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也许,促使钟离瑨尽速定夺的并不是卞老。 邢柟在请求卞老说情未果之后,径自向父母表明,不娶刘家姑娘,非要娶王映 淮,并声称若是父母不允,便要脱离邢家远走高飞。父母大怒,又怕事情闹大,族 长得知,不可收拾,当即将邢柟锁入房中,邢柟吵闹不止,父母又着人急急赶到祠 堂,来找邢梁从中劝解。 事情虽则秘而不宣,但钟离瑨两日未见邢柟,又见邢柟院中小厮匆匆来找邢梁, 约略猜出大概。邢柟行事一向冲动,少有考虑后果,若是王映淮得知此事,尽管她 本是一意拒绝,但在人言可畏的宗族大院,也是无法坦然再住下去的。于是,他迅 速找到卞老商议,由卞老出面,以方便养伤诊治为由,请邢梁让王映淮搬至回春堂 居住。王映淮对此虽则惊讶,但并未过多追问情由。事实上,住在邢家大院中,人 多眼杂不说,照应得过于周全,也是莫大的人情,总觉得难以报偿,不如在小家小 院中,凡事亲力亲为,反而轻松惬意。她欣然顺从了邢梁的安排。 回春堂偏院。 卞老看着王映淮将碗中药汁饮尽,眼角扫到院外伫立的一人,已知是谁,笑盈 盈地转过身来唤道:“拙玉!进来吧!” 钟离瑨犹豫了一下,终于大方地走进院来。既已到院外,还有什么掩饰的必要 呢? 卞老道:“映淮住在回春堂,于‘我’确实方便不少!”当然,最主要的是, “某人”想来一见,实在方便太多。听出卞老的弦外之音,钟离瑨赧然一笑。 卞老收起药碗,对二人道:“厨下药膳还在火上,山妻怕要等得急了,你二人 且慢叙谈,老夫少陪了!” “卞老!”王映淮急忙出声唤住他。 卞老回头一笑,语含深意道:“拙玉人品,你尽可放心!” 不是这个!王映淮想要分辩,可是卞老已经笑吟吟地向院外走去了。只好回过 头来,面对钟离瑨。虽则以前也曾单独相处过,然而那时彼此心无芥蒂,自能坦然, 可是如今,她已明知邢柔柔心事,对钟离瑨在邢家被默许的未来身份而言,这种独 处显然是失宜的。她看向钟离瑨,他竟没有自动离去的意思,只好招呼道:“社长 请坐!” 钟离瑨坐下,“完颜宗陟已撤离东平。不知夫人是否得知?” “哦?我尚不知。”王映淮道,“想来,一则东平久攻不下,再留也是无益; 二则,据行程推算,完颜宗陟本部应已到燕山,他离开本部日久,也当回去了!如 此说来,我也可以回家了。” 她果然是归心似箭么?就没有丝毫留恋?钟离瑨问道:“夫人在东平仅住一月, 如此急于离开,莫非我等有何慢待失礼之处?” “社长误会了!”王映淮急忙辩白,“映淮此前在邢家叨扰日久,已觉无以为 报,如今又来烦扰卞老一家,更是心下不安,所以只求速去,一来可以安慰自心, 二来,也免得在此处…… 更添许多不便。“邢柟便是一例。这次匆匆搬离邢家大院,其中情形,其实也 是能够猜到几分的,尤其这几日来不见邢柟人影,更令她不得不向这方面去想。 钟离瑨了然一笑,“夫人不必忧虑!卞老诊断夫人体内有积年余毒,更有后背 内伤,须得悉心调理,若是急于回乡,这一月来的调理前功尽弃,岂不可惜?所以, 夫人尽管在回春堂住下,其他事宜,总有解决之法。你说可好?” 他言语挚诚,王映淮一时无法反驳,只好道:“如此,又要烦劳卞老及社长费 心了!”其实,家山何处,八年来她已想得麻木,早一日、晚一日,并无大碍,只 是住在此处,并不能清静度日,树欲静而风不止,既有邢柟的一厢热情,又有邢梁 与邢柔柔基于钟离瑨的心有防范,而这些,都是由于她在这里才产生的。 