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大王 作者:老那 一 有一天,我跟若尘在外面吃饭。一个国字脸的男人帮我们买了单。这件事让我 觉得生活不仅丰富多彩,还其乐无穷。后来国字脸来单位找我,要请我吃饭。我没 有答应。他就坐在办公室里跟我聊天。原来他是个垃圾佬,从小拣垃圾,长大了跟 人做垃圾,现在还在垃圾堆里打滚。如今在江北垃圾一条街上混的都是他的兄弟及 其徒子徒孙。小平头见了他都要三鞠躬,说起来,他还是小平头的衣食父母呢。这 种人我惹不起,但躲得起。我的策略就是退避三舍。国字脸把他的经历讲完了,开 始讲他的设想。他想搞一个垃圾加工场,把南村的垃圾集中。这件事利国得民,对 国字脸也是大大的好,可我就是不答应。道理很简单,我一答应了,就得派人现场 监管,我那帮兄弟一个个都是人精,在我眼皮底下都敢搞事,一旦“将在外”,还 会听我的吗?可出了事还得我来负领导责任。 我很客气地送国字脸出门,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要研究。他听我连说了三遍 要研究,就知道这事没什么戏。可他脸上一点也没有失望的表情,依然笑得十分灿 烂,害得我替他担心,怕他的牙齿从牙龈上掉下来。回到办公室,觉得腮帮开始疼 痛,心想国字脸笑得肌肉痉挛,怎么疼在我的脸上?真是咄咄怪事。我正痛苦着, 老二进来了,看见我用手握着半边脸,就问:老大,怎么啦?我说:不知道是不是 上火? 这年头心火重,没来由火就上了头。老二一听,马上叫了个兄弟开车出去买 凉茶。老二在码头干了十来年,一直没挪过窝。从普通干部干到组长,再干到副科 长,是码头地道的地头蛇。我对他一直防着三分,不怕他干坏事,就怕他害我。老 二还是个笑面虎,看见谁都笑,还乐于助人,很得人心。我没来时,领导上让他暂 时主持码头监管科的全面工作。他当了三个月的大哥,把码头管得生动无比。当时 盛传他与大哥的关系十分之好,大家都以为他坐定了码头的这第一把交椅。没想到 搞到后来却让我来掌柁,因为大哥是个专家型的领导,不大理事。对单位的人事、 财政、基建等等大事他总是提不起精神,对业务问题,他却很在意,而且是越细越 在意,这样就形成了大事二哥说了算,小事一哥说了算的局面。老二不恨自己所托 非人,却恨大哥窝囊,耽误了他的大好前程。同时也恨我,因为我取代了他的位置。 但他做得滴水不漏,表面功夫搞得很好,对我关怀备至,帮我解决后顾之忧。我打 个喷嚏,他就叫人去买感冒药,我一摸腮帮,他就叫人去买消炎片。背后他却四处 唱我,说我搞一言堂,动辄称朕。一遇上棘手的事,他就推给我,想让我趟脏水。 对这种人我就一个原则:按政策办事。我知道他跟国字脸关系很好(他跟谁关系都 好,简直是个尤物),国字脸来找我说不定就是他指的路。想到他跟国字脸串在一 起,我就对审批垃圾场心生恐惧。 我喝凉茶的时候(老二叫人买的凉茶我一定要喝,否则得罪他,我无谓跟他撕 破面皮),秃头郭总来找我,手里拿了份报告。这时我才想起老二过来看我是什么 意思,原来他是来给郭总探路,这丫挺的。简直是不法商人的马前卒,哪像个国家 公务员?郭总每次来找我都不敢打电话预约,怕我找借口推辞,于是就找人来探口 风,他找老二来倒是让我感到意外。我把报告翻了一下,原来跟国字脸是一伙的, 也是要搞垃圾加工场,只是角度不同。他们说我们的新政策(指大卸特卸洋垃圾) 导致码头成了垃圾场,货柜积压严重,极大地影响了通关速度,自然也影响了码头 的货运量,货主怨声载道。当然他们讲得比较策略,好像责任不在海关,在码头。 可这点花花肠子还能糊住我的眼睛?丫挺的最后说:请海关开恩,批准他们圈地建 垃圾场,在圈地里我们要把洋垃圾大卸八百块他们也没意见。总之一句话,别在码 头卸。这帮奸商想得多好,要是这样,那可轻松了,码头的垃圾柜直进直出,像罗 湖口岸的旅客一样可观。不到一年,南村就非给洋垃圾埋掉不可。其实卸柜对码头 有好处,卸一个柜就收一千五,多可观,不到半年,码头就赚得盆满钵满。当然卸 柜也是杀鸡取卵,长此以往,货主迟早会跑得精光。看来资本家还不是目光短浅的 家伙,他们是做大生意的,不像码头那些不法奸商。 走私佬(我知道这样叫不太公平)和码头的资本家勾结起来向我发起了进攻。 我采取了退守的策略,把他们的报告压在抽屉里。 有一天,阿文给我来电话。说很想我,叫我去看她。其实我跟她也就几天没见 面,证据是我在她店里吸收的酒精好像还没蒸发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好像不 应该是我和她之间的事。如果摊在我和若尘身上,我还将信将疑。我说:别跟大哥 灌迷魂汤了,有事就说。阿文说:想你不行吗?你别学那些臭男人,无情无义。我 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呀,八杆子打不到一起。阿文说:你来不来?不来就算了。我 当然不敢说不来。见了面我想亲一下她的小脸蛋,她避开了,沉着脸说:小妹讲的 话,你一句也不记得了吧?我说:记得,全记着呢。一字字,一句句。