭里的红白喜事的,你不也是没少走动?没少 花一个子儿?” 郭守财说:“都是他大婶,俺哥哎,她那人你也不是不知道的,你也别往心 上去。” 郭守义说:“女人家嘛,都这样,哪家不都得有个唱红脸的有个唱黑脸的?” 郭守财说:“俺哥哎,这利息就算了,我们两家的帐就此一笔勾销了,全当 没有这事了。” 郭守义说:“那哪行?亲兄弟,明算帐,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下一季就给你 还清。这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我图的是心里头踏实。” 郭守财说:“俺哥哎,你兄弟我没文化,不象你上过高中,有文采,字又写 得好,我说过些难听的话你就当我放屁。” 郭守义说:“都说啥了?我咋没听见?好了不提这个了。” 郭守财说:“听说,她大姐生了?” 郭守义说:“都十来天了。” 郭守财说:“丫头还是小子?” 郭守义说:“丫头小子不都是一样?” 郭守财说:“俺哥哎,看你说的?谁不想生个小子?” 郭守义说:“是个小子。” 郭守财说:“好福气,头一胎就生个小子,俺哥哎,恭喜你了,抱孙子了, 等满月了,我给大侄女送点鸡蛋去。” 郭守义说:“福气是人家的福气,哪天能抱上那个逆子给我生的孙子,那才 是你哥的福气哩。唉。” 郭守义说:“学诚从小就机灵,是块料子,不是吃庄稼饭的,早晚会出息的, 你急啥?” 郭守义说:“要是能赶上他妹妹一半我心里也就踏实了。” 郭守财说:“小梅要考大学了吧?” 郭守义说:“明天夏天。不知能不能考上呢?” 郭守财说:“那还不是十拿九稳的?县中是重点,升学率高着呢,在那上学 的有几个考不上的?你过去要不是俺二大爷的成分不好,不也进了大学了么?你 可是村上老一辈中唯一的一个高中生。谁不知道你才学高,毛笔字写得好?” 郭守义说:“我那时上的那个叫个什么学哦?连现在的小学生都不如。整天 出去搞串连,贴大字报。” 郭守财说:“听说你过去在班里的成绩是最好的,学校还发展你入党,校长 还亲自做你的推荐人,结果因为二大爷的事没给入?” 郭守义说:“都哪年哪月的事了,还提那干嘛?好了,我该回了,一会儿还 要上菜园浇水去。” 郭守财说:“那俺哥你回啊,有空过来喝盅酒。” 郭守义说:“行,有空你也去我那喝两盅。” 郭守财把郭守义送出了门。 郭守义刚到家,村里的郭学平就急匆匆地进了门,郭婶正在做中午饭。郭学 平是郭守义本家的一个侄子,平时对郭守义一向很尊敬,在乡里开了一个饭店, 可是个消息灵通人士,张村李店芝麻大点的事,他都知道,郭守义到乡里去赶集 常到他那里坐一坐,听他侃点四乡八邻的新鲜事。 “俺大叔,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坐下来慢慢说。” 郭守义心里一紧。上次郭学诚贩卖青蛙被工商局查到,送到派出所拘留的事 也是郭学平报的信,当时的情形和现在一个样。 “上次学诚搞的那批假酒出了事。” “不是都处理清了么?” “我也纳闷呢,怕出事的,咋就真出了事呢?喝倒了三个,现在都住在乡里 的医院抢救呢。听说他们还要上告呢。” “到底咋回事?你慢慢说,说清楚点。”郭守义的一颗心卟通卟通地跳了起 来,脸色都有点变了。 “我也不知道,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我还有事,得赶紧走了,乡长让我通知 村里的老革命李大爷去开个座谈会哩。” “学平慢走,大叔不送你了,有事给你大叔及时报个信哪。” 这还是去年春天的事,郭学诚不知从哪搞来了一批假酒,也该着他倒霉,拉 回来的第二天,中央电视台就曝光了山西的假酒大案,正在风头上,假酒谁还敢 要?他心里一合计就打起了歪主意,他从市里找来了两个朋友,假扮成采购员, 轮流到乡里的一家批发部点名要这个牌子的酒,还交了订金,没过几天,那个批 发部的老板就找到郭学诚付现金把那批酒给买了回去。当然,买完之后,这两人 就没有影了,那个老板闹了个哑巴吃黄连,只能放在那慢慢地卖了。没过几天, 从那里买酒的人就找上了门,说喝完了之后闹肚子,那个老板当然要找郭学诚退 货,没找到郭学诚就找到了他家。郭守义一听,赶紧从银行里提了一笔钱,赶到 了那家批发部,还好才卖出去两箱。他便把那批假酒买回来了,说放到家里慢慢 喝,郭学诚回家看到后,说那酒不能喝。郭守义说,不能喝你卖给人家干啥?想 害人?要害,先害你大。最后,郭学诚被郭守义整治得在自家院里把那批假酒全 给砸了。 郭守义穿好衣服从箱子里拿上一千块钱,骑上车子,连中饭也顾不上吃就往 乡医院赶去,路上迎面碰到了村长,他急匆匆地打了个招呼就过去了,村长在后 面喊道:“守义,有你家的一封信。” 郭守义在车子上回头喊了一句:“先拿我家去吧,我这会儿有事。” 