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人林立 作者:李骏虎 我与疯子最大的差别是我根本没有疯。──萨尔瓦多·达利 一 有人告诉我,林立住院了。告诉我这件事的原因一是林立是本市赫赫有名的商 界巨子,二是我是本城晚报的记者部副主任,三是我和林立乃哥们儿。那个人讲述 时的表情明显地表露了这件事给他造成的压抑不住的兴奋,让他喜不自胜的原因并 不是他跟林立有仇,而是导致林立住院的那件事情本身,从他掺杂着笑意和惊叹的 语调里我渐渐听明白了:林立住院不是因为生病,而是不小心把眼珠子掉出来了。 ──就在今天早上,林立起床后在家里的厕所拉大便,因为赶时间参加一个洽谈会, 他急于解决问题,于是瞪起眼睛猛使劲,结果就把一只眼珠子憋出来了。幸好他手 里握着手机,就拔通了家里的缩位号码。当他的妻子喊不到他接电话终于懒洋洋地 用没睡醒的手提起听筒时,她听到了一种近乎乞丐讨要饭时的悲凉而胆怯的声音。 她扔掉电话跌跌撞撞地冲进厕所,看到林立的头靠在白色的抽水箱上,人已经休克 了,那只眼球挂在他鼻翼的一侧,像颗蒙着一层白霜的紫葡萄。 我问那个人掉下来的是哪只眼珠,他说告诉他这件事的人没说,不过去了医院 就知道了。在医院的病房里,我看到林立背后垫着白色的枕头靠在床头,他的头上 斜斜地包扎着一条纱布,包住了那只出事的眼睛,病房里的白色让我失去了方位感, 我一时判断不出纱布下的那只眼睛究竟是左眼还是右眼。由于那纱布的戏剧效果和 只用一只眼睛看人,林立的表情看上去凶狠而阴骘。他侧着头,像只鸟一样用一只 眼睛望着我,嘿嘿地笑了两声说,他妈了个逼的,还有这种事……我也忍不住笑了, 怕他误会,赶紧又收敛了。 怎么样,修复了吧?我握住他的手关切地问。 医生说这叫眼球脱落,营养不良或者过度疲劳造成的,又给我塞回去了。他把 手掌虚扣在纱布上,久久不肯放下来。那只独眼的眼球向上翻去,那种松动的感觉 让我担心它也会突然掉下来。 不影响视力吧?我是说那只眼睛好了以后…… 但愿别给我瞎了,我现在觉得能用两只眼睛看东西真他妈是一种最大的幸福。 他用那只独眼向窗外看去,窗外是一条缠绕着绿色藤蔓植物的露天石条走廊,一个 身材优美的年轻护士粉红色的身影匆匆走过,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洋瓷托盘。 他慢慢地回过头来,对我笑笑。我不知说些什么好,拿起桌上的一只苹果,开 始认真地削皮,以掩饰这尴尬的空白。 李离,你们的报纸今天又有头条新闻了。 我一愣,抬起头来,林立那只独眼里荡漾着笑意。我皱皱眉,骂道,操,你把 我看成什么人了! 二 商界巨子林立拉大便导致眼球脱落的新闻还是上了本报头条,当然报道不是我 写的。在我去医院之前,主任已安排人对林立进行了采访,报道署名为“本报记者”。 我斗胆去找值班的副总编,告诉他这种新闻有损于一位优秀企业家的形象。副总编 正翻腾他的抽屉找什么东西,闻声停下来斜睨着我问:形象?林立自己都不要形象 了,你还给他操那么多心干吗?我想起林立在那次市电视台直播对他的采谈时的古 怪表现,一时无话可说了。副总编关上抽屉,身子在老板椅上坐正了,把两只手掌 并排平放在玻璃写字板上,上身微微前倾,低声说,我知道你和林立是朋友才站出 来给他说话,我实话跟你说吧,这种事情,要搁在以前的林立身上,市里马上就会 打电话通知各媒体均不得报道,那样的话,打死我也不敢报道,──惹恼了市里的 领导,咱们的报纸还办不办?可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林立不再是市政协委员和明 星企业家,他不过是个成功的商人,我们怎么会因为一个失去后台的商人而牺牲一 条卖点很好的新闻? 我隔着那张老板桌站在副总编的对面,望着他那两只迟钝的眼珠在镜片后面转 动着像掉在牛奶里的苍蝇在挣扎。妈了个逼,叫你出门就出车祸,洗桑拿浴传染上 爱滋病……我表情平静地在心里恶毒地咒骂他,我幻想着拿起桌子上的玻璃烟灰缸 在他脑袋上砸出一片三月桃花林里的缤纷落英来。但我没有林立的胆量,也不会像 他一样突然的失控。我听见副总编口气和缓地问我:林立真是脑子有毛病?…… 林立确实被本市各界称为商界狂人,被同行们叫做疯子,两年前我们报纸上第 一篇对他进行报道的文章题目就是《狂人日记──商界新秀林立的现代经营理念》, 那篇文章的作者就是我,我们的交情也自那个时候始。林立对我称他为“狂人”非 常兴奋,一是因为他喜欢鲁迅先生的同名小说,二是这个词恰到好处地体现了他的 魄力和精神。那个时候林立正是少年得志春风得意,白天体面地参加市里的重要会 议和活动,履行着一个为民请命的政协委员的职责,进行着一位成功人士的交际应 酬,光环加于脑后,鲜花迎在身前;晚上偶而与我等三五知己海饮,常歌李白的 “我本楚狂人……”,发泄他胸中的得意和豪情。末了带我们去歌城唱歌,洗桑拿 浴,做泰式按摩,有时也召小姐,但他从不在外面过夜,他总是在醒过酒来后冲老 板说:招呼好我那几个朋友,回头叫人来我公司结帐,我得先回去了,老婆一个人 在家,她胆子小,我不回去她就睡不着。我们几个尽兴后离开时,问老板:林立呢, 又回去陪他老婆啦?已经很熟捻的老板总忘不了开句玩笑:林总脑子是不是有什么 毛病?! 我们必中有人回答:看你说的,他是市政协委员,全省十大明星企业家,当然 要注意形象。 