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司徒汉生来到主楼会议室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他没有往里走,而是到就近 的办公室拿来一把椅子,放在门边,就在那儿坐下。章汝霖和冯克非的“抛砖引玉” 刚刚结束不久,会议室里正陷入冷场。司徒汉生不打算在会上说点什么。这些日子 中文系的改朝换代让他窝了一肚子火。学校任命习江龙担任中文系系主任的前一天 下午,组织部部长刘英突然找他。 “司徒,学校决定调整中文系的领导班子。”刘英说,看得出,她在努力地斟 词酌句。“老林也该下来了,学校想给他一年的学术假,让他集中精力搞点科研。 新的系主任嘛,学校打算让习江龙担任。” 司徒汉生早就耳闻。他冷静地吧嗒着烟斗,沉吟良久。 “是通知我,还是征求我的意见?”他问。 “根据我的理解,是通知你。”刘英十分坦率。 “我知道了。”司徒汉生点点头,什么意见也没有表达。 “当然,你也可以谈谈看法。” “我?还没傻到那种程度。” 司徒汉生在官场摸爬滚打三十多年了,这次人事变动的内幕他凭感觉也能估计 出八九分。撤换一个系的系主任,该系的总支书记所享受的待遇,只是比普通教师 提前二十四小时知道学校的决定,这难道不是一件咄咄怪事吗?司徒汉生之所以保 持沉默,是因为一肚子无名火无处发泄,也无以发泄。他不想随波逐流,更不想同 流合污,除了保持沉默,难道他还能有别的选择吗?习江龙上任以后,他一直冷眼 观看,对行政事务轻易不表示意见。果然,刘海林的旷课问题经过加工,已经烟消 云散。八五级一班的班主任李慕仁最了解吴彤和刘海林的情况,却被派到日本讲学。 凡此种种,都非常清楚地说明了章汝霖让习江龙当系主任的目的。从这个角度看, 章汝霖非常有眼力。在中文系,习江龙的确是最佳人选。司徒汉生对习江龙太熟悉 了。从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政治风波此起彼伏。习江龙就像一个表演技巧十分拙 劣、表演欲望却又十分强烈的演员,每次政治风波他都要找寻机会登台表演一番。 只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章汝霖会把如此重要的舞台拱手交给了他。 会议还继续冷场。司徒汉生手里拿着笔,膝盖上放个笔记本子,看上去他似乎 打算认真地记录,其实他根本就心不在焉。从学生时代起,他就担任干部,大大小 小的会议把他泡得油光光的。他当然知道,所有的会议都好像被层层包裹的商品。 乍一看,这商品硕大无比,当所有的包装层层掀开以后,人们才发现,那商品只是 一粒糖块。包裹糖块的是五光十色的纸张,而包裹会议的则是一堆堆的废话和准废 话。凡是与会者发表废话和准废话时,司徒汉生便在笔记本上练字。他练字没有既 定的目标,想到什么字便练什么字。练字方法也简单,就是先写个楷体字,再写行 书、草书,有时也写小篆或者隶书,甚至是金文、甲骨文。这种情况下练字,他的 主要精力是用来推敲每一个字的间架结构。别看他练字到了痴迷的程度,他从没有 把会议的“糖块”遗失过。每次会议之后,他都会把“糖块”拿到中文系,重新包 装,如法炮制,再卖给中文系的老师。今天的会议他虽然来晚了,但会议的“糖块” 远没有浮出水面,他根本没有必要自作多情。 “大家各抒己见,各抒己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嘛。啊……啊……”章汝霖 挤出满脸春风,加上他那枯涩单调的“啊”,让人觉得他是皮笑肉不笑。 “我先谈点看法吧。”陈建成终于打破僵局,率先接上话茬儿。“我觉得,研 究思想工作,首先得知道思想方面存在那些问题。最近,中文系出了个黄晓春,名 气大得很,中国已经装不下了。