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的河流 每条河流都有一个名字。很多河流的名字是神话,传奇,诗,像尼罗河;很 多河流的名字是宗教,哲学,启示录,像恒河;更有一些河流的名字是强壮暴烈 的英雄男儿,像怒江,伏尔佳河;另一些河流的名字后面却欲说还休地潜藏着一 个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她叫“塞纳河”,她叫“莱茵河”,而她肯定是少数 民族,叫“雅鲁藏布”,叫“可可西里”…… 最醉人,最奇妙,最值得冥思苦想的却是那些带有华美光泽、颜色的河,那 些名字写意着长空之下、大地之上万物的绚丽多彩。所有这些河流都是大地的化 装师,执掌着人类的命运,执掌着自然的枯荣。如果我们懂得敬畏和尊重,河流 给我们奉献的是肥美的泥土,生命的根基和内核:“突然间,河来了,它惊醒了 岸上的生命。雨已经紧跟在后,它们唤醒了蓓蕾,一夕之间蓓蕾开出了花瓣,紧 接着就是叶子——它们似乎要在人的眼前展开似的。在尼罗河年轻猛烈的力量中, 大河创造了一个绿色的天堂,在那儿,每种东西都渴得要死。几天之后,所有的 鸟群集到池塘边喝几滴水润喉,野鹅在啼叫、交配和营巢。所有的野生动物都在 恢复精神,挤成一堆饮水,连鳄鱼也又惊又喜,以为干旱只是一个梦”(埃米尔 ·路德维希《尼罗河传》)。尼罗河就是这样一条河,是哺育了人类早期文明的 河流代表。因为她的博大精深,渊远流长,因为她的满怀慈爱,亲切致美,一个 埃及一经诞生就成为世界文明之表。这里面当然有人的原因,而且是相当重要的 原因:“古埃及人对尼罗河所做的一切,可以归结为一句话:顺从与爱护。一个 政府的好坏就看它对尼罗河的管理是否得当,……聪明的古埃及人为了珍惜、利 用每一寸土地,也为了减少尼罗河的环境压力,让河神哈匹宁静、自在,村民们 宁可从河边沃地把家迁至沙漠边沿。古埃及人认为,他们与沙漠凶神赛斯的对峙, 会让哈匹高兴,而从沙漠边沿跋涉去尼罗河畔耕种、筑堤、开渠的路程,会给人 一种朝圣的感觉,使劳动变得更加虔诚和神圣,收获庄稼的同时也收获了心灵。” 在讲求实际、实惠的现代人看来,这样的一些仪式已经有些可笑了。不就是 一条河吗?有什么必要考虑她的情绪。她高兴不高兴关我什么事。我们习惯了只 关注能给我们马上带来效益的东西。一条河,随她好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可 是,别忘了。我们刚才说过,河流是带“颜色”的,如果我们违背她的法则,她 就会瞬间变脸,给我们“颜色”看,让我们转眼就成为失巢的鸟,无枝可依。 黄河,百河之王,中华民族的母亲河。自古以来,“黄”之为色就象征着高 贵,九五之尊的“天子”皇帝,那件龙袍就是黄色的。皇帝君临天下,黄河惠泽 万民。难道是偶然的吗?名字背后的内涵就足足够得上写数百本传记。但是,就 在今年,黄河真的给我们“颜色”看了,由于生态遭劫,黄河勃然大怒,自己虽 然还表现得安稳,但是,她的臣民长江、嫩江,东西奔突,上下施威,使多少人 民掉进洪灾的泥淖。中国,真正尝到了与河为敌的苦果。百年不遇的劫难,一经 遇上,失去的不仅只是一个梦想,几间房屋,一些财产,我们突然失去的是人定 胜天的虚假自尊,夜郎自大的心理平衡。这就是给“水”添色的恶果。一切被涂 上的“颜色”最终都得由“涂色”者自己领受,这就是造化的道理。澳大利亚有 一句名言:“你可以拿走一切,但必须付出相同的代价”。这就是人类最应该引 以为戒的启示录。 话又说回来。黄河,作为一条河的名字,本身并没有任何问题。相反,这名 字还很美。遭到报复的原因不过是因为人为的给水增添了色彩。天下水本来是纯 净、透明、澄澈的,但却被污染了。黄河也一样,“最初的流出之后,黄河曾经 是从容宁静的,黄河水一点也不黄不浊,清清冽冽,有时甚至呈青蓝色”。但是, 情况很快就改变了:“黄河流经上游第一个县城玛多以后,绕积石山南麓,向东 南而去,艰难险阻的行程由此开始。……黄河很快感觉到了流转的沉重,黄土高 原仅剩的表土几乎是一层一层地被冲刷到黄河中了,黄河水在这中游确切地说应 该是黄泥水”(徐刚《守望家园·流水沧桑·黄河回首》)。怎么会不变色呢?! 人类怎会不遭到报复呢?!我们的劳作本来是神圣的,但因为我们忽视了河流的 存在,我们丝毫不考虑把千年古树砍伐以后的后果,也没有考虑不断的向大地深 处挖掘其实是在自掘坟墓。泥沙,风雨,雷电,一切自然之物是水的同盟,同时 也是对垒的仇敌。树砍了,风沙就来了;风沙一来,植被就破坏了,泥土开始死 亡了,水的颜色变了,灾难也就不远了。这就是历史的真实,也是现实的际遇。 名字是好名字,尊贵,而且美。但是,人啊,请别给水也涂上浓重的颜色。 眼光移向大西南。猛虎般的云贵高原。红河,另一条拥有美丽名字的河,红 土高原上的璀璨灵光,在千里边陲营建出另一块富庶的母土。