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与李扬联系不上,当着中介小韩的面,田歌竭力把心头呼呼直蹿的火给摁了回 去。不摁回去又怎样?发泄是没有途径的,拨给李扬的电话和发给李扬的短信,一 一石沉大海。企图通过手机传递些信息,都成了白费感情,总不能打出租车找到李 扬单位,亲手将他拉出来摁地上踩一顿?万万不可,当众撒泼的女人,注定了不会 有光明前程。 找不到李扬,田歌只好向母亲求助。 这一次,58岁的社区儿科退休医生赵文凤着实惊讶了一把。她已经习惯了女儿 看房,习惯了女儿一次次乘兴而去,又因价格、地角、房屋格局等种种问题,而一 次次扫兴归来;习惯了女儿在张着血盆大口、凶猛如兽的房价面前,举棋不定,犹 豫不决;这一次,怎的一下子风卷残云、雷厉风行? 听女儿在电话里语调急切,要求她送两万钱现金赶到位于××地址的××中介 去谈事,赵文凤满腹狐疑地问:“你定下来了?” 田歌斩钉截铁,“定下来了。” “真的定下来了?” “真的定下来了。” “百十来万的房子,这么大的事,这就定下来了?” “妈,这么大的事,定不下来我能让你送钱来吗?” “田歌啊,你可得惦量清楚啊,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一旦交出去,需要几十年 才还得清啊,往后的日子都要为银行打工,千万不能草率行事啊。” “妈,不是为银行打工。为房子,为咱自己的家,打多少年工也认了。” “总之都是打工嘛,总之后面几十年挣的钱都要填给它,你不能不仔细一点啊, 李扬去看过了吗?他还满意吗?他有什么看法?” “妈,现在我请你帮我这个忙,先把钱送来,别的事就别操心了,等回家再详 聊,要不然我打车回家取钱,一来一回还得扔十来块钱车费,主要是时间也不赶趟, 我得马上赶去和房东见面,晚一会就给人抢跑了。”田歌有点心急火燎。 “行,行,这就给你送过去,完了咱娘俩一块坐车回来,钱怎么取啊?”赵文 凤原是个强势的女人。在任何人面前,不论是说话,还是办事,都是一点点亏也不 愿吃的。但母爱始终是女人的本性,强势的赵文凤在女儿面前,总会不由自主放低 姿态,身不由己变得如同柔软动物一样,百依百顺。 田歌告诉母亲,卡放在哪个抽屉,抽屉钥匙又放在卧室床头哪个旮旯,取了招 行的卡,就到楼下的ATM 机,输密码时千万要捂严实了,别被不法分子的录像录去 信息给复制了卡。赵文凤听了半截,就不需要听下去了,这些事哪里还用女儿给交 代?她根本不用ATM 那冷冰冰的铁疙瘩机器。自从两年前在自动提款机上取钱时记 错密码被吞了卡,上银行取卡来回又折腾几趟后,她就对那种装了一肚子钱的所谓 智能机器一点没有兴趣了,也根本信不过它。它今天吞了卡,明天吞了钱咋办?或 是按了取钱的数,它吐的钱数不对咋办?吐多了啥也不用说,要是少吐两张咋办? 上银行一趟趟折腾,又填表格又签名字,交通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折腾得起吗? 赵文凤一路小跑,先乘公交车去浮山后的女儿家。取了银行卡,又直奔招商银 行储蓄网点,排队从柜台取了钱后,又去公交车站乘公交汽车。刚才女儿在电话里 叮嘱她打的,她算了一下路程,也就三站路,乘公交一块钱,打的却要八个一块, 无非把人从一个地方运送到另一个地方,性质是一样的,凭什么让出租车司机轻松 赚去七块钱呢。