钟离瑨看出她的不安,直言问道:“夫人可是在为坚如之事烦恼?” 她讶然抬眼看他。 钟离瑨安慰道:“坚如亲事已定,邢家正在筹办,不论坚如如何,邢家乃是大 族,此事断无更改,夫人可放心了?” “哦!如此甚好!这么说来,六少就要成家了。”王映淮释然了一半,可是另 外一半,正在眼前的这个,却不知何时也要成家?可想而知,如果他要成家的话, 就是和邢柔柔。想到这一点,她有些寥落,说不清为什么寥落,也许是眼见他人成 双成对,心有感慨罢了。而她自己的丈夫,如今也不知到底在何方?就算他能够归 来,自己还想回他身边吗?可以肯定是不想的!以前进宫时不想,如今好不容易得 以摆脱妃嫔的身份,更是再也不想!纵使再多富贵,身为众多妾室之一,又有何幸 可言?根本不如一个民间村妇。而在这东平镇,她终于能以普通民妇身份住下,还 真多亏了这个钟离瑨! 钟离瑨见她神色,约略猜到几分,故意问道:“夫人还有新疑?” “哦,”王映淮掩饰地一笑,“算不得新疑。只是我一直疑惑,社长也是当婚 之年,何不也在此娶门亲事,成家立业?” “强敌未灭,何以家为?”钟离瑨答得理所当然,一直以来,他都是如此回绝 邢家诸人的明示暗示的。 “社长此言差矣!”王映淮笑道,“古往今来,也仅止于一个霍去病而已!难 道说,历代英雄豪杰,强敌未灭,都不该‘以家为’么?灭敌、成家二事,本可并 行不悖。且无小家,又何以成大家?一国一族之大,无不从小家而成,治国、齐家, 向来也是并而论之。确有某些古人,过于耽溺情色,以致破国败家。但若为此因噎 废食,我看则大可不必!难道社长也以为,破国败家,皆因女子之祸么?” 钟离瑨心悦诚服地听着她的“家为”之论,回应道:“瑨并不以为,破国败家 乃女子为祸。” “正是!”王映淮欣然道,“而且女子救国从军者,也不乏其人。便是这东平 巡社,也有女子部。邢七小姐文武双全,才貌俱佳,我看,社长若能与之成就佳偶, 实不失为相得益彰、夫唱妇随的美事!” 钟离瑨险些失笑出声,不得不佩服她,竟然能这样绕到邢柔柔身上去。他忍住 笑意说道:“王夫人果然灵慧过人,但显然为人作伐并不擅长!” 王映淮登时面红过耳。本想为邢柔柔推波助澜,没想到被钟离瑨奚落了一番。 见她尴尬,钟离瑨很快正色道:“夫人莫要误会,我对七小姐素来只有敬重之 意,并无任何其他。我若果真有心,断不致延宕至今。更何况如今,我心中已有其 他计较。” 其他计较?什么计较?王映淮很想问,但终究觉得于礼不合,没有出口。 钟离瑨却主动问她:“夫人不想问问,到底是何等计较吗?” 王映淮赶紧回道:“社长说笑了!你自计较,却与我无关!” 是吗?若果真觉得与她无关,也不必如此慌张吧。钟离瑨微微一笑,目不转睛 地盯紧她凝视,想看看她何时才肯露出破绽。 她骤然间觉得双颊火热起来,赶紧掩饰地仰首望天。 他也仰首向天上望去。 天上一轮圆月,点点星辰明灭,院中清风拂拂,有清新的草香弥漫。 两人一时间都沉默着。 良久,钟离瑨忽然轻声说道:“月朗星稀,应是多晴(情)天气!”一语双关。 多情?谁多情?反正不是她!那……会是他吗?王映淮心下暗惊,她没有听错 吧?会不会是她多心了?他……他可是在投石问路?但是……怎么会?不!还是不 要自作多情吧。于是,她轻轻回道:“风轻云淡,看来少雨(语)时节。”