三 林立确实一直很注意自我形象,尤其在场面上,可谓面面俱到风度翩翩,其魅 力常常让男人和女人都心生倾慕,是我们这座城市有名的“师奶杀手”,少妇们提 起他来,比对可望不可及的濮存晰要狂热许多。市长曾在一个公开场合开玩笑说, 林立呀,你的风度足可以做本市企业界的形象代表了。因此当那次市电视台在“英 才访谈”栏目直播采访林立时,全市观众都没想到林立竟然会连连失态。那晚我就 坐在现场观众席上,我是坐林立的车来的,我们跟台长和节目组的工作人员一起吃 的晚饭。为了保证播出效果,女主持人在饭桌上连娇带嗔地不许林立喝酒,她嘟着 红红的小嘴掐着林立的胳膊说,讨厌,你敢喝酒!你敢一嘴酒味地跟我说话!我要 是在镜头前老皱眉头,台长开了我,我就去你的公司当经理!林立握住她白白的小 手,笑着说,好,听你的,不过,就算你把鼻子皱得掉下来,台长也未必舍得开掉 你呀。他又扭头问台长:是不是,我的怜香惜玉的大台长?女主持人撒娇地把头埋 进臂弯里装哭,接着又跳起来用粉拳擂林立的肩膀。在座都乐开了怀。因此,以我 看来,那天晚上直播前林立一切正常,与平时毫无二致。 直播开始前,我们大家被导播安置在各自的位置,耐心地等待着镜头切换过来, 几乎所有的人都注视着导播举起的那只手臂。我不经意地瞥了林立一眼,他也笑眯 眯地望着导播。恍惚间,我看见林立乌黑光亮的头发突然根根直竖,像有一股强风 吹过他的脑袋,但是眨眼间他的发式又恢复了原状,蓬松自然,丝丝不乱。我以为 是自己疲劳过度所致,偷偷地揉了揉眼睛。 直播在我们的掌声和女主持人甜甜的微笑中开始,她对林立的问话得体而礼貌, 如果不是亲眼见过他们在饭桌上调笑,我准以为他们是陌生人。林立和女主持人呈 钝角坐在设计新潮的圆台上,灯光很柔和,而且没有影子,就像医院的手术室。 林总您好,很高兴能够请到您来到我们的直播室……女主持人双腿交叉,双手 叠放在上面的那条大腿面上,合体的套装勾勒出细而圆的腰肢,她微侧俏肩让长发 刚好不至于滑落下来,黑眼睛有节奏地眨动着,唇红齿白地对林立念着她漂亮的开 场白。林立看了她一眼,突然冷笑了一声,鼻孔里的声音听上去是从胸腔深处发出 来的。然后他饶有兴味地研究起女主持圆润修长的小腿来。 这个家伙,也太狂了!我听见旁边有人小声说。接着又有人反对:那是人家的 个性,等着听他说什么吧。这两种意见瞬间在我脑海里成像,我看见那个穿着体面 侃侃而谈的林立,又看见那个举着酒瓶子高歌“我本楚狂人”的林立。台上那个盯 着人家女孩子的小腿一言不发的林立渐渐模糊,好像退入了一部电影的远景。 四 作为公众人物,林立在媒体上频频亮相已为妻子和亲友司空见惯,因此那天晚 上的直播情况他的妻子并没有看到。出人意料的是,被林立说成“很胆小”的妻子, 对他从那次直播后不间断的一系列反常表现并不感到惊惧和担忧,在一次林立与我 谈话时突然表现出巨大的困倦而去卧室休息后,他的妻子神色平静地对坐在他们家 的沙发上忧虑地望着卧室门的我说,你不要担心,他只是心理压力太大了,来自工 作和社会活动中的繁琐事物让他心力交瘁,我想过些天说服他去医院看看。 去看心理医生吗?我觉得林立的心理素质很好,他只是厌倦了什么。我望着他 妻子垂到额前的一茎卷发缓缓地问。那张优雅的面孔仿佛一只栖息的鸟被惊动了, 一丝细微的紧张神情像一片落叶飞快地飘过窗前,她的鼻翼微微歙动,嗓音低涩地 说,我希望你能帮我劝劝他,我想带他去看精神科医生。 嗯?精神科!你是说……我认真地望着眼前这个突然间让人觉得凄苦无依的女 人。她缓缓地把一只握着拳的手臂伸出来,另一只手把只那手臂上的袖子轻轻地向 上拉去,于是我看到在那细白的皮肤上布满一块块三角形的血斑,像是某种吸血的 昆虫,它们的存在使眼前这薄薄的皮肤下隐约可见淡蓝色的血管的手臂触目惊心。 怎么会这样?我轻轻地扶住那手臂,脑子里闪现着数不清与眼前的情景有关的 影像。她不易觉察地叹口气,把袖子捋下来,双臂环抱,眼睛看着一边的沙发扶手 说,他用剪刀戳的,他……怀疑我有外遇,常常突然间就发起火来,用剪刀逼我招 供…… 我没有理由怀疑林立的妻子所说的一切,她手臂上的伤疤足以让任何人想像出 事情发生时的情景。就是这些伤疤让林立最终被送入精神病院疗养病房,那是他的 眼睛康复后一周以内发生的事情,他被从眼科直接送到了精神病医院。 五 那次直播在刚开始不到三分钟时被迫插播广告,导播走上前去摸了摸林立的额 头,用研究的眼神看着他说,林总,我的饭碗可是到了您的手里了,您再要玩深沉, 我可要喝西北风去了。林立马上说,电视台有什么好呆的,我可以给你年薪十万。 导播赶紧拱拱手:行了,您是大爷,放我一马吧。我们都哄哄地大笑起来。女主持 人趁乱对林立抛了个媚眼,低声说,讨厌,你再看人家的腿,回头罚你给我买一打 浪莎丝袜。她说话时忘了胸前别着麦克风,在场的人都清楚地听到了,大多数人对 这句话大惑不解,不知道一向台风纯正的主持人何出此言。 镜头重新切换过来,主持人恢复了典雅的微笑,问道,林总作为一名成功人士, 想必也经历过许多磨难,那个时候,您是怎么闯过来的? 林立看了看她,扑嗤一笑,张开双臂,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说,干吗呀?这么多 人听我一个人说话。不如,我给大家表演个节目吧。说完用两根食指分别把下眼皮 向下拉去,吐着舌头对着镜头做了个鬼脸。 