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这桶水要送到北家属院19号楼三单元10号。 楼层不高,五楼。 我扛着那桶将近四十斤的纯净水,一片钙片也没吃,气儿都不喘就窜上去了。 一按门铃,门铃发出巨大而怪异的声音,但响到最后声音却越来越小。 这大学老师就是有创意,门铃都比别人特别。 回过头想想,估计是门铃的电池快没电了。 门开了,出现一个头发半白的老头。他穿一条酱色手织的前开口宽松毛裤, 毛裤的膝盖处还鼓起两个椭圆形的包,裤裆也松垮垮的;上身是一件棕色宽条纹 的棉睡衣,人造棉的白色纤维从袖口的破洞处枝杈出来。眼珠和眼泡都挺大,花 白的胡子茬,面色潮红,鼻头上浮现着弯曲细丝一样的红色小血管。 说他头发半白,那可是真正的半白。 他的头发大概有两寸长,胡乱地梳成背头,靠近发根的那一寸统统是雪白的 颜色,一寸长度过后的头发先开始发黄,然后就都是黑的了。不过,黑的没有光 泽,好像烧出来的木炭。 看来他的头发原来是染黑的,不过现在已经至少有半年没染过了。 我习惯性地说了声,“您好,XX纯水!” 然后,我放下水桶掏出鞋套准备往脚上套。 “怎么,嫌我地板脏了你的鞋?快进来吧,我要关门,别让苍蝇进来!”老 头非常不耐烦。 我赶忙收起鞋套,搬起水桶往饮水机那走。 老头家里装修的非常简单,也就地板是瓷砖的,其他任何装饰都没有,估计 基本上保持了房子交工时的模样。客厅中央的顶上是一个四十瓦的电棒。电视机 倒是二十九寸的,但壳子上积满了灰尘。电视还在呜哩乌拉地播着地方新闻。 老头看着我安水桶,“不错,你还行,角度保持的不错,加速度控制的也可 以。” 我靠,同道中人啊! 我装完后扭头朝他一笑,“谢谢!”说着就伸手去接他右手里捏着的水票。 他好像没看见我伸过去的手,把两手一背,“顶多也就是个不错!你骄傲个 什么劲儿!” 我赶紧点头,“是是!” 随他说去,我是得赶快回去了,单勃晚上还等着我呢! 知识分子就是难缠! “你说是?那你说说应该怎么改进?” 老头儿不是存心跟我捣蛋吗? 人家都说:这种搞一辈子学问的老学究“真”学问只有一点儿,胡子倒有一 把,牢骚可是满满一筐。并且,血压比工资高!椎间盘比成绩突出!前列腺比嘴 巴会发言(炎)! 这种人最不能惹,天天一肚子闷气,满腹的“不合时宜”,还好论理。脑子 里沟沟道道多,肚皮里花花肠子少,懂法律,爱较真。 最可怕的却是他们不耐气,要单纯比赛受气:用一个臭皮匠把三个诸葛亮换 下场,还照样能把他们PK下去。 所以,我不敢造次,真把老头惹的心脏病发作?那就惨了,我别说把单勃搞 到高潮了,先就把自己搞到局子里去了。 我连忙陪了十二个小心,带着百分之两百的真诚,“我不知道,您说!” “先坐下!”他用捏着水票的右手朝沙发上一指,沙发上也是一层灰。我只 好勉勉强强坐下,眼巴巴地盯着那张跟着他的手势上下飞舞的水票。 坐下后一抬头,发现客厅的墙上挂了个黑镜框子,一个老太太慈眉善目的在 里面微笑。整个客厅里只有那个镜框上没有灰尘。 我心一动,这回真心真意地听他说了。 他没有注意到我的变化,自顾自地拉张椅子坐在我对面,“你安水桶的动作 是提升和平移,没有转动,稳定够了,但右手做功过多,左手的力量发挥不够。 左手扶的位置也不够准确,要放在黄金分割点上,也就是桶壁的0.618 处。并且, 刚开始你可以让桶倾斜三十度,直到高度够了再调整成九十度,这样力量比较平 均。” 我这回佩服的五体投地。 他说得一点没错,这一段我总觉的右手力量增长很快,左手的力量变化却不 明显,“您太厉害了,是物理系的大教授吧?” “我是化学系的,这点窍门儿高中知识就够了!”老头不屑一顾。 好了,他也得意够了。我得走了。 