这种敏 感话题,还是少谈为妙。 少语?几乎不可察觉地微笑了一下,他转过头来,审视她。 匆匆避开他的视线,她目光飘向别处,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 们是不可能的! 如今,她的身份是如此尴尬!说是官家昭仪,又被金人所掳,其中过节,谁又 说得清?说了又有谁能信?就算她不是官家昭仪,那也是嫁过的妇人,他们不配! 他耳力很好,当然听见她的叹息,此时他确信,他们之间,是心意相通的,根 本不需要更多的语言!他也知道,她顾虑重重。然而现下对于他,那些都不足以成 为障碍——皇上自身难保,后妃才会为金人所掳,在他不能保住自己妃嫔的时刻, 他就已经不再是她们的丈夫!至于身在金营的细节,从她身上累累的伤痕,他已经 可知详细,烈性如她,宁可断臂自残,也不肯委身事贼,这是男儿也未必能守的节 操!他从未怀疑过她的贞烈!就算她曾为金人所辱,那也不能怨她,她毕竟是文弱 女子啊!她嫁过人,是的,这是他最大的遗憾,可是!那些都发生在他们相遇之前, 他便是想计较,又凭什么去计较?他计较不到啊。最重要的是,他们相遇以后,他 似乎这才认识了世间的女子,竟有如此不凡的类型,全然不同于他以往对良家女子 固有的印象——她们是端庄贤淑、温柔娇弱的,似乎全是一个模样。他也曾见闻过 刚烈坚贞的、知书达理的、美丽聪慧的女子,可是,集如许所有于一身的,却只得 遇她一人!他也不认为放弃了她,以后他还能碰得到!他不要去想她嫁过的事实, 正如卓文君之于司马相如,不也是千秋佳话吗?相识相知,是人生可遇而不可求的 缘分啊! 眼见她似乎坐立不安,他淡淡一笑,再一次含蓄地试探:“竹节通心无须雨。” 有些话,在心头想想容易,可真要说出来,确实有一定难度。 这一次,她的反应快了一些,叹息着对道:“黄梅渐晚何处晴?” 他逼视她,放弃跟她绕圈,再明确一步表白心意:“你一应过往,尽皆情有可 原,大可不必耿耿于怀。便如文姬归汉,何必执著于一些无谓小节!”蔡文姬也被 胡人所掳,还为匈奴王生儿育女,归汉之后,仍旧一样再嫁了,所谓名节之论,也 就是本朝以来,某些士人为其私欲膨胀而极力鼓吹的谬论而已。 她低声叹道:“人言可畏!映淮既熟知诗礼,便不能明知故犯。”《女则》、 《女诫》,那是宫中妃嫔们必修的读本! 她委实中毒太深!钟离瑨并不气馁,反激她道:“我还道与你一遇,是为英雄 相惜,原来你的胆识,不过尔尔!论道时慷慨激昂,关己时临阵而乱!可见你的勇 气,不过用来纸上谈兵而已!” “你!”她气结。 “难道不是吗?”他接着道,“就看你如今这般,已可定论,事事因循,畏首 畏尾!分明心中早有,偏要虚文矫饰,不敢面对!” 他在说什么?他以为她心中“早有”他了吗?他是在激她承认他!当下,她不 怒反笑了,问道:“哦?我心中早有什么?你知晓?” 她很镇定,这么快就反应过来,还把问题抛还给他!钟离瑨毫不掩饰眼中的激 赏,可是,两心相许的话,他也说不出口,于是笑道:“你我各自,心有灵犀,何 必明说?” “唉!”如此推来诿去,终究不能解决问题,她敛神正色道:“社长错爱,映 淮实不敢当!映淮沦落金营日久,早已名节有亏,不敢连累社长,以致白璧染瑕。 何况,社长高风亮节、光明磊落,适堪匹配之淑女自当名实有归,何必求诸映淮而 自误?” 