云南,自古资源丰 富,号称“植物王国”、“动物王国”、“有色金属王国”。这一切,与红河有 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往者往矣,就看今天的点滴,红河之滨崛起的红河卷烟厂, 几年奋战,已夺得全国性声誉。在此基础上又与《大家》文学杂志文企联姻,文 学巨奖在商潮之侧弹拨出一个清音。不过,谁也不敢保证,红河能保持流水的万 年清冽,世道变化得真是太快了。早在本世纪之初,鲁迅先生就曾痛切地预言过: “林木伐尽,水泽湮枯,将来的一滴水,将和血液等价”。但愿红河之红仅仅只 是一个名字,千万不要有那么一天,清冽的水真的已经红如“鲜血”。 黑龙江。黑河。远在东北,太远了,使人模模糊糊,难以看清,难以认识得 真切,不“黑”怎么说得过去。如此趣解,当然与事实相距遥遥,就像“黑龙江” 、“黑河”与我们相距遥遥。不过,作为伤心之余的自嘲,算是给自己一些幽默 的抚慰。 黑龙江。黑河。名字是可以“黑”的,但是,远在东北的同胞兄弟啊,请不 要给水涂上“黑黑”的颜色。如果那些水现在就是黑的,请抹掉它,让她还原纯 净,澄澈,秀美。 把手在地图上移动一个又一个位置,然后任想象抚摩峡谷中的乌江。但是, 乌江深藏不露,整天在石堆里摸爬滚打,想必早已撞得浑身铁青,满眼泪水。 白沙河肯定连河里的沙也白,肯定有浪花跳着一种纯洁的舞。 紫阳河在字面上有紫罗兰的那种“紫”,在太阳下,闪烁着涟涟的光泽。 玉溪。难道叫这个名字的河流会不清碧如玉吗?叫这个名字的地方会满脸菜 色吗?玉溪,云贵高原上一个谜一样的所在,由于红塔山,由于山野之侧一个声 名显赫的品牌,曾经让多少人联翩浮想,如今置市,可以肯定,会有更多的神话 冲击人们关注的眼睛。如果玉溪的大地有颜色,水有颜色,请玉溪人抹掉它。这 样的名字不仅仅只是一个符号,应该成就一幅未来的图景。 花溪。到底有多璀璨,一江春水也能像花朵一样美艳吗?花溪,应该是的, 河床如花海,水却依然从原初流出,流出。 清碧溪。在圣地大理,在苍山之麓。流水潺潺,深可见底。也许因为高处不 胜寒,人迹不多的缘故,水还是原初的水…… 原初的水到底是怎样的—— 你当然可以想象,这是命脉,这是血管,它能使土地丰腴、庄稼茂盛、林木 繁华、家园温馨。这一切只是因为,在这命脉中、血管里流淌着的是水、是洁净 的水,命脉因之而诗意地搏动,血管因之而庄严地畅通。这时候,农人的田地会 变得湿润,弥漫着生命的气息,放水,开犁,播种,耕耘。南方棉朵似血,北国 大豆摇铃,虫鸣鸟语,芳草花香,草原上是成群结队的黄羊,森林中有踽踽独行 的虎豹,这就是中华大地的完整的集合。 这是最美丽的图景。有迷人的芳名的河流,水却绝对澄澈。是原初,是无染, 是弃绝了人世灾难的对抗和磨练。每一条河都欢畅地流淌着,仿佛赶赴大海的朝 圣者。 河流的朝圣是一条到达终极的道路。河流,也许在她奔波的过程中的每一步 都是苦难重重的,悬崖绝壁,龙滩虎穴,大漠黄沙。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 的。尼罗河,千年万载地流,创造了一个古埃及,描绘了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风 景线;恒河,每一滴水都是时间的液体;黄河,来自高原的最高处,最圣洁处, 仿佛是大地额头上的一个灯盏,一束光。河流,身负历史、现实、包括未来的使 命,时间的使命,空间的使命。无所谓开始,也无所谓终结。水在她的脚边,在 她的胸口,在她的眼角,在她的血管里不分日夜掀起波澜。从夕阳西下到日出东 方,从天际到海洋,到神灵栖居的所谓远方,远方! 河流一直有名字,到现在为止,我还只见过一条河流没有名字。当然,我叫 她无名河,这又成了她的名字。无名而名,不字而字,在大地上延伸着,滚荡着, 浮游着。河流,在天光云影的映衬下,波,浪,涛,花—— 那是水啊!水,没有一点颜色。真正的水没有颜色。涓涓滴滴,丝丝缕缕, 浩浩荡荡。组成溪流,集成江河,汇成海洋。最终是这个地球,这个人类共有的 家。 天下的河流是千差万别的河流。天下的人禀性殊易太大。天下的树各有不同 的枝叶,但绿荫却一样的清凉。天下的女子不一定美,但肯定各有各的美。天下 的容器深深浅浅,装茶,盛酒,吃饭。天下的水却是一样的水,不需要任何颜色 的修饰,不需要戴花,不需要描眉,不需要涂口红,不需要穿旗袍,甚至,作为 水,那就是水,永远是水,是生存之道,是生命之液,是圣灵之光。 人子啊!我就是河流,我有最尊贵的名字。水在我心中流着,像血液那样, 不停地涌流。“你们来看吧,你们来看,来看河流金光灿灿的名字;你们来看吧, 你们来看,来看鲜血在人类的大地上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