阿文的脸色 和缓起来,开始给我泡茶,是上好在龙井,她把茶具摆在我面前,挨着我坐下了。 等我喝了一口,刚要赞好,她又恶起来:你全记着,我说过什么?我赶紧把赞美之 辞活生生咽了回去,柔声道:你吩咐我给万恶的资本家网开一面。阿文一听就笑了, 拿白皮鞋踩我一脚,然后说:别说得那么难听,我也是为你好。你刚下去,对码头 的情况不了解。那里复杂着呢,有多少人把手伸进去了。我说:你都知道些什么呀? 阿文说:实话跟你说吧,码头也有我的股份。我一听就跳了起来,这还得了,资本 家的肥肉她也敢吃。更可怕的是,我还跟她搅在一起,这如何是好?我说:女菩萨, 码头在搞圈地运动,你是不是也有份?阿文很优雅地撩了撩头发,反问我:你说呢? 这小娘们儿,不得了。 不知这丫头抹了什么香水,有一种浓浓的桂花的味道。除了这种味道,她的体 香也十分好闻,以前我就老爱往她跟前凑,就是为了让鼻子也沾一点女人味。听了 阿文的肺腑之言,我感觉鼻子好像突然伤风一样,什么味道也闻不到了。原来人的 感官不光与生理变化有关,与情绪变化也有莫大的关系。我本来不想说什么,人各 有志。别人的事我也管不过来。可阿文跟我关系不同一般,也就是说我放不下她。 我说:丫头,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阿文说:你以为那些钱都是我的吗?我一介女 流,有什么本事把生意做得这么大?有一个猜疑让我出了一身冷汗。我说:是不是 我也分了一瓢羹?阿文说:你放心,就算有也是从我自己碗里舀出来的,我不会拖 累你。我说:怎么这样讲话,我还怕你拖累吗?我只想做个明白人。阿文说:还做 明白人呢,你就会跟我装糊涂。这话就冤枉我了,我对谁都可以装糊涂,就是不能 对阿文装糊涂。阿文这人太精明了,你要糊弄她可不容易。从阿文那里出来,我的 防御就全线崩溃。我把圈地运动的报告从抽屉里找出来,在上面画了个符,让一个 兄弟给二哥送去。然后我给阿文打了个电话:我把事情办了,你该犒劳犒劳我了吧? 阿文说:这点小事也邀功请赏,真让人小瞧你。话又说回来,谁叫你是我哥呢,下 了班我亲自来接你。我突然变成她哥了,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想此哥非彼哥, 不能深究。 晚上我们疯到半夜,回到阿文的家已经两点多了。阿文在翠华园有一套三室一 厅的公寓。这是她真正意义的家,她第一次带我来。她还有两栋别墅,经常带我去。 其中一套还给我配了钥匙,我可以自由出入。她不在时我也经常去那里小憩。我有 点喝高了,上楼就像走平地,一只脚老是抬不起来。阿文就举着我的胳膊,边走边 发出吃奶的声音。好在她住在三楼,不太费劲就到了门口。阿文叫我脱鞋,她说这 是处女地,还没男人踏过,今天是看我喝多了,否则不让我的臭脚丫子进来。我说 这话有毛病,这房子是男人建的(女人会建房子吗?),这地板是男人铺的(女人 会铺地吗?),这家具也是男人搬进来的(女人可以打下手)。这地给多少臭男人 的脏脚丫子踏过了?阿文一听就急了,她说:讨厌,那些不算,搬了家我彻底清洁 了一遍。我说:这么样说,你对我真是恩重如山,我非感恩戴德一回不可。说着就 从后面把她抱住,在她脖子上咬了几口。阿文最怕痒,一时笑得差点岔了气。 我先去冲凉,把一身污秽冲洗干净。跟着阿文冲,她冲的时候,我就坐在厅里 看夜场电影。这丫头洗澡特费时间,半小时热水,半小时冷水,跟着又是半小时热 水,简直是在糟蹋自己的身体。我等不及,就跑到她闺房里,四脚八叉躺床上。阿 文洗完了澡,换了身白色的真丝睡衣,站在门口看着我。她说:今晚你睡另一间房。 我说:这是什么游戏?我就赖在这床上。她说:那我就睡另一间房。我赶紧跳起来, 她转身就往厅里跑,没跑几步,给我抓住了尾巴——睡衣的带子。我把她拥在怀里, 往她闺房挪碎步。阿文微仰起头,看着我的眼睛,轻声说:我们以后别在一起睡了? 我说:为什么?她说:我把你当成了亲人,不习惯跟你睡。我说:你没喝多呀,讲 什么胡话。 我和阿文在床上感恩戴德。阿文一点也不配合,只顾睁着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 看着我,跟以前简直判若两人。我摸摸她的脸,说:你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吧?才几 个小时没见面,谁有这么大本事?阿文说:我真的把你当成了亲人。我说:太晚了, 早些日子认我做亲哥,还有点希望,现在呀,说什么也不答应。阿文尽管装出一副 不为所动的贞女气慨,情到浓时还是忍不住大叫出声。等我一口气泄了,她就把我 拦腰抱住,像小狗一样在我身上狂啃乱咬。第二天送我下楼,阿文把车钥匙给我, 让我自己开车回去,她还说:这车你留着用吧。我说:你这不是让我犯错误吗?阿 文的解释是:你那车太显眼,以后别开着单位的车到处乱跑。她就不怕我开着她的 车到处乱跑。她那车也显眼得很呢,是一部新款奥迪。 二 我后来跟国字脸成了朋友,他的大名叫郝杰,在南村是个大人物。我本来不想 跟他接交,但他赖上我了。他是一个认准了就卯足了劲儿上的人,就像他做生意一 样。