郭守义到了医院问了好几个穿白大褂的,终于问到了那三个人的病房,一进 门,看到他们三个正挂着吊瓶,在嘻嘻哈哈地侃着大山,其中有一个认得郭守义。 “哟,这不是郭大叔么?您老怎么来这了?” “哦,是常有啊,你们,你们,没啥大事吧?”郭守义纳闷地问道。 “有啥大不了的?拨了吊瓶,咱哥仨就回去接着喝。” “那就好,那就好。”郭守义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看上去事情一点都不 象郭学平说得那么严重,郭学平这人平时就是传播小道消息惯了,屁大点事,添 油加醋也给说大了,惟恐天下不乱。不过这样的人到哪身边都能围一大圈人,农 村人吃饱了的时候就爱听。要是让这种人来代表农村人的话,农村人就成了贬义 词,要是让郭守义这样的人来代表农村人的话,农村人就成了褒义词。 郭守义接着又问:“那你们怎么打算的?” “什么怎么打算的?” “不告了?” “哈哈……这都是哪门子的事,当时说的是气话,就是冲着你郭大叔的面也 不能去告他啊,再说了,学诚可是乡里的名人,黑白两道的谁不知道他?” “这畜生没惹什么大事吧?” “学诚精着呢,什么事能干,什么事不能干,他心里有数。别人出大事我信, 他出大事啊,我不信。” 郭守义听了,心里踏实了许多,也不知怎么回事,每当别人在郭守义面前提 起郭学诚的时候,郭守义的心里头总是一紧,听了他没事之后,一颗心才放下来。 郭学诚小的时候,郭守义倒没这么担心过。 “这医药费,你大叔出了。” “大叔哪能让你出呢?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哪能没个小病小灾的呢?” 郭守义执意要出这笔钱,硬问了常有花了多少钱,常有没办法把几张医院的 药费单据递给了他。郭守义把几张单据一合计,一百九十六块五。他掏出两百块 钱就放病床边的柜子上了。 “大叔,你这出了名的厚道,可真是名不虚传啊,学诚的性子咋就一点都不 象你呢?” 郭守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接着问了常有,那酒是从哪买的? 常有指着对面床上的那个人,说:“你问我们这个木工师傅啊,他帮人打了 张桌子没收钱,人家给他送的。哈哈……他可不是第一次吃学诚的亏。” 郭守义问道:“还有啥事?” 常有笑着说:“你问他啊。他跟学诚近乎着呢?” 那人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道:“都哪是哪啊。” 常有边说边笑着,“那次学诚跟他说,喝生豆油能壮阳,没想到他回家后还 真的喝了半斤呢,害得他拉了三天的肚子,拉完了还让他老婆给骂了个狗血喷头。 哈哈……” 郭守义是哭笑不得。他又问了那个木匠,送酒给他的人是哪村的,叫啥,然 后就离开了。过去没收回来的那两箱酒果然让他给找到了,郭守义提出来要全买 下的时候,那个村里小店的老板一听喜出望外,这酒一直没人要呢。 忙完了这些后,天就快要黑了。郭守义肚子开始咕咕叫了,他骑上车子急匆 匆地往家里赶,一路哼着小曲,每次郭学诚惹了事,郭守义帮他把屁股擦干净了 之后,心里总会舒畅许多。在路上的时候,他心里开始恼怒起来,这个郭学平, 尽是爱搬弄是非,上次乡里风言风语地传言,说学诚跟乡长的儿媳妇背地里有一 手,就是从他嘴里传出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最后不是都查清楚了么?哪有的 事?不就是上次两人在你那破饭店门口,说了几句话?人家是老同学,见了面能 不热乎?都是年轻人嘛,见了面哪能像老人家一样一板正经的?再说了,她在乡 里的信用社上班,学诚不就是想找她贷点款么?这个郭学平,捕风捉影!你爱议 论人,咋不往俺家学诚脸上贴金? 不知不觉中,郭守义回到了家。一进门,白沙沙的日光灯就照了上来,刺得 他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朦胧中看到家中正坐着几个人,他一时没看清,就听到 郭婶说:“你的船头村的老同学来了,都等了一个下午了。”郭婶的声音不太和气。 “哦?哦!原来是他叔啊,老同学,哪阵风把你给吹过来了啊?”郭守义的 眼睛很快就适应了过来,他看清了,和秀丽爸一起来的还有四个人坐在那里正气 势汹汹地瞪着他。 秀丽爸也气恼地坐在那里抽着烟,听了他的话,没好气地“嗯”一声。 郭守义一看气氛不对,就打了个圆场,“喝茶,喝茶。”桌子放着几杯茶,杯 子里都是满满的,没有人伸手来端杯子。 郭婶转身去了厨房,脸色不太好看,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 “告诉你,姓郭的,你要是不把我们家秀丽交出来,跟你家没完!”其中有 一个人说道。 “我们家秀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她四个舅舅决饶不了你!”秀丽爸顺手 朝着那四个人比划了一下,四个人都阴沉着脸。 “到底怎么回事?别上火,先喝口水,慢慢说。”郭守义陪着笑脸。 “你自己看看吧,今天刚收到的信。”秀丽爸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往郭 守义面前一扔,掉在了地上。 郭守义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他的直觉立刻告诉他,此事一定和学诚有关,他 心里虽是有点紧张,但脸上还是挂着微笑,看上去镇定自如。这种场面他也不是 头一回碰到了。去年夏天,本村杨大马兄弟六个也来过他家要人,当时也是在晚 上,情形和这也差不了多少。那是杨大马的独子杨成才从家里偷了两千块钱,跟 着郭学诚一起进了城,说是要和他学做生意,那时候杨成才初中没念完刚下学不 久。郭学城带着他在城里玩了三天,还算争气,杨成才带了多少钱去还带了多少 钱回头,一个子也没花。 郭守义从地上把信捡起,打开来看了起来,是秀丽写回家的—— “爸、妈: 你们好!转眼之间来广州都两个多月了,你们的身体都好吧。 请原谅女儿的不告而别,现在女儿在广州的一家制衣厂,是一个台资企业。 工作环境、待遇都不错,我现在一个月能收入一千块钱左右。你们不要挂心,我 一切都好。在这里有学诚照顾,现在我们在一起,学诚现在是车间的主管,每个 月有两千多块钱的收入。 其实,你们一直对学诚有误解。学诚是个聪明又上进的好青年,虽然表面上 吊儿郎当的,其实内心像他爸一样,是个很厚道、朴实的人。那年冬天,我们村 的小勇掉到水里,别人都在看热闹,当时不是他连棉袄都没脱,跳进冰水里救上 来的么?闹得他也病了一场,你们还没有忘记吧。他一点也不象外界传言的那样 是个花花公子,其实他俭朴得很,有时候,和他一起上街,他买汽水给我喝,自 己却舍不得喝,每次都说不渴。一块钱一双的丝袜,穿破了,他也舍不得扔,说 穿在里面,别人看不见。女儿从小学四年级和他一起读到高中毕业,难道女儿不 比你们了解他吗?” 看到这里,郭守义的心里一热,鼻子有点发酸。他抬起头看了看他们几个, 他们个个点着烟,默然不语,凶巴巴地看着他。他低下头接着又看了下去—— “他下学以后,是做了不少不该做的事。那也是因为他心浮气燥造成的,他 一心想着要一夜之间成为一个富翁。现在不也是想通了,改了么?他打算,先在 这边学点技术再存点钱,以后回家办个小厂,这不恰恰证明他是个上进的好青年 么?别人说他的风言风语,我也听多了,大多都是些没边的事。一些农村人,爱 嚼舌头,你们也不是不知道的。那年爸到市医院去动手术割痔疮,村里人不是说 爸得了癌症快不行了么? “我就是想不通,你们为什么那么反对我和他在一起。你们把我许给县水产 局长的儿子,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们也不是不了解的,他才是真正的一个花花公 子,整天仗着老子的本事,游手好闲,不学无术,打架斗殴。我死也不会嫁给他! 你们要是真的疼女儿的话,请尊重女儿的选择。 爸,你少抽点烟,将来还要让你们二老好好地享女儿的福呢。 祝爸妈身体健康! 女儿:秀丽” 看完之后,郭守义什么都明白了。秀丽姥姥家就秀丽妈一个女儿,秀丽家就 秀丽这一个女儿,她妈生她的时候难产,生下她之后就不能生了,一家人视秀丽 如掌上明珠。也难怪,他们会气势汹汹地找上门。他苦笑了一下,把信装起来, 又递给了秀丽爸,然后对着厨房喊了一声:“小梅妈——我们家不也是来了一封 信吗?快拿出来看看是不是那个畜生写来的。” “早知道是个畜生,就别生下来害人!生下来又不好好管教,没有王法了。” 秀丽的一个舅舅说道。 “你说谁是畜生?我自己养的孩子我自己有数,自己家的孩子看不住,还怨 人了。”郭婶从厨房气哼哼地走了进来。 “我告你去!”秀丽的一个舅舅,站了起来吼道。 “有本事你去告啊?别仗着法院有亲戚就了不起了,官司打到中央我也不 怕!一个一个的,别整天往我们家学诚头上扣屎盆子!”郭婶待人一向很和善, 这一次却火了起来。 “法院有亲戚也犯法啊?谁仗着法院有亲戚啦?我讲的是这个理!”秀丽舅 舅声音也加大了。 “你讲理就不该找我们要人!”郭婶不服气地回了他一句。 “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就你知道疼孩子,人家都不知道疼?”郭守义冲着郭 婶发起来火来,“女人家少插嘴,把信拿出来。”说完又对他们几个说:“他叔, 他舅,女人家的话,别往心里去,多担待点。” 郭婶把信从抽屉里找了出来,往郭守义面前一扔,“这些年,你除了打他就 是骂他,你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他?”