唉,看来这个老头是死了老伴儿,家里孩子也很少来看。他脾气又怪,不受 人待见,这付样子肯定自己一个人憋屈的,见个喘气儿的都恨不的揪过来聊两天。 要是换个时间,陪他到晚上都行,可今晚,实在是,啊,那个那个,嘿嘿! 这沙发也坐了,他课也上了,我可以走了吧。 算了,再免费奉送一个马屁给他,让他好好回味回味! “到底是科学家,跟我们平常人就是不一样!要么现在最受尊敬的职业就是 科学家呢,你们科学家就是咱们XX省的希望之光啊!” 我直接给他封了个科学家,嗨,也让老人家高兴高兴吧? 看他这情形是退休有一阵子了,门前冷落车马稀,来拍马屁的人估计就更少 了。 桃李满天下,愁苦独自尝啊! 谁知道,他一听勃然大怒,“希望个生殖器!真他奶奶的输卵管!现在咱们 XX这些科学家算个屁。你知道科学的目的是干啥?告诉你,科学的唯一目的在于 减轻人类的艰辛。倘若科学家慑于当权派的淫威,满足于为知识而知识,科学有 可能被弄成畸形儿,科学家们的新机器很可能意味着新的苦难。没有良知和勇气, 还算的上是什么科学家?” 我听得浑身一振,“老先生,您太深刻了,说的太恨了!” “不敢掠人之美,这基本是布莱希特《伽利略传》里的原话。以前外行管内 行,大家说不好。现在内行管内行,我说更不好!外行管内行吧,虽然他不懂, 可经费下来他自己不抢吧?因为他自己不搞学术,抢了也白抢。可现在经费一下 来,先被王八蛋的校长、院长、主任们瓜分个一干二净。等到下面连个生殖器毛 都不剩一根。现在学校的学科建设根本不是看那个学科对国计民生最有用,或者 最有发展前途。而是看领导们搞的是什么学科,那帮兔崽子搞那个,那个就是学 校这些年的重点。一换届,学科发展重点跟着就变。这样搞下去,一百万年也得 不了诺贝尔奖!他娘的,那些光拿经费不干活的倒一直呆在位置上,我这刚六十 出头正干活儿人的非让我退下来!实验室也给我收了。那些混蛋是比我年轻,可 他们都把劲儿用到拉关系、拍马屁、造文章、造爱上去了。哪有心思扎下身子真 正干点啥东西出来。现在上至领导、搞评估的,下至搞学问的、研究生,整天关 心文章是不是SCI 、EI,更关心影响因子是几点几,从来不问文章的内容到底有 没有创新……” 真是隔行如隔山,他后面的话我都听不太懂。就那个布莱希特我还稍微知道 一点。唉,他也是个被淘汰的人。对这个遭受了各种打击的人,我充满了同情, 却不知道怎么帮他。我能做的,就只有耐心的倾听了,也许让他发泄一下,可能 会感觉好点吧。今天晚上的夜长着呢,我就多陪一下老先生吧。 又坐了快十分钟,老先生的“演讲”戛然而止,看看自己,看看我,又看看 手里的水票。这回我眼睛没有看水票,我看的是老先生的眼睛。 他走过来,拉住我的手,“孩子,谢谢你!我一个月没跟人这样说话了。两 个儿子都在国外。老板先享福去了。”他微笑着哽咽了一下,“孩子,耽误你干 活儿了吧,赶紧走吧!老板要骂你了。呵呵,我这人就是人见人烦!” 他那声充满温情的“孩子”,让我心里暖洋洋的。离开家乡那个小城这么久 了,头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叫我。 他把水票塞到我手里。 我没有起身,“没事儿,我再坐两分钟,这是最后一桶水了。只要没人偷我 的自行车就行。” 老先生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了,“放心吧,这家属院儿安全的很!” “孩子,你姓啥!”他温和地问我,顺手递过来一支烟。 “叫我小胡就行,您呢?” “我姓夏,……” -------- 努努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