女主持人忍俊不禁,笑着对他说,好啊,林总能给广大市民展现一下您的另一 面,这正是我们大家所期待的。您给大家带来了什么节目呢? 林立站起来,一只手掌张开放在胸口,向女主持人欠欠身,很有绅士风度地伸 出另一只手臂说,小姐,可以请您跳个舞吗?微笑像小溪拐弯处的流水一样在女主 持人的脸上停顿了一下,又欢快地流动了,她很优雅地把指尖放到林立伸到面前的 手掌中,同时不经意地看了导播一眼。我听见导播轻轻地对工作人员说,妈的,放 音乐。 谁都不知道,林立今晚将把我们和全城观众带向哪里。音乐响起,那些训练有 素的现场观众立刻随着节拍拍起了巴掌。导播不得不再次命令更换灯光,我发现直 播室里的灯光设计的确比街上那些舞厅讲究和到位,明丽而有气氛。林立和女主持 人在圆台上回旋着,我扭头看了看左侧的监视屏幕,上面不断出现面部特写,林立 意气风发,女主持人含情脉脉。身边的观众如痴如醉地拍着有节奏的巴掌,这一切 令我如陷梦境。 六 我曾向多位精神病专家和名医做过咨询,试图了解一位成功人士为什么会突然 精神崩溃。我得到的是许多假设,其中一个说法是,病人或许是依靠不正当手段达 到成功目的的,因而他一直承受着越来越大的精神压力和良心遣责,直到摧毁自己 的精神防线。我同时得到的还有许多国外的病例,其中用来证明上述假设的一个例 子是:在70年代的美国,有一位姓沃尔夫的巨骗,数度入狱,但一直依靠行骗过 着奢华的生活,他的妻子不堪生活的动荡不安与其离婚,法院把他们唯一的儿子判 给了他的妻子。接下来的好多年他的妻子和儿子一直过着贫困的生活,但除了孩子 应得的抚养费,她拒绝骗来的钱财的接济,骗子乐得自在逍遥,从不介入妻儿的生 活。后来他的妻子病故,儿子理应回到父亲的身边接受监护和抚养。当骗子父亲写 给儿子一封热情洋溢的信约好父子重逢的日期,并向他承诺从此改邪归正后,儿子 如约赶到父亲的住处。但他来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父亲送进了精神病院,因为 他的父亲突然精神崩溃。 讲这个故事的专家还详尽地给我分析了那位骗子父亲的精神病变,但我告诉他 这件事跟林立的被送进医院不存在相似之处,因为林立的发迹靠的是巨额贷款而不 是行骗。我告诉那位专家,作为一名成功的商人,衡量你的实力的标准,就是你名 下有多少贷款,贷款越多越信誉度越高,越心安理得,只有贷不到款的才会发疯。 我对那位目瞪口呆的博士说,林立是本市贷款额最大的商人。 为了不使该博士白废心机,我就他提供给我的例子跟他闲聊起来。 这种事情假如发生在一个中国骗子身上,他肯定不会疯,──我的意思是中国 人的心理素质比美国人好,您认为呢?我微笑着问他。 嗯,我觉得假如是在中国,他的妻子也许不会离婚,至少,不会拒绝他的钱财, 甚至会主动向他索要。而且,在儿子回到父亲身边时,那个父亲没有理由发疯…… 博士手里玩弄着一支蓝白相间的原珠笔,边思索边说。 您是说这是由于东西方的家庭观念的不同?我把伏在桌子上的身体挺起来,眼 前飞舞着一些不可捉摸的亮点。我再度把身体伏在桌子上,眼前浮现出一张平静雅 致的面孔,额角垂着一茎卷发。 你是不是血压低?医生探身过来关切地问。 七 那天晚上在市电视台的直播室,林立与女主持人一曲舞罢,也正常了一会儿, 很配合地回答了女主持人几个问题。就在导播终于长吁一口气之后,林立突然肆无 忌惮地大笑起来,女主持人下意识地跟着他笑,现场观众大多脑子跟上不趟,不知 道林立为何发笑,反而鸦雀无声。林立笑完了,摇摇头说,既然你们对我的私生活 这么感兴趣,不妨让大家观瞻一番我林某人的屁股如何? 女主持人把手掌指端放在嘴唇上,露出很漂亮很生动的惊愕表情,继而笑道, 林总可真是个幽默的人!导播攥着双拳像动画片里的肉食恐龙一样盯着林立,随时 准备插播广告。现场观众以为这里可能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导播安排好了的,所以都 认真而配合地冲林立大笑起来。谁也没想到,林立真的站起来并背向了观众和镜头。 女主持人眼睁睁地看见林立飞快地解开了自己的皮带,林立扭头对她轻松地笑笑, 弯下腰,双手扶着皮带把裤子向下褪去。我看见林立白色的三角内裤勒在他结实优 美的屁股上,禁不住发出一声类似鸡被杀死前一刻的艰难惊呼,在我惊呼之前或之 后,直播室里一片长长短短的呼喊,好像人人都被流弹打中了。 由于保暖内衣广告的及时插播,电视机前的观众基本上没看清那个展览自己的 臀部和三角裤的家伙究竟是不是广告里的模特儿。直播室里的监控电话叫起来的时 候,导播正气急败坏地摔门而去。 妈了个逼,神经病!导播骂完这句话后把所有的人凉在现场走了,摄像师和工 作人员跟在他后面鱼贯而出。女主持人尴尬地对林立笑笑,现场观众如梦初醒。林 立若无其事地掏出一支烟来叨在嘴上,往回装烟盒时,手停在半空中,像是想起了 什么事,然后用眼睛在现场观众中寻找着,目光与我对接时,我看见他的笑容很疲 惫。他又弹出一根烟来,凌空向我抛来,那支烟在直播室特制的天花板下规规矩矩 的现场观众头上弧了个白色的弧,带着哨声向我飞来。它让所有的目光在我的身上 聚焦。 八 直播室事件发生的当天夜里,市长亲自打通了所有媒体总编辑的电话,要求不 准披露任何消息,并向外界媒体严密封锁这件事情。第二天凌晨,我们总编打通了 我的手机,要我天亮后去市政府会同各媒体随同市长去看望“昨晚因工作繁重造成 情绪紊乱”的林立。