有一段时间他就把跟我交朋友当大事来办,利用了一切可资利用的关系。譬如 说我的顶头上司,我的红颜知己,除了上面说的阿文,连若尘、杨洋、阿春都有替 他寄线搭桥。我的初恋情人好在不在南村,要是在,恐怕也会给他找来作为进攻的 武器。这几个丫头轮流对我狂轰烂炸。她们不停地打电话来,要我请她们吃饭,等 吃完了饭,国字脸就跑过来买单,这孙子装得很技巧,好像突然碰见了一样,其实 是蓄谋已久。这点猫狗伎俩当然蒙不了我。国字脸坐下来后,就开始跟我套近乎, 热情得你想呕吐。我的红颜知己要不是一早就知道他的罪恶阴谋,还以为他跟我贴 心贴肺呢。这件事搞得我很头疼,我架不住敌人的攻势,只好缴械投降了。这有点 像我的一位同事,他也是架不住走私分子(他同学)的软磨硬缠,上了贼船。这会 儿他正在局子里坐着,后悔上了他同学的大当,就为了九万块钱(其中五千买了手 机)把这辈子给搭上了。 我跟郝杰交朋友也是有条件的,除了他的缠功让我心生恐惧,他的能耐也让我 心生羡慕。在南村还没有他办不了的事。譬如说扣个证呀,换个证呀,这些事难免 会碰上,就算我运气好(违规时刚好没差佬,或者丫装做没看见),我的亲戚朋友 也难免会沾点晦气,遇上这些事就得求人,有些人你求他办了就像欠了他天大个人 情,就像吞了只苍蝇,几个月咽不下去。这种事找郝杰办就特别爽,他一个电话, 人家都把证给送过来了,末了还要谢谢你。给了他件好差事,走时还留下电话,说 以后有事可直接找他,不用劳驾郝大哥。我有时心血来潮,突然想去香港、澳门走 走(那也算一只脚踏出了国门,我们单位对出国卡得可严了,像我这种级别想出去 看看比登天还难),这时候郝杰就表现出英雄本色,一路上关怀备至,既当东道主 (他在港、澳有公司),又当导游,还兼保镖。郝杰这样给我面子,我不能老拿着 个脸哪。我不跟他做朋友,我还能在江湖上混下去吗?就算不说江湖(这个乱场子 还是别踏上的好),我那几个女朋友也不会答应。她们也不知吃了国字脸的什么迷 魂药,铁了心跟我过不去。等我跟郝杰成了铁杆子兄弟,我就对他说:你丫够本事 的,把我的女朋友玩得团团转。郝杰说:你丫本事更大,害得我把最后一招也用上 了。他说的是利用女人疏通关系。我说:以后可别像克格勃一样刺探情报,人家忌 恨这个。郝杰说:冤枉,这真是冤枉,用得着吗?南村就这么大,见了面都认识。 我说:这回信你丫的,下回不问青红皂白,先捅你十八个窟窿。 郝杰带我去看他的圈地。那块地在西江北岸,有上千亩,都是上好的良田。我 站在西江岸上,眼前一片青绿。江风一阵阵吹来,让我产生一种田园牧歌的憧憬。 我对郝杰说:你小子丧尽天良,把这么好的土地拿来放垃圾,这地以后还能长草吗? 郝杰说:笑话,我进口的都是可利用的再生资源,绝对没有污染。我说:蒙谁呢, 我还不知道,你丫也小心点,听说那些垃圾有核污染。郝杰说:没那么严重吧?我 说:天知道。对了,我有个弟兄去年得癌症死了,现在想起来,会不会是核污染造 的孽?郝杰看着我直摇头。我说:别说不可能,我那帮弟兄天天在垃圾堆上打滚, 就算没有核污染,寿命也要短几岁。我想起来了,你们得给我那帮弟兄发防污补贴。 郝杰说:好说好说。 看完了圈地,我们开车去郝杰的庄园。这小子很有头脑。他在西山买了八个山 头,种果树,找了两家外地人帮他看着。我们从国道上拐进去,顺着山脚一直往里 面开。一路上郝杰指点路两边的果树给我看,有荔枝、龙眼和芒果,大的已经长到 一人高,郝杰说明年就会挂果了,后年可以来摘荔枝吃。再往前有一道闸口,我们 的车一到,两个伙计赶紧跑出来开铁门。接着从旁边的水泥房子里走出来一个女的, 让我眼前一亮。等车开进去,才看清是若尘。若尘见到我,几步跑过来,双手勾住 我的脖子,把她自己吊起来。我说:你怎么来这儿了,这不像话,快下来,让人笑 话。若尘说:怕什么,郝杰是我哥。说完从我身上跳了下来。她下来了,我身上觉 得轻松了,心上可感觉沉重了。怎么我周围的女人全跟郝杰有关系?阿文是他的合 伙人,杨洋是他同学的妹,若尘是他妹。不对呀,若尘说她是东北人?她不可能骗 我呀。我一把扯住小丫头的辫子,说:你几时跟南村搅到一起了?郝杰跟你八辈子 搭不上界,串通了寻我开心是吧?这时我心里隐若有个猜疑:我周围的女人别不是 利字当头,一个个着了郝杰的道儿?想想又觉得不可能,郝杰犯不着这样做。若尘 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她说:你这人毫不讲道理,我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我就不 兴有个叔伯兄弟?别人不兴有个亲朋好友?郝杰说:没出五代,一个村的。若尘来 南村还是我鼓动的结果,她一直不太习惯,前些年老吵着要回去。若尘一直揽住我 的手臂往前走,这时往我身上靠一靠,轻声说:因为有你。我在她脸上刮一刮,说: 丑不丑?她说:不丑,幸福。这丫头真是深藏不露,那次郝杰帮我们买单,她装得 没事人一样。我就觉得生活没有那么丰富多彩嘛。 若尘穿了一身素色的棉布裙,扎了两只大辫子,乌黑油亮,一直垂到后腰。她 这身朴素的打扮,跟她在都市大街上的艳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看得我心旌摇曳。 