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 梦丫的婆家居在新城航路局的家属大院里,二层公寓式的楼房,公公婆婆都退 休在家,老公叫小周,退伍回家后顶替了提前内退的父亲,在航路局一个科室里上 班,长得谈不上帅也说不上丑,总之马虎得过去。他是家中唯一的儿子,两个姐姐 都已出嫁,梦丫嫁过来后,就跟公公婆婆一家四口一起过,日子过得在小城中算得 上富裕之家了。 若说起婚姻这东西,还真的要靠缘分。倘若小周早一年去跟梦丫去处对象,梦 丫会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回绝的。其实,梦丫在小城中算得上一位美女。在百货公司 上班的那会,她的柜台前就常常来往着借买东西而实际上是跟她搭讪的小伙子们, 其中就有一位小伙子,从家庭条件到自身长相上都相当出众,硬生生追了梦丫两年 多,她却仍是不冷不热心无旁骛。小伙子实在等不及,就娶了别家的女孩。赵阿姨 等公司里许多同事也替她介绍过对象,而梦丫多的跟他们处半个月,少的就出去约 会一次就不再来往,搞得后来一般的小伙子都不敢对她心存奢望。 那时的梦丫,其实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只是心头依稀有一个梦, 丁哥哥的身影时不时地浮上她的心头。但丁哥哥终究没有驾着五彩祥云来接她,他 的身边却又聚集了更年轻的妹妹们。从此,她不再关注他的消息了。这时,她的小 哥已经结婚,她住的那个小房间,是快要让给小哥将出生的孩子的。——她越来越 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自从那次她在柜台里,莫名地中望着那位老太消失在街道的 尽头,流下莫名的眼泪,从那开始,她才知道少女时的梦终究只是个梦,破了,现 实就哗啦啦地漏过来,挤在了她的面前。就在这时,小周家托了人找到她母亲来提 亲了。母亲一合计,能在新城的单位有房子有工作,就肯定不错,因为小城为了发 展,另起了一个新城,机关的和有钱的单位就先行迁了过去。这样,起码女儿嫁过 去是不愁吃不愁穿的;至于未来的女婿,不缺胳膊不缺腿就行。人嘛,有吃有穿平 平安安过一辈子就行了,还图什么呢?母亲找来梦丫,就这么劝她答应。梦丫默不 做声,但还是同意了跟小周夜里出去散步。小周不知兴奋得什么样,带着她逛尽小 城最好的地方,一路上说着最好听的话,梦丫听着听着,突然就问了一句:你打麻 将吗? 小周听了心里一震,心想这年头谁不打麻将呢?他的父母退休在家,没事还邀 来几位退休老搓上一夜。他所在的科室张科长就是个麻将迷,一有空隙就邀了他们 搓上几圈,不搓还不行,得罪了上司可不是闹着玩的。但他听得她这么问,肯定个 中有原因的,这是说不会的好。这么打定了主意,他便摇着头说:不会打。梦丫听 了,转过头看着他,又问:真的?不骗人?小周看到梦丫这下拿了正眼看他,心里 明白了什么,便把头摇得更像拨浪鼓一般,发誓地说:我才不打那玩意呢,整个一 庸俗。梦丫听了心头一热,更拿眼把他仔细看了。她这时才明白,虽然少女时的梦 破了,但她还是有坚持的,她认为打麻将就是庸俗,而她不想过庸俗的生活。至于 未来的对象未来的日子,母亲说的也对,还图其它什么呢?那你以后的工资也要归 我管。她竟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连她自己也疑惑。当一个姑娘对一个小伙说出这么 一句话,那意味着什么?小周哪能听不懂?连忙应声不迭。此刻,不要说是工资, 就是连他的命她若要,他也会给,更何况是能摘下这全城最美的一朵花呢。 多年以后,小周打着麻将跟别人侃起他能摘下这朵全城最美的花,是因为他说 了一句他不打麻将的谎话,打死了别人也不相信。但事实就是这样,你说婚姻这东 西是不是靠缘分? 那次,小周回去后,连夜把家里的麻将丢到垃圾堆里去了。