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诺 那时候他还很年轻,整日以诗歌为伍,自信对语言有超乎常人的理解力,当他 接到那封信回信的时候,这个信念起了动摇,在那篇满是委婉逃避言语的信里,有 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我不知道你是否会注重一句话的承诺与否。 他为这句话陷入了语言的迷宫,失望、忧郁、痛苦,把家里的好饭菜吃成了蜡 烛的味道。他想了一个月,他给那些字面上的拒绝打垮了。 直到多年以后,他重读了那封信,才看得出这句文字,是那一丛塑料的荆棘中 间,唯一真实招摇着的小花,那小花开在一个女孩初恋的羞怯里,宛如万千人群中 的一只小手,纤细地生动地向他挥动,然而时间改变了一切。但在那个时候还没有, 他在失望里珍藏了一点希望,每日到女孩工作的地方附近吃早点,他希望能见到她, 到了那一个月的最后一天,他如期地见到了她,那个瘦女孩似乎更瘦了,一脸倦 倦的病容,那个时候他竟然会佯装出冷漠地问一句:你病了么?要珍惜身体呀。一 副大官僚对小职员的关心模样。他说完就懊悔了,但他说不出别的,好象有一个大 人物在左右他,指挥他在语言和行动上频频出不错,那个大人物叫命运,庄严神秘 又力大无比,安排着许多人的失败与成功。 他又去看他,鼓足了勇气甚至用跟自己打赌的方法,那是夏天的中午,阳光灼 热,她的窗前摇晃着梧桐树宽大的叶片,蝉在唱它永不变调的歌,风也趁势吹来一 阵晒热的树叶微苦的气息。女孩坐在床上,低头织一件浅色的毛衣,她的眼神飘移, 恍惚,她的手在忽紧忽慢地动着。她低垂的浅眉,腮上浅蓄的绯红,她的缓慢而温 和的语势,别有一种情致。这整个的风景打动他,摇撼他,让他感觉自己在一部抒 情的故事片中,尽管开着风扇,尽管那个机械摇出来的风只吹给他一个人,还是没 让他感觉出凉意。他心里早已准备好的,精心修饰过的文绉绉的句子,这时候全给 心里的慌乱冲散,拼合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而无意中说出的,全不合时宜,象一个戏迷在摇滚乐集会上大谈保护京剧国粹 的必要,总之那是一场完全给命运大爷左右着的谈话,旧的绳结未解,又添了新的 疑团。 后来一切在慢慢消失,自尊或别的什么理由让他骄傲地沉默。内心里却热烈地 痛苦,这时候他痛恨女孩没给他一句承诺,没有承诺象没有希望,尽管这一次相识 他预备了很长时间。在更早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在课堂上转过脸时脸上盈满 天真的笑。那笑让他迷恋了多年,这一次恋爱过了多年他快忘记了,可是每一次想 起来,就好象冰箱里贮久了的水果,在触手的一刹那有冷得不能忍受的刺痛。 这一辈子他遭遇了很多事,他磕磕绊绊,直到退休也也没做成了一个成功的商 人,他给许多人骗过,商业上的对手,同事,上司,以致是亲人朋友。他跟人打交 道总要人的承诺,有了承诺就好象有了保障,可是,只有奸商、政客才擅长作承诺, 擅长写了合约再撕毁协约。所以这一生,他算是失败了。 50年后的一天,他坐在公园里闭目养神,在他连椅的另一端有一个白发苍苍的 老妪。当他睁开眼时,他们彼此认出了对方,惊讶、叹息、感慨,他们居然回忆起 年轻时的那一幕,他把向她说过的话背诵出来了,他说:那时候,既然你有点儿爱 我,为什么不给我一句承诺? 过去的女孩现在的老妪指指天,指指地,缓声说:你享受了一辈子的阳光,你 呼吸了一辈子的空气给过你什么承诺么? 老头说:它们没有嘴,怎么承诺? 老妪说:对了,所以有嘴的人说出的承诺才不一定可信呀。 角落里一对小男女在呢喃:我永远永远 爱你真的......老妪指着他们 低声对老头说:你能相信么?这个女孩昨天还对另一个男孩说同样的话呢!?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