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遥远的地方 作者:黄中泉 我慢慢地跌入一个深渊,万劫不复。所有在场的人们都微微闭上他们闪亮的 眼睛,当作这件事并未发生。他们用这种沉默的方式表达了他们丰富的感情和对 我的故事的怜悯。 这个故事的由来并不复杂,像所有的爱情故事一样,这里的故事中也会有一 个女主角。她就是马丫。 准确地说,马丫就是我的老婆。一个骄艳性感的三十岁女人。我们不在同一 个公司里上班。事实上,我压根儿没工作,天天呆在家里。她说我这样的男人才 懂得生活的乐趣,起码会善待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脸上挂着一丝冷笑。我 这时候心里真是痛苦,要是以前,我说不定还会感到绝望。 其实她不理解我。当然,也无法理解。因为我们分居已经差不多三年了,在 这件事上我很庆幸我们当年没有弄出个孩子来。我是个老实沉默的人,除了女人, 唯一还喜好的就是看书。我的女人说是马丫,而我的书几乎满世界都是,我的世 界就是当年单位里分给我们两口子的一套两室一厅。女人两年前离我而去了,书 还在。在这个问题上,我比较理智地分析了一下:女人是活的,书是死的,女人 是活的,她就可以离开,书是死的,即使想离开也不行。而我曾经在两者之间投 注的感情几乎均衡,即使有点偏差,也是倒向了那个女人呀,然而女人走了?这 又说明什么呢? 可能是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思想。呵呵,思想是什么呢?我讲不清,我只 知道思想的结果就是一个女人离开了,我所有的书还在。按照规矩来讲,我是要 痛恨思想了,对不?然而,我是一个比较喜欢思想的人。或者说,马丫的离开, 即使是因为思想作祟,但马丫的离开又未尝不是件好事,又或者她的离开似乎并 不给我带来什么痛苦。当然,这两种说法,都是他妈的残酷,对我或对她。 我的生活是这样的。我从上午11点半起来,然后洗涮完就去楼下麻婆快餐店 吃顿早餐或中餐,吃完后习惯性地走环线往南,在瀟湘南路往西拐,那儿有个大 学城,我的每一个下午几乎都在那儿过。在那儿我有很多的朋友,他们都是年纪 轻轻的大学生,像我当年一样,虽然我比他们也大不了多少,但我三十岁那种感 觉呀,简直他妈的就是老大爷。他们是我的朋友,并且这个朋友圈子越来越大, 从外语系到中文系到法律系到化工系到教育系到计算机系等等。圈子里的人越来 越多,他们是可爱的。我通常去找他们中的几个或其中的一个,也不能说找,一 般是随便走了过去,过去后聊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然后就一起去北门口的那家 北方面食店吃刀削面或者水饺。我付钱。 关于这所大学城和大学城里的朋友们以及我们的故事,我想我会有专门的文 章来写的,这里先且提笔放过。 吃完晚餐后,大家各自散了。或者还有一两个没事就陪我逛旧书店。这里可 以告诉大家,这两个人通常是李佳佳和吴晓娟,或者是她们中的一个。我拍着胸 脯保证我从未带她们回过家。我的家是我和一个叫做马丫的女人的,这一点我始 终谨记。 逛完旧书店,我就回家。一个人继续往东往北,从未忘记在楼下的二姑娘那 里拿两包“白沙”,进屋后通常是九点钟。 生活通常是平淡而缺乏新意的,平淡而缺乏新意就是无趣,无趣就是没味。 我不是一个没味的人,或者说我是一个不能生活在没味的世界里的人。 一个不能在没味的世界里生活的人,在这个没味的世界里活了下来,这至少 可以说明两点:一、生活委屈于他;二、生活委屈了他。关于后一点其实也不在 考虑范围之内,因为那就是没味。而做到生活委屈于他,其实也挺简单。 别那么严肃!呵呵!其实用一点脑子换下说法就行了,对不?要自己调剂自 己的生活。我先前说过,除了女人,我唯一喜好的就是看书,回到家后我就看看 从旧书店里翻回来的书。大约两个小时后,我会打开电脑开始写作。通常写到早 上五点钟,然后把写好的一部分作品保存好,另一部他发出去。做完这些事后, 我就去自己的网站、文集和论坛,编辑文章或留言。所有这些事做完后,我就泡 一杯牛奶,然后去泡澡。泡澡的时候通常只有水声或者水声都没有。有时候我会 想起马丫,想起我们一起泡在浴缸里的那些日子。 有资料证明绝大多数已婚男人在手淫的时候,手淫的对象不是自己的老婆, 而我是的。