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 作者:fuyan1981 一 最近,她经常做一个梦。 一双唇轻轻掠过她紧闭的左眼。左眼渗出温暖红色的液体。 每回都从疼痛中醒来。左眼冰凉而干燥。好久不曾疼痛了。 她因此而失眠。在黑暗又空洞的客厅里,穿着一双红色高跟鞋走来走去。鞋 跟尖锐的声响敲打着静得可怕的午夜。世界像一道发了霉的灰墙,大片大片的石 灰剥落,她补不回来。疯子似的拨弄着浮躁的发,胡乱解释着疼痛。 可天总会亮起来。这个世界不允许活着的人绝望。换而言之,这个世界不允 许绝望的人活着。一番浓妆淡抹后,她又成了正常人,涌进上班族的行列。 清晨的阳光带着薄薄的雾气洒满她的发肩,晶莹透亮。她微微眯起左眼,显 得愁苦。她的视力不好,戴着隐型眼镜,只有一只,没有戴在左眼上。 世界像是浮动错乱的,更是断裂重叠的。她飘忽于夹缝之中。 二 从她记事起,便知道妈妈生了病,只能卧床修养,沉默寡言。爸爸在外奔波, 家中的一切都由保姆打理。没有人带着她去菜场教她每天吃的是什么菜什么价钱。 没有人牵着她的小手散步于街上见到熟人被夸瞧这个孩子长得多让人疼多像妈妈 啊。 她从来不跟同龄人玩耍。她觉得自己跟他们太不一样。总有一天要离开。她 并不真正了解离开的概念,只是一种感觉,一种空荡荡的要失去的感觉。 她不喜欢呆在卧室。那里摆放着两张小木床,两张小书桌,什么都是两份。 隔着一条过道。坐在自己的床,就会不自觉地对望另一张。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又 会转过头瞧着另一张。睁着左眼闭上右眼,一种偷袭的感觉。像在同一时间,有 另一个自己在做同样的动作。她看不到。想看到。又怕忽然会看到。 她不喜欢照镜子,甚至是抗拒。总担心镜子里的影子会做出与自己不一致的 动作。 她控制不了幻想。 三 她回到最初的城市。一座适合生活不需要幻想的城市。回想那段突兀的日子, 心总揪得特别紧。每天,在人才交流市场,同许多外地求职的人一样,乘着电梯, 像一筐筐的鱼,任人挑剔。她总是不被选上。因为她已不新鲜。 最后还是回来,退到原点。这不是最好的选择,却是最容易的选择,生活很 难进步。回到原点,至少不是终止。 熟悉的街道上,形形色色的人始终陌生。一切都在反复中起着变化。从头开 始,生活允许一个人退回多少步呢。她不自觉地揉揉左眼。 四 儿时的她独自坐在家对面隔着一条街道的锅炉旁边早被废弃的石磨上。像是 抽身于家之外凝望着家。家装进了瓶子里,她抛弃在瓶子之外。透过纱窗,偶尔 能看见难得起床穿着蓬松睡衣的妈妈在客厅里缓慢的走动。像极了童话里披着黑 色风衣的骨瘦嶙峋的女巫。她看得入神。身边锅炉轰隆隆的响声融进童话里汇成 唯一的美妙的旋律。 五 后来,她才知道小莫为了让她回来,向领导恳请多次,最后以自己辞职为交 换代价。 她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激和不安。小莫笑着说,你走后,我也不想干了。 但下不了决心。哥哥叫我去他的花店帮忙,反正我喜欢花嘛。若要说起呢,还是 你成全了我呢。 她花了一个月的薪水为小莫买来一套化妆品。小莫责怪她太破费,却又迫不 及待的涂抹。站在一旁的她不自觉的抚摸自己的脸。 六那一夜,妈妈走进她的卧室。紧紧抱住她。她的身体断裂似的疼痛。刚要 喊妈妈,妈妈就嘘的一声用手捂住她的嘴。 不要出声,妈妈来救你。妈妈带你走。它们不能抢走你。不能。不能……妈 妈越说越激动,抱她抱得越加紧。她几近窒息。想挣脱,用拳头打妈妈的胸口, 却动弹不得。很快地,耗尽力气。嵌在生与死的边缘,萌生起恨意。幸得保姆及 时赶到 . 从那以后,每回看到床上神情淡漠体弱气嘘的妈妈,她都联想,如一惯背着 的女巫忽然转过头,狰狞的笑。 