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风花雪月的往事 这是位于城郊的一个不大甚至有些简陋的监狱。 推开那扇很窄的小铁门,是两排并排着的平房,中间的过道很狭仄,刚好容两 个人并排走过。英子的脚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无力地踏过,薄薄的鞋底冷飕飕地传导 着来自地面的温度。 已时值春季。然而监狱里除了办公室前面那几株冬青外,再也没有一点点绿色 的生命。 那冬青也是半死不活的样子,就像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妇人擎着一张干涩的没有 水分的老脸,坐在墙根底下晒太阳。 这恐怕是英子最后一次来监狱了。英子的心是惴惴的。 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在这儿,已经纠缠了太久,英子的心也被折磨得太久了。 蚕儿作茧,包缚自身,也终有破茧而出,以飞舞的方式来蜕变自身的那一天,但英 子为自己做的茧,却太厚太重,英子一次又一次的想冲破厚重的茧营造另一个新的 生命,却屡屡失败。英子放弃了。人的生活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方式,有的人从破茧 蜕变的过程中得到新生,有的人从固城自守的方式中让自己宁静,有的人从扭曲自 我心态中来顺应环境,而英子,只有逃避。至于逃避的结果是为自己选择一个新的 开始还是为自己继续另一种沉沦,现在的英子无从知道。英子唯一担心的就是还要 在监狱中度过无数个日夜的曦和。 探监室里只有英子和曦和。 一张简陋的木桌,曦和表情平静地坐在英子对面。曦和的头发已被剃光了,泛 青的头皮让英子觉得有些陌生。 “你决定的事就去做吧。我不会拖累你的。”曦和的语调波澜不惊,这种平淡 甚至让英子一直冷到心底。 “曦和,我不是离开你,只是换一个地方生活而已。以后无论在哪儿,有时间 我都会回来看你的……”,英子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不是对曦和的一种感情上的承诺, 更不知道这话在将来的日子能不能真的兑现。 曦和的目光从英子的脸上转移到英子背后的那扇斑驳的门上,便凝滞不动了。 久久无语。 英子在心底暗暗叹了一口气:“曦和,这戒指我一直戴着,我等你出来咱们就 结婚……”。 曦和的眼睑不由地动了一下,良久,抬起头来握住英子的手:“火车快开了吧? 你走吧,以后多保重。” 不待英子反应过来,曦和就站起身向门口走去。那包裹在灰色囚服里的身影直 直地刻板地挪动着,一直在英子的视线里消失。 英子已泪流满面。 认识曦和是在一次旅游途中。英子对黄山的云海向往已久,早就奢望能去黄山 一游,体验一下置身于云山雾海之中的感受。 八月的黄山正是旅游高峰期,众多的导游团,人们成群结队地拥向黄山。只有 英子是单身一人出来玩的。英子一直相信,找个同上天堂的人远比上天堂更重要, 找个相契的伴儿远比上哪儿更重要,而合适的伴儿并不是好找的,所以英子宁愿独 自一人出游,只背了一只装必需品的背包和一架照相机。 黄山的秀美诡密让英子欣悦。英子对那些各种名目的黄山松和奇石倒不太感兴 趣,让英子流连的是那从山脚缓缓升起的云雾。远处的云雾聚在一起,厚重凝滞, 像一片白色的一踏进去就能让人消融其中的海洋,近处的云雾,有的如一大团一大 团的棉絮,在山峰与山峰间盘桓,有的云却是一丝一丝的,轻飘飘的,若隐若无的, 仿佛一阵风刮过来就能将云吹到天边一样。 一线天窄窄的山路上。青石板路成九十度的直角一直往山顶延伸,登山的人只 能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一抬头就会有头晕目眩的感觉。英子紧张地盯着面前这条 只能侧着身把脚放上的陡路,生怕一不小心踩空了就会葬身在深谷中。越是紧张越 容易出状况,英子还没反应过来,一只脚一滑,身子一个趔趄,扶着栏杆的右手一 松,整个人便要向下俯跌下去。这时,一双有力的手及时从后面抓住了英子的衣服, 把英子的身子往后拽回来。英子的心嘣嘣跳着,一下子坐到石阶上,低着头大口地 喘着气。等回过神来,才对那个帮助她化险为夷的人说:“谢谢”。“你没事儿吧?” 很浑厚的声音。英子这才细看救她的人,看样子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灰色的运 动衣,长得很一般,但眉目前似乎有些冷傲的神情。 一线天的路,英子便和他相伴着走了下来。英子知道了他叫陈曦和,是做动画 设计的,和她一样也喜欢一个人旅行。更让英子无法置信的是,陈曦和竟然和她来 自同一座城市。 那天中午,他们在一起吃的午饭。黄山上的东西比较贵,主要是因为山上卖的 物品除了用缆车运送以外,大部分都靠挑夫一步步地用担子挑上山来。