钟离瑨摇头表示不赞同,“世间万事,难求十全。淑女易得,而美女不可得; 美女易得,而烈女不可得;烈女易得,而才女不可得。而诸美毕集于卿一身,试问 世间何人能不动心?我非圣人,本欲视而不见,奈何其心自动矣!既如此,坦然视 之,何须讳言?至于名节之论,有之固然最好,无之,瑨亦不能强求,毕竟国破城 摧、沦落金营,罪不在你!世间自有‘闻琴解珮神仙侣’,有缘相逢,实乃可遇而 不可求。”他言辞恳切,情真意笃。 王映淮默然良久,心潮起伏。再看向他,他挑眉相询,热切的黑眸中,满是诚 挚的期待。她扪心自问,对于他,她真的不曾动心吗?在那些深深的折服叹赏之后, 真的就没有一丝一毫倾慕的成分吗?若非要说没有,恐怕是自欺欺人!她怎能忘了, 当他用那双深眸若有所思地望向她的时候,她的心就那样不由自主地震动了!她动 心了!只是她一味地企图去强行掩盖! 时时提醒自己莫忘了身份!若真是不曾动摇,又何须时时提醒?她只能笑笑, 虚弱地推拒道:“‘闻琴解珮神仙侣’,可惜‘挽断罗衣留不住’啊!” 钟离瑨也笑笑,她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还是对他?于是反问道:“不言去,何 言留?未知生,焉知死?事事过虑,岂非杞人忧天?难道瑨之为人,尚不足以取信 于卿么?” 她张口,却无话可说。他能以如此年轻的资历,而居社长之位,除却骁勇善战、 攻而必克之外,若无机智谋略、雄辩滔滔,又何以服众? “映淮!”他轻声呼唤,深情而温柔。 她乍然抬眼,正对上他凝视的黑眸,一时间不知所措,只听他轻声说道:“瑨 本一介布衣,贫家子弟,只怕出身寒微,被人嫌弃。” “映淮同样出身寒微,谈不上嫌弃……啊!”蓦然自觉失言,轻声惊呼。 而钟离瑨终于轻笑开来。 * * * “拙玉,过来!”邢梁在都社房前,向正欲出门的钟离瑨招手。 钟离瑨随他走进房中,“副都社有何事吩咐?” 邢梁却不急于吩咐,反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钟离瑨容光焕发的脸,问道:“我 看你春风满面,可是有什么得意之事?” 钟离瑨淡淡笑道:“我何日不是春风得意?元直兄如何今日方有此问?”心下 其实暗暗一惊,这几日来确实与以往不同,因为有了王映淮啊,虽则她还是从不肯 松口说一句“有心”的话,但是她的态度,已经等同于默许了。不过,他脸上有那 么明显吗?他很快便收整心绪,又是一派从容淡定。 邢梁也笑道:“倒也确实如此,世间能如你这般心无挂碍的,也是罕见。”心 中却暗自猜度,有什么喜事会使得稳重沉着的人也得意忘形呢?难道是……他情有 所归了吗?不可能是七妹,方才才见过她,那难道是王映淮?一想到那个王映淮, 邢梁就满心不舒服,这个女人,美得过分,又聪明得过分,害得六弟至今还被锁在 房内。他只想早日将她送走了事,可卞老说她身体不利远行,将她带到回春堂继续 医治去了。不对!难道说,主张让她搬去回春堂的,正是钟离瑨?对照钟离瑨的神 情,尽管他仍是一贯的从容,但他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这个王映淮,看来是再也 不能留在东平了,只宜速速将她送走!