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的英雄 ——诃奴曼与齐天大圣 还是在连环画的时代,我就非常喜欢《西游记》。对书中的那位神通广大、天 不怕地不怕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尤为喜欢,一心幻想若是能学到孙悟空的筋斗云和七 十二般变化该有多好。后来长大了,进了大学,有一次在一本文学期刊上看到这样 一个观点: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中的神猴诃奴曼很可能就是齐天大圣孙悟空的原 型。我颇为失望,难道这么一个英雄的形象竟然是抄袭得来的?学校的图书馆正好 有《罗摩衍那》这本书,于是借来细看。 诃奴曼与齐天大圣这两只闻名世界的猴子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他们神通广大、 机智勇敢、活泼诙谐。让人尤为惊讶的是,他们都善于变成小飞虫到敌营内部探听 虚实;为了战胜妖魔,他们都能巧妙地钻进妖魔的肚皮里——简直就象一对孪生兄 弟。 不过,在细细比较之后,不难发现两个形象的人格魅力各有千秋。记得第一次 看《西游记》原著,一开始就入了迷,什么偷吃蟠桃金丹,什么“皇帝轮流做,明 年到我家”,什么在如来佛掌心中撒尿等等,真是过目不忘。可是越看到后来越兴 味索然,在取经的路上,除了高老庄外,其它种种斩妖除魔的故事都没有给我留下 太深的印象。尤为遗憾的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孙悟空好象变了一个人。以前大闹天 宫是所向披靡,现在遇着几个小妖小怪,却动不动就翻个筋斗云到南海,向观音菩 萨求救;或者依靠各路神仙的帮助,这才降伏了妖怪。而这些妖怪往往是某位神仙 的侍童或坐骑思凡下界的。比如平顶山的金角大王、银角大王是太上老君看炉的童 子;黄眉大王是弥勒佛司磬的童儿等等。可就是这些小妖小怪反把个齐天大圣弄得 焦头烂额,非得请出他们的主子来不能收拾局面。结果小妖小怪未损分毫,便被领 走了。临了,师徒四人往往还要多谢这位纵容包庇下属的大神仙!齐天大圣竟然沦 落到了这种地步!莫非他因了五行山下的五百年而荒废了学业!换作是我,管你是 太上老君还是弥勒佛,先抓来打屁股,用金箍棒打,不许讨饶,不许哭爹叫娘,打 完了还要赌个咒,写份悔过书,表示今后不敢再犯。 ——我明白了,在孙悟空身上,我最欣赏的,恰恰是这种叛逆和反抗。 孙悟空追求的是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他一出世就“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 为了反抗生命中的劫数,他孤身到海外学道,以求长生不老。后来,他龙宫取宝, 冥府勾销生死簿,以至于大闹天宫,无一不体现着这种反抗精神。此外,他还敢骂 如来佛是“妖精的外甥”,骂观音菩萨“该他一世无夫”。对人间之王,他更是蔑 视。朱紫国国王生病,他就用马尿和药丸给国王治病。总之,不论神、佛、天庭、 地府、水界还是人间的一切权威,他都敢挑战,至于降魔除怪等,就更是对邪恶势 力的挑战。 比之孙悟空,诃奴曼就没有这么强烈的反抗精神。诃奴曼是风神的儿子,他出 生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黎明时,红日东升,诃奴曼以为它是一个成熟的果子, 就纵身跳上去抓那玫瑰色的圆球。这种惊人的举动吓坏了天国之王因陀罗,他惊慌 失措地掷下轰雷把诃奴曼打倒。后来,在罗摩讨伐罗刹国国王罗婆那的战争中,为 了搭救罗摩,他使诈俘虏了太阳神,把他挟在腋下,不让他到东方升起。当诃奴曼 以俘虏的身份见到让天国之王因陀罗都害怕的罗刹国国王罗婆那时,竟然大不敬地 背对着他坐下。这些事迹虽然都可以看作是蔑视权威,但他更多的时候是个恭顺的 臣仆,对罗摩和猴王的话,他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因此,他的反抗精神更多地 表现在铲除邪恶上。 孙悟空和诃奴曼的人格中,似乎与生俱来的反抗精神,其实并不是偶然的。加 缪说:“艺术就这样把我们引向反抗的源泉,因为他试图赋予逃向永久未来的价值 以形式,而这种价值,艺术家是预感到并且想从历史中夺回来的。”例如小说,作 为对现实世界的否定,就是“和反抗精神同时产生的,并且在美学上表达了同样的 抱负。”《罗摩衍那》和《西游记》在艺术上更多地运用了非现实的手法,创造出 想象的世界,以此来影射和反抗现实的世界。《罗摩衍那》反映的是原始社会向奴 隶社会过渡时期的时代面貌。反对上层统治集团内部争权夺利的斗争,反对掠夺和 侵略,反对专横暴政,渴望太平盛世是史诗最明显的思想倾向。史诗中阿逾陀、猴 国、椤伽岛三个王国内部争夺王位的纷争,以及十首魔王罗婆那的暴政便是很好的 例子。也许作者的本意在歌颂英雄,然而史诗中客观存在的反抗精神是不以作者意 志为转移的。《西游记》也是如此。作品里所描写的那些神圣的天宫、地府、西方 极乐世界和人间王国,无一处不充满着肮脏和丑恶。最为人们喜闻乐道的便是“无 字经书”。说的是唐僧师徒四人历尽千辛万苦到了西天,两个尊者阿傩和伽叶,因 索贿未得,就用无字的假经欺骗他们,气得唐僧说:“这个极乐世界,也还有凶魔 欺害哩!”而如来佛竟公然为之辩解说:“经不可轻传,亦不可空取。”唐僧无奈, 只好把大唐皇帝赠他的紫金钵给了他们,才取得真经。再有,小说中所写的许多妖 魔鬼怪,也多是有所影射的。 艺术的反抗来源于现实的反抗。正如孙悟空和诃奴曼一样,人类的诞生之日, 便是反抗精神的诞生之日。《旧约》的创世神话中有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而被上 帝逐出伊甸园的故事。西方人称之为“原罪”。其实这何尝是一种罪,这是人类敢 于违抗神意的优秀品质!虽然这种反抗使亚当和夏娃失去了乐园,但也正是这种精 神使得人类不屈不挠地生活下去,而且繁衍发展至今。听天由命的投降精神只能招 致毁灭的命运。 于是,我们就可以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反抗的英雄得到了人们的赞颂,他们的 英名流传至今;为什么古今中外那么多歌功颂德的马屁文章无一例外地被历史所湮 没。人类社会的哪一次变革和发展不是根源于反抗,成熟于反抗,而又孕育出新的 反抗的种子? 但是,真理虽然简单,却总是被愚昧所掩盖。 人类的悲剧恰恰在于不敢反抗或者认为反抗是一种罪。 争论诃奴曼是不是孙悟空形象的原型,其实并没有多大意义。重要的是,我们 应该明白,古人借助这两个形象给我们留下了什么精神智慧。 只要人类对幸福和理想的追求没有停止,现实世界就将永无完美之日。 反抗现实的事业将永存! 1995年4月23日初稿 2000年10月13日改写 于 福 州 ———————————————— 注:这篇文章的初稿是在读大学时写的,文章中引用了一些资料。按照学术界 的惯例,应该在文末注明引用资料的来源及作者姓名。可惜当时我写此文的目的不 是拿去发表,所以就疏忽了,现在更是记不起来了。只有在这里向不知名的作者表 示感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