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对她的离开我是无所谓的,是坦然的, 难道这种无所谓也灌注着爱,并且还可以为这种爱加个程度副词――“深深地”? 洗完澡后,就喝了那杯牛奶,然后睡觉。 这种日子过了已经三年了,这三年里我过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支撑我生活 的是从全国各地汇入我银行帐号里的稿费,还有一种莫然其妙的东西,我暂且把 它叫做想法或者感情。 李佳佳是洞庭渔米之乡的一位出色的姑娘,师大经管系的。认识她的时候, 她大二,圆圆的脸蛋儿,很可爱。她寒暑假从不回家,总是在外面兼职着各种各 样工作。按她的话说,不为钱,就为生活!她濒繁地炒自己老板的鱿鱼,好像小 时候玩游戏一样。后来我想不管她是否在玩游戏,至少她坚持随性而为,一个二 十岁的丫头能这样就不错。她住在师大九舍,在岳麓山的山腰,那宿舍很老旧, 前面有棵桂花树,每逢八月九月,那儿一片都是香的。我认识马丫就是在那棵桂 花树下。同样的,认识李佳佳也是。马丫后来成了我的老婆,李佳佳很不幸成了 马丫的影子。 我一直以为这样子对李佳佳不公平,并且在某一次谈话中跟她径直讲了这事。 我还记得那晚上她听我讲完后,只眨了眨大眼睛,然后笑着说并不介意,她还说 喜欢我。我不太善于跟女孩子讲话,特别是跟她讲话时,我完全不像个经历风雨 已经三十岁的男人,而像当年不好意思地拉着马丫的手的那个男孩。 李佳佳说她就是喜欢我,她说不论我把她当什么。她还说不保证以后还会这 样子,但至少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们坐在黑森林啤酒屋靠门边的一个角落 里,一人面前摆一大杯冰啤,她很平静,像在跟我讲故事一样。灯光很暗,我至 今还记得的就是她那一闪一闪的大眼睛。那晚上后来是怎么回事,我已经记不得。 后来她照样有空就陪我逛旧书店,她喜欢拉着我的手叽哩呱啦地说话,我通 常不说话,只是笑笑。 去年冬天的某一个晚上,她带一个男孩给我看,说是她男朋友。他是计算机 系的,挺老实的孩子,我满意地和他握手。然后,那天晚上和那男孩子喝了很多 酒,整个过程中,那孩子一直叫我黄老师,还记得他拍着胸脯跟我说他一定会好 好对佳佳时的模样。呵呵,太可爱了! 李佳佳今年夏天毕业了。毕业那天,我去了,看见他们小两口子幸福的样子, 心里很高兴。我摸着她的头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哇哇大哭,趴 在我肩上,像个孩子一样。他们俩飞去了南方的一座海滨城市,如今两口子过得 很幸福。 吴晓娟在那个童话里过着比常人都幸福的日子。她所在的地方是那么的遥不 可及,而我的记忆就在昨天。天堂里车来车往…… 前年深秋的某一天晚上,我照样去了师大,在堕落街二十一号和马鸣喝酒。 马鸣是湖大土木系大三的学生,特机灵,善弹一手好吉它。认识他是在溁湾镇的 通程文化广场,那天我去通程广场下面的“新一佳”地下超市买小柯的《日子》, 出来的时候,隐约听见有弹唱声,遁声过去,一个长发扎成小辨子的高个男孩在 广场上抱着吉它唱歌。唱的就是小柯的《日子》。 堕落街二十一号我常来。准确说,这儿就是我的老巢。我的初恋就发生在这 儿,我打的第一场架也在这儿,我第一次将一个女人压在身下还是在这儿。老板 叫十一姐,师大艺术系九三届学生。我和她很熟。 自从那次在广场上看见马鸣将一张百元大钞砸向那个丢给他的啤酒肚男人之 后,我常带着马鸣上堕落街二十一号。他有时候带吉它过来,有时候不带,带吉 它过来就表示他今晚上会唱歌。 那天晚上他没有带吉它,却带了一个女孩,女孩长得清秀悦目,头发却剪得 长长短短。她就是吴晓娟。吴晓娟那阵子刚从北京转学过来,恰好转到马鸣的班 上,两人很快成为朋友。后来才知道吴晓娟是在北京搞地下乐队,被学校送回长 沙的。她家就住在湖大,她老爸是湖大土木系副主任,博士生导师。 那天晚上我们聊得不多,我不爱说话,马鸣和吴晓娟在聊着那阵子南方很火 的王磊。那次见面印象最深的就是马鸣跟她介绍我这位就是学长时,吴晓娟看着 我足有十秒钟才眨了一下眼睛。说实在的,当时除了这双眼睛,我对其它东西都 没留意,更未想过会和她成为朋友。 