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活着么 作者:黄中泉 我叫贺立群,生于1979年8 月20日,死于2002年9 月20日,死因不明。 我从来就没有想过我会死去,也没有想过我会写一篇文章来讲自己的故事, 但人活着一辈子总有很多事是预料不到的,就譬如我从没料到我会不明不白的死 去一样。 这个故事注定是作回忆录来写,但我的人生似乎还未进入能够回忆的年龄, 不是吗?二十几岁人的故事,有什么好讲的。 必须承认,我是个特别讨人厌的孩子。这一方面缘于我长得太优秀,另一方 面缘于我没有父亲。长得太优秀,在农村里总不会是件好事,农村的老百姓比谁 都虚伪,他们爱你,其实是忌恨你,看你长得胜过他的儿子、女儿,就恨自己为 什么生不出这么好的东西,然后,进而会恨你长得标志,甚至还会恨起你的父母 亲。我就是在这种虚伪的阴影下成长起来的。如今我的左脸和右脸不是很对称是 什么原因,你们知道不?就是被他们捏的。他们边捏我的脸边对我的母亲说,哦, 这孩子好可爱哟。其实他们的居心实在黑呀。 而我没有父亲,或者说,我从未见过父亲。母亲也从不跟我提及他,当然我 从不问。这方面表明我是个足够聪明的孩子,用老家的话说:就是懂事。 五岁以前的阳光岁月,我当然毫无印象,从小记事开始,我就是一个很孤独 的人。比如小学,我是学习成绩最好最受老师喜爱最得同学们拥护的,然而我孤 独。他们对我的喜爱一直缘于我的优秀,而并不是其它。甚至我想这么说,他们 所喜爱的是我的虚荣,并把我的虚荣当作了他们的虚荣。举个例子,我三年级期 中考试了考了第十名,老师马上把我骂了一顿,同学们也很快不跟我玩了。只有 我的母亲,在打了我一顿后抱着我哭,然后做了一顿很香很可口的饭菜,第二天 中午亲自送到学校给我吃。我还记得她站在教室门外等着我的样子,一件蓝外套, 一条青布裤,一双解放牌旧军鞋。下课了,同学们一轰而散,老师走得更快,早 就没影,而我不敢出去,坐在座位上。母亲在门口探了探,然后笑着叫我,跟着 就提着红色的饭盒进来了。十几年过去了,我对那件事记忆犹新。期末考试,我 又重新拿了第一名,老师马上表扬了我,并带我去大操坪主席台领了奖。而同学 们则重新回到我身边。现在想起来,这些人真的很有味。 我死于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那天晚上我在工地上加班,歇工后往住处赶, 在巷子口被杀。当时我根本没有任何的感觉,只是当时一阵钻心的痛,然后就是 眼前一黑,死就是这么回事。 这让我想起小学六年级念完的那个暑假和狗子去村北钓鱼的那些事。我总是 钓不上鱼,而狗子总能钓上半斤大的鲤鱼。我们通常带着锅子去,有时候还叫上 草妹。草妹是狗子的老婆,村里的小孩都知道,所以即使是三个很好的朋友在一 起,我还是孤独的。我们钓到鱼后,就跑到小河的码头上,抽出随身带着的小刀 (拿刀的是狗子)。把鱼给剖了。我清晰地记得狗子是拿刀锋从鱼的鳃部划开, 然后狠狠地把鱼头割下来。这时候,鱼还会动,草妹在一旁嘻嘻地笑,捡起鱼头 往河里扔。我通常在旁边看。狗子把鱼杀死后,我们俩就去骑牛,草妹就洗鱼, 架锅子煮鱼吃。现在想起来,那些不放盐,不放任何佐料的鱼汤,怎么会那么有 味儿呢? 哦,说远了。 我说这个故事的意思是相探讨一下鱼在被杀,也就是被狗子用刀片割头的那 个时候,会不会也有一阵剧痛,也会有一阵黑?这个问题其实我以前上生物深的 时候就和老师讨论过了,他说,会有的。 那么,我的疼痛和眼前一黑,应该也属正常吧。 我被杀死以后没有像被砍头的鱼那样,还能动弹两下子。我的血流成了河, 然后汇入了江到最后流进了大海,就什么也没有了,我想。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的身体正在移动,然后听到有两个声音。 “放到建筑工地的水泥坑里吧,水泥一掩就没事了。”“嗯。”是两个男孩 子的声音,估计不过十七八岁,但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甚至想不起来他们为什么要 杀了我他们又是谁。 