要是没人,我真想抱住她啃几口。这丫头聪明过人,总是有办法让自己出类拔萃。 她尽管一身村姑打扮,可谁也不会把她当村姑。就像她穿上那些艳丽的服装在大街 上走,也没有人把她当成流莺一样,这件事真让我想不明白。我佩服朋友三言的眼 力,他总是能一眼看出走在大街上的女人是不是良家妇女。我有时不信,他就走过 去问,真是一问一个准。做这个行业的女人有很多职业习惯,不知三言是不是从这 个角度寻找线索的。那种女人要是认真看,还真能看出些门道来。 我第一次见到若尘,就觉得她与众不同。那天几个朋友一起聚餐,六男四女。 若尘最后来。她一进来,我觉得眼前一亮。先是打扮让我觉得悚目惊心。这丫头下 身穿了件白色的超短裙,上身是一件浅紫色的丝质背心。当时天气还不太热,大家 都遵守春捂秋凉的规则,长衫长裤还没脱下身。丫头的这身打扮除了感觉轻爽,还 格外张扬,张扬的是那身白白嫩嫩的肌肤,那也是健康的标志,没有好的身体,早 成病柳凋杨了。这也说明露也得有资本。露还得恰到好处。她还把一头黑发染得黄 中带红,与在坐的几个黑发美女形成强烈反差。那时还没什么人染发,我只偶尔在 娱乐场所看见一两个金发女郎,还以为是鬼妹。后来金发美女几乎成了风尘女子的 标志,一些良家妇女却把头发染得像黄毛丫头。这就像风尘女子把自己打扮得像良 家妇女一样,可以增加卖点。接着若尘让我心头一热。我身边有个空位,大家叫她 坐。我站起身帮她拉开椅子,照顾她坐下,一个朋友帮我们做了介绍, 照例是郎才 女貌,外加一句玩笑。若尘比我主动,她伸出手跟我握了一下,说:很高兴认识你, 请多关照。我说:今天运气不错,见了这么多美女,一个比一个漂亮。大家一听都 说:秀色可餐,你等会别吃了。这时上了份炒疙瘩,大家拿了起筷子就吃,我用自 己还没用过的筷子给若尘挟菜,大家一看,全把嘴唇撮起,发出怪叫:嘘。我说: 别嘘,要是我没猜错,这份东西一定是稻米做的。有人说:噫,让你说对了,还真 是大米做的。我说:我的眼光不错吧,这菜一上来,我就闻到了稻花香。这时嘘声 四起。若尘说:他们逗你玩呢,是面粉做的。我说:不可能,我绝对闻到了稻花香。 说着就向若尘靠了靠,接着说:找到了,是你身上发出的香味,这不是涂脂抹粉的 结果,绝对是五谷杂粮通过女姓健康的肠胃吸收,再从女姓健康的皮肤渗透出来的。 大家哗声一片,有人说:不是体臭吧?我对若尘说:这种人不配跟我们讲话。若尘 说:不理他们,我们私下聊。若尘说完,拿起装炒疙瘩的碟子,往我碗里拔菜。大 家一看全呆住了,讥讽的话全卡在喉咙里出不来。我们才见了几分钟,却像老情人 一样互相照应,看得大家的眼镜直往桌底下掉。我说:若尘,你是东北人吧?东北 人才有你这么好的身材,这么细嫩洁白的皮肤。若尘说:我们一定有些源渊,我对 你是一见如故。大家说:一见钟情。若尘说:谢谢你们帮我讲出来了,我真难以启 齿。大家说:是吗?这不像你的性格。这餐饭吃了两个小时,除了嘴巴给食物占着 的时候,我们就不断地聊天,一开始是聊给大家听,后来就真成了私聊。走的时候, 我们互留电话,约了下次见面的日期,还当着众人的面拥抱在一起。这就有些过分 了,变成了假戏真做。大家的表情有些怪怪的,再也没人出言讥讽了,大家相互打 着招呼,开车的开车,走路的走路,散了。我和若尘还站在那儿。若尘看了我一眼, 说:下次还能见面吗?我说:当然能,今天的事别放在心上,就当是闹着玩的。若 尘说:我可不是闹着玩的,一开始是,后来不是。我长这么大,还没男人抱过我呢, 除了我的亲人。我心想坏了,上了这女人的当,都是美色惹的祸。莫名其秒就给一 个女人吊上了,尽管这女人很优秀,我还是觉得像在做梦。若尘说:别一脸严肃, 跟你闹着玩的,再见。咱们随缘吧。 三 顺着山脚往里走,前面是个湖泊,面积不小。感觉好像四面给青山围绕。我说: 这是活水还是死水?郝杰说:当然是活水,西江从这儿流过。我说:这是个好地方, 你小子有眼力。我敢肯定,这儿一定会旺起来。郝杰不无得意地说:英雄所见略同, 我准备在这里搞别墅区。他把手往前一指,划了个圈,好像邓小平南巡时划圈一样, 跟着说:这片地全用来建别墅,背山面水,再加上我这个庄园的大环境,留不住人 我就不信郝。再往前走,果然发现两边是通的,河水正从上游缓缓流下,把湖泊冲 洗一遍,又缓缓向下游流去。湖水每日更新,显得清亮碧绿,游鱼可见。湖面上有 座桥,远看像一条索道,走近了才发现很宽,但仍然走不了小车。我说:可惜了。 郝杰比划了一下,说勉强也能通过,要考车牌。我说:要是再宽这么多,你这块地 就活了。郝杰说:没关系,如果有需要,再投资建座桥。 我们把车停在桥头。走下来看风景。郝杰说:有没有雅兴垂钓?我车上有鱼杆。 若尘说:你怎么不早说?快给我一根。我本想四处看一看,不好拂若尘的意,就说: 好吧,在这儿多呆两小时,说不定可以活多两年。打开后尾箱,只有两条杆,若尘 先拿了一条,剩下的一条郝杰让给了我。我们在桥边坐下,双脚浸在水里,把钓杆 远远伸了出去。若尘沉不住气,一看见浮标动就拉杆,半小时拉了十几次杆,每拉 一次杆都大呼小叫一气。她这哪叫钓鱼,简直是捣蛋。我是个钓鱼高手,没几分钟 就钓起一条鲫鱼,接着又拉了几条上来,郝杰说:没想到你还是个行家?