赵文凤在灰土飞扬的路边等公汽,好容易来了一辆,旁边有几个小 青年拼命地挤,赵文凤看他们留着长头发,长发又染又剪弄着奇奇怪怪的造型,穿 得也不三不四的,高卷着袖子,胳膊上还有文身,怎么瞅怎么不像好人。小偷吗? 流氓?就算不是小偷流氓,这车也是不能上了。 车开走了,赵文凤揣着两万块,等候下一辆。 在××中介公司一张长条桌前,田歌、房主、另一名买家,以及两名中介人员 (来自两家中介公司),围绕同一套房子,面对面地进行“竞买”谈判。田歌的对 手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姐,眯缝眼,厚嘴唇,嘴唇一启,便气势压人,“我今天就 带钱来的,这是一万,我现在就先把定金交了。大哥你房子涨两万,我接受,你要 同意,明天我就交首付,正式把合同签了。” 房东是位四十多岁的男子,秃顶凸肚,不知是压根没把一万块钱定金往眼里揉, 还是对五十多岁的女人称自己大哥心生不悦。他瞥了一眼中年妇女,继而将视线转 到田歌脸上,“你呢?我跟你们说,我平常是很忙的,我的时间不多哎,今天能拿 出时间让你们去看房子,又陪上时间跑到这里跟你们谈,我已经够意思了。你们要 是有诚意,快点做决定,我不想为这点事一次次折腾。你应该也看到了,我可是够 仗义的了,别的房主一涨就是五万、十万、二十万,我总共也就涨两万,一百多万 的房子,交一万块钱定金,这叫有诚意吗?这不是开玩笑嘛!” 田歌与房东隔桌而坐,间隔不过三尺,房东话音未落,田歌便感觉浊气熏天的 蒜味与口臭的混合气息,冲自己迎面喷来。若无良好的克制力,如此毫无防备地骤 然遭熏,措手不及被熏栽个跟头也是毫不夸张的。关键时刻,田歌拿出以游泳入水 般的功夫,屏闭气息,顺利渡过忍无可忍的浊臭考验,且丝毫不能流露在脸上。她 强迫自己的面部挂出笑意,硬着头皮强顶住心头不爽,以标准的普通话道:“大哥, 我交两万定金,本想多交点来着,可我这不赶不回去吗?只能临时让我妈送来,我 妈就在路上了,您能不能再给几分钟时间?五分钟?十分钟?最多不过二十分钟, 我保证我妈正往这儿紧赶慢赶呢,可能是堵车,肯定是堵车……” 说出这段话,田歌像浮出水面的泳者,长长换了口气,刚才的浊臭尚未散尽, 她缓慢地呼吸,尽可能将吸入肺部的浊臭控制到最小量。然而正当她感觉浊臭稍稍 减缓了些时,房主突然眯住一只眼睛,另一眼睛使劲瞪着,仰头直勾勾地瞅室门外 的阳光,只听啊嚏一声,大嘴猛地一张,打出一个巨响的喷嚏,瞬间,一股更甚于 刚才的滔天浊臭,浪一样扑来,田歌眼前一昏,差点晕倒。 这次是真的忍无可忍了。田歌一个箭步站起来,嘴里说着“看我妈妈到了没有”, 一边快步冲向中介所的大门。站在大门口,她终于摆脱了臭气的“熏陶”,一边大 张着嘴巴,痛痛快快、酣畅淋漓地呼吸,一边向母亲来的方向张望。心里不禁道: 真要疯了,上辈子是造什么孽了,这辈子遭这番罪,若非为买个破房子,打死了这 辈子都不可能和如此臭不可忍的臭男人坐一桌谈话……一瞬间心中有那么一闪念, 如果五分钟内,母亲还没到,或者三分钟内,那男人再打一个喷嚏,田歌立即放弃, 转身离去。 滚他妈的房子。 就在这时,赵文凤救命般地现了身。她紧紧抱着兜里的两捆现钞,一路碎步紧 走,老远就冲女儿挥手。田歌刚刚在心里对母亲还有些埋怨:磨叽这么久,一准又 为省几块钱车钱,节约是好习惯,可也要分个轻重缓急嘛……然而此时此刻,老远 看到母亲明显衰老的身影,看到母亲满眼都写着对女儿无条件的臣服和顺从,看到 母亲紧走慢赶、上气不接下气,把女儿交代的事情认真办好……田歌的心情,霎时 变得柔软,心里所有的不快,霎时被一种心疼所取代。