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室记 作者:顾村言 迁入新居三月有余,这一日闲坐读书,倦了,忽然想起:若附弄风雅给书室 起个名字该如何呢? ——(书生的恶习看来总是难以去尽的,也罢,姑且容许自己这样想下去) 环顾书室,很满意,书不少,似乎有那么一点学问,实质却是只三脚猫—— 但满架的书给自己满心的欢喜是真的,就这么一个书窠,若真要起名字,到底该 叫作什么呢?印象里周作人的苦茶庵是喜欢的,但自己并不是嗜茶之人,茶于我 来说,实在是可有可无的,大多的情况下,一杯白开水就能让自己喝得有滋有味 了,带个什么茶字不免有东施效颦之嫌,且不符合实际,遂否决。 印象深的好象还有什么青藤书屋、梅花书屋,白石老人画室名之为“寄萍堂”, 陶庵的“不二斋”也一直心仪,(“不二”这两字真好,但你要我说出好在哪里, 却只能无言,我看陶庵在《不二斋》里也没说什么起名之缘起,只不过随意地说 了一下不二斋周围景色,廖廖数笔,让人为之神往:“不二斋,高梧三丈,翠 (木越)千重,墙西稍空,蜡梅补之,但有绿天,暑气不到。后窗墙高于槛,方 竹数竿,潇潇洒洒。”)第一次读这段文字,几乎是要流下哈喇子的——太让人 羡慕了! 到底该叫什么好呢?若以环境来说,书室所在的位置是“楼中楼”的楼上, 旁边一卧室(无人居住,起居都在楼下)。书室是自己设计的,并没费太多的事 儿,二十多平米的房间,东边悬赵子昂《鹊华秋色图》一幅,金箔的,乍看古色 古香,意境颇悠远,图下长沙发一,茶几一,上置不知名兰花一盆,西墙边悬手 书东坡《赤壁赋》,行草,一侧摆放书柜三组,高两米多,皆长幅玻璃门,深荸 荠色,一组为古籍,杂以破碗碎瓷及各地收罗的坛坛罐罐、字画法帖,一组现当 代类,一组国外类,杂以各类闲书杂书,旁设电脑一台,与电脑桌成L 形支一书 桌,桌上铺毡一,君子兰一、冰裂唐青瓷碗底数片,闲书三五本,文房四宝中的 毛墨纸砚也是有的,只是现在看来大多成了摆设——临帖写字大多是兴之所至, 或三五天一写,或十天半月一写,对书画,现在大多只是看看,过过眼瘾而已。 北墙一溜儿打着柜子,放电视亦可,音箱亦可,碟片亦可,只是现在除了一 堆碟片,大多仍是杂志及其它杂书。 书房门向南,正对所谓的“空中花园”——这是房产商的说法,其实是个大 的观景平台,约六十平米,但一收拾,大概叫作空中花园也是不会错的:地面以 碎花岗岩拼铺而成,东边一角荷花池,一角为梅圃,荷花还没开,但荷叶长得实 在是好,密密层层的绿,或高或低,真不知道在这不着地面的空中,她们是哪来 的能量?梅花自然早开过了,只留着叶和一些圆圆的梅子,前阵子梅雨,滴滴搭 搭的雨声里,看看窗外的梅圃,黑而湿的干枝,不多的翠叶,忽然就想起“梅子 黄时雨”的词句,虽不免酸味,却贴切诗意。靠栏杆一溜儿也是花木:青松、牡 丹、玫瑰、仙人球、银杏、芦荟、幽兰等,各擅一时之胜。 还有一株老榕树盆景,在老房子时就有了,不知怎么就枯了,搬家时想扔掉, 因见枝干苍古有力,终不忍心,前阵子见梅圃里常青藤太密,便移了些藤蔓牵络 老榕上,不到一个月,果然浑然天成的好景色。 这些花木都不错,但于我来说其实还是可有可无的——因为最想的倒是竹子, 不必多,只三四竿即可,栽于窗下,叠瘦石一二,月上时,迎风弄影,婆娑作态, 躺卧一侧,看竹映墙上,一定是幅天然板桥竹石图——只可惜到现在这还只是个 想法,并未实现,竹子不好找是一方面,主要还是自己太懒散,懒得四处去找, 东坡居士称“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这话我是信的,后面的“无肉使人瘦, 无竹使人俗”,也对,不过自己本来就是一俗人,想雅大概难雅起来,如梁实秋 的“雅舍”是想也不会想的。——不过大俗也好,小俗也好,有了机会,这竹子 还是要栽的。 书斋以松、竹、梅、荷之类命名不失为便宜事,诗情画意,如冯友兰的“三 松堂”,黄永玉的“万荷堂”,清代扬州一盐商爱竹,干脆就名自家园林为“个 园”,全长竹子,到如今——这园子已成了全国四大名园之一、国家级文物,自 己自然没有那样的气势与学力,于是便翻翻唐诗辞典,试图在里面找些灵感,不 曾想这一翻却掉出一张纸来,有些旧了,展开细看,为之大乐:这是刚工作那阵 儿随手画的一张图:面墙一桌,靠窗拉一布帘,墙上看得出是原济(石涛)的 《淮扬洁秋图》,边上拉着小电灯,桌上撂着书,左侧墙上隔一木板,算是书架, 上面一排书。