他从车上 拿了个胶袋,装满水,吊在桥栏上,再把鱼扔进去。鱼一下水,翻蹦乱跳,水花溅 起老高。我每钓起一条鱼上来,若尘就跑过来研究一番,表扬我一句。然后叫我教 她一招,别让她出大丑。我说:去树林里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若尘哼了一声, 还真把钓杆丢下了,跑进树林里。一会儿她就在里面高声大叫,还非要我过去。原 来她发现了一个鸟窝,就在一棵芒果树枒上,伸手可及。从旁边看过去,能看见毛 绒绒的鸟身。若尘就像看见初生婴儿一样哇哇大叫。她说:要是大一点就好了,可 以捉回家去养。我说:想一想都折寿。拉着她出了林子。 我们把钓杆收起。开车在庄园里兜风。若尘拎着塑料袋坐在后座,我坐在她旁 边。她一路上不停地跟鱼掐架,还不时搔扰我:喂,你原来还有点本事,我还以为 你一无是处。我说:你别赞我,我脸皮薄。若尘说:不要自作多情,不是说你,说 他。她指着一条鱼给我看。接着说,看看,跟你有点像呢,尖嘴猴腮。 庄园看起来不大,但真要兜起圈来也不小,兜了半小时还没兜完。郝杰把车开 到半山腰,他要送一点东西上去。那儿是他的一个据点,有一户人家在上面守着。 半坡上有一个蓝球场那么大的平地,一看就是人工铲出来的。车还没上去,就响起 了一片狗吠声。我看若尘一点也不惊慌,料想她已经来过。果然她一下车就拎着塑 料袋走到路边的一个水池前,扑通一下把鱼倒进了水池。然后对屋子里喊:明叔, 给你送鱼来了。里面走出一个黑脸汉子,大概五十来岁,对着若尘点头哈腰地说: 郝姑娘,谢谢你。我说:你谢她干什么?这鱼是我的。老汉说:我知道不是她的, 可每次都是她拿来的,我当然要谢她。我说:你指望有下次呀,我们以后都不钓鱼 了,看她往这里拿什么?若尘对着一条小狗刮着自己的脸说:小气鬼。那狗突然对 她狂叫起来,把她吓了一跳。她说:你凶什么?待会儿不给你东西吃。郝杰从车上 搬了几包东西下来,是新鲜的狗粮。原来他每次上来都要跟狗带点吃的,跟狗们套 交情。他在我那帮兄弟中也很吃得开,估计就是用的这一招。一只大铁笼子里装了 只德国大狼犬,全身油黑,对着谁都狂吠。据若尘说,别人喂的东西它都不吃,就 吃明叔的。郝杰每次来都去讨好它,它一点也不把这个真正的主人当回事,气得郝 杰骂它是养不熟的狗。若尘说我们单位也有几只养不熟的狗,专跟郝杰作对。其中 包括我。现在我差不多养熟了,至少像这只黑家伙,就算不听话,也是装在郝杰的 铁笼子里。我说:你敢拐着弯来骂我,我非把你的小脖子掐断不可。若尘说:别闹, 那边还有你几个兄弟,过去看看吧。我还以为有几个同事已经先一步到了,正在吃 惊。若尘已经把我领到一个竹棚前。那里有三窝小狗。原来若尘又在拐着弯骂我。 有一窝全是黑毛,其中却有一只白毛,而且是纯白。这一窝狗出生才十几天。另外 两窝就大一些,郝杰说其中有几只已经送了人。若尘说:二娃,你看这窝狗是不是 同母异父?怎么一母同生就有一只不一样呢?我说:这还用说?一定是婚外恋,而 且可能是异国婚外恋,说不定就是那边的大黑造的孽。若尘说:别说了,你真恶心。 我说:这话头可是你提起来的。若尘说:不说了,我去看看鸡捉好没有。 正说着,明叔提了个竹笼过来了,里面装了五六只鸡。那鸡一看就知道是放养 的。一个个长得精瘦精瘦的。郝杰说:这鸡你有好几年没吃过吧?这可是正宗的野 山鸡。可惜你没成家,不然让你带几只回去。我说:不用,今天够有口福的了。 明叔把鸡放进后尾箱。我们在一片狗吠声里下了山。小车在山路上七弯八拐, 然后顺着湖边开了一段,最后进入了一条宽阔的大马路,路两边还是山。我不知道 这兄妹俩要把我拉到哪里去,反正这一天的行程全由姓郝的安排。这时我的电话响 了,是三言打来的,他告诉我晚上有重要活动,叫我无论如何一定要参加。这丫挺 的有什么好事?一定是叫我找人买单。我说:你丫知道我在哪儿?三言说:能在哪 儿?华盛顿?我说:差不多,旧金山。三言说:蒙谁呢?这时郝杰把车停在路边, 我说:停车干吗?郝杰说:等你打电话呀,过去就没信号了。我赶紧对三言说:不 行了,电话没信号,咱们再聊。往前走,果然没信号。我问郝杰去哪儿?郝杰说, 回村里看看。他住得够偏的。 很快到了郝杰住的村庄。村子很大,像一个小镇。在路边郝杰就指点一栋楼房 给看,说那是他家祖屋。这栋房子在众多的小楼房里就像鹤立鸡群,显得格外突出。 一看就知道是做给人看的,不是给人住的。村子的其他楼房几乎全是一模一式的, 小而精,实用。只在村南面有一栋新楼房,高出别的房子一大截,跟郝杰的房子遥 相呼应。郝杰说,这是一个台湾佬建的,当年抓壮丁去了台湾,如今叶落归根,把 老伴孩子丢在那边,自己一个人回来了,找了个小姑娘跟他住。这都是显摆,给钱 烧的。郝杰的房子共有五层,上面三层是睡房,下面两层是客厅和娱乐室。外面还 有一个大院子,院子里还有一个小园林。可惜的是没人打理,水池里装的是臭水, 落叶遍地。郝杰说:平时没人回来,隔几天有个伙计过来打扫一下。家里人都搬到 城里住了。我说:那还建这栋楼干什么?郝杰说:这你就不懂了,若尘上次回来也 是这样问我。别以为我只是讲排场,这是祖屋,是发家的地方,走到哪儿都不能忘。 