我说不用去市政府了,林立现在就睡在我旁边的床上,我们在 他公司的三星级宾馆。总编停顿了片刻,问,林立到底怎么了?我看着睡得正香的 林立,低声说,没怎么,他睡得跟猪一样香。 我是说昨天晚上的事情!总编的语调有点不高兴了。 昨天晚上……我也搞不清,等他醒了再说吧。我小心翼翼地回答上司的问话。 市长被长短镜头簇拥着进来的时候林立正在卫生间刷牙,我喊了他一声,他用 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嘴上的白沫大声说,市长早啊,你先坐,我一会儿就好。 市长笑眯眯地坐到沙发上,饶有兴味地听着林立呼噜噜漱口的声音。我混进记 者们当中,感到了安全和放松。仿佛过了半个世纪的漫长时间,林立才趿拉着拖鞋 从卫生间走出来,对市长点点头,径自走到桌子那里去,从抽屉里拿出电动剃须刀, 扬起下巴对着墙上的镜子闭上了眼睛。胡茬被切断的噌噌的声音好像在为市长和蔼 的笑容配音。记者们都假装轻松地交换起名片来,谁也不敢看市长的脸。我偷偷看 了一下,在那种情况下,市长的笑容仍然很亲切。 有什么事吗?林立舒服地把下巴在剃刀下扭来扭去,剃完一边又剃另一边,终 于闭着眼睛问了一句。 林立呀,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找个地方疗养一段时间?你可是咱们市的 经济顶梁柱,千万不能出什么差子,尤其是身体,你的身体不仅仅是属于你的,更 是属于全市人民的……市长终于有机会拉起了官腔,他端正了一下坐姿,继续说, 昨天夜里电视台刘台长打来电话,说你可能是疲劳过度了…… 啪──,林立突然把剃须刀拍到桌子上,扭过脸去对市长说,行啦,你这些话 我不爱听,什么身体不是我自己的,不是我的我在替谁吃喝拉撒?忙你的去吧,别 在这儿磨嘴皮子了!他扭过头来在一堆记者里找我,叫道,李离,送客!李离?你 听到没有,你小子死到哪里去啦? 我缩着脖子不敢答应,正无计可施,站起两个人来把我们向外推去,嘴里嚷着 :记者们先出去,先出去,到楼下大厅等候。我们像一群羊被赶下楼梯,站在大厅 里交头接耳。几分钟后,有一个戴眼镜的小个子和一个腆着啤酒肚的大个子拿着个 牛皮纸公文袋走过来,挨个儿给我们发一份打印好的材料,挨个儿问:“哪个报社 的?不该写的别写,不该说的别说,照材料上的原文发就行了,我们会跟你们总编 联系。”我拿着材料走出酒店,猜不透李离一个人在房间会跟市长说什么话。坐进 出租车里,我开始读那份材料,题目是:“市长今晨视察林立公司”。 九 我坐上出租车兜了个圈子,又回到了林立公司。宾馆经理说林立去了他的书房。 书房就在宾馆的顶楼。我走进林立那间小型图书馆似的书房,他正踩在一个小梯子 上,怀里抱着一本大开本的巨书。我径直坐进他那把从古董市场上买回来的漆皮剥 落的太师椅里,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你这个胆小鬼,我叫你你跑到哪里去了?林立边翻书边笑嘻嘻地说。我叹了口 气,寻找着合适的词汇说:林立,我很担心你,我是说你今天对市长的态度,…… 电视台那次就不说了,从那以后你的许多举动让我,还有其他关心你的人很不安, 你说实话,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还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 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林立居高临下地望着我。我笑一声说,废话,我们是朋 友,不只是我,朋友们都很关心你,只不过,有些话不知怎么问你才好。 嘿嘿,林立阴阳怪气地笑笑说,你们是关心我,还是关心我的钱? 林立,你太不像话了!我拍案而起,准备一走了之,由他去了。我用气得发抖 的手去拉门,只听脑袋上方嘭一声巨响,一本巨书把我刚拉开一条缝的门又砸上了, 它擦着我的鼻子尖落到我的脚尖前面,竟然还竖着,像一只拦路的大鸟。 我转过身来,怒视着林立。这小子竟然也对我瞪着眼睛,看上去比我还火气大。 回答我一个问题再走!他声嘶力竭地大叫。我惊呆了,看来他真的有毛病了, 我不由向前走了两步,眼中已经没有一星怒气,我尽量像哄一个孩子一样温和地问 他:说吧,什么问题? 他依然很冲动,叫道:什么才是成功人士,百万富翁还是总统? 都算是,看你的理想是什么。我想了想说。 可我只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干自己有兴趣的事情,找到真正让我快乐的 东西,这有什么错?!他在梯子上往下走了一级,坐在那里,盯着我。 林立,每个人都想自由地选择生活,问题是自由本身就是相对的,我们无法不 去适应这个生存法则。跟林立讲这种大道理,我心里有些底虚,他每天好几个小时 泡在这个四壁都是书的屋子里,懂的未必比我少。我只好换了个角度劝解他:林立, 你好不容易才有今天,想过没有,这样下去会把一切都毁于一旦。我知道你不把市 长这种官僚放在眼里,可是你想过没有,他要想坏你的事,易如反掌,况且,他一 直对你很不错呀,为什么要把不能得罪的人也得罪光呢? 我不怕,在这个市我贷款最多,市长也不敢把我怎么样,我大不了宣布破产, 他可受不了,我是说作为市长和他个人都受不了,你信吗?