他的父母听后也非 常地支持,认为这定是个不错的儿媳妇。打这以后,他俩开始了约会,她开始让他 牵了她的手,开始让他吻她的唇,开始让他吻遍她的全身。终于,在结婚的鞭炮炸 响的那一夜,她战战兢兢让他把她压在身下,一阵疼痛之后,从此,她从一个女孩 变成了一个女人,从一个姑娘变成了一位主妇,从不愿的平凡之中依然走着平凡。 婚后的日子是幸福的,也是平淡的。梦丫的公公婆婆也很喜欢梦丫,包揽了一 切家务,小两口每天一个上班在新城,一个到老城上班,回家后就吃着现成的。直 到梦丫下岗在家,依然如此。下岗后的梦丫,也曾想到她大哥办的小印刷厂找点事 做,但听到那厂里轰咚轰咚的机器声,还是打消了那个念头;她也到新城的超市去 上过几个月的班,但每天近十小时地站下来,腰酸背痛的有点支持不住。婆婆看了 也很心疼,大概也指望着快些抱上孙子吧,就劝她不要去了,家里又不缺钱的。如 此,梦丫也就借坡下驴不再上班了。从此,她便在家里陪着婆婆做些小家务,待小 周回来,一家人吃过晚饭,散散步,看看电视,就上床休息。小日子过得倒也波澜 不惊其乐融融。 小周这一向却有些烦恼,虽然他在梦丫的面前谎说过他不打麻将的,但这麻将 还是得打。况且张科长是个麻将迷,常常借下乡的机会带上他搓上一把。而他的工 资却每月都要如数上缴给梦丫保管,偷偷藏下的什么奖金之类的私房钱,哪禁得起 输?输了又不敢找梦丫要,只得偷偷地找母亲赖一些,赖得次数多了,母亲也不给。 偏偏近期他的手气特背,口袋里早已是布贴布,你说这烦人不?再逢上张科长这几 天又犯了瘾,昨天就早早让各人回家说个谎,说今天要下乡检查工作,其实是躲到 饭店里好好清净地搓上一回。小周只得硬着头皮跟梦丫要了三百块钱,说是下乡备 着用。梦丫倒也通情达理,连忙拿给了他,并嘱咐他不要打麻将,早点回。小周答 应着上了班,其实是坐上张科长的车子,到乡下转了一会,就直奔饭店而去。这家 饭店的老板早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把他们引的楼上的一个有麻将桌的房间,拉上窗 帘带上房门,他们几个人就开始搓将起来。 小周的手气依然很背,不知什么时候,口袋里的三百块就不跟他姓了,在又一 次张科长自摸之后,他又累计欠上了二百块。这时,张科长丢了手中的牌,摇着头 揶揄着他说:不打了,不打了,你还姓什么周呀,姓宋(送)得了,瞧你那臭手艺, 下回多哄哄你漂亮老婆,多带点水出来,我还没敲两下杠,你就干了。唉,瞧你这 妻管严得的,可怜哟,可怜!说得小周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拉开窗帘一看,外面 竟然是灯火阑珊,不知不觉已到了下半夜。于是,几个人就歇了手,准备回家。这 时只见张科长拿了瓶剩酒喝了一口,递给小周也让他喝。小周不解,不喝,问为什 么?张科长对他说,回家好扯谎呀,笨蛋!小周终于明白了,也含了一口酒,笑着 骂张科长道:你真是个老江湖!张科长却不恼,还拍着他的肩膀得意地说:哈哈, 老弟,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以后跟老哥多学学,回家就少跪媳妇的搓衣板了, 嘿嘿。 小周回到家里,没想到梦丫还在看着电视等他。一见到他,连忙替他倒好洗脸 的热水,叫他过来洗。小周摸摸空空的口袋心生愧疚,却还是故意装着喝多酒的样 子,对梦丫哈着满嘴的酒气,道:唉,基层的人太客气,非得喝着没完,不喝还不 行,唉。另外,还碰到了一个困难户,我跟着张科长把钱都捐了,你不反对吧?梦 丫说:那是做好事,也该的,只是你以后要少喝些酒,伤身体的。我就先睡了,你 要快些呀。说着就柔情脉脉地望了他一眼,先去上床了。 小周说完谎,见梦丫完全信了,心里更把帮他编谎话的张科长佩服得五体投地。 只是现在肚子突然饿得咕咕叫了起来,才想起先前手气背,也没心情吃晚饭,现在 怎么办?