只要她不在这里,时日久了,对她的一时痴 迷自然就烟消云散了,男人嘛,美色当前,动动心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不是沉迷 耽溺,一切都无伤大雅。只是要送走她,首先要让钟离瑨没有阻挠的机会才行。 钟离瑨问道:“日前同元直兄议过的火器制造事宜,不知进行得如何?”钟离 瑨守磁州时曾留心过火球的制造,因此对火球制造事宜较有经验。东平巡社地突是 重要的防御工事,严防入侵必然是考虑的重点。 “哦,正为此事找你相商。”邢梁道,“一应采办,我已吩咐下去。只是战乱 时期,或有一二一时不能齐备。试制应用事宜,便要劳你办理了。” 钟离瑨点头应承,又道:“据我此前试制情形来看,火球中硝石、烟球中黃蒿 的用量均可酌情加减,端看用途而定。” “嗯,此事皆由你便宜裁决。对了,”邢梁似乎方才想起一事,“孟村镇请援 一事,我看,就由你领兵前去,正好也等火药用度办理齐备,你看可好?” 钟离瑨直觉地想拒绝,此次应援孟村镇,事情并不大,据报劫掠的金兵不足五 百,只是小股而已,本用不着他出马的。可又一想,邢梁既然开口,便是已有决定, 何必在这种小事上,驳他权威?当即答应下来。又在心里想着,离开数日,也要告 知王映淮一声,以免她挂念。 但不知她是否会时时挂念他——就像他一样?猛然瞥见邢梁又似若有所思的神 情,赶紧拉回思绪,又与邢梁讨论了一些巡社事务,方才请退。 * * * 就在钟离瑨领兵出镇的当日,回春堂偏院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邢梁。 王映淮一见同来者还有另外三人——春梅和两个男随护,心中已知他所来何事。 邢梁道:“王夫人归乡心切,舍妹早前就曾提及此事,只是前一阵子,巡社诸 事繁忙,我一时竟忘记了。如今,完颜宗陟也已撤去,清静下来,想起夫人所托, 便将此三人送来夫人处,听凭夫人差遣,夫人切莫误会!再住多少时日,但凭夫人 高兴。舍妹对夫人推崇备至,还想请夫人常住东平,只怕夫人不肯!”又吩咐人将 一个兰花包袱递上,道:“夫人现下住在这回春堂,毕竟简朴了些,这些许银两, 还请夫人收下,也好贴补一些用度。” 王映淮起座,躬身谢道:“副都社心意,映淮愧领了!映淮在邢家叨扰日久, 已是不安之极,如今副都社又如此安排妥贴,映淮惭愧无以为报!但等回到家中, 必备厚礼再谢!” “诶!夫人说哪里话!”邢梁摆手道,“夫人为巡社谋划之功,邢梁还未思酬 报,说什么谢字? 我等均盼夫人能在东平多留数日,但夫人一意南归,确实令人遗憾。不过,人 人皆有思乡之情,也是可以理解。但我想,夫人既已离家日久,便是晚归一日、两 日,也无不可,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王映淮微微一笑,虽则他仿佛是在客气地挽留她多留“一日、两日”,但立即 逐客之意,在他一再的强调下,已是再明显不过。而女随护既是邢柔柔院中的春梅, 可想而知,邢柔柔也是这个意思。当下,再次辞谢道:“副都社殷勤留意,映淮心 领了!但映淮确实归心似箭,还望副都社成全!若是府中车马方便,映淮想即刻就 启程。” “即刻就走?”邢梁故作惊讶道,“这也太急迫了!我看午后再走不迟!” 于是,这日午后,王映淮便在春梅等的随护下,上车出镇,南行返乡而去。临 行前,卞老叹息着为她写下几副处方,吩咐定要照方按时服药,长期调养。 