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田歌跑得很快,飞速跑下楼梯,跑出了小区。 李扬追到大路边,才把她拉住。 “这是干吗呀?祖宗,奶奶,都几点了,能不能等天亮再解决问题?” “没借条了,你没法找人家了,我去找!” “你敢!” “我怎么不敢?就去!我去找魏春风老婆说说去,把纸团带过去,至少先让她 确认一下,20万,买房款,身家性命……”田歌脸上飘着泪影,一字一顿。她压根 不理会李扬的劝阻,撒开一双长腿,掉头朝着魏春风家的方向奔跑而去。 从浮山后到浮山前的未央花园,有一段不短的路,即使乘公交车,不晃当个十 几分钟也到不了,就算田歌有鹿一样的腿,一时半会也跑不到。李扬停下脚步,站 在马路边,眼睁睁看着她往前边岔口处一拐,消失在一片黑影里。 田歌遇事一根筋的牛脾气,李扬是完全了解的。他却没有飞速追上牵住牛鼻子, 这是因为还不至于把老婆的情智太过低估,也不能太信不过老婆的为人世处。夫妻 俩闹得再怎么不可开交,老婆心里那股气再怎么想要发泄出去,她也不至于在人家 尸骨未寒之际,在这月黑风高的夜晚,为讨债半夜三更打到人家门上去。 李扬迈着疲惫的双腿,朝着那片黑影,一步一步走过去。 果然,在那片黑影里,田歌坐在一个土包上,脑袋埋在双膝上,落泪哭泣。 李扬脱了外套,不由分说将她从土包上拖起来,将外套垫上去。 “别着凉了。” “着凉跟你没关系。”她咬着牙说。 “怎么没关系?冻病了还得花药费,这不是损失?” “花药费也用不着你。” “什么你啊我的,你挣的钱也是咱家的嘛,有什么不一样?” “滚!”她哭。 “出了这事,是谁也没意料到的,要是能把魏春风的命哭回来,再把钱哭回来, 我陪你一块哭,哭他个九九八十一天。”他又说。 他伸出手指欲给她抹泪,她一把将他的手给打开了。 她坐在土包上,泪水决堤,伤心欲绝。 青岛四月底的深夜,空气还是寒的,李扬屈身蹲到妻子面前,借着路灯的光影, 望着妻子的神情,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几年前岳父因病突然去世,李扬陪她回去奔 丧,那一路,她就这样一副神情。那一次,由于悲伤过度,她大病了一场。 李扬心里忽然生生地疼,想把她从土包上拉起来,抱在怀里,可她一脸的生硬, 一脸的排斥,他只有挨着她,在土堆上坐了。 渗着寒气的风从头顶卷过,田歌在风里呜呜地哭泣着。 “哭吧,哭吧,把伤心的委屈的都哭出来吧,都是哥不好,哥对不起你!”李 扬嘶哑着嗓子说。 当年医科大学里的这朵校花,嫁给自己这些年实在是太委屈了。实话实说,田 歌算不得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的姿色,却也是容貌姣美、秀色可餐。上学时候写情 书的、送鲜花儿的、为这朵花五迷三倒、晕头转向的男同学,鞍前马后的殷勤者, 如韭菜一茬又一茬,却没哪个能入她的凤眼。假期勤工俭学时,遇到的那些不自量 力、恬不知耻、以为有几个钱就可以摆平一切、企图老牛吃嫩草的中年老总、大肚 老板,她也一向拒之千里、坚若磐石、守身似玉,用她的话说,哪怕这世上的男人 都死光了,那些歪瓜裂枣的也不可能拨动她的心弦,直到她遇到了李扬。 田歌成为李扬的老婆后,有一回小两口参加一聚会,饭桌上一位新结识的朋友 笑问田歌:根据条件越好找对象眼光越高的择偶准则,你老公一定是大款吧?田歌 笑着摇摇头。人家又问:那一定是高官?田歌仍然笑着摇头。另一位朋友指指李扬 :她老公在这儿呢。人家立刻恍悟:哟,原来是帅哥,不错不错,真是般配耶!李 扬当场就笑着回敬:都说当今择偶观越来越畸形,这算不算畸形之一?年轻英俊品 性优良的优秀青年,对女人的吸引指数毫不掩饰地排在大款和官员之后,也不管男 人年纪如何、德性如何,无论是中年颓顶还是鹤发鸡皮,只要拥有财富和权势,魅 力指数便直线上升,便可首选拿去与美女匹配,这什么魔鬼逻辑?那位朋友立即大 笑,说:美女配英雄,历史就是这样谱写的,和平盛世何谓英雄?在芸芸众生中占 领先机、脱颖而出、提前拥有财富的,在政治舞台奋力拼杀、占领山头、终于掌握 权力的,是也…… 田歌不找大款,不找当权,且用鄙视和怜悯的眼光去看那些做“小蜜”和“二 奶”的女同胞,选择了一无所有的李扬,也就从此选择了一份困苦挣扎的生活。这 个女人优点很多:比如说在单位里敬业爱岗、尊老爱幼,工作起来踏实勤恳、一丝 不苟,在家里面勤劳贤惠,干起家务废寝忘食……缺点也不少:三十多的女人了, 还这么容易多愁善感,情感用事,多少还有点小孩子脾气,动不动流泪不止……还 好,这些毛病都属于可忍受范畴之内,也就忽略不计了。 他记得向她求婚时,他说的一句话:“从现在开始,我不让你受苦,不让你生 气,不让你伤心,不让你流泪,不让你孤单,不让你因为我而产生任何怨恨……” 可如今,自从她嫁了他,她流过多少次泪了? 