你说灵不灵吧?我这祖屋一建,生意顺多了。我心里说:哪儿是顺多了,简直是暴 发。好在你是若尘的本家,否则非把你的生意咂个稀巴烂。 我原来还以为就在郝杰的祖屋里吃饭,谁知刚坐热屁股,他就说去别的地方吃 饭。他一到村里就让人把鸡拿去餐馆,叫人劏了,晚饭开鸡宴。吃饭的地方叫齐齐 乐茶餐馆,楼高五层,占地面积不大,看起来却很排场,雕梁画栋,在村野之地显 得很霸气。原来这也是郝杰的产业。他说是方便乡里乡亲喝个早茶夜茶,赚不到什 么钱。我看人来人去如潮涌,不会赚不到钱。就像他整天对我们诉苦说生意难做一 样,明眼人不难看出,别人的生意可能确实难做,他的生意不难做。 茶楼的牌匾是地方一位知名画家题的,这人的画画得大红大绿,颜色好像要从 画上滴出来,却深得本地人喜欢,画价不断攀升,已经涨到二千块一尺了。他的字 也似乎要跟画比拼内力,一个个夸张得像侯宝林说象声时的脸。进门是个大厅,楼 面很高,离地大约有十几米,四壁全是此知名画家的字画。小到斗方,全是花鸟虫 鱼,粗看还以为进了画家的展厅。郝杰带着我和若尘在周围看了一遍,走廊和房间 也挂满了字画,原来这些画不只是装饰,也卖钱。这里也是画家的一个据点,外面 的人来参观,慕名来求画,画家就把他们带来这里。郝杰说:餐饮是亏本的,靠卖 画赚点钱。这就是说,垃圾佬开始向文化阵地渗透,他跟画家互相提携,一起发财。 画家靠他赚点小钱,他靠画家赚点大钱,还挣了面子。这就是垃圾佬过人的地方。 郝杰说:画家等会儿也过来,我叫他送幅画给你。我说:别给人家添堵。郝杰说: 不怕,我跟他是兄弟。若尘这时叫了起来:好呀,上次找你要画,你说千难万难, 今天人家没开口,你却要送画,你倒是会做人情,整个一个胳膊肘往外拐。郝杰说: 你几时找我要过画?我怎么不记得?若尘说,你还装傻?回头我自己找豪哥要。她 说的豪哥就是那位名画家。郝杰说:二娃也不是外人,你不是跟他这个……那个… …吗?若尘说,什么?郝杰说:你别害羞,有什么心思就说出来,哥给你做主。若 尘说:呸! 我突然觉得这兄妹俩像在演双簧。心里给自己提了个醒儿,别进了他们的套子。 若尘这天大别于平时,虽然还在跟我斗嘴,骨子里却很骚情,就像发了春的母狗。 这丫头平时灵牙利齿的,脑子转得特快,一不小心就中了她的诡计,今天她却没有 设计害我,倒像我的一个小跟班。温柔得让我不敢相信。 吃饭在中厅,那是个陶艺陈列室。摆的全是豪哥和他儿子的作品。一看标价, 吓了我一跳。我的天,便宜的几百,贵的上千。这叫咱们老百姓如何买得起。不是 成心给郝杰这类人附庸风雅的吗?狗屁画家的画我不喜欢,他的陶艺倒是让我耳目 一新。那造型和设计,还有工艺都很有创意。可要让我花半个月的工资去买这种东 西,挂在我的房间里增加格调,我真不愿意干。 郝杰让人在空地上摆了围台。然后叫我跟若尘坐上去。服务员已经先泡了壶靓 茶,上了几个小吃。我们就着小吃喝茶,等着画家的大驾光临。郝杰说:他常在这 里接待好朋友,每次画家都来捧场。在这种乡下地方有个画家简直是大家的福气, 多少人在沾他的光呀。我就沾了他的光,坐在他创造的艺术世界旁边好吃好喝好玩, 末了还要打包——画家后来给我写了幅字,还送我一幅大画,画是苏东坡红梅诗诗 意图。 跟着画家来的有几个地方政要,一个书记、一个镇长、两个分局的局长,后来 才知道都是郝杰的三叔六公之类,原来地方政权全给他的家族把持着,难怪可以黑 白通吃。郝杰是从小就劣迹斑斑,刚成年就坐了大半年牢,算是把自己从政的路给 断了,只好在社会上混,居然给他混出了名堂——整天人五人六的,把一些政府要 人呼来喝去。 画家赞我是社会俊彦,后生可畏,前途不可限量。听他这样赞我,我没有飘飘 然,倒产生了画家命里注定要发财的古怪念头,他这个头脑天生就不是画画的。如 果命里注定他要当画家,那也不是为了画画,而是为了赚钱。饭后我们去参观画家 的画室,顺便看了他的豪宅,真让我叹息不已。那可是个大户人家住的地方呀。画 家在这里居住还能创作出画来,我就觉得是个奇迹。我们参观的那栋楼楼高五层, 是画家的工作室和展厅。并排的另一栋楼是他儿子的工作室和展厅。这两栋楼的外 部装修全用的天然材料,设计别具一格。看得出画家动了不少心思。进大门还有两 栋五层的大楼,左手边是招待所,接待天下客人,右手边是家人住宅。外部装修用 的是南村著名的陶瓷厂生产的鹰牌瓷片。不难看出,画家是先把家人和朋友安顿下 来,才安顿自己和儿子的事业的。这种生活态度除了让我对画家的精明无比佩服, 也让我对自己的人生走向产生了天大的怀疑。 四 我有个朋友也是画家。在画界算是后起之秀,他创造了一种新的画法,引起了 轰动。这种画法有个显著的特点,就是防伪效果特别好,无法摹仿。众所周知,防 伪技法越高,制作工艺越复杂,所以画家每画一幅画都把自己搞得半死。选择这个 行当按理就该受穷(可以指望死后风光),可画家也是俗人,要养活自己,还得养 家。画最终还是要成为商品,拿去卖钱。我的画家朋友觉得自己的画全是精品,幅 幅都该卖出好价钱,生怕别人染手分了利润,事事亲力亲为。他在全国几个大城市 搞画展,画倒是卖出去不少,可惜费时费力,刨去成本,竟然还欠债。我的画家朋 友是个实心眼,只知道经纪人会从他口袋里掏钱,不知道经纪人也会从顾客的口袋 里掏钱。