说罢掉着眼泪转身进了屋。 郭守义没有吭声,捡起了信,果然是郭学诚写来的,他打开信看了起来—— “爸、妈: 你们好! 家里一切都好吧,一直没有给你们写信,一定又让你们担心了。不是不想给 你们写,是没有脸给你们写,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些年,我把二老也折腾得至 少少活十年。 我在这边还算过得去,你们不用挂念,守财大叔的那笔钱,我回去后就还给 他,你们不用操心。 前一阵子秀丽来了我这边,他爹要把她许配给县水产局长的儿子,都什么年 代了?真是个老封建!秀丽才不会跟那个花花公子呢。 我们一切都好,请二老放心!儿子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胡作非为了,等我选 好时机,我就回去办个厂子,等着吧,你们的儿子不会让你们失望的,到时候, 我还要好好地“感谢”那些说我闲话的人呢。 等我干好了,我再回去。 不孝儿:小成 匆草” 郭守义看完了就把信递给了秀丽爸。秀丽爸看完了之后,又掏出了秀丽的信, 一比较,下面是同一地址,信封上的邮戳也是同一日期。他把秀丽的信装了起来, 又把郭学诚的信传给他们一一看了。 秀丽爸的神色比刚才好了许多,“不管怎样,我要找回我的闺女,明天就去。 她妈急得连饭都吃不下了。” “明天八点,我姐夫在乡政府门口等你,一起去广州找人。八点钟要是不到, 九点钟,法院的人就来!”秀丽的一个舅舅说道。 “他舅,你还别这么说,要是这么说的话,我明天还有事去不了。要是说为 了孩子,就是刀山火海,我也能跟他叔去。”郭守义不轻不重地回了他一句。然 后又和气地对秀丽爸说:“他叔,孩子也有了下落了,还担心什么?那就这样说 定了,明天早上八点,我们在乡政府门口见?” 秀丽爸说:“好!她舅,咱们回去。”说罢站了起来。 郭守义说:“他叔,他舅,在这吃饭吧,吃了饭再回去。孩子也有了下落了, 别那么心急。” 秀丽爸说了句“吃不下”转身就走了,秀丽的一个舅舅说:“你家孩子你不 管,我们家孩子,我们要操心。”郭守义没吭声。秀丽的几个舅舅从后面跟着秀 丽爸出了门。郭守义一直把他们送到大门外。 郭守义进了屋,郭婶已经从屋里出来了,“是学诚的信吧?快念给我听听, 急了一个下午,也不知信上说的什么,唉,不识字真是没用。” 郭守义坐下来把信念了一遍。当郭婶听到“真是个老封建”的时候,笑了一 声,听着听着又哭了起来。郭守义念完了之后,刚要把信收起来,郭婶哽咽着说 道:“就这几句?你再给我念一遍。”郭守义又念了一遍,然后点了一支烟默不做 声地抽了起来。郭婶哭了一会儿,停了下来,“他大,我什么时候和别人闹过? 一个一个的,什么屎盆子都往我们家小成头上扣。你说气人不气人?” “还怪他自己不争气!” “孩子还小,你急什么?我养成的儿,我没有数么?庄上没一个好东西,都 把我们小成说成什么了?” “皇帝背后还有人骂呢?人家愿说,你能堵住人家的嘴?” “那怎么不说自己孩子的坏话,尽说人家的坏话呢?” “行了行了,饭好了没有?” 郭婶去厨房把饭菜端了上来。郭守义端起了碗,郭婶呆在一边,怔怔地坐着。 郭守义说:“你不吃点?” “我吃不下,你先吃吧。你明天真要去广州?”郭婶抬起了头。 “那还有假?家里有个什么事的,先等等,等我回来再说。”郭守义边吃边 说着。 “去看看也好,看了放心。一会儿我去来住家看看还有没有鱼卖,我做两条 你明天带上,小成从小就爱吃鱼。还有,过去要嘱咐小成,这半年千万不要沾水, 上回王瞎子来的时候,我给小成算了一卦,说他这半年犯水灾,不沾水,这灾就 破了。” “行了行了,信这些个东西?” “王瞎子说他犯小人口舌,不是很准么?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我要睡了,明天还要早起呢?东西你给我收拾一下。跑了一天了,有点累 了。”郭守义放下了碗筷。 “都忙什么了?一个下午没看到人影。” “没什么,在前村的王麻子家唠了一会儿。” “什么事唠了一个下午?对了,他大,箱子里的一千块钱不见了,早上还在 的,你出去的时候锁门了没有?” “在我这里,本来想去把化肥帐给还了的,人不在。正好明天要用。” “他大,你先睡吧,我去来住家看看还有没有鱼,一会儿回来帮你收拾。” 第二天一大早,郭守义就睁开了眼睛,他往旁边看了看,郭婶的那半边床和 昨天晚上的一个样,郭婶一夜没睡。 郭守义刷了牙洗了脸之后,郭婶把早饭端了上来。“他大,东西都准备好了, 都放包里了。小成的衣服,我挑好点的给他找了几件,不知他个子又高了没有, 不知还能不能穿?这几年小成的个子长得快着呢。炒了点花生,大包是给小成和 秀丽的,小包留你路上吃。鱼,我炖好了,装在饭盒里,用塑料布包着的。煮了 点咸鸭蛋,小成爱吃,告诉他是自家腌的。” “带这么多东西干嘛?