画下有字“床头小天地,自为大宇宙”——呵,口气真是不小!再 看右边竖写的一行字,却是“写三里桥容膝斋小景”,下面有注:“地仅容膝, 且外有喧声,亦有虫声、雀声,窗外清风时来,我自受清风明月之气而无喧杂之 心,心静自安,故名之为容膝,亦取东坡居士意也,入此地,我自为我,我自写 我心,我境,我情”——写到这里,就没了。 ——这是当时的写实。不知怎么想到“容膝”这两个字,还注上出处为东坡 居士,现在看来,“容膝”这两字应是出自陶潜的《归去来辞》,所谓“倚南窗 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东坡说过“容膝易安”的话吗?也许!自己实在是记 不清了,或者就是当时搞错了。 刚工作那阵儿单位分的是间二十多个平方的小宿舍,三人住,一个姓刘,一 个姓黄,都是上下层的钢丝床,下面睡人,上面放杂物,三个人处得都极好,一 起做饭、喝啤酒、打牌、听音乐,周末没事便一起去附近的高校找女生跳舞,刘 是成都科技大学毕业的,苦恋了三年的女友是重庆人,忍不住,终于有一天大老 远的从重庆跑过来,我和另一个都自觉地让开了几天,不久,他们终于分手了, 太远,根本就不可能在一起,或者有别的原因,刘有一晚喝很多的酒,打碎了几 个啤酒瓶,最后竟至赤身跑到室外,对晕乎乎的一轮圆月大叫,那样一种无法说 出的苦痛,让几个人揪心极了,好歹把他拉回屋内,满脸竟都是泪水,现在想来 仍让人几欲滴泪——刘后来和一个贤慧的女医生成了家,而那时我已跑到遥远的 北国了。 那阵儿,什么都不干时,自己便躲在床头这片小小的天地里,看书写字,自 得其乐。那地方称为“容膝”是一点也不会错的,你说床头的一块地儿能有多大, 一米不到,外面拉个帘子,里面放张小小的书桌后,剩下的地方两尺左右,勉强 放张小凳子,坐在里面,身子都要扭呀扭的,可这样的地方我似乎还算满意—— 墙上挂着石涛的那幅《淮扬洁秋图》可作证明,这张随手写出的小画也是证明。 石涛的画是学校的老师送的,印刷品,老师是个名气不大不小的书画家,临毕业 时写了几幅字画赠我,又赠了一些他收藏的名家书画印刷品,自己最喜欢的倒是 石涛的这幅画,便挂在这所谓的“容膝斋”,常看常新,这幅画写的是维扬秋景, 大片的河水,成之字形,渐远渐淡,近处则风吹芦草,房屋依稀,宛若真景,那 么大的一片水面只一小舟,且是一笔画出,浓淡有致,一渔夫弓身其上,整个画 面清冷孤寂,却又不失温情。画上方占画幅四分之一的地方全是字,石涛以篆体 自书?quot;淮扬洁秋图“,后有七言怀古长诗,款署:”大涤子极“,钤有” 痴绝“、”零丁老人“、”这幅画给我的影响应当是巨大的,无论文字,还是意 境,也许还有思想,都是如此,只是后来搬家,这幅画竟不知所终——好在只是 印刷品,也就罢了。 一直想给这幅画找个出处,后来有一次到邗江廖家沟一带,苍茫的水色,远 处泊一渔舟,竟全是原济画图一般,当时不由为之一怔,痴了半晌。 想念那幅画,想念那个仅可容膝的所谓“容膝斋”。 这样一想,若真给书斋命名,其实不妨仍称作“容膝”,毕竟,这是自己给 书房取的第一个名字,而自己此后的所有精神血脉,与那时床头小小的“容膝斋” 都应是相通的,也与那幅〈淮扬洁秋图〉是相通的。 也罢,要么就没名字,若有名字,就叫“容膝斋”或“容膝书屋”吧。 写下这段文字,在网上闲逛,偶然在文艺网古画录中竟发现了名《容膝斋图》 的古画,一时深怪自己孤陋寡闻,点开一看,大喜:原来是元代的倪云林所作, “折带皴”画出的远山,中间是水,近处岩石间或直或曲长着三五老树,枝干枯 劲,下设茅屋,极低矮,上端题字,整幅画一如倪云林既往风格,简约、平淡、 天真,让人神往——大概这就是倪云林心中的容膝斋吧。 倪云林称:“仆之所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后来 的汪老头儿曾祺书画自娱时和他说的简直就是一样。 其实自己知道,乱七八糟地写下这些东西,所谓的书室取名也不过是一时兴 起,本一俗人,书室自当无名,不过无事乱翻书,乱想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