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我发烧了。身上又冷又闷又疼。 晚饭是老三替我打的,现在还原封未动地搁在床边的书桌上。屋里静悄悄的, 他们都去上自习了。他们出门的时候,体贴地为我关了灯。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因 为我一直闭着眼睛。我闭着眼睛,告诉自己,现在想些什么吧。但是,什么也没有 降临在头脑里。 好象是枫来了。她坐在床边,焦虑地看着我不知所措。我冲她笑笑。又闭上眼 睛。她伸手试了试我的体温。在她开口说话之前,我先说了,我说: “枫,你想过人怎么会死吗?我想过,我想过许多次。小的时候,爸爸打我, 我就想,我死了吧,让他后悔去。我还研究过人究竟有几种死法。其实,人的死法 都很简单,归纳起来也不过上吊、服毒、跳楼、自戕这么四种而已。上吊难免要屎 尿横流;服毒又太不壮烈;至于自戕,我一向不太相信自己的勇气,到时候一旦手 软,戕到一半就半途而废未免太那个了,自己也难受不是?其实,我早就想到跳楼。 ……你喜欢鸟吗?人都喜欢鸟。因为鸟能飞,飞得高高的,自由自在的。……落体 运动。重力加速度。一定很刺激。……然后尘归尘,土归土。就象一罐打碎了的肉 酱,收拾都收拾不起来。小桐也收拾不起来。我抱着他的身体,软软的,象水要流 走。他真的流走了,他的血,到处都是,他的血。他要流走了。……小桐别走,你 别着急。你还想见枫呢。……他说了,让我等你演完戏就带你去见他。他还挥手来 着,他的绷带那么白。…太白了。干吗那么白?没有血色。不!不!都是血。…… 青青,青青在哪?别让她看见。小桐要流走了,让她快看一眼,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枫把这些话记下来,记在了她的日记本里。后来她给我看,枫说,这是最好的 意识流,最好的独白。她的评价有些残忍,但是,如果从一个“故事”的角度来讲, 她的评价也许最中允。那么,小桐的死也许真的就是一个“故事”罢。有的时候, 我会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用自己的眼睛仔细端详,这个时候,我还是会感到小桐 软绵绵的躯体从我的手心滑落的重量,就象遥远记忆中那个时刻一样。也只有这点 感觉,还在孤独落寞地提醒着我,有关小桐和他在我手心飘散而去的灵魂。 我病了一个礼拜。在能爬起来的第一时间,我晃着虚弱的长在我躯干下的腿出 门去打电话。怎么形容久违了的阳光的魅力呢?还有,以前看习惯了的在楼前对着 墙挥舞网球拍再疲于奔命地追赶冷冰冰的墙壁回报的冷冰冰的反弹球的那一两个人? 甚至令人发指的从小卖部里传出来的所谓哥呀妹呀的靡靡之音?我有些不平衡,看 来在我享受着贵恙的时候,别人还在一丝不苟地履行着他们的快活。换了我也一样。 所以小桐死了,我们仍然活着,而且快乐一丝不少。那么人死的意义何在呢,如果 他不使死者的朋友有所改变的话? 我冲进小桐的病房时,他已经安然地睡着了。他躺在那儿,显得那么悠闲,嘴 角甚至带着笑。李阿姨坐在床边,淌眼抹泪。青青从窗前的阴影里走出来,眼睛红 红的。我诧异地被固定在屋子中央,疑惑地看着迎上来的她,等她的解释。 青青拽了拽我的衣袖,向门外走去。我茫然地四下看看,不知道自己想找点什 么,于是也什么都没有发现。李阿姨仍然低着头,拉着小桐的手,甚至没有抬头看 一看推门闯进来的我,如果不是她真切的啜泣声,我真的会以为她已经睡着了。青 青站在门口,回过头来看着我。我明白她的意思,跟着她向门外走去。关门的时候, 我瞥见李阿姨抬起头,盯着我手中的门,眼神中是难以形容的怨毒。虽然是一瞥, 我却凛然一震,后背一阵发麻。我停住关门的手,从门缝中再望进去,李阿姨仍然 低着头,姿势好象根本没有动。我愣在那儿一会,然后听见青青的声音:“对不起, 打搅你了。现在好了,都是我太冒失。没有必要那么着急给你打电话的。”“我也 没什么正经事,”我关好门,转过身来,青青眼睛望着走廊的另一端,两只手不自 然地交叉在一起。“刚才出什么事了?”我问。“没什么,……”青青犹豫着,想 要说什么。我不做声,给她时间考虑。“你肯定不相信没什么,不过,我要是说了, 你更不相信。