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不.是.读.书.天. 走出课室,乘电梯下楼,穿过安静的大堂,出门时我竖起皮夹克的领子,深吸 一口气,晚灯的街又铺在我的面前了。 汽车轻弛驶过,街灯在凝目的时候放出晕彩,在闪烁,在流动,细雨飘到我的 面颊上。 迈开步时,听见身后厅里刚下电梯学友们的声音。我是第一个冲出课室的,因 为我还得转乘两趟车赶回五十多里外的住处。 现在是晚上九点十五分……现在为您广播天气预报……收音机的音乐跟着从巷 子里拐出的车,无声地潜入车灯流曳的河道里去了。 新疆特色酒楼前的烤羊肉炉不见了,楼里面传来一阵歌声,猜想是新疆民歌。 唱歌的人定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的气息不平稳,但歌很动人。旋律起伏,颤动 的嗓音像上下扇动的翅膀,遥远牧场上天空的云朵便吹开了,平地上的生命在悠闲 地漫步,在奔驰。 想象中天山下的光与影,声音和粗旷的轮廓线条,如童话中飞翔的城,飘到我 的头顶。 我深吸了口气,猜想起那唱歌的人,他是来这里做生意的,还是刚来旅游的? 他是否在正怀着醉意桌上仍有满满一杯酒等他去喝?甚至,他是否看着为他倒酒的 姑娘就像他的初恋情人? 这些,终究与我无关。这灯红酒绿的城市都曾时时与我无关。 去搭公车有六七分钟的路程,走到一半,后面有人半跑着赶上我,原来是今晚 新加入的同学Gloria,女子学校的学生,年纪很轻。“女孩子晚上独自一人出来不 太安全”,天知道我为什么说这样无趣的话,其实我时不时在看近在咫尺的中信大 厦。 穿过地道拾石级而上,是看中信大厦的最好的角度棗她在你一步步上升时从头 到身到脚逐渐显现,如浴水而出。有时身后会有沧桑的歌声伴着吉他声,从地道里 传来。此刻,夜色中88层的高楼安静地立着,散布的灯光使她的身体微微透明,却 不张扬,没有白日里咄咄逼人的锋芒。 夜色中的高楼没有颜色,无声无息,我的目光可从更近处的树木间穿行过去, 攀上她们暗淡的轮廓,摆荡着恍如在林中。 只有在这夜里,她们才如此沉静而矜持。 Gloria的车来了,她跳上车,眨眼就不见了。模样儿一样的公车鱼贯而来,而 去。 冬的微冷使人更觉察到身体的存在,而且头脑在一阵凉风和飘蒙的细雨中更加 清澈了,鱼都可以在里面游曳。 以后上课再也没见到Gloria。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光是Gloria是流水的兵,每堂课都有新面孔,每堂课 都有流走的兵。能坚持上完三个月课程的寥寥无几,很快有一晚我成了资格最老的 学生了。Tony苦口婆心地说:你们要尽量多地张嘴说,不然你们的学费就白花了。 我们望着这个来自美利坚有趣的老师,嘻嘻哈哈的把这摆满幼儿园课桌的课室真当 成了幼儿园。Tony于是说:我的孩子们!棗Byebye! 我在想象中给Tony加了一大把白胡子,着上红衫裤,戴上红帽,然后放在天河 城前的圣诞老人旁,果然分不出真假来! 天河城我是每晚要乘车经过的,几个工人第一天在用绳子围住的地上撒雪的时 候我就发现了。从机器里碾出来的雪,在夜色中微微泛着绿光,带来几分沁人心脾 的凉意。 城市的冷酷在人们的嘴里传染,而我,更愿意去触摸她的温情和宽容淡静。 圣诞夜的课程取消了,人流聚集到街市,年轻的恋人头上戴着火红的安琪儿帽。 人流流向东,人流流向南,人流流向西,人流流向北,没有重大的新闻要爆炸,闲 散像一阵流感,又使人幸福。 每次上课前,乘电梯上六楼,总有同到六楼的。看着六楼的按键亮着,后来的 人便不再按按键,大家心照不宣,后来发现果然是同学。 每次的同桌可能都不同,反正哪里有空位就可坐哪。 一个正读大四的学友Chanson,和我做过一次自由谈话的拍档,他告诉我他来上 课是为了找一个好工作。由于时间、环境的不同,他显得比我当年要成熟些,但仍 可见那难以抑制的热切和期盼。前路是光明的,以后的日子总比现在要好些。 而Rodger,另一个很有眼缘的男学友,在谈各自的梦想时说,他的梦想是能说 一口流利地道的英语,是否是真的呢。 事实上,来上课的大多是为提高自己的素质,为了工作而来的。一次Tony问: 为什么来上课?我回答:Relax! “——Relax?”Tony笑笑,不很明白。 一位学友曾说中国的教育是Stupid的,在Stupid的教育体制下辛辛苦苦学习十 几年,如今自愿掏自己挣的钱来听未必一定要听的课,不用考试,不用争过独木桥, 这样的学习怎会不轻松? Jerry在和我第二次做拍档的时候,她说好几堂课没来,今儿个好不容易才说服 自己过来看一看,只怕学费要全浪费了。我说那你要打起精神过来呀,你看我,住 五十里外赶回去已是晚上十一点了还不照样来。 缺课逃课的概念是没有的,完全的自由使人想放松成一只皮球,古噜噜滚到哪 弹到哪算哪。 因为是英语口语课,有时老师安排我们两人组成搭档自由交谈,有时安排小组 讨论,有时得扮一个角儿演戏。 我们曾用不大流畅的英语,说出平时决计不屑于发表的浅显观点,譬如说这个 城市是有钱人的城市,工作就是为了钱,等等。 然而这样的谈话内容是少而又少的,大多的话题是关于旅游、趣事、兴趣等。 课前大家的表情都是淡淡的,几分自得其乐,几分友善,又几分拘谨。偶尔见到的 一点笑意总是不可捉摸。课中的自由交谈,笑声开始如炒锅般热烈。下课后又回复 了平静,各走各的,八九人共乘着电梯都无声息。 大家交换的就是这样淡淡的空气。不用问各自的姓名和电话,人人都有一个代 号:英文名。Tony,Tony!Pan,Pan!——我们叫我们的老师。 我们不叫他们做“老师”! Pan是中国人,四十多岁的大学女教师,是一个不仅会工作还懂得生活的人。 课室是酒店六楼的一间小会议室改成的,明亮温暖的空间被Tony和pan明朗的表 情映着,灿然的笑映着,仿佛沐浴着暖春阳光。 车水马龙的街上流光溢彩,月亮不知何时爬上都市的天空。 我的灵魂离了我的身体,在半空中看着它在半明半暗中穿行,感觉自己像条鱼 在游曳,然后渐渐溶入到轻盈的夜色里去了。 读书是快乐的,我想起有个叫做三毛的女人在一树梨花下读书的身影,我在夜 里十一点乘车在淡月照耀的水泥路上飞驰,我脑海里飘过云彩般飘过一张张学友的 面庞。 读书的冬天没下雪就过去了。 我不禁想起夫子“春服即成,童子三七人,咏而归”的图卷来。 三月的草要长了,雀鸟点过草尖,三七人咏而归的身影逐渐生动起来。 一九九九年四月二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