总不好意思说刚刚喝完酒,回家还要吃吧?只得忍了。他上了床,还在懊 恼地想着麻将的事。没想到梦丫竟然没有睡着,碰了他一下轻轻说:帮我把乳罩解 开。他这才发现,被服中背对着他的梦丫是裸着她洁白的胴体,一头乌黑的头发柔 顺地披散在她的背上,更衬托出她的洁白如玉来。他替她解开乳罩,心里又想起还 欠一大堆赌债的事,肚里又饿得慌,手也就自然地停了。过了一会,没想到梦丫突 然踹了他一下,怨怨地骂了他一声木头,就裹着被子离他远远的了。他这时才晃过 神来,连忙抱过她抚摸起来。慢慢地他也觉得欲望来了,便跟她合在了一起。过了 很久,梦丫甜甜地进入了梦乡,他却还没有睡着,捂着饿得绞痛的肚子叹息:这样 的日子怎么过啊? 俗话说,风水轮流转。小周终于难得摊上了一回红得发紫的手气,这几天是连 战连捷,大有收复过去的失地之趋势。这不,这一次他不仅一举了了赌债,还破天 荒地作了一回债主。瞧他那个洋洋得意呀,连进来替他们倒茶的服务员要他买瓜子 请客,他也一拍胸脯豪爽地说:吃什么?瓜子?小意思啰,你买来我请。自然地, 那服务员就满天下地热情地替他传播着他的好手气的话来。可是不巧的是,偏偏这 服务员是梦丫的熟人,又偏偏他俩早上在菜市场买菜碰到后,她要向她报喜,说: 你家小周这一向真好手气,赢了不少钱嗨。梦丫听了一脸茫然,问:什么赢钱?我 家小周从不打牌呀?那服务员这才自知失言,吓得吐了一下舌头,找了个借口就溜 了。 梦丫回到家里,就把自己关在房中不出来。婆婆很奇怪,来叫她,她也不应, 只是听到房里有嘤嘤地哭泣声。婆婆急了,不知她到底受了什么委屈,连忙打电话 叫回了小周。小周还不知他搓麻已泄露,所以也是一头的雾水。战战兢兢用钥匙开 了房门,见里面的梦丫已是哭得两眼红肿,一脸的梨花带雨。还未待小周近前去问 怎么回事,梦丫一见就发了疯似的冲了过来,抓着他就是又捶又挠,还边打边骂着 :你骗人,你骗人,还说不打麻将的,你背着我打了多少次?啊?还说把钱捐了, 亏你编得出,你这个骗子……小周一听这下慌了神,出纰漏了,让她知道了,怎么 办?虽然说他还是有过心理准备的,但没想到平时文文静静的梦丫,这刻发起怒来 倒真像只老虎。他措手不及,又不好还手,就只好左支右闪了。一个没闪过去,左 颈上马上就被挠出了几道指印。 这时公公婆婆也明白了怎么回事,连忙把他俩拉开。公公愤怒地呵斥起小周, 婆婆也在另一边安慰起梦丫。小周在摸着被抓破的脖子,尴尬万分无言以对,梦丫 那边,婆婆耐心地劝着却还是哭个不停。突然,梦丫止了哭,收拾了几件衣服就要 出门,明显地她要回娘家去。婆婆拉也拉不住,气喘吁吁的只得由了她。回头看到 小周还木桩样杵在那儿,气得骂道:猪样的东西,你不知道跟过去看看呀,万一出 了事看你怎么交代!小周听了连忙追了出去。 一路上,梦丫哪里还理小周?他靠近一点她就挠他,大街上他又不好意思强拉 她回去,怕被人笑话,就只得远远地跟着。她上了公共汽车在车前,他就站在车后, 就这样,他俩一前一后到了老城的老街。梦丫一进了母亲家,就哭着直奔楼上她原 来住的房间,继续伤心地哭着。正在店中打牌的母亲吓了一跳,连忙要上楼看看, 见小周跟着进来了,便怒气冲冲地问怎么回事。小周只得一五一十地说了。母亲将 信将疑,问:就这点事?你没动手打她吧?小周觉得挺委屈,说:妈,我还敢打她 呀,是她打我。说着就把脖子上被梦丫抓破的地方让她看。母亲看了看,心里有点 好笑,就说:真是这样啊,打打麻将好大事?这个倔丫头。但看样子她一时半刻也 难消气,你就先回去,明天待她气消了再来接,好吧?小周也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去 了。 但这次梦丫的倔强却远远出乎了母亲和小周的意外。小周第二天来接了几次, 她依然坚持不回;母亲上楼去劝了多少次,她也不听。也是的,当她得知小周原来 背着她,一直都在打麻将的时候,那心里噼噼啪啪就觉得什么东西碎了一般,让她 痛如刀绞。