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荒 作者:李骏虎 题解:天荒,方言,土地绝收的意思。 地都荒了。不逢荒年,可眼睁睁地,全村几千亩地荒了个干净。嫂子嫁过来的 那年,地还都是肥沃沃的好地,这才几年的功夫啊。那是一个初夏,刚绣穗的青麦 染靛了村庄和田野,嫂子脱去婚纱,换上一件滚着金丝边的旗袍,在千百双热切的 目光注视之下,略含娇羞又落落大方地把为她送亲的女伴们送到村口。麦田在嫂子 周围绿油油地疯长,无边无垠,远远望去,嫂子像一颗飘浮在田野上的红气球,随 着小南风儿飘荡,忽前忽后,忽东忽西,把那些牵扯着她的目光拽得生疼。这才几 年的功夫啊,嫂子饱满的双颊已经陷出了两片阴影,水箩卜般白里透红的胳膊腿也 被日头晒皴了皮。这当儿,地突然都荒了。 地不是使用唤荒了的,地还有的是力气;地也不是被搁荒的,如果让种,照样 会有人为争抢一块好地打破头。地只是突然不是地了,地像一个失忆的人,变得谁 也不认识了。而且,那些折腾了她一辈子的庄稼人,竟连她的名字都叫不上来了。 嫂子也变了,她从前油光滑润的黑头发,已经不驯服地蓬乱了起来;脸上的红 晕也不再是血色,而是太阳晒出的紫斑。但嫂子还是俏丽的,她骨子里是一个美人, 这是区区几年岁月改变不了的,——毕竟,嫂子才三十出头啊。嫂子生得福相,圆 盘脸,剪纸人般的大眼睛,耳廓又大又厚,像个佛爷。嫂子嫁过来的当年,大哥就 在村民自选中当上了村委副主任,成了副村长。村里的长辈们就说嫂子吉人天相, 旺夫的相。大伙儿都喜欢嫂子,常把她作为闲天的话题,老人们数落自家儿媳的不 是时常常叹息:唉,怎么我家就娶不上桂云那样的媳妇儿?! 嫂子为全村带来了好运气。大哥当选副村长的当年,镇上响应县里振兴乡镇企 业的号召,决定兴建一座中型铁厂,出台的选址政策中说:铁厂将在所在地的村里 招收80% 的工人。我们南无村凭着位于两条国道交叉处的地理优势,拔了头筹。那 是多么令人激动的年头啊,村里16岁以上60岁以下的男人都成了工人,一大群农民 放下锄头,穿上了蓝色的工作衣,像模像样地按时按点上下班,由农民伯伯摇身变 成了工人叔叔。那两年,南无村不再是一个农村,蜕变成了铁厂的家属区。 南无村欣欣向荣的局面,令一度为征地头疼的县、镇两级领导欣慰不已。那可 是几百亩的水浇地呀,正蹭蹭地拔节的秋庄稼谁忍心被压路机重新压进土里?但南 无村人是通情达理的,更何况政府是慷慨的,不但赔偿责任田30年的使用费,还赔 偿金秋庄稼一半儿的收成。不缺吃不缺穿就是缺钱的农民,接过那不太厚的一叠硬 展展能削断筷子的钞票,就死心踏地地把身家性命都托付给政府了。 大哥是村干部,理应起到带头作用,建厂期间,连续为工地运了数百车土石, 没有拉下一个工作日。当然,每一车土20块钱的运费是要挣的,石头则每车30块钱。 大哥开的是自家的小四轮拖拉机。早在镇上刚刚测量建厂土地时,嫂子就拿出5000 元赔嫁,又通过一个当副镇长的亲戚从信用社贷出5000元,买了这辆小四轮。大哥 开车,嫂子跟上装卸。厂子建成时,一辆小四轮已经赚出来了。然后,大哥成了铁 厂的拉料工,嫂子则成为少数后勤女工中的一员。厂长说,他看中了嫂子的福相, 有她在,旺财。 那几年,南无村的发展是飞速的。铁厂投产不满一年,南无村又用百余亩地换 来一座塑料制品厂,一下子,原本只是铁厂工人家属的妇女们,纷纷穿上绿色的工 作服,成了塑料制品厂的工人。真是男女各占半边天了。