哪没的卖?” “那能有自家做的好吃吗?听说饭店的菜都是靠味精调的味,那味精是化学 品,吃多了能有个好?还有,我煮了点鸡蛋,留你路上吃。路上该花的钱就花, 出去一趟不容易,别苦着自己,养好身子,再过几年该享孩子们的福了。”说罢 郭婶的眼泪又掉了下来。郭婶撩起围裙擦了擦,接着又说:“路上跟人家秀丽她 大客气点,以后还是亲家呢,这要是处恼了,不是给孩子造孽么?” 郭守义一边吃着饭一边默然地听着,吃过之后,他抹了抹嘴,就站了起来, “我去了,去晚了,让秀丽大等着不好。” “你怎么走啊?要不,找学智骑摩托车送你到乡里?” “不用,我骑车子,到乡里,就放学平那,回来的时候还可以骑。” “那也中。差点忘了,他大,我这手表给你带着,路上也好好看个时间,这 么多年,全顾着孩子了,自己连块表都舍不得买。”郭婶把手表从腕上脱了下来。 郭守义接过往手上套,手腕太粗了,套不上,顺手往口袋里一装。 郭守义把沉甸甸的包绑上车子后座之后,就出了门,郭婶跟出老远,仿佛郭 守义是去办一件大事情似的,一直到看不见郭守义的身影郭婶才返回家中。 到了乡里,郭守义先到了郭学平的饭店,才七点多点,还没有开门。他把门 给敲开了。郭学平揉着睡眼,出来了,“谁呀?哟,这不是俺大叔么,快进来坐。” “不了,车子在你这放一下,过几天我来骑。” “中,中,放多久都行。俺大叔你这是到哪去啊?” “到广州看看学诚去。” “和秀丽大一起去?俺大叔,你说,秀丽要是不跟你们回来咋弄啊?” 这个郭学平,消息可真是灵通得很,这昨天晚上的事,他一大早就知道了。 “问她大去。闺女是人家的,人家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大侄子,车子你帮我 推进去,我要走了。”说完转身直奔乡政府而去。 秀丽爸还没有到,他站在乡政府的门口等了起来。七点半的时候,秀丽爸也 到了,就他一个人,也带着个沉甸甸的包。他们在乡里又等了半个多小时的车子, 进了城。刚好九点,他们在火车站门口下了车,郭守义说:“他叔,你看一下包, 我去买票。” 秀丽爸沉着脸,“他舅都给买好了。十点钟的车。” 两人又在候车室等了一会儿,上了车,买的是硬座票。一上车,秀丽爸就闭 上眼睛睡了起来。这是郭守义第二次出远门,第一次还是在他中学时代,做为学 生代表到北京天安门去见毛主席,他还记得那个时候,他和两位同学一起,是走 着来到这个城市的火车站的,那时火车站还小得很,当时没买票,那个时候学生 代表不用买票。这之后,几十年了就一直没有出过远门,连这所城市都没有出去 过。他记得那个时候,他口袋里装着“红宝书”,胸前别着毛主席像章,感到无 限光荣,心里激动极了,一路上唱着歌。而这一次,心里却沉甸甸的,想说点什 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路上秀丽爸沉着个脸,对郭守义不理不睬,郭守义拿出鸡蛋、花生,在中 午的时候买了两个盒饭,给了秀丽爸一个,秀丽爸什么也不吃。车开了一天一夜, 秀丽爸滴水未进,也不知到了哪一站,对面的两个中年人下了车,又上来了一男 一女坐在了他们对面,两人一坐下来就粘在了一块,开始嘀咕起来。 两位老人本不想听两人的谈话,可是越是不想听越往耳朵里灌。 男:“跟我出来后不后悔啊?” 女:“你说呢?” 男:“我看有点。” 女:“那我回去了?” 男:“那我送你下去?” 女:“好,我下一站在下。” 男:“唉,要不是你爸,我们的小宝宝都快上学了。” 女:“去你的。” 男:“不知道你家里人会不会找你。” 女:“等到了广州,就给他们写封信。” 男:“我们干脆就在广州不回来了。” 女:“只要你愿意,到哪我都没意见,反正这辈子,我跟定你了。” 秀丽爸气愤地站了起来,从行李架上把包一拿,到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郭守义心中暗暗发笑。 火车一共行了四十多个小时,终于到了广州站。 走出出站口,看到那一男一女就消失在如潮的人群中,火车站真够挤的,两 位老人的手不由自主地抓在了一起。他们在火车站广场转了一圈,也不知道坐哪 一路车才对。最后,郭守义说:“他叔,我看我们还是找个轿子吧,我听人说, 要给钱,你想到哪,他就把你送到哪。” “中!”秀丽爸应了一声。 郭守义学着电视上的人,对着开过来的一辆出租车招招手。车子停了下来。 郭守义赶紧把口袋里的信封掏出来,爬到车窗上对着司机喊道:“师傅,到 这里要多少钱?” “快上车,上车再说。” “你先说多少钱。” 司机不耐烦了,开着车子就走了。郭守义来了气,又招手拦了一辆,嘴里嘟 嘟着:“广州的司机真傻,钱放到手里了也不挣。我就不信,钱放这地了,还会 没人挣?” 又一辆车停了下来,郭守义如法炮制。司机指了指计价器说:“不会多收你 钱的,我这有计价器,共产党给配的。该多少就多少,你们上来吧。” 