林立露出了少见的狞狰 的表情。这倒使我放心了,看来他并不是真的神经了!我又走回那张太师椅,坐稳 当了,缓缓地说:林立,我能理解一个人达到自己的巅峰后的失落心情,尤其有知 识的人和艺术家,不过我觉得你的排解方式有问题,你当初追求成功就是为了现在 跟市长还有市民搞恶作剧? 林立看看我,突然笑了,摇摇头说,非也,我当初以为有钱就会拥有自我,成 功了就可以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他又苦笑一声,叹口气说,后来发现,没什么分别, 有了钱和没有时一样活得没有意义…… 并不只是钱的有与无,任何理想当你实现后也会突然发现它是无意义的,唯一 的安慰和乐趣只在追求的过程当中……我突然有所感伤:但是…… 但是每个人的承受能力不同对不对?是的,我无法承受无意义带来的痛苦…… 所以你就装疯买傻来发泄?我以为终于找到了答案,心中一时轻松了许多。 哈哈,装疯卖傻?错了,我做的全是我想做的,说的也全是真话,在你们看来 不正常罢了。他突然望定我,一字一顿地说,李离,你体会过一个疯子的快乐吗? 或许他们才是活得最快乐的人。 我笑了,说,你怎么知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许疯子一直生活在无 法排解的痛苦和折磨当中呢? 哈哈,“子非吾,安知吾不知鱼之乐?”林立斜睨着我笑了。 除非你是疯子,否则你就不知道他是快乐还是痛苦。我脱口而出,马上觉得这 么说话不合适,但已经覆水难收了,呆呆地望着林立,防备他再次失控。 林立坐在那里,高深莫测地笑了。 十 林立把眼球掉出来的前夕,市长曾亲自找我谈过话,他靠在巨大的皮椅里,热 情而矜持地问我:听说你跟林立是好朋友,他的生活习惯和精神状况你都了解一些 吧? 我明白市长的所指,来市政府的路上就想好如何对答了,就尽量把话题往我的 思路上引,我前倾着身体,选择着适当的口气和音量回答市长:嗯,林立其实很长 时间以来就不大对劲,只不过刚开始不太明显,大家都以为是喝多了酒,──刚开 始他的确也只是在酒后才有些失态,后来平时也开始不对劲,直到那次市电视台直 播时突然严重起来。我想…… 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呢?市长把身体更加往后靠了些,一副欲擒故纵的样子。 这话也许不对,不过您想知道我就说说,我认为他可能是患了一种狂郁精神病 …… 狂郁精神病?市长皱了皱眉头。 是的,这种病最早发现于现代文明发达的西方,得病的人往往是一些有文化的 成功人士,据我所知美国著名女作家维吉尼娅·沃尔夫就是患了这种病自杀的。 自杀?这种病会自杀吗?市长从椅子里探出身体,歪着脑袋审视我。 是的。不过,您不用为林立担心,他的症状和沃尔夫还不一样,沃尔夫是因为 早年丧父,20多岁时哥哥又死了,受了很大刺激,经常生活在严重的忧郁里;而 林立不一样,他精神很好,只是偶尔失控,这样的人是不会杀的。我尽量让市长看 到我诚恳的表情,给一位市长编故事,让我不能不浑身躁热,虚汗淋漓,不停地抹 着鼻子尖。幸好这种人对自己的威仪很自信,也看惯了别人在他面前冒汗,看起来 对我深信不疑。 我对市长笑笑,他不住地点着头,示意我说下去。我在瞬间找到了从前在学校 上舞台时的感觉,把坐姿调整到一个相对舒服的状态,稳稳地说:据我的了解,林 立没受过什么大刺激,不过他在两三年之内跃为全市首富,肯定对精神造成一定的 冲击…… 他又不是买彩票一夜暴富,应该不会精神崩溃吧?市长饶有兴味地插话。 是的,应该不会。但是,如果得到的钱在短时间内超出了他的愿望太多,一样 会受不了。我再给您举个例子吧,美国有个叫帕特里夏·康威尔的女作家,199 9年之前还是个身无分文的贫民,后来写了一部叫《验尸》的畅销书,挣了数千美 元,再后来的几年里,每年写一部畅销书,收入以每年数百万美元增长,几年时间 拥有了数千万资产。滚滚而来的金钱使她不知道该如何管理和使用,经常是心血来 潮一次就花掉几十万美元,送人礼物也动不动就上万美元,而且对每一位朋友诉苦 说,“什么才算是百万富翁?银行里有一百万存款还是全部资产值一百万美金?” 她的朋友以为她在炫耀自己的财富以嘲笑别人,都跟她绝交了。后来康威尔不得不 依靠镇静药物来维持正常人的言行举止,就是这样,她还是不知怎么搞得和一个有 夫之妇搞上了同性恋,那个丈夫差点拿枪把她们两个毙掉。(市长听到此处笑了) 我看林立跟康威尔的经历和症状都很相似,类似于精神崩溃……我收住话语,小心 翼翼地等待着市长的反应和表态。 那就应该考虑给他找个医生,我曾打算亲自给他找个医生,又怕刺激到他,我 看,还是你们朋友之间想办法吧,总之呢,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他个人事小,公 司的效益和全市的经济发展事大,你说呢,小李? 当然当然,医生的事我们自己会尽快想办法,您日理万机,就不必费心了,我 替林立谢谢您了。我点头不迭。市长站起来伸出绵软的胖手来叫我握,我趋身向前, 接受了他的握手和拍肩膀。 走出市政府大楼,凉风一吹,我才发觉衬衫完全被汗浸透了,冷嗖嗖地贴在背 上,转个身都困难。 十一 关于林立精神崩溃的原因,不同的人都听到了不同的答案,林立给过我一个虚 幻的说法,后来他的妻子又把它推翻了。