卞老道:“你可想好?不等拙玉回来了?” 王映淮无奈一笑道:“卞老你也看到,邢家上门赶人,我岂能再留?” “唉!”卞老叹息,邢家就是东平,他们不想留人,怎好强自留下?卞老又道 :“或者,我再去同邢梁说说,让你留待拙玉归来。” 王映淮摇摇头,“此事可想而知,拙玉才方离镇,邢梁后脚就来,必是专为调 开拙玉,好令我离去的。卞老不必再去,多说也是无益。” 这些,卞老岂会不知?“邢梁私心,我也早知,便是拙玉,怕也是难再久留啊!” 邢梁对钟离瑨之才,有心用之,又不免多少有些不甘不服。这也不难理解,邢家诸 多年岁相当的子弟中,素来以邢梁才识最高,谁知来了个钟离瑨,比他年少,却显 见比他更见地非凡,而身为同辈之长,自当有容才度量,他心中但有微妙之处,也 从不曾形之于外过。只是对于卞老这般心细如发、阅人无数的老者来说,有心观察, 不无破绽。 王映淮递来一张纸,“这是我家所在,虽是八年前的,如今恐怕有变,若是拙 玉……” 卞老接过,“拙玉定会前去!只是巡社事务要交待完毕,恐怕要等些时日,你 且安心在家相候。”只要钟离瑨真的有心去寻她,天涯海角都不是问题。 “夫人,客栈到了!”随护在车外报告,打断了王映淮的思绪。此次南行归途, 在当日北上路径以东,如今已到大名府境内。大名府,那是拙玉的家乡啊!拙玉, 拙玉!你还不知我已不在东平了!你可会来寻我?可会? 夜里,王映淮很快睡去。这几日来,晓行夜宿,牛车颠簸,实在是旅途困乏。 春梅则警醒得多,四下察看一番之后,将剑藏于枕下,方才躺倒。虽则至今尚 称一路平安,但人在江湖,小心为上总是不错。睡至半酣,猛然惊醒,她倏地睁开 眼,只见一个黑影,在窗前一闪即逝,立即弹跳起来,闪身到门后躲好。 果然不久之后,门闩被薄刃拨开,很快闪入一人,春梅挥剑便刺,来人偏身急 闪,并不与她短兵相接。而后又进来两人,一人与前人一起围攻春梅,另一人则径 直扑向床前。 王映淮在睡梦中恍惚听到异响,朦胧地睁开眼,就见一个黑影立在床前,蓦的 跳坐起身,那黑影迅捷地伸手一揽,并在她脑后一击,王映淮立即昏了过去。 * * * 完颜宗陟望着床上再一次被他俘获的睡美人,那宛如细瓷一般的精致美颜惹起 他心中油然的怜惜。难得她有这么安静乖巧的时刻!平素,她对他总是冷漠疏远的, 不是倔强顽抗,就是一脸嘲讽。可恨的是,只有在她不省人事的时刻,他才能见到 她温婉柔美的一面。 伸手触上她的脸颊,他轻柔地抚摸着,手中传来纤柔细致、光洁滑腻的触感, 敦促他俯下头去,眼看着就要吻上那张他急欲吞下腹去的脸蛋,王映淮的眼睛却在 此时突然大张。他悻悻地退开少许。 王映淮怒瞪着完颜宗陟近在咫尺的脸,他的鼻息吹在她脸上,令她一阵厌恶, 而他的手仍一下一下地在她脸上抚摸,更令她浑身不适,蓦的抬手欲挥,手却被他 拿住,恼恨得大叫:“放开!” 完颜宗陟根本无动于衷,对她的大叫只挑了挑眉。 王映淮开始挣扎,抬脚乱踹,手臂猛力想抽回来,身体也配合着撞击翻滚。完 颜宗陟被惹得火气骤升,她对他为什么总要这般顽抗到底?对于她,他已经表现出 足够的耐心和诚意了! 可她就是死不领情!本想耐心地等到她心甘情愿的顺服,但看来不管他如何做, 这个愿望永远是遥遥无期!那他还有什么必要客气下去!他愤然地压上她,用长腿 制服她乱蹬的双脚,一只大掌就将她双手抓握住,提到头顶。 “你!”