七 单位里来了一位新同事。一个清瘦干净的年轻男人。他主动地跟她打招呼。 阳光从落地窗射进来,洒在他身上,成了发光体,刺得她左眼莫名的疼痛。疼痛 的感觉是如此的熟悉。面前的这个男人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她隐隐不安。却只 是轻描淡写的扬起嘴角,你好。 他坐在她的对面。只要抬起头来,就一定能看到他。 她惊异的发现,他的那双单薄的唇长得十分性感。她偷偷的用余光打量着。 总在他抬起头时慌忙地收住眼神,眼角灼热。不禁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 > 单位里的气氛变得浓重。尤其当她与他同进同出时,像一股强大的副热带高 压向她袭来。你配不上他,她听到空气在说。 她刻意的加快步伐。他却有意气她似的紧跟上。终于,她沉不住气,在走廊 的拐角处,调头就说,我们该保持应有的距离。他笑起来,怎样才算应有的距离。 这样,对不对。 他突然将她拥入怀中。她愣到了。忘了挣脱。却在下一秒清醒过来。拼命地 用拳头捶打他的胸怀。心跳狂乱。不仅因为他胸膛的温暖,更因瞬间回忆起儿时 触目惊心的的那一幕。 他喘气,将头埋进她的长发里,吮吸着洗发水的香气。她的手变得颤抖。只 能死死拽住他的衣领。左眼痛得说不出一句话。昏了过去。 八 > >到了上学的年纪,她同所有同龄人一样过起了另一种生活。教室里的她像个木偶,坐在座位上望着窗外发呆。她不懂他们为什么看起来特别的快乐。而她的心里空空的,连幻想都是空的。 她不懂的还有,就连书包和课本,爸爸都准备了两份。她不问。只是有时莫 名的惶恐和浮躁。脑海里总有个怪念头。 放学回到家,她就站在卧室虚掩的门前。尔后,猛然地一脚踢开门。室中的 一切一览无疑。 她放下书包。没有坐在自己的床上,而是对面的。闭上右眼。同样的木版, 同样的垫絮,同样的床单,却是种全新的感觉。 此时的动作就像每次对望这张床时脑海里幻想的动作。 她不再那么孤独。生活有了新的乐趣。一人分饰两角,或而缄默、或而旷野, 让她的幻想显得真实并富有成就感。睡在另一张床上,梦里,以无尽的力量对峙 女巫那一抹狰狞的笑。 她不再那么抗拒妈妈。似乎从另个自己身上借来了足以对抗的力量。甚至更 加疼爱。偎在妈妈的床边,说着身边发生的故事。其实,很大程度上只在延续着 自己的幻想而滔滔不绝。妈妈的眼神苍茫而遥远。她的左眼的视线跟着忽明忽暗。 九 梦里,感觉有双唇靠近她的左眼。她想看清楚,却睁不开眼睛。被迫地后退, 忽然一脚踏空。 她惊醒过来。身体落回到床上抽动一下。左眼感到温暖。是他。 你醒了。你身体太虚弱了。好好休息吧。我替你请了假。他的手指没有离开 的意思,轻揉着她的眼睛她的脸颊。 左眼依然疼痛。却因那厚重的温暖而渗出淡淡的甜蜜。眼泪顺着他的指间小 心翼翼地流淌。顺着她的心界流露着梦里的秘密。 她变得快乐。虽然左眼的疼痛愈加频繁。握紧他的手敷上,像一帖药膏,虽 没有疗效,却容易成瘾。 十 早早地,她就带上了眼镜。那个年代,流行配一条银制的链子将眼镜挂在胸 前。上课时,她用一小块黑色棉布遮去左边的镜片。回到卧室,又将棉布片敷在 右边。其余的时间,眼镜挂在胸前摇晃着,似她的随心所欲。只要她爱,以任何 一种方式与世界交朋友。 这一天,妈妈在客厅里走动的画面忽然乱了步调。坐在石磨上的她心慌的跳 下冲回家。楼住妈妈,妈妈,我在这,我在这。它们把我送回来了。以后再也不 会离开你了。你看看我啊。看看我啊。可是妈妈神志涣散。喃喃着,你是谁啊, 我的孩子呢,她在哪,在哪啊。她楼不住妈妈。任她一昧直撞向阳台,跳了下去。 那一刻,她的左眼疼痛欲裂。那一年,她9 岁。 十一 她将他介绍给小莫。