…算了吧,刚才,小桐只是有点情绪不稳。护士给他打了针,没事了。” “那你呢?”我问。“…我…”青青勉强笑笑,“我没事。”我不说话,去拉她的 手,她躲了一下,还是被我抓住。我把她紧紧被左手攥住的右手拉到眼前,白皙的 手背上红肿了一大块,泛着青紫的光。“怎么回事?”“…不小心烫着了,我太笨 了。”“跟我找护士去,找点药上。”“不了,不用,没那么严重。”“什么话。 烫成这个样子,任谁也受不了啊!快来。”我拉着她往值班室走。“真的没事,别 了。”她低声说。“别人知道吗?”我说的别人当然是指李阿姨,我开始有些莫名 的恼火。“都是我不小心啦,我……”“就是说李阿姨知道了,她怎么不让你上药?” “……”“她说什么了?”“……”“你怎么这么……”我找不到词,就算这句话 现在说,我也找不到词。我似乎有些猜到刚才发生过了什么,但是这一切都是那么 不合逻辑,我又不敢确定。 护士小姐给青青上了一点烫伤的药膏,用纱布给她的手包裹上。我坐在一旁, 看着洁白的纱布在青青白皙的手心手背缠过来绕过去。突然,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天 的小桐,他坐在病床上,满脸微笑地冲我挥手,在他的手腕上,同样洁白的纱布从 空中划过。 “陪我去院子里走走吧,行吗?”从护士值班室出来,青青站住脚,盯着小桐 的病房门看了一会儿,回头对我说。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好象这里远 离尘嚣似的,只有偶尔传进来的有轨电车的声音提醒人们,还有一个喧闹而且忙乱 世界就在大墙的外面。“呵哒哒,呵哒哒,……”电车的声音节奏鲜明,长长的辫 子滑过电结的时候,不时还会有火花迸溅,从树影的那一面倏的一亮,象划过夜空 的流星。青青和我都不说话,我们在医院的院子里并排默默地走着,院子很大,只 有脚下的路被路灯照亮,泛着不真实的黑黄色,延伸向看不见的黑暗里。 “让你这么陪我走,你是不是会很奇怪?”走了好一会儿,青青突然长长地吐 了口气, 对我说, 她的语气中突然带上了一丝平静,或者毋宁说是有些快乐了。 “怎么会?!”我说,“心情好点了?”“好多了。想开了。我这人就是这样,心 情不好时,只要散散步就会好起来。以前,小桐总是陪我散步,他说,我的怨气不 象别人是存心里的,我的是存在脚里的,走一走就走散了。”“你和小桐是怎么认 识的?”“我们?高中毕业后我们都在一个地方打工。那地方一共有八个十几、二 十出头的人,还正好4男4女。结果,没几天,那三对就搞得乱七八糟的了,只有我 和小桐忒老实,只是午休时间聊聊天什么的,做个普通朋友。后来,我另外找了一 份工作,没想到,第一天下班回家,小桐就在路边等我。他当时可紧张了,他说: '我就是过来看看,看你的新工作好不好。'我挺奇怪,问他不到下班时间怎么就出 来了,我当然知道那儿的经理最注意上下班迟到早退了。他说,没事,他今天是出 来办事的,正好借个机会。憋了半天,他才问能不能请我吃饭。吃完饭结帐后,他 居然又掏出来两张电影票,还嘀嘀咕咕地说:'怎么还有两张电影票?'我都要乐死 了,他那天真是和平时不一样。”青青快乐地说着,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有幸福的光 影,在这个光影的环绕中,她象夜幕中的美丽的女神,被爱情甜蜜的记忆所陶醉。 青青停了停,我们又在沉默中走了一会儿,月光柔和地宣泄下来,让路灯也黯 然失色。青青接着讲下去:“三天后,我给小桐的办公室打电话,公司里的人却告 诉我,他已经辞职了。我奇怪死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我知道他这样的人不可 能轻易改变工作的。除非是,被人家给辞退了。我不认识他家,他家里也没有电话, 我不知道怎么和他联系,就那么糊糊涂涂地上了一天班。下了班,我第一个冲出办 公室,想象他会象三天前一样在路边等我。可我围着楼转了一圈也没有看到他。我 想,再等等吧,他没准会来晚的。我就站在寒风里等,等到七点多钟才回家。晚上, 我真的是在脑海里拚命想方设法,想找到能和他联系上的方法。可我想不起来。妈 看我呆呆的样子,问我出什么事了,我说我没事,是担心一个朋友。