当然,我指的不是她告诉我的“工作压力 过重交际应酬过多”,她的表情、话语,还有胳膊上那些三角形的伤痕给了我一个 似乎最可信的答案。这个答案使医生用是否支持林立进精神病院的问题询问我时, 我投了支持的一票。后来我才发现这是个错误,但我不怎么懊悔,因为我这一票原 本无关紧要,起决定作用的是另外两票:一票是市长投的,而投另一票就是林立妻 子。 林立眼睛痊愈后出院时,市长亲自来接他,这回陪同的除了记者还有医院的大 小领导。市长像个长辈一样亲热地笑着伸出手去搭在林立的肩膀上,低下头去查看 他的眼睛,并说道,好啊,看不出来出过事吗,林立,感觉怎么样? 林立呵呵一笑:感觉怎么样?不怎么样,你的眼球轱辘出来试试! 市长一愣,回头对不知所措的随从笑笑,说,看看看,嫌我早不来看他呢!我 忙啊,林立,可我心里一直掂记着你的病呢,不信,你问院长和书记,我打过多次 电话呢。 林立:废话少说,你来干什么? 市长:看望你,并且接你出院,你康复啦──! 林立:代表市政府和工商界还有全市人民来看我? 市长:对,主要的还是代表我个人嘛。 林总,市长说话你要听清楚了再回答,注意你的态度。一个秘书模样的人站出 来对林立做提醒。市长使眼色让他退下。 市长怎么样?市长就没口臭?市长的话偏偏脏了我的耳朵,李离,倒杯水来给 我洗耳朵。林立靠在床上指指茶几,那里有个矿泉壶。我看看他,又看看市长,前 者盯着我,后者也笑眯地看着我,所有的人都等着看我的反应。这他妈的林立,一 到关键时刻就拉我垫背。那个瞬间我已经不能思考,又仿佛思绪万千,不知什么力 量突然左右了我的意志,我把心一横,向那矿泉壶走去。秘书伸出手来阻止我,我 把他推开了。除了林立和市长,所有人的手都伸出来阻止我,仿佛一只大乌贼向我 伸出它杂乱的触角,但我的动作从容而果断,我捧起矿泉壶,在一片惊呼声中脚步 坚定地向林立走去。我看到,他激动地伸出手来接,那笑容像窗外初夏上午的阳光 一样明朗。他其实一直很健康。──我突然想。 林立把矿泉壶接过去,慢慢地把床头小桌上两个水杯都倒满,放下矿泉壶,端 起一个水杯,侧过头伸出床沿,让一只耳朵朝上,把杯子里的水向耳朵眼儿里灌去, 竟然灌进了一杯水。灌完一杯,又端起另一杯,把另一只耳朵朝上,往里灌水。我 看到灌这只耳朵的时候下面那只耳朵里刚才灌进的水像一股银线一样流出来,在射 进窗来的阳光下流溢出神话般的七色光彩,好像林立的两只耳朵眼儿是直通的,上 面一个往进灌水,下面就流了出来。在场的人惊愕片刻后,禁不住都鼓起掌来,市 长也缓慢地拍着巴掌,笑眯眯地点着头。我环顾四周,又一次如陷梦境。 林立把第二杯水都灌进耳朵,拨楞拨楞脑袋,抬起头来,两眼通红地望着大家。 他奇怪地问道,怎么,还不快走?还想害我再洗一次呀! 院长想说话,市长制止了他,然后市长拍拍林立的肩膀,率先走了出来。我看 着一屋子人一下子都不见了,剩下林立一个人坐在床上,还有我站在地下,一时不 知如何是好。 假迷三道!林立骂了一句。 这时,市长秘书把门推开一条缝,伸进荒芜的脑袋来看着我说,李离,你出来 一下。我看看林立,他笑笑,舒服地躺了下去。妈的,这小子,现在又装孙子了! 我厚着脸皮走出来,看见那些人都没有走,坐在对面房间里的那一大圈沙发上。我 跟着秘书走进去,找了个门边的空座坐下来,看见林立妻子坐在市长旁边,我就问 她:你怎么现在才来?──我的意思是她要是早来接林立回了家,就不会发生刚才 的事情了,现在好,我看市长真的要给林立点颜色看看了。 林立妻子看看我,没说话。院长从市长旁边站了起来,看着我说,李记者,其 实林太太早就来了,她一直在我的办公室,她想让我们把林总转送精神病院,我请 示了市长,市长说他正好要来看望林总,看看情况再说。院长低头看看市长,见对 方不动声色,就继续说,经过刚才的事情,大家都看到了,林总的精神的确应该进 行治疗,市长和林夫人说你是林总最好的朋友,现在,我们请你讲一讲林总发病的 过程。这两位是精神病院的院长和主任,他们将决定林总是否需要住院治疗。院长 一指他旁边的两个神色如鬼的人,我心里一惊,天,原来他们早就安排好了! 我说,你们还是问林太太吧,她比我了解林立。 林太太已经给我们介绍过林总的情况了。那两个精神病院的人里的一个笑笑说。 我,我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我嗫嚅着,浑身躁热,鼻子尖开始出汗。 小李啊,你在我办公室里讲得很好嘛,再给大家讲一次,你是记者,连话也说 不利索还行?哈哈哈。市长大笑,他们都跟着大笑。 我只好搜肠刮肚地把那天给市长编造的牵强附会的故事又说了一遍。我想这次 完了,有精神病专家在座,一定穿帮。想不到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完了那两个无 常似的专家还对市长夸我:真想不到,分析得这么专业,真想把这个人才挖到我们 那里去做研究啊。 我吓了一大跳:老天,这回不但把林立害了,把我也陪葬了。幸好市长要做总 结讲话了,他左看看右看看,点点头说,好,现在林立的妻子、朋友,还有我这个 领导都同意把他送精神病院治疗了,两位院长,请你们做好林立的转院工作,务必 保证他早日康复,要住特别病房,对外只说疗养,不说病情,知道吗?他可是咱们 市的宝贝,你们肩上的担子不轻啊。 我一颗心向无底深渊坠去,浑身冰冷,心道:罢了,此生无颜再见林立也! 