当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人握手结交的那一瞬间,她的手 只在使劲地按压左眼,全身颤抖的像在为幸福感动着。 在小莫的花店里,他为她挑上最美的玫瑰。她的脸埋进花束中颤抖。他俩坐 在花店门口,傍晚的风略微扇着凉意。他握着芭蕉扇一张一合,似她的萌萌心动。 我早就知道你对我图谋不轨,他说。怎么,她慌张。要么你怎么老是在工作 的时候瞅我呢。她羞得脸通红。他笑起来,其实呢,你红着脸的样子很好看。是 吗。你看,你有一张标准的瓜子脸,修长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和嘴 巴,尤其是你的眼睛,深邃得令人心慌。他用来诠释的手指停留在她的眼睛上不 舍得离开。我从来不照镜子。她忽然偏过头去,显得浮躁。哦?他一手的空茫。 第二天,他买来一面镜子。亲自为她梳理。她不安的闭上双眼。睁开你的眼 睛吧,为了我,分享你的美。她不停的摇头,一盘扭曲的发在他的手里显得委屈。 他俯下身亲吻她,勇敢一点,没有什么可怕的,难道你不想知道我眼中的你是什 么样子的吗。他的语气真诚而强硬。她轻轻的眯起眼,续而越睁越大。她惊讶极 了。镜子里的这张脸,像极了那个女巫。她的左眼开始疼痛,闭上它,又睁开它。 不知所措。 她一直失眠。为了尽量不影响到他,她只躺在床上呆望着那双红色高跟鞋。 左眼剧烈的抽痛。手不时的拍打。后来,她忍不住穿起那双鞋,关上卧室的门, 在客厅里来来回回不停的走。 十二 为妈妈收整遗物时,发现一双红色高跟鞋。一双曾凌乱的留落在阳台上目睹 了妈妈纵身一跃的鞋。她着了魔似地将脚伸了进去。 妈妈的一切都被烧毁了。只有这双鞋被她偷偷的收藏了起来。爸爸辞退了保 姆,恨她那时的不在。 她一个人在家,穿着高跟鞋,摇摇晃晃,拖拖沓沓的,低着头,在客厅里走 动。似乎要踩上妈妈的足迹。脑海里一幕幕透过窗的画面。 卧室里所有的“另一份”也被烧毁。爸爸终于告诉她,她有个孪生妹妹。刚 出生就死了。妈妈因而患上产后抑郁症。而她不名原因左眼的角膜脱落,不得不 将妹妹的移植。为了让妈妈保存一点希望的幻想,他才想出复制的这一做法。 如今,一切都已冰释,一切都已过去。 她的视力越来越差。眼镜的度数越来越深。始终没有改变将一块小黑布遮盖 一处的习惯。她开始自言自语。 十三 他起床喝水,发现她没有睡在身边。在没开灯的客厅里,找到她。怎么了, 你。她已失去意智。他拦下她,用力的摇晃,你怎么了。她刚要抬起头,就晕了 过去。 各种检查都没有问题。医生说,也许是工作太累了。要好好休息。若再这样 发展下去。不防去咨询一下心理医生。 他对医生说声谢谢,然后离开。牵着坐在门口长椅上等待的她,我们请个假, 出去散散心,好不好。恩,她恍惚地回应。 十四 大学毕业,找到一份文职。她配上了隐型眼镜。 工作的第二年,爸爸因酗酒开车发生车祸而身亡。那一刻,她的世界似一座 危房终于崩塌了。左眼前所未有的剧痛。她使劲的揉捏,隐型眼镜破裂。她无意 去配。离开了这个城市。 因小莫的关系,她留在小莫朋友的公司里当他的助理。生活渐渐平淡。她的 左眼没有再痛过。没多久,小莫的朋友开始追求她。她无法接受,只好离开。 每天,朝九暮五的挤在人才交流市场。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能靠着点积蓄 和琐碎的短工过活。 小莫在得知她离开公司后,打电话追问她的近况,她说,我很好。有一份不 错的工作。你不要担心。 小莫不相信。一个沉默寡言学历又不高的女孩,怎么可能在大城市里过得不 错。她急得向哥哥借来5000元汇到她的帐号里叫她先用着。 然后又极力向领导争取让她回来。最后以自己辞职为代价才让对方重视并首 肯。 小莫打电话叫她回来,说想她。 十五 她的精神恢复的挺好。