所以活该他受穷,他没有碰到一个好的经纪人是他没福气。 豪哥因为有郝杰这个好兄弟轻轻松松发了家,盖了四栋五层高楼,广交天下英 雄豪杰。还成了南国知名的大画家,在香港、澳门和东南亚享有盛誉,每天来求画 的人络绎不绝。他一点也不担心别人偷师学艺,经常现场泼墨挥毫。常常一顿饭就 赚下了过万的身家。我的身怀绝技的画家朋友要是亲眼目睹,一定活活气死。这年 头,人不光是活面子,还要活出舒服来,官做得再大,名气再大,要是没有钱,这 腰杆就挺不直。除非官位和名气可以拿去换钱。 我在豪哥的画室参观时突然给尿憋得半死,我楼上楼下找厕所,就是找不到。 这种情况简直像在梦里。梦里憋尿比生活里憋气还难受,你总是找不到地方,后来 好不容易找到了,痛痛快快地尿了一气,以为舒服了,原来尿还憋着,只好爬起来 上厕所。后来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厕所,推开门一看,小小的空间全给陶瓷次 品塞满了,瓷盆上积满了灰尘,看来从来没用过。我等不急了,拉开裤子就尿了一 泡。后来我去找水冲厕所,也是四处找不到水。我心想画家总得洗画笔吧,怎么可 能没水呢。后来终于找到了,又在一个角落里,塑料桶里装里,大半桶,我拎起来 就往厕所里冲。出来我就问豪哥:你在哪儿上厕所?豪哥说:对面楼里。我说:这 是何苦呢?豪哥说:这你就不懂了。说完狡诘地一笑。其实我懂。我办公室里有一 个厕所,可我很少在里面拉屎撒尿,我喜欢走一段长路去码头的公共厕所里尿一泡。 这其中的奥妙我就不告诉你,你自己去猜吧。 那时我就对这半老头儿有点喜欢,他的生活注定要丰富多彩,因为他是一个有 趣的人。 我在豪哥的画室发现一些很特别的陶艺,造型粗旷、夸张,好像扭曲的生活。 这与豪哥的其他作品有明显的差异。我正诧异,豪哥说:看出不同了吧,这些是我 厨房的丫头阿艺的杰作,我这儿个个是艺术家。我心想,什么艺术家,蒙我这种没 文化的人,在行家眼里,这全是垃圾。这不过是废物利用。我突然发现,这跟我所 在的码头有异曲同工之妙,越是不值钱的东西越有利用价值。 晚上我们在画家的别墅里睡觉。因为吃完饭已经九点多了,要赶回城里是不可 能的,大家也都很累。睡前我跟郝杰下了几盘棋,我们棋力相当,互有输赢。若尘 洗了澡,穿上真丝睡裙,坐在旁边看,一开始她还指指点点的,她一指点,我就输 棋。后来她靠在椅背上睡着了,身子倾斜,身体跟我的大腿挤成了一堆。我对郝杰 说:咱们睡吧,你看若尘都睡着了。 我跟郝杰睡一间房。他靠门,我靠窗。他一倒下就呼呼入睡,同时响起轻微的 鼾声。他的鼾声一开始像吹笛,后来就像吹喇叭,而且越吹越响。我本来就有失眠 的习惯,平时在床上都要辗转反侧大半天才能入睡,这下别想睡了。我爬起来捏住 郝杰的鼻子,他立刻老实了。可我一松手,大喇叭又响了。如此三四回,我只好宣 布投降。那时我真恨死了这个走私佬。要不是因为若尘,我非把他从窗口扔出去。 我抱着被子去冲凉房,洗澡时我发现那里有一张床,大概是因为进出的人多,没人 敢在里面睡。如今夜深人静,除了拉夜尿,应该没人来打搅了。我把被子铺好,舒 舒服服地躺下,心里觉得快乐无比。这就是说,人的要求实际上很低,只是因为世 俗的影响,我们才变得恶俗起来。可是郝杰的鼾声具有穿透力,隔着一间房(中间 睡着若尘)和四面的墙壁,仍然瘾若可闻。 我躺在床上一时无法入睡,陪伴我的除了郝杰的鼾声,还有大自然的天籁之音。 虫儿在唧唧低鸣,树叶在风中哗哗作响。听到这种声音,我就开始窃笑。难怪画家 要到这里定居,原来是要跟虫儿作伴。可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如今有钱人都喜欢住 在乡下,反正有车,进城也方便。城里的有钱人在大城市住厌了,一到周末就往乡 下跑,把乡下搞得污烟瘴气。在乡下人眼里,这些人一定可恶极了。 后半夜,刮起了大风,树林全像发了疯,绞在一起掐架。这种情况我好多年没 遇到过,有点兴奋,愈加睡不着。我爬起来,走到窗口往外看,黑乎乎的什么也看 不见。我只好回到床上继续睡。那时我就想,要是只有我跟若尘在这里就好了,我 一定把她弄醒,让她陪我熬夜。这丫头平时没少搔扰我,如今却在我的卧榻旁边酣 睡。也不知到了几更天,我才给强烈的睡意合围得滴水不漏。睡意像无边的黑暗, 铺天盖地地合拢过来,把头脑中一些鲜活的跳跃着的东西压成了齑粉。 醒来已经九点多,是若尘把我弄醒的。她坐在床边,正用一片树叶撩我的耳孔。 我说:真不害臊,一个大姑娘家的,人家男人没起床,就跑进来,也不怕人笑话。 若尘说:谁跟谁呀?说这样见外的话。我坐起来,先伸出脑袋看窗外。我想昨夜一 夜狂风,树木该吹得七零八落了。可满眼所及,树枝完好无损。我不由自主地说: 真像一场梦。若尘:做了什么好梦,说来听听。我说:告诉你吧,昨晚做美梦,娶 你做媳妇。若尘说:痴心妄想。这丫头穿了套跟昨天一样款式的衣服,就是颜色不 同。今天的颜色更加鲜艳,使她显得越发妩媚。昨天我见到她这种打扮就想抱她一 抱,当着郝杰的面不敢动手。今天孤男寡女,叫我如何控制得住自己。我一拧身就 把若尘抱在怀里。以前碰到这种情况,她总是很机巧地从我腋下滑溜溜地逃了过去。 