郭守义说:“这还差不多。”说罢就去拉车门,拽了两下没拽开。郭守义快六 十了,长了这么大这还是第二回坐轿子。第一回,是那年到乡里去赶集,回来的 路上,车子坏了,刚好乡长坐着桑塔那到他村里去检查工作,经过旁边停了下来, 把他捎了回去,不过那次是乡长帮他开的车门。乡长是他同学。 司机帮他们把门打开了,他们上了车。郭守义把信封递给司机,司机看了看, 就把车子开了出去。两位老人的脑袋歪向自己的一边,向窗外看着,这广州真是 个花花世界,两位老人的心里都这么想着。车子七拐八绕的走了半天,司机说了 一声“到了”,就停在了一个厂子的门口,郭守义看了看厂门口的牌子,正是信 封上写的那个制衣厂。司机说:“一共四十一。”郭守义暗暗心痛,够买两袋氯化 胺哩。“四十不行?”郭守义还了还价。司机犹豫了一下说:“看在你两位都是老 年人的面子,行!”郭守义掏了四十块钱给他,“这门咋开?”司机笑了笑,帮他 们把门打开了。 两位老人下了车,车子开走了。郭守义笑着说道:“这七拐八绕的,还真不 好找哩。”两位老人到了门口径直往里闯,门口的保安把他们拦了下来。两人说 来找人,那个保安倒也还算和气,让他们在门口等着,就打电话帮他们到里面问 了问。 两位老人在门口等了有半个多小时。郭学诚穿着工作服出来了。郭守义看见 了儿子,心里一酸,儿子变白了也变胖了,他见儿子走近了,赶紧把脸板了板。 “俺大,你咋来了?大叔你也来啦。” 秀丽爸一见郭学诚就激动起来:“秀丽呢?俺家秀丽呢?” “叔,秀丽在制衣车间,我给你叫去。俺大,你咋来了?” “咋不往家里写信?你妈惦记着你哩。不认你大也不认你妈了?”郭守义严 肃地说道。 “我不是写了么。”郭学诚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他比以前腼腆多了。 “快去把俺家秀丽找来。” “中。俺叔你等着,马上就来。”说罢郭学诚转身向厂里跑去。 又过了有半个多小时,秀丽和郭学诚一起快步地走了出来。郭学诚已经换下 了工作服。 秀丽爸一见到秀丽,眼泪就开始在眼里打转转。他努力了半天,终天没有掉 下来。 秀丽走她爸面前高兴地说道:“俺大,你咋来了?” “我咋来了?来接你回去给你妈送葬!” “大——” “你眼里还有你这个大?” 郭学诚见了这种情景急忙打了个圆场,“秀丽,俺大跟俺叔坐了一路的车一 定挺累的,先找个地方给他们歇着吧。” “中!要不,就到我们那里去?”秀丽朝郭学诚看了眼,郭学诚犹豫了一下, 紧接着秀丽就坚定地说道:“就去那吧,看看也好。” “那好吧。”郭学诚应了一声。 郭学诚走到他爸面前,“大,包我来背。刚才等急了吧,请假的手续太麻烦。” 郭守义说:“你背你叔的那个吧,我自己来。” 郭学诚走到秀丽爸面前,“叔,我来帮你背吧。” 秀丽爸说:“谁要你献殷勤?少来这套。” 郭学诚一下子不知所措,秀丽笑了笑。郭守义强忍住笑说道:“咱回吧。” 郭学诚又走到郭守义面前把郭守义的包接了过来。郭守义顺手就给了他。 郭守义和郭学诚走在前面,秀丽和她爸走在后面。一会儿,他们就隔了十几 米远。 郭守义和郭学诚谁也没有说话,就那么走着。郭守义心中踏实多了,儿子终 于见着了。郭守义知道自己有一种很奇怪的心理,儿子在家的时候,心里常常气 他,儿子不在家的时候,心里又常常惦记着他,郭守义走在路上一直琢磨着为什 么,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 走了有大半个小时,到了一栋楼前,郭学诚说了声“到了”,就停了下来, 转过身去,等着秀丽和她爸。很快他们从后面赶了上来。秀丽爸的神色好多了。 他们一起上了三楼,郭学诚掏出钥匙打开了门。只有一个房间,不是很大,有一 张双人床,一张桌子,还有一条长沙发,还带着一个小卫生间,里面的东西不多, 倒也算干净。 秀丽说道:“大,这就是我们住的地方。” 秀丽爸惊叫起来:“你们?你们住上一块了?” 秀丽盯着她爸,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嗯。” 秀丽爸一听这话急了,把包往地上一放,“走!到外面去,我有话要问你。” 一把把秀丽拽了出去。 郭学诚把包放到了墙边,“大,你坐,我给你倒杯水。” 郭守义在长沙发上坐了下来,“你妈惦记着你哩,好好成个人。” 郭学诚应了一声:“知道了。信收到了吧?” “收到了。” “先喝口水,等一会儿洗个澡。” “中!让你大叔先洗吧。” 郭学诚泡了两杯茶,在床边坐了下来。父子俩就这么面对面,沉默地坐着。 郭守义记得把郭学诚从小养到大,父子俩就很少单独坐在一起,即使坐在一起了, 也没有话讲,出门的时候,郭守义还觉得有很多话见了面应该和儿子说,这会儿 全没了。 郭守义突然想起了包里还有东西。他打开了包,开始把里面的东西往外拿, “这是你妈给你做的两条鱼,这是你妈给你炒的花生,这是你妈给你煮的咸蛋, 是你妈自己腌的。