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 作者:菊开那夜 去找秀言时她正好搬家,我站在门边笑她忙不及推销自己,她把衣服扔在皮箱 里说,微红,一个人过,份量反而加重。她的眼影涂得很深,我突然想起不再年轻 这四个字。 对方只能是许致贞,我不喜欢他,从第一眼见到他就开始反感。 那时他在和朋友下棋,平静无语只是侧身掠了我一眼。我坐在沙发上反复的看 一本过期杂志,后来他的朋友站起身认输。 吃晚饭的时候发现他并不吃我特地下厨做的菜,即使秀言夹在他碗里的,也一 直冷却到散席。他的朋友叫张河,喝得很醉,然后开始讲他的初恋,红着眼,过于 痛苦的脸部线条扭曲着。我单单觉得孩子般可笑,将自己的伤疤撕裂,无非是借着 酒精的依托。我的淡然,充满了眉间,对面的许致贞也静静的,唯有秀言接茬让叙 述走向完整。 到自己的住处找出影集看,好像要寻找点什么,但是看了半天不知所以。敬笙 的信越来越少了,音尔也仿佛失了踪,打电话过去总是没有人,一串等待,没耐心 了只好挂断。 那年都是十九岁,敬笙是最出众的男生,永远白衬衫,妥贴的微笑。秀言喜欢 他,每次都帮他带早饭,看不出敬笙的意思。但他确实默认了秀言对他的好。常常 一起走回家,一起吃街边的冰淇淋。 如果否认自己的酸涩,无疑是不真实的,只是我历来都是平静的人。眼睛里没 有任何东西,甚至可以不去看敬笙的一举一动,然而这只是凭添了自己的失落。 某一天,我去操场后面的小树林背之乎者也。很意外的看到了敬笙,不知从哪 开始,我们对视,接着拥抱,他说为什么为什么你的眼睛总是冷漠。我说会为你融 化。我以为是开始,其实关于我的情节已经落幕。 音尔的出现,使故事改变了方向,她转学过来第一天就明亮起来。 她坐在敬笙的前面,从此他只能看到她。他们之间流动着令人怅然的温柔。音 尔和敬笙是唯一可以用英语与老师对话的学生,他们之间也不知觉默契的用英文, 旁边所有的人都默然。秀言低着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可是后来敬笙还是对她 说,就到这里吧。 秀言自杀的消息传来时,是高考前一个半月。我天天跑去看秀言,看她的苍白 和哀伤,听她说她和敬笙的点点滴滴。在他们的过去里品自己的悲凉。直到父亲指 责我浪费时间,做与自己无关的事。我在心里大声的呼喊,随我吧随我吧。仿佛是 化好妆,等待上场却被通知取消角色。音尔也恍然不知何从,所有人在秀言自杀未 遂后,都心有戚戚。 当时唯有敬笙,唯有他一如往日。在模拟考时,甚至考出了让人绝望的高分。 校长和老师们纷纷赞赏他的心无旁焉。最后秀言放弃了高考,音尔由于失常只上了 长春医大,敬笙的命运照常进行,自然是全国最好的学校,而我,勉强考上本地的 一所大学。我们的十九岁仓促写完,于是分开了。 敬笙和我们断断断续续都保持着联系,秀言始终对他恨不起来,虽然他令她的 十九岁流淌了血痕。音尔和他仍然爱着,音尔呆在北京的时间比长春还多。 她在信中说微红,我一个人在火车上想,他真的是我的方向,一种放任的投奔。 每一次到了他身边,都想再也不离开了。我是这样的没有退路了。找不到自己的价 值,仿佛他的存在才是所有意义。 敬笙对音尔不是不好,然而像他这样的人,对谁也终究是有限的。 他从没去过长春,他只要在电话里说,想见你。音尔就无法抗拒,买半夜的车 票,风尘仆仆。 我知道敬笙去美国的消息,是他走前三天。 音尔说她走在漫无边际的长安街上,整个人空落落的,突然发现北京与她无关 了。敬笙没有对她说什么,她忍了忍,也没有问。其实结局已经写好了。她说是回 了长春才哭出声来的。一个人抱着头流泪,只是想哭,没有去想往事。 那时秀言刚和许致贞认识,对于敬笙的事无暇问及。我给敬笙打电话他声音没 有波澜,我想我还是不明白他。 我和张河也算是认识了,咖啡也喝了几次,印象渐渐好起来。他其实是很才气 的男人,只是耽于过去,不肯往前。颓废伴着他的每一天,如水的交往,彼此都随 遇而安。 也常常去许致贞家里,我和他还是冷漠,自己都疑心这是矫情。 下棋各有胜负,赢的时候,我总是面无表情的站起来。