原来她最后的一点坚持,原来她自认为自己不会庸俗、自己的老公也不 会庸俗地打麻将的那一点点自豪,原来那恩恩爱爱相互信任的两人世界,原来都是 虚的、假象、骗局。一瞬间,世界仿佛是空了一般,她从空中重重摔下来,哪里都 在痛,哪一个毛孔都在喷着愤怒,哪一颗泪珠都在滴着伤心。这个夜里,她跟着她 小哥的女儿她的侄女睡在一起,侄女不知不觉已经上了幼儿园,此时正惊恐地望着 她流泪,不时地伸出怯生生地小手替她摸干。她叹了一口气,停了泪把侄女哄睡, 开始打量起她这少女时住的房间。 房间的木板墙上,还残留着一张她曾经小心翼翼贴上的丁哥哥的画像,这会儿 那上面却别满了侄女在幼儿园里得的小红花,还有一排正好别在画像的眼睛上,看 起来像是瞎了。她心里一颤,想想也是,确实是瞎了。也许是瞎了好啊,没心没肺 地过日子,也少了许多烦恼。这么想着,眼泪又止不住呼啦啦地流下来,湿透了枕 头。 母亲又一次上楼来劝她了。她从床上坐起来,母亲有点不耐烦,拉过椅子冲她 对面坐着,点着一根烟猛吸了一口说起来:丫头,好大事?不就打打麻将吗,这年 头大家不都是靠这个混日子嘛。你看,妈几乎都打了一辈子了,只要不是大赌,不 也没事吗?小周有时打一打,也是为了应酬。再说人家不邀你打,说不定是因为你 混不开,孤僻清高的,也不见得是个好事。丫头,心气不要太高,都是居家过日子 的人,不找个乐子混混,人不闷死呀?退一万步讲,你即使找了一个不打牌的,不 也是一样地过日子?难道另外能过出一朵花来不成?所以我说,明儿小周来接,你 就回去,日子还是要…… 梦丫听着母亲的叨叨不出声,却是把那目光紧紧盯着母亲夹着香烟的两根指头 出神,目不转睛地,仿佛能看出什么门道来。只见那两根指头早被香烟熏得焦黄, 看着它,仿佛就看到母亲一手在夹着香烟,一手在摸着麻将,眯缝着眼,周围响着 啪啪地声音;自然又想到母亲借着这麻将送走的每天每夜;又借着这每天每夜,又 想到这人从生下来,到少年到年轻到结婚到衰老直到死去,这中间无非早就排好了 这每日每夜的空格。只不过有的人用幻想去填,有的人用工作去填,有的人用激情 去填,有的人用无聊去填,而现在流行的是用麻将去填。无论你选择去填或者是不 去填,那一格还是要照样跳过。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地又是一声叹息,眼泪涌了出 来。她突然恨恨地打断母亲的话,道:别说了,你出去。母亲一怔,住了嘴,不知 这丫头又伤了哪根神经,但看到她恨恨的样子,只好悻悻地走了。 第三天,梦丫终究是跟着小周回去了。当她顶着阳光,再一次打量这零零落落 的老街,再一次打量这熙熙攘攘的老城,觉得已有所不同。想着这大街上来来往往 的每一个她曾经认为庸俗的人生,也未必没有过心高气傲看不起一切的时候,但人 生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自己就曾经看不起的行列,或许这就叫做什么成熟吧。梦丫 这么想着,又一次叹了一口气,眼泪要涌出来,但她这一次终于没有让它流出来; 以后,也不会了。 小周这两天简直就成了科室里极好的佐嘴的笑料。他不仅从此口袋里永远是布 贴布,每天要早请示晚汇报,还得随时接受梦丫这位领导的抽查。同事小黄、小于 就不时地故意地冲他咂着嘴调笑着,一个叹道:惨不忍睹啊,哎哟哟,惨、惨。一 个叹道:这往后三缺一怎么办?总不能让你另一边脖子也印上几道虎爪吧?说着竟 然还过来摸小周脖子上的伤口。搞得小周气不得恼不得,唉声叹气。这时,张科长 端了一杯茶慢悠悠地踱过来,拍拍小周的肩膀说:小老弟,我说过嘛要请教我,你 就是不听,否则就不会挨尅吧。小周问:你难道有什么法子不成?张科长听了,把 茶杯往桌子上一墩,道:那当然。于是,小黄、小于他们都纷纷围过来,急着要一 听张科长的高招。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