前几天学生会请他演讲,他胆子大得很,竟然把我 们的制度、我们的思想全都否定。他说,我们现在要引进的不光是科学技术,还要 引进总统,引进总理,引进部长、省长。这是什么话?搁到五七年,还不打他个右 派?中文系的学生又出了个李梦田,抓住烟厂问题不放,竟然煽动学生罢课,说什 么中国政府要脸面,害怕学生罢课。他们两个人,一个是言者,一个是行者,一唱 一和,配合默契,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难道不值得我们深思吗?” 他的话把一潭死水搅得波翻浪滚,与会者纷纷议论起来,会议室里好像拖进一 台搅拌机,声音显得非常嘈杂。 “我觉得奇怪,黄晓春在丹东的发言怎么那么轰动……” “他的观点很明显,就是以全盘否定七六年以后的文学为借口,全盘否定政治 ……” “丹东会议属于学术发言,不能横加指责。他从丹东回来以后发表的谈话和文 章的确有问题,让人无法接受……” “他只是过激一些,算不了什么……” …… “我的话还没说完!”陈建成喊了一嗓子,把嘈杂的声音压了下去。“请看, 这是香港的《大公报》。上面有记者采访黄晓春的文章。你们知道黄晓春说了些什 么?他说,香港经济的繁荣,多亏了殖民主义的统治。” “哟!简直是卖国言论!” “这个黄晓春什么都敢说……” …… 人们又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中文系的问题不光体现在这两个人身上,还有一个人也不甘寂寞。”陈建成 说着,嘴角撇出一丝冷笑。“有个大名鼎鼎的书法家叫曲武,仗着自己是老教授, 老专家,老权威,又是九三学社的一个什么主委,整天信口开河,无事生非。今天 告这个的状,明天告那个的状,惟恐天下不乱。有人说他用心不坏,只是说话刻薄 一些,我看他是在吹毛求疵,哗众取宠……” “老陈,你这么说曲先生太不公平了。”刘宏基说。“曲先生什么时候‘信口 开河’来?什么时候‘无事生非’来?他是喜欢给领导提意见,提意见怎么能说‘ 吹毛求疵,哗众取宠’呢?这话传出去,以后谁还敢提意见?” “他不是提意见,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 “你拿出一个事实,让大家看看是不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 刘宏基的话音刚落,好多人也纷纷发言,反驳陈建成。 陈建成有些恼了。他心里也清楚,曲武在全校威望很高,轻易冒犯不得。但既 然曲武敢把吴彤和刘海林的事情捅出去,给学校的工作造成被动,如果不把他的气 焰敲一敲,也太显得东吴无人了。他喝了几口水,又把嗓音提高了若干分贝。 “曲武利令智昏,到处捞钱,你们知道吗?”他说。 “有事实吗?”刘宏基问。 “安平路有个宏达贸易公司,开张时,请曲武写几个字,曲武居然漫天要价。 你们猜猜,他要多少钱?”陈建成说到这里,有意停顿下来,当他看到众人把目光 都集中在他身上时,他才满意地笑了笑,说,“一个字十万美金!” 他的话使与会者无不惊讶。曲武的书法名闻遐迩,向曲武求字的人每天都络绎 不绝,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但陈建成披露的事实却是众人第一次听说的,有人 甚至惊得目瞪口呆。 “司徒,这是真的吗?”有人把头转向司徒汉生。 正在练字的司徒汉生被惊动了。他抽了一口烟,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 他只好重新点燃,然后把烟斗衔在嘴里,不停地吧嗒着。 “陈主任说得对,是十万美金。”司徒汉生点点头。 “看看,我没说错吧?”陈建成显得非常高兴。 “要十万美金有什么错?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是做生意的特 点。”