当然大多数时候我只是作势要抱她,并不是真的想把她抱住。她才有机会逃脱。可 这会儿,我是真的想抱她,若尘也似乎存了心要让我抱,我一抱就抱了个正正中中, 实实在在,倒觉得很不真实。若尘的脸有些微红,我也感到不太自在。我在若尘脸 上象征性地亲了一下,放开了她。我换衣服时,她站在窗前看外面的风景。 郝杰一早就起了床。他还开着车去了趟湖边。从鱼排上拿了条大鲩鱼。这条鲩 鱼有十五斤重,长约一米。他用一个蓝色的塑料桶装起来,放在车尾箱。等我和若 尘出来时,他就打开车尾箱,把鱼拉起来让我们看。那条鱼的脊翅给一条细麻绳系 住,一提起麻绳,鱼就露出水面,那家伙不停地摇头摆尾,想摆脱束缚,溶入水中。 这种系鱼的方法真让我叹为观止。我算是在农村白活了十几年,一点也不知道可以 这样对付鱼类。当然我所遇到的鱼类还没有大到非要这样对付它们的地步。郝杰把 鱼放回水里,若尘就想伸手去摸它,我说:当心给它咬了手。若尘一听赶紧把手缩 了回来。在场的人一看全笑了。若尘知道我在吓唬她,跳起来要跟我拼命。我是好 男不跟女斗,让她吊在胳膊上捏了一下我的牛鼻子。 离开画家的别墅时已经十点半。我们在郝杰的酒楼吃早茶,实际上也就等于吃 午饭。吃了这一顿,谁还会再吃午饭呢。若尘跟我形影不离,给人的感觉就像我们 再也分不开了。可事实上我们的关系还是一个异数。它要怎么发展,大家都不知道。 但怎么发展似乎也没太大的关系,关键的是我们有这种关系。这就够了。至于以后, 谁说得准呢。就像郝杰这样巴结我,说不定是白忙呢,因为我可能调走。就算不调 走,我也可能什么也不会帮他。就算这样,他也会继续巴结我,因为不巴结就一点 可能性也没有。 若尘喜欢吃排骨和凤爪,吃了一盘又盘,还把吃剩的往我碗里夹。那尽是一些 骨头碎,她觉得吃起来不爽。郝杰喜欢吃猪脚,也是吃了一盘又一盘。这个家族的 人有些古怪的毛病,他们干什么都喜欢干到尽。郝杰在垃圾堆里打了一辈子滚,到 现在仍不想放弃。若尘会不会在我身上打一辈子滚,永不放弃呢?这到底是一件好 事还是一件坏事?我现在不可能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回程的路上车开得很慢。因为车尾箱有一条鱼,鱼在水中,水在桶里。开慢不 是为了保护鱼,是为了不让水洒在车里。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想想都想笑出声。 可我没有笑,我只是闭目养神。若尘坐在我身边,一只手抓着我的左手。她老是放 心不下后面那个宝贝,不时回头看一眼。对这件事我是这样理解的:她跟我一样, 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鱼,这一定是我们这一生中绝无仅有的事。我们要引起足够的 关注。若尘是个喜怒形之于色的人,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是,我想的跟做的 有时不太一样。这是我跟她的差别。其实在若尘的生活里,我跟这条鱼没什么太大 的区别。我可能跟这条鱼一样,是个另类,是个绝无仅有,引起了她足够的关注。 产生了这个想法我自己吓了一跳。这说明我跟生活格格不入,而且是故意的。要是 若尘知道了我的这个想法,不知是什么态度。她似乎对什么都不太放在心上,当然 也包括我。若尘突然说:二娃,你说这条鱼可以够多少人吃?我说:这可难讲得很, 如果像你和我这种肚量,大概够二十个人,如果给郝杰这种暴殄天物的人吃,大概 三四个人就够了。郝杰说:瞎操心什么,反正没你们的份。这条鱼我送给市长了, 今晚在旺阁吃鱼生。你们要是会做人呢,鱼骨头煲粥,给你们留两碗。我说:看看 吧若尘,看看我们跟什么人打交道。若尘说: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人各有志, 咱们道不同不相与谋。回头我们去吃川菜。 车到成都酒楼,郝杰把我们放下。自己一溜烟跑了。我们是说要去吃川菜,但 并没说要在成都酒楼吃,这不是赶我们下车吗?若尘气得直跺脚,她说太便宜了这 小子,刚才就该把鱼推下车,看他拿什么去巴结市长?我说:换了我就不这样想, 做人就得成人之美。若尘说:你的职业就是成人之美嘛,多少坏人在你的帮助下得 道成仙。有你们这些人在,南村人民会有好日子过吗?这是什么话,好像我是阶级 敌人似的。我不过是个普通的公民,有一点小小的权力,经常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 事,自己想做的事却老是做不成。这就是说,若尘一点也不体谅我,哪里配做我的 红颜知己?说得难听一点,我不过在混日子。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生存就是混日 子。我这么混,别人也这么混,大家都被迫这么混。我根本不理解我的工作,我就 像一个棋子,给别人摆来摆去。一点也不明白自己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