晚上回家时,我在楼下二姑娘的店子里拿了包烟,正准备离去,二姑娘叫住 我告诉我今天马丫回来过。我进屋一看,还是那样子,什么也没有动,甚至昨晚 上吃剩下的泡面还在写字台上。我没有再想什么,打开了电脑。 第二天是吴晓娟的电话把我吵醒的,当时是下午三点钟。她说晚上请我吃饭, 在湖大“新大新”酒家。 十年前我在师大组建了“处女膜”乐队,当时乐队四个人,三个女孩,加上 我。若干场演出后,乐队在南方高校界获得了最大的声誉,也就是在那个时候, 乐队因为一些情感的纠葛,四分五裂。我坦白,我就是那场感情纠葛的男主角。 三个女孩,一个去了海南一个去了新疆,还有一个去了南岳,进了尼姑庵。我则 心力憔悴,大四第一学期申请退了学。 那些花儿再也没有见过,死去了,烟消云散了,不能怒放了,再也不会回来 了。 吴晓娟给我摆了个鸿门宴。原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慢慢死去,却不想自己多 年以来坚强外表掩盖下的伤痛在这个小丫头面前暴露无遗了。那天晚上,吴晓娟 丝毫不顾我的感受,把那个故事讲完,并且她还给我讲了那三个女孩(如今已成 了女人了)的情况。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不停地喝酒,直到不省人事。那天晚上, 我没有回家,醒来的时候感到浑身酥软疼痛。吴晓娟睡在我旁边,她已经醒了, 正冷冷地看着我。我突然发现自己一丝不挂。 坦白啊,坦白。 这个晚上的事,我和吴晓娟后来都没有再提过。再后来她和李佳佳也成了朋 友,两人常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我内心的那份恐惧和不安,也渐渐消逝了。 马丫仍旧没任何消息,几年了,一个电话也没有,我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地 想念她。从那天二姑娘告诉我马丫回来过后,我每天晚上又多了一份事,那就是 写日记。在网上编完那些碎稿完成那些朋友的约稿后,我会进入“我看看”文学 网写日记。我在那里有一个日记本,叫做“在那遥远的地方”,专门为马丫申请 的。 我始终有一种感觉,马丫也在像我一样,在保持着这么一种浓重、深彻的情 感。她无处不在。在我生命、生活里的每一个角落。 同一个城市,她在河东,我在河西,连接这条河的桥叫做湘江一桥。车来车 往,我们却从没有遇见过,也没有一个电话,甚至彼此的朋友都从不谈及对方。 有时候我会想象着我们坐在两辆逆行的车上交错而过的情景。我想毕竟交错 过,那回眸之间的眼神,告诉我的是什么呢?几年过去了,我仍旧不懂,于是, 我仍在等待。 吴晓娟死去的消息像一颗炸雷把我震晕了。那天上午我刚起床,马鸣像一头 疯牛一样,冲了进来,学长,晓娟死了。说完他抱着头坐在沙发上嚎啕大哭。 她是沉湖而亡的。我去参加了她的葬礼。她的父亲是一位和善面慈的老头, 他拉我到一边说了几句话。大意是问我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说不知道。他 递给我一个大信封说,娟娟留给你的。我接下,牛皮信封上赫然写着:学长黄先 生亲启。 晚上我留在吴教授家里吃晚餐,吴夫人没有出来吃饭,在房间里低低啜泣。 我们也没有吃,只喝了两口酒。 待保姆走后,我拿出大信封,慢慢划开封边。 里面全是诗稿!两百多页。 一张薄纸上写着几行很短的字:生命是一种死亡的迹象,唯有真诚才能生活, 爱是一种毁灭的手段,唯有真诚才能拥有。拥有就是毁灭,生活就是死亡。 我傻傻地将这张薄纸递给吴教授。两个男人沉默着,像傻B 一样。我随手摸 出一根烟点上,又递给吴教授一根,他随手接过,我给他点上,他猛吸一口,呛 得老泪纵横。 老头从未吸过烟。 吴晓娟的死绝对不是这几行字所能解释清楚的。我抱着她留下的二百多页诗 稿,从吴家走了出来,连着打了几个冷颤。 屋子里空荡荡的,我在灯下将晓娟的诗稿一篇篇展开…… 马丫曾经跟我讲过一句话,她说只有我这样的男人,才懂得生活的乐趣,起 码会善待自己。 这个晚上,屋子里突然变得像死一般寂静。我翻开一页页诗稿,越陷越深。 电话骤然响起,我抓起听筒,是那个我等了几年的声音――马丫。 “我们离婚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