司徒汉生说。“老陈,我有一只臭袜子,出价十万美金,你要是愿意要,我 能不卖给你吗?不卖是傻子!” 与会者听了哄堂大笑。 “不过,我可以证明,曲先生给别人写字,从来也没有收过一分钱的报酬。” 司徒汉生又说。“他不光不要钱,还要搭上笔墨纸张。曲先生这人幽默风趣,凡是 别人求字,他不想答应的,便一个字要十万美金。诸位,你们向曲先生求字,只要 曲先生说一个字十万美金,你们就打住,别自讨没趣。” 他的话又引起众人大笑。 陈建成发现自己竟然被被司徒汉生戏弄了,气得鼻子一歪,面孔涨得通红。这 些信息都是习江龙向他提供的,没想到是一枚炸不响的哑炮。此时他很希望习江龙 也在场,说不定习江龙能拿出极有说服力的证据来。 “曲先生很珍惜自己的名誉,他特别注意求字人的身份和目的,很怕自己的字 被人利用,成为一些坏人招摇撞骗的工具。眼下各种公司多如牛毛,真伪难辨,良 莠不齐,他只好如此。”司徒汉生继续说。 “五一广场那儿有家书店,叫什么‘挚友书店’,是个体户。如果我没看错, ‘挚友书店’四个字好像就是曲武的字。”陈建成说。 “的确是曲先生的字。”司徒汉生点点头。 “挚友书店和宏达公司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挚友书店是几个残疾青年办的书店。有一次,曲先生路过那里, 想顺便买本《同源字典》。没有。那些残疾青年很热情,让曲先生留下地址。过了 几天,其中一位残疾青年坐着轮椅来了,又拄着双拐上了楼,把《同源字典》送到 曲先生手中。曲先生很受感动,当场提笔,写下‘挚友书店’四个字,亲自裱好, 送给他们。” 陈建成的嘴张了几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出师不利,一上阵就一败涂地,他 心里觉得非常窝囊。 “书归正传吧。”章汝霖说。“今天会议的重点是研究学生的思想工作问题, 曲先生的事情就不要讨论了。最近我专门到学生食堂看了看大字报,学生对伙食的 意见挺大,大字报的数量也比较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些学校的学生就是因为伙食问题罢了课。”冯克非说。“我就不信,馒头 为什么做不熟?米饭为什么要夹生?学校早就强调,上午第四节课不能提前下课。 可是,好多老师叫苦连天,如果哪个班十二点下课,食堂里就没有菜。总务处到底 怎么啦?伙食科科长为什么不能派个精干的干部?” “我们已经制定了具体措施。”总务处处长说。 “说说看。” “措施一共有四项。第一,伙食科科长我们准备招聘;第二,对炊事员进行一 次全面检查,包括思想、技术、身体三个方面,凡是不适合干炊事员的一律调离, 临时工辞退;第三,各学生食堂的粮票菜金通用,学生可以自由选择食堂,炊事员 的工资和奖金根据学生选择的结果来确定;第四,把校园餐厅改成实习餐厅,各食 堂的炊事员定期到实习餐厅培训,并进行考核,考核的成绩作为提级提薪的依据之 一。” “这四条不错,要赶快落实。” 分管总务工作的副校长谷秋明摇了摇头,摘下自己的老花镜。 “这四条也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他说。“如今总务工作最难干。学校是清水 衙门,物价飞涨,到哪儿进点便宜货呢?饭菜质量要上去并不难,问题是价格也同 时上去了。要做到物美价廉,等于让巧妇做无米之炊。” 他的话无疑是往水中投了块石头。发言的人争先恐后,大多是三言两语,主要 是表达对物价飞涨的不满。 章汝霖连忙敲敲桌子,把议论声压了下去。 “物价问题不讨论,讨论学生的思想工作。”他说。“那个‘民主广场’得引 起我们的注意。我去过几次,学生天天在那里聚会、演讲、贴大字报,影响极坏。” “我建议,马上取缔‘民主广场’!”陈建成说。