为了服务于这两个镇办龙 头企业的生产,一座占地数十亩的中型变电站在两座厂子的中间地带织出密密地蛛 网。由于政策大幅度倾斜,南无村雨后春笋般冒出了好几位农民企业家,他们在南 无村的田野上划出一块块地界,建起了木线厂、洗煤厂、暖气片厂。那是南无村的 黄金岁月啊,南无村全民皆工了,南无村在致富的路上风驰电掣着。剩下不多的一 点土地,有老人们种着呢,家家又都有农机,加上小半夜班就翻过种妥了。自古种 地都是靠天吃饭,如今打点粮食够交国家,自己买面吃了。 这一切,都是嫂子给南无村带来的福气。这样说,或许有人不信,但是嫂子一 走,南无村眼睁睁就开始败了。南无村人正沉浸在幸福生活中忘乎所以的时候,嫂 子突然失踪了,她丢下大哥和一双儿女,跟上铁厂的厂长私奔了。 嫂子一走,大哥一病不起,铁厂的铁也卖不出去了。铁厂半年开不出工资,工 人们罢工了。县上调节未果,镇上调节未果,——怎么会有结果呢?全国的生铁市 场都饱和了,铁厂里的生铁块堆得像山一样,可就是换不成钱,给工人们发不出工 资,——拿不到钱,人们是不肯善罢干休的。最后,厂方把生铁块以成本价抵了工 人的工资,才算缓和了紧张局面。那些日子,收废铁的像苍蝇一样一团一团地涌进 村,用很少的钱换走了各家狗屎不如的生铁块。铁厂停产了,野草以最快的速度占 领了厂区,乍看一眼,像荒废了千百年的古战场。荒凉。接着,是洗煤厂;接着, 是暖气片厂;接着,是塑料制品厂;接着,是木线厂。仿佛一夜之间,工作服汇成 的蓝色海洋退潮了,露出了黄土高原本来的荒凉面目。工人们也被打回了原形,— —一群表情木纳的农民。他们睁开迷乱的双眼,却发现不知何时置身于一块陌生的 地方:土地不见了,埋着祖辈尸骨、带着血汗和体温的土地不见了。地都荒了。 不逢荒年,但是南无村的农民已无土地可耕可种,那些围墙圈起来的土地,已 归政府所有,她们在等待着新一轮的开发。人们眼巴巴地望着土地,手上的老茧冲 动着。可是,自已已经亲手把土地卖了,如今,就算你想买回来,也没人会搭你这 个茬子。何况,心已经浮躁了,心气一浮,脚就无法在土地上生根了,无法在土地 上生根,给你再多再肥的土地,你也种不出庄稼来了。南无村的农民发现,自个儿 不但把土地丢了,自个儿把自个儿也丢了。 于是,只能坐吃山空。 钱总有个花完的时候,活路却不一定拼了命就能想出来。南无村成了个空壳壳, 南无村人的口袋也成了个空壳壳。 这关头,嫂子回来了。带着两个永远不褪色的黑眼圈回来了。大哥不让她进门, 大哥说,滚,离婚! 那么多看热闹的人,嫂子当街就给大哥跪倒了,嫂子说,我错了,你饶了我, 看在娃娃的份上。大哥没出息地先哭了,他抹着泪看看两个娃娃,———两个娃娃 迷惑地打量着这一切,四年的时间,他们已经不认识妈了。 嫂子走上前去,抱住了两个娃娃,小男娃使劲挣扎,大点的姑娘哇地一声哭了。 与嫂子同一年嫁过来的几个媳妇,从人群里走出来,把大哥和嫂子都劝回了家。 大哥后来在和我通电话时说,我全是为了娃。我知道他说的是脸面话,不是心 里话。大嫂是多美的一个人儿呀,我在大城市呆了这么多年,没见过几个像她那么 迷人的女人,更没见过像她那样顾盼之间风情万种的女人。换了我,恐怕也没有什 么好的处理办法。 嫂子的归来,把好运气又带回了南无村。镇上把几个闲置的厂区的使用权卖给 了市里的一家私人企业,半年之后,铁厂、洗煤厂、暖气片厂的围墙被连了起来, 建成了一座庞大的生化公司,塑料制品厂和木线厂则被开发为职工宿舍区。但这一 次,这家正规化的厂子却拒绝使用农民工,南无村的人围堵了几次厂门也无济于事。 