也愈加下决心,不管一切如 何,必须把房子买下,等换了房子,给妈妈专辟一个舒服的房间,让妈妈再来家住 时,再也不用那么挤挤巴巴的,那么憋屈难受了。 “妈,不急,你来得真及时。”田歌迎上前去,伸手帮母亲捋捋被风吹乱的头 发,一把挎住母亲的手臂,歪头冲母亲调皮地笑笑,母女俩一起走进中介的谈判室 里。 传说中的抢房子,就这样不折不扣发生在田歌身上。以前只听说,这个抢了一 套,那个抢了一套,如今,自己也终于抢了一套,过关斩将不容易啊。田歌暂时占 了上风,对那位因一万元定金之差,而黯然败下阵去的中老年妇女,田歌心头泛起 那么一点点歉疚,不过这一点负面情绪转瞬即逝。是的,如果她不及时出手,房东 若嫌定金少或因别的,翻脸收回卖约,放到明天又要涨价,最终被谁抢了去,也说 不准,那位妇女一样得不到。 交了定金,签订了初步的意向书,约好一周之内交首付正式签合同,田歌的心 刚刚安定了一些,但也算不得吃了定心丸。在正式合同签订之前,并不能过于乐观, 更不能一厢情愿地认为,房子就已经非已莫属了。也就是说,在房子真正过户易主 之前,任何意外和变数,都有可能随时发生。 从中介公司出来,田歌带母亲又去了月光山色。 小区封闭式管理,保安尽职尽责,把得很严,闲杂人等不让轻易入内。赵文凤 径直上前,拿出刚刚签好的意向书,以准业主的身份,理直气壮对保安说:小伙子 啊,你太有原则性了,小区请你来保卫安全,这是业主的福分,等以后我搬进来了, 我得写封表扬信,发个快递给你领导,好好表扬表扬你……田歌在一旁瞅着母亲一 板一眼和保安套瓷,不由得抿着嘴偷偷地笑。但凡和母亲一块出门,遇到与“杂人” 打交道的事儿,基本都由母亲冲锋陷阵。三下五除二,保安就乐呵呵地给她们开了 绿灯。 母女俩当然进不了房子,只是绕着房子所在的楼座,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瞧。 左看右看,前看后看。房子离海并不远,坐公交车也就几站路,却看不到海,因为 前面有浮山挡住了海。“月光山色”在浮山后,却也看不了山,因为小区前面有一 片密密麻麻的高层建筑,那是另一个新起的小区,一栋13层高的小高层,不偏不倚 刚刚好将田歌签下意向的这栋多层住宅,给挡了个严实。房子也不“把头”,若把 “西头”,还能从西窗外看一缕山色;若把“东头”,也能从东窗处望一寸山景。 可这套屋子,恰被挡在一栋楼的正中间。 赵文凤有些遗憾地说:“要是把头就更好了。” 田歌道:“妈,把头的房子,哪有小户型?” 赵文凤点点头,“不把头也有不把头的好处,两边都住了人,冬天省暖气,夏 天省空调呢。” 田歌说:“是啊,还南北通透呢,这是最大的优势。别的楼盘,凡面积小的户 型,要么朝北,要么朝东,要么朝西,买个朝南的都是奢侈,像这种南北通透的, 该有多珍贵啊,山前的房子,都涨到两万五、三万了,这才一半的价钱,知足吧。” 赵文凤连声称是,“这种小户型的,升值潜力也是最快的,先住上几年,等将 来有能力了,换套大的,转手把它卖了,翻上一倍都是少的。” 田歌说:“采光也好得很,我进去时中午一点,南客厅和南卧室,敞敞亮亮的, 小北卧室也亮堂着呢。” 赵文凤分析:“我看了,这房子也就是因为前面有高层挡着,看不着山,要不 然,不会这个价儿出手的,要是不挡山,怎么着也是个山景房,多卖个十万、二十 万的,不成问题。” 田歌道:“应该是吧,这两个月来来回回看了十几套,这套是性价比最高了的, 要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急出手,不看山就不看山,非要看山干什么啊?