还有,你妈给你找了几件衣服也让我带过来了。” 郭守义把塑料布一一打开。他把盛鱼的饭盒打开的时候,说:“呀,鱼都坏 了,叫她不做的,非要做,准是路上没透气。坏了就别吃了,要坏肚子的,扔了 吧。想吃就去买,别心疼那两个钱。呀,鸭蛋全挤烂了。上车的时候人多,我怕 挤坏的,还是没有护住。还好,这花生没坏,是自家种的。今年的水稻一亩地比 去年多收了一百多斤哩。” 郭学诚看着他爸象个孩子一样坐在那里念唠着,眼泪忍不住地掉了下来。 “大,大,妈——”郭学诚哭出了声来。 “哭啥哩?外人看见了笑咱,知道个好歹就中了,有些事该不该做,自己能 想明白了就中了。大、妈老了,不能跟着你一辈子,自己也要为自己争口气。” 郭学诚哭了一会儿,平静了下来,他呆呆地盯着地上放着的一件一件东西, 他仿佛看到父亲和母亲的两颗心在那里“卟卟”地跳着。 他记得有一次,母亲坐那里补衣服,他走过去笑着说:“俺妈,你长了几白 发,我帮你拨了。咱妈老了哦,都长白发了。”他妈说:“妈还没老哩,人家都说 妈年轻哩,你和你妹还没有成家,妈哪能老哩,妈还能干几年哩。” 他记得有一次,他拿出父亲母亲的结婚时的照片,照片都有些黄了,母亲总 是用红绸子包住,放在柜子里,在那张不大的黑白照片上,父亲挂着微笑,是那 样的年轻英俊,母亲扎着辫子,是那样的朴实无华。父亲的肩膀上有一个小小的 斑点,他说:“妈,你看,照片都坏了。”母亲笑道:“哪是坏的?那是个补丁哩。” 郭学诚问道:“大,你们是咋来的?” “坐火车来的呗。还能走着来?” “一路上坐着过来的?” “不坐着还站着啊?” 郭学诚走到郭守义的面前蹲了下来,把郭守义的裤角往上一提,伸手在郭守 义的小腿上摁了一下,一个青紫的凹坑久久没有弹平,郭守义的腿坐车坐肿了。 “大——大——我这么年轻,来的时候腿都坐肿了啊,为了我,这些年你受 了多少苦啊?”郭学诚跪在了郭守义的怀里又哭了起来。 郭守义摸着郭学诚的头,叹了口气,“别哭了,你叔和秀丽要回来了。”郭学 诚站了起来,擦了擦眼泪,走过去端了一杯茶递给了郭守义。 他们父女俩在外面聊了好久才回来。秀丽爸一进门就对郭学诚说:“既然如 此了,我也不好说什么了。我警告你,将来要是对俺家秀丽不好,我就跟你拼了 这条老命,就是她舅也饶不了你。” “你放心,不会的,叔。” “我再警告你,以后不许你再走歪门邪道。” “你放心,叔。” “还有,农村人争的就是个一口气,俺家秀丽也不亏了你,家里的规矩可不 能坏了,该咋办你就得给我咋办。” “你放心,叔。” “还有,回去就成亲,别这么不明不白的,俺看着心里不舒坦。” “你放心,叔。” “还有……” 秀丽笑了,“大,还有什么啊?” “没了!” 几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两位老人分别洗了个澡。该吃中饭了,他们一起到附近的一个餐厅里吃了饭, 吃饭的时候,秀丽爸说,他来的时候在车上问过了列车员,下午三点有回去的车, 他下午要回去。郭守义一听,说家里忙,放心不下,要回就一起回吧。郭学诚和 秀丽说什么也不让他们走,他们执意要走,怎么说也留不住。郭守义说,别留了, 农村人就是这个样子,走到哪,都会惦记着家,一天不回都放不下心来。郭学诚 没办法,吃过饭后只好匆忙地帮两位老人买了点东西,把他们早早地送到了车站, 路上郭守义告诉郭学诚,郭守财的钱他都还上了,让他不要分心,好好工作。 郭学诚进去买票,他问售票员还有没有卧铺,列车员说,没有了,郭学诚没 有让郭守义他们看到,偷偷地从票贩子手中买了两张高价的卧铺票,他又买了两 张站台票,把他们送进了站,时间仓促的很,刚进站就开始检票了。郭学诚和秀 丽送两位老人上了车,一直送到车厢安排妥当。 秀丽爸对郭学诚又是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地待秀丽。郭学诚一一应承下来。 车子要开了,秀丽爸最后说:“早点回去把婚事办了,婚事办了我才放心。有人 说我是老封建,秀丽你说我是吗?”郭学诚和秀丽都笑了,郭守义强忍住笑,僵 得脸上的肌肉一颤一颤的。秀丽说:“俺大才不是哩。大,叔,你们路上保重。” 说完便和郭学诚依依不舍地下了车。 车子开动了,郭守义秀丽爸从车窗边探出头来,秀丽爸虽然没有把秀丽带回 去,但心里总算是踏实了。郭守义看着郭学诚站在站台上挥着手,才想起来有好 多该说的话还没有说。这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是那么地弱小,放在秤盘里称的 时候,才五斤半,只有一只小猫那么小,转眼之间就这么大了,比自己还高,他 猛然惊觉到自己老了,真的是老了,儿女催人老啊。 回去的路上,秀丽爸对郭守义象亲兄弟一样。一路上说说笑笑地回到了家。 