十二 以疗养的名义,林立被送到了精神病院的特别疗养病房。 安顿好之后,林立打发走了所有的人,包括他的妻子。我陪他妻子走出医院大 门,她邀我一起坐林立的车回去,我托辞说要去看一个朋友,等她的车走远了,我 又返回了医院。愧意像杀人蚁咬噬着我的心,我急于把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林立, 但拿不准他是不是爱听。刚走到林立的房门口,门自己开了,林立笑眯眯地站在那 里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来,听听我今后的生活设想。我心说,还设什么想,都 进了疯人院了还有什么生活能由你选择? 我背负沉重的愧意被林立拉进去。林立对小护士说,你先去忙吧,有事再叫你。 ──老天,他在这地方竟然正常无比!小护士乖巧地出去了,关门时的那一眼,似 对林立有所不舍。 我内疚地望着他说,林立,你怎么搞的! 怎么啦,这不是挺好的嘛?你想来这里人家还不要你呢。林立像解放区的人民 一样高兴。我倒像个被人关进笼子的动物,浑身不得劲,皱着眉头感叹道:真想不 到,你会因为夫妻感情葬送了前程! 林立像被蝎子蛰到,瞪着我问,你怎么知道? 我全知道,唉,你也是,无凭无据怀疑自己的老婆,不但把家庭毁了,还把自 己也搭上,何苦呢?真想不到你会这么糊涂! 哈!林立突然笑了,指着我骂道,你知道个屁!不错,我们之间是没有感情可 言了,可我也犯不着怀疑她呀! 你还说,你老婆胳膊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我觉得林立真是说起疯话来了。 林立叹口气:本来这事没必要对你说,可我不想让你心里别扭,就跟你讲讲吧。 先得告诉你,我老婆胳膊上的伤疤是她自己拿剪刀扎的,与我无关。 她自己扎的?我如听天方夜谭。 对,我决定放任自己的行为是从家庭先开始的,我告诉我老婆,其实她一直不 是我心目中的最佳伴侣,我还给她描述了我所喜欢的女人是什么样的──你能想像 到她当时震惊和绝望的表情──,但我告诉她我不会跟她离婚,除非她自己想离。 可她一口咬定我说这些话就是要跟她离婚,冲动地拿剪刀扎自己的胳膊,说我要是 敢离婚,她就死给我看。我好不容易夺下她的剪刀,告诉她我说这些话只是想找找 说点实话的感觉,想让生活和感情能够真实一些,我还告诉她我要在今后的生活中 释放我自己。你猜她怎么说? 她说你疯了。 不错,她还扬言即使我进了疯人院她也不会离婚。 她是不是误会你所谓的释放自己是想达到离婚的手段?我大梦初醒,如遭电击。 对,她直到现在都以为我是为了离婚而装疯。林立有点戚然。我也有点戚然, 忧心忡忡地说,市长一定也认为你是在装疯,以为你想达到什么目的。 所有的人都不会认为我是真疯了,都以为我在玩弄什么花招,我想甚至有人会 猜想我贪污公款或者收了巨额贿赂逃避审查,不信你等等看,不出一个星期,准有 人安排审查我公司的帐目,接着就要调查我的个人资产了。 那怎么办,你的公司可是股份制呀? 管他,既然释放自己就要真的释放。李离,我现在才发现,人要想真正释放自 己,除非疯掉。 我有点悲酸,由衷地说,林立,你真是伟大的行为艺术家! 哈!林立大笑:错,李离,你还算不上我的知己!行为艺术家那是作秀,其终 极目的是为了得到什么,而我的目的是让得失由天,就目前来说,我将要失去巨额 财富、地位和美满的家庭,但我获得了释放,你不会知道其中的快乐的。 我望着狂喜的林立,觉得他可能真是疯掉了。 十三 我帮着把林立的那些书拉到了他的病房,我们一起往书架上分类排列那些书籍。 我:林立,你真的打算在这里住下去? 林立:嗯,在我没找到更适合我的地方之前,这里是最理想的。 公司怎么办?我停下来问他:公司垮了你拿什么住这么高级的病房? 林立笑笑: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书,我会任由他们的安排,随便住在什么地方。 那你还是没有释放自己呀,你还在寻找意义,还有放不下的东西,比如这些书。 我总不能去死吧?林立大笑:谁说读书不是释放自己同时证明无意义的方式呢? 总之,你的公司呢?你把它交给谁? 你敢不敢要?我把我名下的股份转给你,你就是董事长和总经理了。林立随便 地说。我吓了一跳,急忙辩解道,你别胡说了,我跟你保持关系是因为我不认为你 是个疯子,你要是认为我有所企图,你就不是朋友。我尽量让自己显得不动心。 林立把手中的书插好,拍拍手,似乎恢复了从前的风采,望着我说,我说的是 真心话,我觉得你是挺入世的一个人,各方面能力都挺出色,你赚了将来可以把成 本还给我嘛。 我突然浑身发热,局促不安地说,少来拿我开涮,我哪有你那样的魄力,我不 过是个舞文弄墨的小文人,是个妄想买彩票中大奖的主儿,搞经营嘛,能力没有, 兴趣也没有。 正午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在高大的书架下投下蓝色的阴影,林立就站在蓝洇 洇的光影里陷入了沉思。半晌,他起头来说,还是把公司交给我妻子吧,她本来就 是学经济管理的。 不行!我冲口而出,又觉得有些话说出来不妥,就选择着合适的词语说,有些 事情,本来应该告诉你,怕你不爱听…… 说吧。 