王映淮被惊得忘了挣扎,也顿悟到在这种暧昧的姿态下,千万不可轻 举妄动,否则后果堪虞!她平稳着自己的呼吸,冷静地命令道:“下去!” 又见到她这种冷傲姿态,完颜宗陟蓦的心情大好,挑起嘴角道:“我凭什么听 你号令?” “你不怕被我硌死?”她嘲讽。 完颜宗陟一愕,随即很快想起,哈哈大笑道:“想不到我一句戏言,你记至如 今!看来你心里还是有我的!”一颗心为自己的推想雀跃不已,望着她断然道: “便是被你硌死,也是我甘愿!”俯低头,向她的双唇吻来。 王映淮迅速将头侧过一旁,已知今日是在劫难逃了。紧闭双眼,猛力一下,咬 住了舌头! 完颜宗陟见她闭眼,预感不妙,又见她牙关紧咬,再不及细想,迅速出手,狠 狠扼住她颈项,想强迫她张口吸气。可是她执著一意,死不张口,即令窒息也不肯 妥协。眼见着她脸色越憋越红,由红变紫,她仍是不张口,完颜宗陟只能忿懑地断 然松手。立即,王映淮颓然跌躺,呛咳不止,直咳得涕泪横流。 完颜宗陟此刻再也理不清心中到底是何等感受,百味杂陈大概也无非如此!见 她咳得辛苦,不禁又伸出手去为她拍背,她勉力想推开,却终究不敌,只好由他。 良久,她终于不再呛咳,剩下急促的喘息。 完颜宗陟长叹一声:“你这又是何苦?” 她拭着眼角脸颊的泪水,第一次对他放低姿态,“你若果真怜我,就请放开手 吧!” 完颜宗陟乍然听到她请求,心中顿时酸酸涩涩,迟疑地放开了她,当然也知道 她所谓的“放开手”到底指的是什么,却终究不肯甘心,“世间心如铁石者,怕要 以你为最!我如此诚意待你,你竟无一点动心吗?若是我娶你为妻,不是做妾,你 可愿从我?” 王映淮摇摇头,“本无相从之意,又何来妻妾之争?你也知道,你我之间,根 本障碍,并不在此!” “又是宋金势不两立之论!”完颜宗陟烦躁地质问,“你我情事,何必于国事 上纠缠不清?” 这次,却见她缓缓摇头否认了,他心中有些疑惑,耐下性子,试探着跟她商议 道:“待你归我府中,我为你专开一院,你愿意如何摆设,愿意如何穿着,都随你, 我概不强求,也定不会让任何人强求于你,如何?” 王映淮仍是摇头,“我心不在你,才是根本!”此前在金营中,她不爱他,更 勿论此后,她遇见了拙玉,他俨然就是从她少年的幻梦中走出来的真实身影,更甚 至犹有过之!如此俊雅卓拔、英武骁勇、才智超群的慷慨男儿,她不可能忽视,尽 管她必须去忽视!她为此暗自遗憾,恨此生不由自主,恨不相逢未嫁时,就算有再 多动她心处,但是她却早已失去了求取的资格啊!她只能选择回避,暗自伤怀,顾 影自怜。然而拙玉啊,就是这样令她叹息到心痛的拙玉啊!他竟然来了,来到她的 院落,来到她的心中,毅然地侵占了她心中每一个深藏的角落,在那样一个—— “月朗星稀”的“多情天气”! 完颜宗陟眼见她美目中焕发出从未见过的迷濛神采,这种神采,使得她益加美 丽得动人心魄! 然而,显然这种神采并不是为他焕发,难道……他心中蓦然一紧,难道这一个 多月,她的心中已经有人了?一阵酸意直冲上来,不管是谁,他绝不会容许他存在! 他阴恻恻地问:“你心中可是有人了?” 他眼中的杀意看得王映淮心头一凛,直觉出口道:“有没有与你何干?” “哼!”他又恢复了他胜利者的傲慢的常态,宣称道:“你在我手中,我绝不 放手!你想通也罢,想不通也罢,你都是我的!”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