土地是从政府手里买的,这不是皇帝不急急太监吗?最后,还是厂方大发慈悲,答 应使用部分农民临时工装卸原料和产品。作为村干部,大哥优先被录用,隔三差五 地被叫去一次,扛那每袋净重80公斤的原料。具体的日工作量及收入我了解得不甚 详细,但大哥很乐意去干这件活计,他说孩子们学习很好,他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这一次,是我给大哥带去了晦气。我利用下乡采访之机,顺道回去看望哥嫂, 却发现南无村已经面目全非了。生化公司的废气恶化了方圆百里的空气,紧闭车窗 还令人窒息;乌黑的废料使道路与荒地都变成了夜幕下的沼泽地,车轮嗖嗖地打滑 ;而我幼时每天泡在里面捉黄鳝的小河,灌满着热腾腾红彤彤的废水。就在我和哥 嫂坐在门窗紧闭的屋内唠咯时,一阵凄厉的警报让人站起来想跑。大哥平静地说, 那是生化厂的锅炉在排放蒸气,习惯了就好了,也不定什么时候放气,你正赶上。 我问道,半夜也放吗?嫂子温柔地笑着说,放,凌晨也放,刚开始常把人吓醒,习 惯了就听不见了。 在我和哥嫂谈话的20分钟里,那可怕的噪音漫长而耐心地响着,终于,我忍无 可忍,托辞工作忙,告辞了。哥嫂送我出门,嫂子扒住车窗的玻璃低声细气地问我 :能在城里给你哥找下合适的活儿吗?我犹豫了一下说,现在,到处下岗……嫂子 大度而妩媚地笑了笑,放我走了。 沿途,我用DV机将生化公司的污染情况拍了下来,当晚,赶回台里制出来,在 21点的“记者目击”节目播了。省环保局连夜派调查组下去,勒令生化公司停产整 改。就在我收到生化公司的整改报告的同一天,大哥打来电话,说他被生化公司拒 用了。大嫂抢过大哥的电话说,老二,你要给你哥出气,给他们打电话,叫他们把 你哥转成正式工,不答应就继续整他们!我唯有沉默,我还没有学会公报私仇。 大哥再次失业了,他替我这个莽撞的弟弟挨了嫂子好些日子臭骂。我不知道嫂 子是这样厉害的一个人,难道,美的东西真的带刺、有毒?但嫂子是不可屈服的, 生化公司复产的第一天,工人们发现宿舍区门口有个模样很不错的少妇用自行车推 着两竹篓水果在卖,一篓雪梨,一篓红富士苹果。那是我前来征服生化公司的嫂子。 她的心里充满怨毒,但她的水果却是无毒无污染的。她一天就可以卖光两大篓100 公斤水果,然后在太阳落山前再去30华里外的县城带一次货。第二天一早,大哥再 替她把水果送到生化公司宿舍区门口。风尘侵蚀了嫂子艳丽的容颜,她的丰韵消失 殆尽,眉宇间越来越多男性的刚毅。但她骨子里仍然是一个美人,顾盼留连之间, 眼波令人不能抵抗。工人们都叫她“水果西施”,下工的路上,一群一伙地大声喊 着。嫂子很快乐地笑着,很受用地听着,背过身去,点一点钱,飞身上车,消逝得 无影无踪。 大哥在家看孩子、做饭,对嫂子低眉顺眼,临睡前还给她捶腿。有一回夫妻生 活过后,嫂子在黑暗中擦洗着下身责备大哥:你最近越来越不行了,你快不是个男 人了。大哥沉默了半晌,回答:你的皮肤变粗了,身上还那样,脸上手上粗多了, 脸像沙布,手像把挫子。嫂子说,我明天不去卖水果了。大哥惊讶地问,为啥?嫂 子说,咱村在生化公司卖水果的越来越多了,有七八个,原来我一个人时一天卖两 篓,现在三天卖不完,没意思了。大哥问,那干啥呀?嫂子说,还没想好呢,你安 心在家待着,看孩子做饭,别的心少操。大哥很听话地不吭气了。嫂子赤裸着钻进 大哥的怀里,很快响起了轻轻的鼾声,大哥却在黑暗中瞪了一夜的眼睛。 