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东郡城中天降奇石(4) 谁知树下猛然跳出一个银须银发的老头子来,把手里的沉香拐杖照着瓜担子, 一阵劈哩扑噜打。两个箩担里的瓜四分五落滚将下来,也有跌破的,也有滚走的。 那银须老头子只管顿脚,只管戳拐,只管没头没脑打瓜,忽一脚踏在破瓜上, 扑塌一跤滑倒,两手犹自将瓜乱打。 那卖瓜老头子哪里肯依,弯着腰一把拉住理论。飞跑了两个小丫头来,搀起 银须老头子,向卖瓜老头子乱嚷:" 老狗骨头!吃了豹子的胆,敢把我们太爷按 翻!" 那卖瓜老儿一只手拄着黄桑扁担,一只手朝天戳着,也乱嚷。 那两个丫头伸手掸着太爷身上、胡须上的瓜瓤儿,埋怨道:" 才走开一会儿, 又惹事了!跌伤了没有呢?" 那卖瓜老头发急道:" 赔我的瓜!瓜儿就是我的命! " 一个丫头道:" 身边没有钱。太爷不曾伤着,一百担瓜儿都赔得起!" 一个丫 头拿着拐棍儿指着说:" 老杀才!你且跟我们回去,太爷伤了,我们也好有一个 推托!" 一齐搀扶那银须老头子,转过乡头去了。 那卖瓜老头子为讨瓜钱,只得提起胆量,口里嘟囔着,担了几个残瓜跟随去 了。 那卖饼人向吕臣的赤土碗里添了水," 不拘你富的还是穷的,文的还是没文 的,如今都没了活路了。" 吕臣道:" 那老人家打瓜做什么?" 那卖饼人觑着眼儿,看着银须老者去处," 他老人家可是有大学问的!他老 人家原本同做大官的儿子居住在咸阳城中。他老人家的弟子遍布天下,可是有大 学问的!那一年冬天,骊山温泉谷中竟然生出好大瓜来——冬天里生瓜可是稀罕 事!始皇帝就邀请了有大学问的七百来人,往温泉谷赏瓜。皇帝邀请,这是个天 大的喜事,众人欢天喜地去了,谁知这一去,再不见出来。" 吕臣奇道:" 什么原故?" 那卖饼人道:" 都被埋在了瓜田。从此以后,温 泉谷的瓜越发好了,听说特别香甜呢。" 那人出了一回神,又道:" 范太爷不知 怎么竟逃了出来,不过已经有些精神错乱,有天没日头的只管说些胡话,成日家 疯疯颠颠的,别说见了瓜,单听一个' 瓜' 字,立刻犯颠狂病。他儿子怕他老人 家在都城里生事,就送来故乡居住。" 说着嗤的一笑," 那背晦的卖瓜老儿哪里 晓得!要不怎敢担着瓜,从他老人家跟前过——嫌命长了?!不怕把你的脑瓜儿 也敲了?" 那卖饼人手里弄饼,口里接着说:" 说起来,我这样的倒活自在了。 小时候掏雀儿跌瘸了腿,伙伴们还笑我呢,如今笑我的,一个也不见了。正是俗 话说的' 什么失马,是福不是祸' ,征兵征役都嫌我四体不全,把我看不上眼呢。 " 那短小汉子在旁接口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手脚齐全也要我这样 的,才活得自在,才不是祸!" 那卖饼人道:" 一生有两次兵役呢!说是一次一年,没有三年两载,你能够 回来?头一次戍守都城还好些,戍守边疆能够回来,就是祖上积了大德了!" 那 短小汉儿道:" 回来了又如何?还有劳役呢,筑城修陵,再不见有人回来!往常 戳着都比我高大,丢了性命一躺,却是我更高大了——看谁笑到最后!" 那卖饼 人道:" 如今,惟独我们活自在了,连字也不识,越发快活自在。" 那小汉子接 声笑道:" 我就不识字!识字也不许你们看书,除非看打卦书!别的都成了灰尘 ——种树书倒也没烧。读书人那日子没法儿过,又不知像我似的,无事便发呆! " 那卖饼人叹道:" 可怜有的为了两卷书,把个吃饭的头也丢了。" 忽听一声 :" 囚徒!烂了嘴的活死尸!" 猛然跳出个黄瘦妇人,用指头乱戳那卖饼人的心 口,一只手腕上戴着四个铜镯,玎玲珖当的响,骂道:" 割了你耳朵,剜了你眼 睛,把你的皮也剥了,你才知个好歹!" 那卖饼人忙陪笑道:" 这就闭嘴,不说 了,不说了!" 那妇人向吕臣陪了个笑脸儿,接着数落她汉子:" 甄瘸子,我告诉你来,你 这样没有个好了局!东村的许瞎,你忘了不成?自己觉得自己没眼睛,也比世人 看得透彻,谈天说地,' 以古非今' ,谁知上回听他唠叨的,是个秦吏,你不是 不要眼珠子也很清白么?怎么看不见那人的打扮呢?好了!一箭上垛,死活不知。 你难道也要那样子?——学人犯舌!" 吕臣还了账,拔步便走,远远听见身后那妇人安慰她汉子," 谁的心里没有 几句话?回去说去,我们家的瓶儿罐儿也有耳朵呢。" 不过一顿饭工夫,看见路边一条白白的水光潺潺南来,弯了几弯改往东边流 去,岸边有几株垂柳,偶然飘下三片五片细叶,顺水浮浮荡荡都飘去了。那边, 草坡上有个牧羊童儿悠悠吹着笛儿,水声与笛声随风飘来。 一轮白日,正照着当空。吕臣向临溪石头上坐下,伸手掬了一捧水,把面孔 抹了一抹,心里想起阿苗说的" 寄困" 来,便拾了一块卵石放在旁边树桠上。 忽听蹄声杂沓,一抬眼,只见七八个兵骑着大马从南边驰来。 悠悠扬扬的笛声戛然止了。 众兵滚下马来。两个兵牵马往溪边饮水。别的在草中或坐,或卧,高声谈笑。 三个兵忽然起身往那山坡,拣了个大肥羊便拖。那牵马饮水转来的两兵,拾 了些柴草撂在溪边,预备生火。另有一兵掣出腰里剑来,在石头上" 豁豁豁" 干 磨,等把羊抓来动手宰了。两个带头人只管歪着,只等肥羊肉儿送到嘴边。 那牧羊童见有人夺羊,哪里肯依?和夺羊的秦兵争夺起来,张口咬了一条臂 膊。那秦兵" 啊唷哇" 叫了一声,一抬脚踢翻牧羊儿,拔剑指着道:"贼崽子!还 敢动嘴,一刀两段!早给了你钱了,还想怎样?!" 那牧童儿将手中那一枚半两 钱一掷,高声道:" 我的羊儿不卖!还你!" 那秦兵伸手就抓,谁知那青铜钱猛 然在半空翻转,竖起飞过指缝,磕托一声正砸眼眶上。那秦兵把剑一撇,弯着腰 捂着脸,一叠声" 啊唷哇" 。另一秦兵大笑道:" 打伤了我们了,我们抓羊有理 了!吃了滋补身子,疗伤哪。" 那吃打的兵弯着腰,两手向草丛里胡抓乱摸。一秦兵嘻嘻笑道:" 疼是很疼, 倒是钱打的,还算不亏,不消报仇。" 那秦兵道:" 我不是摸剑,是摸钱。他不 要,我要!" 把钱与剑一齐抓在手中,起身喝道:" 我有个儿子和你年纪仿佛, 不忍心弄死你。还不站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