这么多年,田歌白天工作在医院的B 超室,一天至少八小时拉着厚布帘子,不 见天日。晚上回家住在阁楼里,进了卧室身子都没法挺直。有个小天窗,透进来一 团光线也称不上多明亮,基本上也算是不见天日。这等于是日、夜两头不见天日。 李扬愈发觉得愧疚,愈发觉得,自己是把这个家庭带入重重苦难的罪魁祸首。 李扬伸出手,刚一碰触到她的手,就被她一把打开了。他的手便停留在她的膝 盖上,用自我检讨的语气道:“宝贝,你看看,上大学的时候,谁能看到以后的事? 等妮妮长大了,一定要告诉她,如果没有长一双慧眼,千万不要在大学时就把要嫁 的男人给定下来,风险实在太大了些,就像摸黑买只股票,在手里一握几年,贵贱 不涨,混到现在,要什么没什么,把日子过成这样子……唉!” 田歌抽泣着,一言不发。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不断落下。李扬不断地伸出手指, 借着灯光,用指尖帮她把泪水擦掉,动作温柔。 “这可怎么办是好呢?如果一道选择题做错了,咱可以修改,找修改液给它涂 掉,重选正确答案。可嫁人这事,不好办哪,我真是替你冤,替你委屈。想替你纠 正吧,又怕咱妮妮不同意,再说我也舍不得……要不这样,你给我些时间好不好, 我觉着吧,我不会永远这么倒霉吧?前半辈子已经这么不运气了,后半辈子老天还 能不开开眼,手指缝一松,漏一点好运到我头上?” 田歌冷不防伸出拳头,捶了他一拳。接下来又一顿狂捶。李扬借机抓过她的手, 一把将她拉到怀里来。拉着她,离开那冰凉的土包,两人站了起来。 田歌就由他抱着,他靠着墙,她靠着他。 李扬贴着她的脸又道:“是我的问题我不回避,不过,我也得给你提个建议, 比如今晚你这个哭法,是不是有失淑女风范啊,刚才那一把鼻涕都流嘴巴里去了, 这么漂亮的女人,就是哭,也要哭得优雅一点呀……” 李扬不说倒好,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田歌,又被他一句话勾起满腹伤心事,她 挥拳在他胸前又擂了几下,便又呜呜地哭起来。 “宝贝啊,你别这么难过好不好,你要是身体弄出个三长两短,妮妮可咋办? 我可咋办?” “妮妮让我妈带着,你再娶一个年轻漂亮的。”田歌哭着说。 “再找一个能有你这样和哥贴心的?再说你看我这条件,哪个年轻漂亮的肯跟 我?” “你有固定工作稳定收入,还有阁楼呢,城里条件好的不一定跟你,有的是农 村年轻姑娘巴不得嫁你呢。” “那也要看我愿不愿意,你就这样贬低你哥?甘愿给村姑进城当过渡、当跳板? 不行,绝对不行,你还是好好给我当老婆,这个家不能没有你,我和妮妮都不能没 有你,我们有个病啊灾的,没有了田大夫,那可怎么办?再说,你看我这脑子,挣 了钱都不知交给谁去,钱弄丢了都不知道,这个家全靠你掌管呢。” 已是凌晨,春寒露重,气温降得仿似时光倒流回冬日。田歌身上严严实实裹着 李扬的外套,也不知是不是伤心过度,对寒冷已没了知觉,李扬却是明显感觉身体 仿佛渐渐成了冰棍,牙齿咯咯地上下打架,但在妻子面前,丝毫不肯表现出来。 光影里,田歌瞅他一眼,仿佛感觉到他的冷,却不肯对她说出来,于是她只流 着泪说:“回家吧,赶快回去吧,妮妮一个人在家,别让孩子再出点什么事。” 警察的巡逻车从远处驶来。李扬搂着她往回走,“回家,今晚不睡觉了,回到 家,哥好好给你做做检讨,你也好好地讨伐哥,这会儿,咱就别招来警察惹没必要 的麻烦了。” 次日一早,睁开双眼,田歌掀开被子忽地在床上坐起。迷迷瞪瞪的,视线绕在 李扬脸上,“陈惜惜会不会故意隐瞒什么?” 李扬打个哈欠,从睡意中觉醒过来,立即明白了老婆的顾虑,宽慰她道:“绝 对不可能,惜惜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了,大学时就以心肠善良和性格豪爽 著称,要不然,春风也不会娶她。她很早就是基督徒了。” 田歌嗯了一声,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李扬,“真的没问题吗?” “事情我已经和小陈说明白了,只需要慢慢地等一阵子,就是一只苍蝇,死了 还有尸体留下呢,别说那么大一笔钱,不可能人间蒸发了,就算蒸发,也会冒出些 水汽,不可能一点影子找不见,等她把它找回来,肯定会原封不动送咱手里。我敢 说,她还会把利息一块送来呢。” “她真能送回来吗?” “小陈这个人,做什么事,都要首先问一问上帝。我们至少要相信,上帝这种 精神力量对人的行为的约束力。昧良心的事,她做不来,我相信她,所以你也要相 信我,老婆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