不多久,怀上了身孕。他开心得抱着她在医院大门口 幸福地转着圈。我们现在就去注册,好不好。再过几天吧。她犹豫着。也好,我 们还得好好准备。他完全没有因她的迟疑而扫兴。他就要当爸爸了。他的情绪好 得不得了。 她的心情因此显得忧郁。噩梦延连。惊醒后,把他叫醒,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怎么呢,我急着想做爸爸呢。他睡眼惺忪。就是不能要这个孩子。她急噪起来。 揎开被子,穿上红色高跟鞋,来到客厅,疯狂的走。鞋跟践踏的声音比任何时候 都要狠。他被吓到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便买来一只鸡褒汤给她喝。多喝一点,你的身子弱。他不 敢提起孩子。他怀疑先前的是场噩梦,是不存在的,不说它也许就很快的糊弄过 去了,只怕自个儿不小心,造就了它的存在。她低着头喝汤,因昨晚的失态感到 惭愧和自责,却没有勇气道破。 两人就这样刻意躲避着,小心翼翼的,起了距离。 她的忐忑不安越来越重,不仅是梦的捆饶,更因彼此无法逾越的距离。她搬 进另一间房睡。他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让他在外面等。 还未等医生开口,她喃喃的说。 妹妹一直活着,我知道。从小到大,她控制着我的情绪我的生活。我的左眼 一直在痛,总不能感觉快乐和幸福。甚至,她说要借着我腹中的孩子超生。她已 毁了我们的家。不能再毁了我的孩子。我不能让她出生。你明白吗。我不需要谁 来拯救我,没有人能拯救我。我的爱人也不能。因为看来太不可思议。因为一切 只能自己承受。 医生叫他进来,她的精神分裂症恐怕多年前就有了。不能再拖了,得住院治 疗。 他太意外。精神分裂,这四个字眼太可怕。望着她,说不出一句话。她看透 了他的眼神。转身默默离开。 她回到老房子里一个人住。穿着那双心爱的鞋,在客厅里记忆妈妈的步调。 忽然,她跳起来。跳起了劲。她好快乐。她感觉到快乐。 孩子没了。刚度过危险期的她还未苏醒。他看着她。爱恨纠缠。 梦里,妹妹转身狰狞的笑。这样就想让我离开吗。别忘了你的左眼敷上的可 是我的角膜。我们早就融为一体了。是我成全了你。你就不该回报吗! 她的身体一直虚弱。在老房子静养。他虽然搬来照料她,心事却尤其的复杂。 她也像变了个人,态度异常冷淡。甚至对他无缘故的乱发脾气。摔碎家里的东西, 气得他发疯。 终于,他彻夜不归。回来时,酒气熏天。又大吵一通。他丢下一句,你这个 疯子。甩门就走。 疯子,疯子,她喃喃着。呵呵,嘲笑起来。 一个月过去,他还没有回来。也许真的走了。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的她苦涩的 想着。幸福是她负担不起的疼痛。 她望着天空默默流泪。阳光特别的灿烂。就像第一次遇上他的情形。他披着 一身光芒,曾照亮她心底的黑暗。她轻轻的哼着,若不是那个清早,我说你好你 说打扰……突然,左眼猛的抽搐。疼痛难耐。她的手指覆了上去。 十六 又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他站在梳妆台前,为她梳理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 头发长了许多。他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她的左眼因挖伤于两年前做了手术切除。她终于获得解脱。脑海里只记得并 幻想他为她梳理的情景。病床边的镜子前,一张残缺的脸独自幸福的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