我就这样长眠于地下了。 我小学念完后的那个暑假几乎天天就和狗子,草妹在一起玩。狗子在念五年 级的时候差点被开除了,原因是他散布遥言,对女教师耍流氓,这件事最后不是 狗子和狗子他娘去求情才得救,而是关于狗子耍流氓这件事影响越来越大,波及 几个乡镇的中小学,后来县里来了领导,把校长训了一顿,说,一点常识也没有, 狗子十三岁耍流氓,你才是个造谣的。也不询问什么就开着车到狗子家通知狗子 第二天去上课,并表扬狗子是个好学生。狗子家哪里来过这么稀贵的客,他娘不 知所措,满场子捉鸡要留领导吃饭,鸡还没抓到,领导带着慈祥的笑容已经开着 车一遛烟走了。 这件事在我和狗子心目中留下了极好的印象,那个领导简直一时间就成了我 们的偶像。 六年级念完了,就要升初中,我和狗子都很激动。忘了说,那些日子,除了 钓鱼,我和狗子就是谈理想。这你肯定不相信,不过我和狗子还真的认真地谈论 了几次。 第一次是在钓到一条金黄的鲤鱼的那个下午,我和狗子坐在河坝上,狗子突 然问我理想是什么。我一时说不出话来,理想么,我从没想过耶。狗子见我支吾 不出来,捡起一块石子往河里扔,说,我的理想就是要娶草妹做老婆!然后就冲 我傻傻地笑。我没有草妹,也没有花妹之类的,所以我没有理想。 第二次是我们一起去河里摸鱼的那个下午。草妹在岸上提鱼篓子,捡我和狗 子扔上岸的鱼。狗子又很突然地问我我的理想是什么。我说,我不像你一样,有 草妹做老婆所以没有理想。狗子嘿嘿一笑,往水里一钻抓上了条小鲫鱼往岸上朝 草妹一扔,然后凑到我跟前说,呵呵,我的理想是当个老师,像王老师一样。 王老师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同学们都喜欢她。我心里想,是呀,当个老师也 好,王老师就蛮好的。然后我跟狗子说,那我的理想也是当个老师,像王老师一 样,好不?狗子拉着我上岸往地上一坐,说,好,我们一起当老师。 第三次是我们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狗子兴高采烈地跑到我家,大谈特谈 我们念的那所初中。他舅舅是那里的一个老师,他去过几次。讲着讲着狗子问我 还记得上回的那个“领导”不,开车去他家的那位?我说怎么不记得呢?狗子说, 其实我的理想就是要像那个“领导”一样,开着车子,呵呵,多风光! 理想是什么呢,其实我现在还不明白,但至少我知道了狗子的理想在不停地 变呀变的。 在被埋在这个建筑工地之前,我的想法就是攒很多钱回去给妈妈治病。而现 在,我真的没有理想了,我的理想连同我的身体被埋葬了。 不知道他们怎么弄的,把一车水泥浆往我身上一浇,我就被封住了。说不了 话,不能思想,如今这种日子过去了几个月。这几月里,我周围的水泥已经完全 把我凝结了,这个时候,我才真体会到了,不自由的悲哀和痛苦呀。 我的工作简单而无趣,就是每天拖电缆线在工地上走来走去。给这个城市布 电话线。我的公司是一个强弱电安装公司。对了,我也去布过高压线。从一个山 头到另一个山头,几个人拉着笨重的钢缆线穿过丛林,架线。 同事都是三十几岁的大男子汉,我跟他们几乎没什么话讲。我一直觉得我不 应该和他们在一块吃饭,做事,睡工棚。因为我跟他们不是一路的。但生活往往 就是这样子,我除了在做不好事被他们嘲笑讥讽时咬咬牙齿以示抵抗之外,还能 做些什么呢。嗯,唯一还能做的就是在散工后,我一个人躲在工棚的角落里看书, 而他们在旁边睡觉、打牌或花二十块钱去找一个老妓女回来做爱,他们不叫做爱, 叫做干,干活的干。 我根本不能理解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在这方面我和狗子倒是有些相似之处。 不同的是狗子和草妹跪在地上欣赏对方身体的时候,可能还不知道性是什么玩意 儿,而我在工棚里边看书偶尔也看旁边的男女做爱时,已经知道了性和性爱。 我是从书上看到的。《查特莱夫人的情人》。 虽然我知道性和性爱,但我没有做过。我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说真的。