输了则微笑,我们很少 对话。秀言不会下围棋,她说看到黑白的子,就晕头转向,瞬间我想起那时敬笙和 音尔的对讲英文。 永在他人世界之外,无法进入,一种徘徊的寂寞。 某一天,张河临时有事,没有过来。秀言在洗碗,她说微红那让致贞送你。他 站起身来,往外走。我来不及拒绝,于是跟了出去。走到黑暗处,他从背后抱着我, 很轻很轻的抱着,仿佛等待我挣脱开。我慢慢的把头靠在他肩上,更暗了,这夜色 暧昧着,他的吻就这样低下来。 没有说话,也看不清楚对方的眼神,这个吻来得如此美丽,像烟花明灭着,让 彼此不能忘记。 致贞二十七岁生日那天,我帮秀言洗菜。她很突然的对我说,我知道那时你也 喜欢敬笙,很久了,我没有问过你。我在他那儿伤痕累累,你却患上了暗疾,伤痕 总有加痂的一天,你呢,微红。 自来水在我手里流泄着。她竟然知道,我竟然以为她从来不知道。 强笑了一下,无从说清,她逼视着我,其实更多的是哀伤,你还在找什么呢。 我说我出去看看张河,仓促逃开了。 张河最近振作了许多,开始好好工作。也交了个女朋友,虽然他说没什么可以 疗愈他的过去。我平静了些,致贞在对面沙发上看我一眼,我不明白他的眼神。 音尔来信了,她说敬笙在美国的事。无非是教授如何的赏识他,洋妞如何的围 绕他,他呢好像一切来得太容易,无动于衷。我回信给音尔,忍不住说秀言的男友 像极了敬笙,说了他许多的好话。心沉沉的,秀言的枕边人,与我何干。 我不大敢再去见秀言,她仿佛明白了什么。我们的关系开始默然。 致贞与我之间,也无法动弹,不可进退。性情渐渐烦躁起来,不大肯再见他。 也许只是要他知道,这不是我要的生活。我们拿着电话各自问个好,于是一方说那 就这样吧。挂断后心情一直不能明朗,开始和张河出去玩。 他和女朋友分手了,理由是她太小了,对方回敬说他太老了。吵架的时候,我 也在一边,无形中成了一种理由。其实与我无关,张河喜欢我,是以后的事。我知 道他喜欢我,是更久以后的事。 是个无所事事的午后,我在看一本不知所云的书。电话铃急促而刺耳,我从来 都讨厌这样机械化的声音。是致贞,我突然背脊一阵凉意,他的话打碎了宁静,反 而流向更深的阴森,空气凝结,致贞说冷静些听我说听我说。 我丢下电话往楼下跑,拦了出租对司机说第三医院,请最快的速度。片刻后手 机仿佛追着魂魄叫嚣起来,还是致贞,这曾经给我唱过许多美丽情歌的声音在对我 说,不用赶来了,已经没用了。半响我才反应过来,我对司机说往回开吧。 司机嘀咕了一句,我突然流下了眼泪,他不知所措急忙说对不起我这就往回开。 泪水失堤。车来车往,我们已经看惯了城市发展附带的意外,渐渐冷漠至麻木, 然而因为当事人,曾经生动在你的昨天,你记忆鲜明的昨天。突如其来,也许生命 本来就是个玩笑,上帝突然丢开手说不玩了,谁又敌得过这场玩笑。 张河的葬礼极其简单,仪式结束后都退出来,等骨灰盒。我坐在树下的石椅上, 张河的姐姐走过来,哭得太多,声音嘶哑着。她说见过我的照片,在张河的枕边。 我抬起头,怔怔的,心被扯了一下。接着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都听不清了, 只觉得脸颊的泪,风一吹,便干了。 我再也不愿去那家酒吧。生命的质地也许是玻璃,处处要小心轻放。 昏昏沉沉过了一阵,正好有家常州的公司在招聘,机会不是顶好,可是我想换 个地方重新来过,便答应过去了。 临走前,致贞来找我。他没有开口留我,其实我也不要他开口。 我们拥抱,有些涩涩的牵强,不知道败在哪里,反正已经无从收拾了。 音尔反而回了苏州,她打电话来说见过致贞了。很平常的男人,甚至有点矫情, 怎么及敬笙万一。我笑起来,因为喜欢,所以对方总是好的。如此简单的逻辑。 又过了两三个月,听说致贞和秀言分开了。秀言闹了一场,不了了之。所有的 爱情只有聚散两种结局,无一例外。 我在常州,三餐一觉,偶尔认识个男人,生活平静。平静得有些让人发疯,然 而这不过是看不出表情一场暗涌。我在等待我的明天,明天也许会和某个人遇见, 衍生出诸如此类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