转眼之间快过年了,郭学平和秀丽匆匆地回了趟家,按照当地的风俗,请媒 人、相亲、下彩礼,走了走过场,订了亲。郭婶请来算命的王瞎子掐了掐,王瞎 子说,根椐两个人的八字来看,黄道吉日当在十月初十,婚期也就定下来了。大 年初二两人便匆匆地回广州了,说是过去筹备一下,要回来办厂。于是大人们便 没有留他们。 刚出了正月,他们便又回来了,这一次带了几台很便宜的旧机器和一车废布 料。郭守诚说他们的那个厂子每天都会出很多废布料,工厂每天要租车,一车一 车地往垃圾场里扔,他一合计就和老板说,这废布料交给他来处理,他每天专门 找车子来拉,而且每车还付给老板一点钱,老板一听喜出望外,不但可以省出车 费,得到一笔收入,还可以节约人力物力。 郭学诚的打算是把这些废布料拖回来,做拖把、碎布玩具、碎布枕头什么的。 大家听了都说是个好主意。 首先要找厂房,郭学诚说,大,现在乡里供销社的柜台都租给私人了,供销 社的仓库一直空在那没有用,你跟乡长是老同学,能不能去说一声,咱付租金给 他们。郭守义一听,说,中!只要是正经事,你大我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争取。 郭守义直接到了乡长的办公室说起了这事。乡长一听,说,可行!浪子回头 金不换。老同学的这个忙我帮定了,我一会儿就给供销社的李主任打电话,你直 接去找他就行了。供销社的李主任一听,也是喜出望外,仓库空着也是空着,收 点租金岂不是好?况且是乡长打过招呼的。马上办理,马上办理。办执照的时候, 乡长还亲自忙里忙外的,说,这事办好了,也是我的成绩。要是学诚真的办好了, 我就树他做典型。农村闲着的姑娘小伙子有的是,很快厂子就操办起来了。 郭学诚在厂里支起了一张床,住在了那里。每天都在厂里忙碌着,由于出来 的产品质量好,价格低,很快就打开了销路。 收过麦子,郭守义拖了些麦子到郭守财家把利息钱给还上了。从郭守财家回 来时,郭守义才舒心地松了口气。 到了小梅高考结束的时候,郭学诚已经把供销全部的仓库都租了下来,改成 了厂房,还添置了一些新设备,购置了一台桑塔那。 这天,郭守义又进乡里赶集,他故意在集市里转了好几圈,生怕别人看不见, 果然,一些老熟人,有叫得出名字的有叫不出名字的,老远就找他打招呼。还碰 到了乡长在集市上买鱼。乡长热情地握住了他的手,说:到底是老同学,过去成 绩比我强,生儿子也比我会生。我家那儿子,唉,别提了,真让我发愁!你家那 学诚可是为乡里争足了脸,解决了一些农村青年的就业问题不说,还成了县里有 名的利税大户,已经被评为县里的十佳企业家、劳动模范,过几天通知就下来了。 县里还准备推选他做市里十佳青年的候选人呢。 郭守义心里真比吃了蜜还甜。过去都说俺家学诚这不是那不是的,俺家学诚 咋了?我生的儿子我有数! 郭守义专门又到厂子的门口转了一圈,伸了伸脑袋,看到里面忙忙碌碌的, 没有进去。他在门口叫住了一个工人说:我是你们厂长的亲大,你告诉他,就说 我说的,叫他晚上立刻回家一趟。说罢转身就走了,说得那个小工人抿着嘴屁颠 屁颠地笑着报告厂长去了。 郭守义觉得意犹未尽,心里想着,学诚当劳模的事,那个郭学平一定比他先 知道,于是又到郭学平的饭店转了一趟。果然不出所料。郭学平又说一件更让他 开心的事,他闺女郭学梅高考成绩全县第三,已经被清华大学录取了!郭学平那 个热乎劲,让郭守义觉得肉麻,于是他赶紧离开,又回到集市上买了几个好菜便 回家了。 晚上郭学诚带着秀丽回来了,刚巧大女儿郭学菊和女婿带着外孙也来了,一 家人热闹地坐在了一起。 郭守义喝得有点多了,说:其实你大我当年也风光着哩。我见过毛主席,你 们见过?当年毛主席出现在天安门上的时候,那场面,你们一辈子也见不到!你 们说,你大我简单不简单?你大我也是个高中生哩。小梅笑着说,大,你们那时 候能学到什么呀?整天抓革命促生产的。郭守义很不服气地说:你说啥?你考上 清华就了不起了?你们几个孩子都给我听着,我老人家那时候学的啊,你们一辈 子都学不懂!行了,不说这个了,简直是对牛弹琴。几个孩子都笑了。 郭守义又从郭学菊怀里把外孙抱在了怀里,吓得外孙哇哇叫,还撒了泡尿在 他身上。郭学诚让他把衣服换了。郭守义说:换啥?你小的时候,一天要尿我好 几遍哩,我哪次换过? 最后郭守义说,小成,你扶我上床,你大我要睡了。郭学诚扶着郭守义上了 床,郭守义躺在床上的时候,感到自己真的很累了,都干了几十年,从来都没有 象今天这样困乏过,也该好好歇歇了。 郭学诚转过身刚要离去,郭守义喊了一声,回来!郭学诚急忙转过身走到床 前,说:大,什么事?郭守义说:转过身!郭学诚把身子转了过去。郭守义对着 他的屁股就打了一巴掌,说:去吧!郭学诚有点莫名其妙。郭守义打起了呼噜, 郭学诚摸了摸屁股,猛然,心里一酸,父亲的巴掌已经不似过去那样有力,打在 身上已经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