你妻子,就像你所说,她是第一个想把你送进医院的,你把公司交给她,我不 敢设想后果会怎样,我是说,你会变得无足轻重…… 林立上前一步,拍拍我的肩膀说,老弟,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不过你尽管放 心,我妻子之所以要送我进精神病院,正像她对我说的,“我就是把你送进精神病 院也不会离婚”,所以我把公司交给她,她会心安一些,更会尽力把公司经营好。 况且,正像你所说的,我必须找个可以信赖的人来经营公司,才有钱保证和我这些 书生活在一起。实不相瞒,我的个人财产一直以来都在我妻子的名下…… 哦,原来你早就有打算走这一步了!我恍然大悟,同时相信了林立所做的这一 切并不是心血来潮,当然更不是发了神经。 林立温柔地笑笑,揽住了我,在温热的身体接触中,我感到他似乎在我面颊上 轻轻吻了一下。我笑道,老兄,干什么呢,不至于把老外那一套礼节都学来了吧? 林立依然抱着我,与我脸颊相贴,我听见他的呼吸有点急促,他在我耳边柔声说, 李离,知道我为什么对所有的人都‘释放’,包括我的妻子,而只和你一个人谈心 吗? 我以为他想倾吐心中积蓄的委屈,他烫人的鼻息让我觉得他正在哭泣,于是我 拍拍他的肩膀,我真的难以猜测从一个社会名流到精神病人的心理感受。就在我寻 找可以安慰他的词语时,林立突然抱紧了我,冲动地说道,李离,我爱你。 我一愣,如陷梦境,所有的经历和读过的全部的书都在脑子里翻腾,但还是不 够判断目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在那个过程中,我感到林立在勃起,于是我本能能用 力推开了他。林立站在我面前,像个初恋的小女孩一样满面通红,怯怯地望着我。 我上前一步,握住他的臂,绝望地问道:林立,你他妈的真的神经了?! 林立黯然神伤,走到沙发那里坐下来点上一支烟,望着墙角那盆吊兰说,李离, 我发现,我对你也“释放”。 什么意思?我坐到他对面,望着他。就在那一刻,我发现我一直以来对俊美的 林立的确存在着一份暧昧的好感,如今它像蜘蛛肚子里抽出的丝一样,渐渐编成了 一张网,我感到自己正在变成一只昏头昏脑粘在网上的飞虫。 林立徐徐吐出一股烟来,望着它在空中飘散,说道,每个人都有同性恋情结, 只不过我们被传统道德观念和外来的价值观左右着,我有,你也有,或许你不承认, 那是你不敢承认,而我要释放自己,我就要承认我有同性恋倾向。我并不比普通人 情结严重,只是因为已经没有东西可以阻止我真实地显露它,它因此成为自由的, 放纵的,所以我刚才才无法控制它。是的,李离,我爱你,你不但是我的朋友,更 是我的爱人。 空气渐渐变为纯蓝。 我也抽上一支烟,渐渐,蓝色的烟雾和蓝色的光影织出一种梦境般的氛围。我 在烟雾里眯着眼睛望着林立,我在想:如果我有肚量在领导在对我滔滔不绝时突然 转身离去,我此刻就敢把手伸向林立。 我们的勇气还不如果蝇,林立说,雄果蝇经常像狂欢一样集体搞同性恋。 因为我们不是果蝇,我说,人和动物是有区别的,人更习惯于限制自己。 十四 我为一个梦所陷,好不容易才挣扎出来,手向枕头边摸出手机,给林立电了个 电话。 我梦见我们俩的阴茎交叉成十字。我有气无力地说。 半个小时后,我来到了林立的病房。他刚刚冲过澡,裹着一条浴巾靠在长沙发 上。我走过去,把他抱在怀里。 你为什么把门反锁上?林立把头靠在我肩膀上问。 我不想让护士看见,那样,我也别想走出这里了。 哈哈哈哈哈。林立开心地大笑起来,问我:住在这里有什么不好? 我还没做好疯掉的准备,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完,不像你,已经达到过自己 的顶峰。 林立很长时间不说话,后来他吻着我的耳垂问,世界上最大的字典是哪一部? 牛津字典。为什么问这个? 回答我。林立语调温柔。 我只知道它的主编是詹姆斯·莫雷。 而牛津字典最重要的撰稿人是W.C.迈纳,他出生于美国,内战时在军中服 役,残酷的经历使他精神失常,后来在伦敦的街头发疯,怀疑有人追杀他,就开枪 射杀了一位行人。 哦?我望望林立。 他军中的退休金被判供养被害者的遗孀,后来那遗孀去疯人院探访迈纳,两人 发生感情,迈纳经常让那女人在伦敦的书店买书给他。迈纳在一本书中看到牛津字 典的主编莫雷招请读者撰写生字的用法例句的广告,就开始利用疯人院里无法打发 的时间来做这件事。他余下来的48年都在疯人院里度过,这些时间都用来撰写牛 津字典需要的文学引语,成为这部世界上最权威的英文字典的最重要的撰稿人。 是这样!……但你想说什么? 疯子并不是废人,他可以做到正常人所做不到的事情,就像迈纳一样,跟他一 起为牛津字典撰稿的正常人都没有坚持到字典完成,而他做到了,他的智慧并没有 因为精神失常而减弱,相反,正因为发疯,他的后半生才没有浪费掉,假如他没疯 …… 怎么样? 如果那时有现在的医疗技术和药物,迈纳不会在疯人院呆那么长时间,他也可 能不会有恒心帮助莫雷教授完成这项浩大的文学工程。你相信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只有疯掉才可以彻底释放自己,我们为什么不选择这个不至于浪费生命的 方式?林立抱紧了我。 你说的全是疯话。我吻着他说。 不,林立辩解道,正像萨尔瓦多·达利所说,我与疯子最大的差别是我根本没 有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