首都北京老百 姓的住房看山吗?国际大都市上海老百姓的住房看山吗?一线城市的都不看山,青 岛这1.5 线的城市,不看又能怎么样?我挺满意。” 赵文凤呵呵笑道:“只要你满意,就行了,妈没说的,剩下就看李扬了。” 田歌头一歪,“他肯定没问题,他早说了,选什么样的房子,都听我的,只要 我喜欢就好。” 母女俩一唱一和,把尚未到手的房子夸成了一朵花。越是不断地发现它的优点, 就越觉得买得何等值、决定做得何等英明。田歌痴痴地仰望那个可爱的窗户时,赵 文凤跑到左前方几十米远的地方,欣赏一处“水系”——河的造型,虽然里面没有 一滴水,赵文凤仍然欣喜不已,她喊女儿过去看,边看边开心地说:“多好哇,站 到窗前,抬头虽看不着山,可低头能看看水啊,现在是没水,或许是因为今年大旱 吧?对了,大旱,人人都要节约资源,当然不可能有水了,等以后不旱了,物业自 然会引水进来的,这可是一大景观啊!” 田歌快乐地跑过去,低头赏“水”。 赵文凤又左顾右盼,走到了楼座后面,发现一处小小的草坪,草坪旁边还有个 花圃。正值春暖花开的时节,虽然草坪和花圃还是枯干的,也不知人家种的啥草种, 一丁点绿根都还没见着,但怎么说也属于“绿化”地带,有地带就好,至少有这个 氛围。有了这些硬件设施,就相当于上了档次,有了品位保障。赵文凤仿佛替枯草 解释:“今年倒春寒,气温该升不升,春草发芽还不到时候呢,再等上一阵,天气 暖起来,小草会冒头,花儿会出苞,到了夏天,绿也树了,花也开了,那时候,你 一开窗,花香扑鼻,绿草茵茵,多美啊!” 看过绿化带,赵文凤又走到一处台阶上,用脚使劲踩踩,感叹道:“修得多结 实啊,瞧瞧人家用的这材料,比海边礁石还坚硬,真不错呢,小区好,房子好,我 喜欢,我想我的宝贝妮妮也会喜欢的。” 田歌表现得没有像母亲那样滔滔不绝。只在心里道:可恶的房价啊,噩梦般的 房价啊,你这辆豪抢明夺、高速行驶的列车啊,不管你怎样地飞奔,这一次,我也 要奋不顾身地跳上去了。哪怕一脚踏错,有可能跌下山崖,就算被摔个血肉模糊, 也不愿再眼睁睁看着你疯狂驰骋而受尽折磨了。 赵文凤忽然扭头看看西边的日头,顿时终止闲话:“到点儿了,赶紧接妮妮去 吧,别总让孩子等着。” 母女俩到幼儿园接了妮妮,田歌建议在外面吃一口,省得回家再做。折腾一下 午,她都累得够呛,何况年近六十的母亲。妮妮一听在外吃饭,立即满脸兴奋拍双 手赞成。可赵文凤贵贱不同意,“我们在外吃,李扬咋办?” 田歌说:“这时候还没个电话来,应该是回家吃饭吧?打电话叫他过来,找个 小餐馆,贵不到哪儿去。” 赵文凤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外面小饭馆用的都是地沟油,哪敢吃呀, 拿生命健康开玩笑?你自己不把卫生当回事算了,也该想想孩子,小孩子免疫差, 抵抗力弱。” 田歌说:“人家都在外面吃,也没见出什么事儿。” 赵文凤紧紧抓着妮妮的手道:“快别罗唆了,回家回家,我做我做,不让你动 手,回去你就歇着,没出事那是没到时候,出了事哭都找不到地儿去。” 正要往回走,等公交车时,李扬来了电话,得知田歌已经接了妮妮,便说,他 已买好了菜,一会直接回家。赵文凤一听李扬回家了,立即表示不去女儿家了,坚 持回自己家。 “晚饭肯定李扬做了,你和妮妮回去吃现成的就行了,我得赶紧回去,家里好 多事呢。”刚好来了一辆开往李沧公园的车,赵文凤不由分说地上车走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