东西来得不 易,物有所值吧,价格自然就高了许多。陈曦和花二十元买了一只西瓜,俩人边吃 边谈论沿途上的感受。陈曦和的话不是很多,很简洁,但是却是一语中地的那种。 英子本来拿了睡袋,想晚上露宿山林的。但是陈曦和在山腰找了一幢竹楼,这 夜便有了栖身之所。 下半夜两点多钟,陈曦和就在门外叫英子,一起去光明顶看日出。 英子出来才发现,深夜里山中的人竟如此之多,皆是去光明顶看日出的。山上 的温度很底,走到半路竟然落起了小雨,听说到光明顶看日出的人很少能如愿以偿 的,这主要源于黄山上多变的天气。陈曦和手中的小电筒发出微弱的光,照着脚下 的山路。英子感到有些冷了,禁不住打了个喷嚏,陈曦和没有说话,只是把自己的 外衣脱下递给英子。凌晨四点半来钟,光明顶到了,这时东方的天边也开始出现了 一道微薄的红晕。这是英子有生以来第一次站在山之巅看日出,看太阳是怎样一点 点冲破云层在天空中绽放万道光芒的。英子兴奋得忘记了自己随身带着的照相机, 只是愣愣地膜拜着这一刻神圣的景观。等到太阳完全冲破云雾出现在山尖时,英子 才感觉出来,自己的手被陈曦和紧紧地握着。 英子的这次黄山之行因为陈曦和的出现而美丽异常,旅行结束回到小城后,她 便和陈曦和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她知道了曦和来自另一个遥远的城市,也知道了 曦和和她一样有一个历经磨难的成长历程。 英子在单位的工作很轻松,白天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便常常溜出来和曦和 一起喝茶聊天逛街。 英子渐渐习惯了曦和的呵护,渐渐习惯了曦和的寡言但是细心的照顾。 一天晚上他们和往常一样,到常去的一家快餐店吃晚饭。夜色已至,街灯也亮 了,昏黄的路灯明明灭灭地点缀着夜色。他们吃的是和往常一样的菜,不同的是曦 和喝了酒,而以前他是一滴酒也不喝的。喝了酒的曦和有些欲言又止的神情。但是 一直到饭吃完了,曦和也什么没说,这时的曦和已经醉了,走路也有些摇摇摆摆的。 英子把曦和带回了家。 英子的家小而整洁,就像英子的人。英子习惯了孤身一人的生活,习惯了每天 晚上在台灯底下喝一杯茶看几页书,然后心情宁静地进入梦乡。但是这天晚上却因 曦和的到来而让这个小小的家中有了些暧昧的色彩。 当把曦和安置好后,英子向往常一样坐在书桌前打开那本叫《来来往往》的有 些俗但是足可以打发时间的小说。 突然,英子感觉到背后有一双胳膊有力地拥住自己,她听到了曦和沉重的喘息 声,感觉到了曦和硬硬的胡子茬摩擦着她的脸,英子知道,自己注定要沉沦在这个 叫曦和的男人的温柔中了。 有一次英子问起曦和,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曦和一笑,你难道不知道曦和在 古汉语中是什么意思吗?英子摇摇头。笨啊,曦和是表示太阳的意思啊。我就是你 的太阳。英子一乐,你把我照耀了?那我是月亮了?曦和接下话,古汉语中月亮被 称作“望舒”,这也是戴望舒名字的由来。你就是我的月亮。 英子就这样一天天被曦和的温柔包裹着,尽管她不知道这样的温柔是不是会持 续到天长地久。每天过马路时曦和会像牵着小孩子一样牵着她的手,有车疾驰而过 时会把她缆在怀中,下班后曦和通常会把热腾腾的菜摆在饭桌上,晚上会整夜地把 自己的胳膊当成枕头给英子来枕。英子觉得很幸福。 一个幸福的女人往往不满足于给她这种幸福感觉的男人现在给她的一切,只想 要求更多,有了暂时的幸福,便会奢求要一生的幸福。这可能是每个女人的悲哀。 这种悲哀转移到男人那里,往往就会成为一种生活的压力。曦和已经感受到了这种 压力的存在。因为他是一个男人。 曦和渐渐地开始失眠了。有时候英子半夜醒来,就会看到曦和倚着床吸烟,床 头的烟灰缸里已有了几个烟蒂。这个时候英子会使劲缆住曦和的腰,你为什么想那 么多?我从来不想要求太多,只要求这样的相守。你知道我不是一个虚荣的人。只 要和你在一起,哪怕天天吃方便面我也开心。英子和曦和的收入都不高,她知道曦 和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只好这样宽慰曦和。 直到有一天,英子眼睁睁地看着曦和被戴上手镣推进囚车,英子才知道曦和挪 用公款去炒股,却被套住了。 英子的生活就往返于监狱单位和她们共有的家之间。她不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 一遍遍地,在没有人的夜晚,英子回想起她在黄山上时被曦和一把从危险之中拽过 来的情景,回想起晚上曦和曾给过她的快乐和温馨,回想起曦和那种一直波澜不惊 的表情。英子的心碎了。 她一次次的托朋友找关系,想缩短曦和的刑期,但是毫无希望。曦和仍旧要在 监狱中度过一个又一个白天和黑夜。 英子终于决定要走了。也许是带着希望走的,也许是带着无底的悲哀走的……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