第二天,嫂子夹着一个小黑皮包出门了,她穿过荒芜的田地,跨过废弃的水渠, 径直来到生化公司的宿舍区。走过生活服务区一个蓝底红字写着“洗浴理发”的落 地招牌时,一位穿着粉红色服务员装的女孩子站在门口笑盈盈地问,大姐,做头发 吗?嫂子绕过她,走进店中,对老板说,我来应聘。老板打量打量嫂子,笑逐颜开, 小心地问道,你会按头吗?嫂子不屑地回答,学呗。老板笑了,问嫂子,你叫什么? 嫂子回答,你买过我的梨呢,大家都叫我“水果西施”。老板一拍脑门,扭头喊门 口的女孩:小莲,给这位大姐化化妆,然后辅导她按头。 嫂子的第一位客人是生化公司一位副经理的司机,这小子闭着眼睛,在嫂子的 十指下一脸痛苦状。他似乎更乐意和嫂子聊天,劝她:水果西施,凭你这么好的条 件,干这活儿多累,我帮你介绍一个即不累又享受的工作吧?嫂子笑着说,不稀罕! 司机又说,我们头儿叨叨你不止一回两回了,你要能去陪陪他,一回还不顶你按一 百个头?嫂子手不停,嘴上说,胡说了吧,人家一个大老板,能看上我这个打土疙 瘩的?!司机说,我们头儿就好个野味儿,亏不了你,你干不干吧?嫂子手上停了 一下,说,不干!司机说,好,有志气!干不干随你,算我没说,你别记我的仇啊。 嫂子笑道,看你说的。 太阳落山之前,嫂子把脸上的妆洗掉,把头发扎起来,走出生化公司,依然夹 着她的小黑皮包。包里是几件简单的化装品,还有今天按那五个头的收入:75元。 桂云,去哪里啦?那几个和嫂子同龄的媳妇抱着毛活儿正站在村里的十字路口, 招呼她。嫂子笑着迎上去,加入那个圈中:没去哪,转了转。姐妹们不满意了,一 个一个撅起嘴来道,咦——,桂云,真不够意思!嫂子说,真的没去哪,有还不告 诉你们?!嫂子还是有威信的,她引导她们转移了话题。 第二天,那个司机又来了,死气白赖要请嫂子吃午饭。嫂子拗不过他,答应了, 还喝了一点酒。后来,他们去参观司机的单身宿舍。 这天嫂子收入了545 元。几天后,她抽空搭司机的车去了一趟县城,给大哥买 了一身西装一双皮鞋,给姑娘买了条裙子,给小子买了辆小自行车。 嫂子注定要受到围攻了。她们说,我们全看见了,你男人换了新西装,你家女 子穿了条新裙子,你家小子骑的自行车惹得娃娃们回家直哭。 嫂子平静地说,你们干不了。 她们很倔犟,不服气:桂云,你小看我们了。 嫂子说,我再想想吧。 睡到半夜,嫂子自言自语道,你知道我干什么吗? 大哥搭上腔说,知道。 嫂子说,你已经不在乎我干什么了吧? 大哥说,地都没有了,我又能干什么啊。 嫂子说,那就睡吧。 嫂子上班的路上,被人被踪了。后来,她就有了一个伴儿。每天大早,在村口 碰头,说说笑笑一起向生化公司宿舍区走去,都夹着一个小黑皮包,包里的内容包 括:口红、眉笔、小镜子,以及一些纸制品和橡胶制品。嫂子的这支队体渐渐壮大, 很快就有十几个人了,统一的标志是那种款式的小黑皮包。这支队伍网罗尽了南无 村能收拾出个模样的所有少妇。她们按时上下班,上班上妆下班卸装,出去讲普通 话回村讲土话,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声誉很好。 我再一次回家看望哥嫂,在南无村的十字路口碰见一群抱着孩子的大哥,他们 轻松地说笑着,很快乐。我问一位沉默地从他们身边走过的大叔:这帮人为什么不 去干活?大叔看看我,平静地回答,地荒了,开荒;天荒了,干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