因 为每次同事带一个妓女回来,他们就躺在工棚的架板上趴光衣服旁若无人地干。 女人通常会哇哇大叫啮牙咧嘴。我知道那可能是因为她的背上正被几颗石子或者 几根细碎铁丝垫着。而男的通常气喘如牛黑汗直流。这个完全可以理解:一方面, 在不正确的姿势下做功,无疑要耗费更多的力气,这个从物理学的角度可以解释 清楚,我初中二年级就学过了;另一方面,他们通常刚从工地上下来就把女人带 了回来,根本没有洗澡,出点黑汗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儿。倒是不哇哇大叫不出黑 汗,就会出问题。关于这个道理,我以前听人讲过:一是、他们的神志有问题, 二是、逻辑学出了问题。他们的神志清楚,逻辑学更加没有问题,所以要哇哇大 叫要出黑汗。当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做爱也就是他们说的干,女人得到一种快 感就会叫。他们通常在干完后,男人从衣箱子里摸出二十元钱扔给女人然后一句 话也不说就去洗澡,这时候那女人捡起地上的衣服套上把钱往袋子里一插,就一 摇一扭地走了。 我无法理解他们这种做法,甚至感到无法适从,虽然我不是当事人,但我还 是觉得难受。 爱,如果是这种做法,真糟蹋了。 狗子在初中的表现更加突出了,很快就当上了班长,而我变得沉默了起来, 只是学习成绩特好。记忆中,初中生活除了每天上学上课放学回家趴在饭桌上写 作业,简直就什么也没有了。狗子还是常来找我玩,但我已经没什么兴致跟他玩 了。 我念初中的第一学期,母亲疯了。 我一直不愿意说自己的母亲疯了,因为在我看来,她没有疯,她只是突然变 得出奇的宁静。她完全能够很正常地做事情,只是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常常对 着别人莫名其妙地笑。 有关我的母亲和母亲的秘密,已然成了秘密,我无法从她的笑容里读到任何 一种东西。 父亲呢?他在哪里呢?还活着呢或者已经死去,我不知道。在我被水泥凝封 的这若干些日子里,我没有怀念任何人,除了母亲的那脸莫名其妙的笑容。 初中毕业,我考上了市重点,但我没有去念,狗子跑过来拉我去,并搬出我 们先前说好的一起去追求梦想的话来劝我。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拿了支笔,冷冷 地在纸上写了两个字:活着! 我觉得那时候自己简直就是一只自以为是自命不凡自鸣得意狂妄自大妄大自 尊的猪。我懂什么是活着,在我十五岁那年。 据说狗子已经大学毕业了,他分配在省委宣传部做个干事,又据说再过两年 他肯定得升。他女朋友的老爸是宣传部副部长。 遥言! 狗子高中毕业考上一所师范大学,在村子里还摆了几桌酒。我没去,那个时 候我正跟着一个建筑包头打工,过着睡工地喝自来水的日子。 祝福你,我亲爱的兄弟!听到狗子考上大学的消息的那个晚上,我躺在一块 水泥板上,望着满天的星斗,默默地为他祝福。 草妹在十九岁那年被一个邻村的大汉接走了。那一天,她死活不肯走,甚至 用了喝药、撞墙、割腕等手段,但都无济于事。最后是怀揣着把剪刀被迎接到了 那个汉子家。如今她已经是一个女儿一个男孩的母亲。这是我二十一岁生日时, 狗子从学校给我写信顺便告诉我的。 狗子当初的理想除了没有讨成草妹做老婆外,都要实现了,而我的理想呢? 没有。 在我临出门前,母亲一直大笑,甚至前天晚上她还为我折好了衣服,整理好 了包裹。这让我总疑心母亲的笑,只是在掩饰着什么,而她的内心一定深藏着什 么秘密。 每次过年回家,我都试图从母亲的笑容中得到些什么,然而,什么也没有。 我从母亲的笑容里走出来走进,却始终没有找到扇门,可以进入她的心房里。于 是,我想,可能她那间房早已经不在了,或者已经被人占了。产生这样的想法, 是去年的年底。 我的头颅一直没有坏掉,水泥在凝固的过程中吸干了我身上的水份并对我的 身体进行了封存。 只是今年,我再也回不去了,看不见我的母亲看不见莫名其妙的笑容。她还 活着么? 2002年12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