妈问,是男孩 是女孩。我说,妈就甭管了。妈忒开心地看着我,悄悄问:'你谈朋友了吧?'那时 候,我才意识到,真的,小桐在我的心里竟是那么重要。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真不知是怎么过的。小桐一直不跟我联系,我真急死了。 后来, 他终于露面了。不等我问,他先告诉我,他另外找了份工作。我追问他:' 为什么要辞职呢?'他根本不会撒谎,支支吾吾地找不到好理由。我说:'你告诉我, 我早就知道你辞职了,我为你担心了整整一个礼拜。看在这个份上,你也该告诉我! '他这才说, 就是因为那天,他为了来找我,早退了半个小时。经理却偏巧有事情 找他办。第二天,他又找不出来一个合适的理由,向经理解释。就为了那半个小时, 他就被辞退了。 我说不清当时心里的感受。我哇地哭了。小桐说:'你别哭,你怎 么了?'我哭着说:'值得吗,就为了半个小时?你都是为了我。'小桐说:'怎么不 值得?我一点都不后悔。真的。只要为了你。'……” 青青不再说,我听见她哽咽的声音。我不敢转头去看她,因为我的眼睛里也有 泪水。我好象看到小桐诚恳的样子,他站在哭泣的青青面前,坚定地说:“只要为 了你…”换一个时间、换一种环境,也许小桐永远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 事。生活没有假如,生活也没有错误。爱情本没有固定的来源,也许只需要一点感 动。我和青青站在那样的月色里,为幽静的夜幕笼罩着,远远的树影的另一面,有 轨电车“呵哒哒、呵哒哒”地匆匆而过。这一刻,我真切地触摸到了感情的轮廓。 在我的心中,一个影子渐渐迷蒙,另一个影子一点一点清楚起来。这一瞬间,我发 现,星离我越来越远,枫的声音却在夜空中回荡,他们的戏还没有演完吗?我听见 她在念出莎翁的无韵诗:“命运啊命运!谁都说你反复无常;要是你真的反复无常, 那么你怎样对待一个忠贞不贰的人呢?” 我们就这样在月光的簇拥下漫步,谈着小桐,谈着他们的故事。“谢谢你,” 青青最后说,“我很久没有说这么多话了,现在真象松了一口气。谢谢你,听我这 么烦人的絮叨。”“哪儿呢,”我说,我们已经重新回到了住院部的楼前,“我真 心祝福你和小桐。看着你们幸福的样子,我到难免有些嫉妒了。”青青在门口停住, 抬头看看小桐房间的窗户:“对不起,今天把你匆匆忙忙地叫来。让你担心了。” “那我也不再上去了。有什么事在联络吧。我星期天还会来的。小桐醒了,别告诉 他我来过。至于,李阿姨……”“我知道,别说了。你也不用劝我了,我现在都好 了。还得谢谢你。”“那么,再见。”“再见。”我走了几步,回过头来,青青还 站在楼门口,门里的光线蜂拥出来把她孱弱的身躯朦胧成一个淡黑色的剪影。“上 去吧。”我说。“嗯。那你,走路小心些。”“好象我是个孩子。再见。”我挥挥 手。“再见。”她也挥挥手。 我转过一片灌木丛,再回头已经看不见楼门口的灯光和她的身影。我站住,从 兜里掏出烟盒,拿出根烟,再去摸火。这些动作用了我半分钟,就在这半分钟结束 的时候,我听见青青嘶声裂肺的呼喊:“小桐!”我嘴角的烟啪地跌落,我在原地 呆站了一秒种,才突地回过身来,向楼门口冲去。绕过灌木丛,楼里的灯光迎面扑 来。青青站在楼前,她仰着头,姿势古怪而僵直。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四楼一扇 窗户的窗台上,一个影子静静地站着。我也吓锝站住了脚,象被突然钉住一样。影 子长长地叹了口气,象在自言自语,但声音却在夜空中传得那么真切:“青青,青 青,……原谅我妈,原谅我。”我想动,至少伸手去接他,至少喊出来一句“别这 样”,但我动不了,我喊不出,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向着虚空踏出那一步,他象一只 黑色的小鸟,风把他的衣服吹鼓起来,一瞬间,他似乎真的能够飞起来,但他还是 坠落了,无声无息地坠落了,然后,好象隔了很久,是一声沉闷的声音,声音向四 下窥视的黑暗中漾去,一波波的,终于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