“这几年,学生就经常到那 个‘民主墙’贴大字报,什么‘驱逐烟厂’,完全是借口!现在,他们又弄起什么 ‘民主广场’,成了他们非法聚会的固定场所。不取缔怎么得了?” “那样会激化矛盾。”有人说。 “我看,对学生提出的问题还是应该分析的,不能一概否定。”刘宏基说。 “譬如有张大字报揭露咱们学校招生时开了后门。到底开了没有?要是开了,就纠 正嘛;没开,给学生解释一下。这样的东西能批评学生什么?老实说,在一个人身 上失去了原则性,就会在千百万人身上失去说服力。学生的思想波动,说明他们关 心国家大事,我看不是什么坏事,没必要看得太重。” “老刘,这不对!”陈建成说。“现在有人就是要制造事端,把天下搞乱,根 本不是什么关心国家大事。” “司徒,你们中文系已经成了焦点,谈谈你的想法吧?”章汝霖连忙招呼司徒 汉生。 “我能谈什么?”司徒汉生说。 “老师出了个黄晓春,学生出了个李梦田,司徒,你是总支书记,你不谈怎么 能行呢?”陈建成说。 “你刚才不都替我们谈了吗?” “我只是抛砖引玉。” “我没有‘玉’,肚子里全是碎石子儿。” 司徒汉生的话把众人逗乐了。 “这学期一开学,听说你们安排黄晓春给新生做报告。”陈建成说。 “这属于教学,你应当问系主任。”司徒汉生说。 “习江龙那时还不是系主任。” “我让你问系主任,不是让你问习江龙。” 司徒汉生把烟斗往嘴里一插,发出了轻蔑的微笑。 “司徒,你让李凌峰把教学计划再检查检查,除了正常的教学,其它的事情就 不要让黄晓春参加了。”章汝霖说。 “司徒,有人反映,李梦田在鼓动罢课。”冯克非说。 “我可以查一查。”司徒汉生说。 “冯书记,我们的学生有反映。”有个系主任说。“他们说,中文系的老师罢 课罢出了教授,又罢出了系主任,说明罢课是解决问题的有效途径。” “谁这么说的?”冯克非脸上露出不满的神色。 “这个说法很普遍。”刘宏基说。 “捕风捉影的事情,各系应当辟谣。”冯克非说。 “司徒,习江龙到底罢课了没有?”有人问。 司徒汉生笑了笑,没有回答。 “司徒,你们中文系要稳住阵脚。”章汝霖连忙把话题岔开。“从现在的情况 看,根子就在中文系,只要中文系能稳住,就没有什么大问题。至于黄晓春和李梦 田,都是认识问题,不要小题大做。防患于未然是对的,但不要伤害了老师、学生 的感情。” “李梦田可以考虑给个纪律处分。”陈建成说。 “罪名呢?”司徒汉生问。 “还怕没有罪名?” “你是主张‘莫须有’?” “我说司徒,挑动罢课还不够呀?” “你看看宪法,罢课违法吗?” “挑动罢课就是不行!” “不要争了。”章汝霖说。“我们的立足点是思想教育,不要动不动就处分。” 司徒汉生默默地吧嗒着烟斗,不再说话了。他对这次会议本来就没有兴趣,如 果不是陈建成一而再、再而三地跳出来,他根本就不想插一句嘴。学生对习江龙的 议论虽然有些捕风捉影,但也绝非空穴来风。事实上,在习江龙身上所反映的问题 远比学生所议论的情况要严重得多,复杂得多。章汝霖和习江龙进行了秘密交易, 又利用习江龙极力为吴彤和刘海林开脱,这些问题为什么在会议上得不到反映呢? 这些肮脏的勾当如果合法的话,又如何去责备黄晓春和李梦田呢?自己的屁股不干 净,无论怎样处理黄晓春和李梦田,都不可能有任何说服力。司徒汉生的思想是传 统的,是从五十年代延续下来的,他当然不可能接受黄晓春和李梦田。如果说他的 思想有什么变化的,那就是他学会了宽容,学会忍受过去他无法忍受的东西。既然 生活迫使他必须接受吴彤和刘海林,必须接受习江龙,他为什么就不能接受黄晓春 和李梦田呢? 会议从上午一直开到下午,还是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来。正在这时,传来一个坏 消息,学生和烟厂的工人发生了大规模的流血冲突。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