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莲说 作者:李骏虎 一 正午了,阳光不是很好,月亮也还没落下去,它淡淡地印在中天,像个水痕。 我躺在床上,手在被窝里抚摸着那条断腿──断得不是很厉害,只是没有了脚──, 睁着眼睛回想几年前被我杀死的那只狼。门被轻轻地敲响了,让人觉得敲门的是夏 季里的树影或者小风。门没有关。──我在心里说,假如有谁真想进来,他会听到 我的声音。少顷,那扇红漆的薄木板门无声地被推开了,阳光扑进来,挟带着干燥 的尘土的腥气。我的头依然端正地放在枕头上,确定那是风,或者花白头发的老校 长又来看望我,倾听我的诉说。有人坐在了床对面的沙发上,走过去时像树影一样 无声和飘乎,带过一阵阳光芬芳的甜味。会是谁呢?我扭头去看,──一个长头发 的白衣女孩坐在沙发上望着我,她挺着细而圆的腰板,双手放在沙发两边的扶手上, 脚边躺着两只鼓馕馕的大牛仔包。她很美丽,有一种成熟的肉感之美,然而我没顾 上想别的,我发现她的眼睛很大,睫毛急促地抖动,眼睛里闪着亮亮的泪花,面容 似曾相识。 我望了她好久,她一动不动,白色牛仔衣裤包裹着的身体越来越厉害地战栗着。 我把头重新摆正,闭上了眼睛,悲酸像千斤巨石从天而降,正砸中了我的胸口。所 有的事情,死去若干年的记忆,万马奔腾挟尘而来,铁蹄践踏着我坏死已久的神经。 一切来得太突然,我如陷梦境,马蹄声震天动地,又仿佛寂然无声──她一开口, 一切的喧嚣就归于平静──,我听见她在用颤抖的声音说道:老师…… 这是莲儿的呼唤,一种只能来自梦中的温柔和感伤。我不敢睁开眼睛,怕这一 切像过去所有的梦一样消失,怕她察觉到我眼里根本没有泪水。 有一只绵软而凉爽的小手抚在我很长时间没有刮过的面颊,有一张温热的唇吻 在我干裂起皱的厚嘴唇上,同时我的脸上拂过几缕发丝和鼻息。然后,一如多年前, 那个给人结实又柔软的奇妙感觉的身体隔着薄薄的被子俯在我的胸口,又有一只手 抖抖地抚摸着我因裸露而冰凉的肩头。我想,我这残疾人的屋子里阴郁潮湿的气味 会让她受不了──据说陈旧停滞的空气会让人肤色发暗,心情抑郁──,我已经习 惯了这种环境,不想让她在这种空气中受到伤害,因此我就不动,也不想睁开我的 眼睛。我想,她也许会像出现时一样无声地消失。 她开始悸动着哭泣,呜咽不止,身体越来越重地压在我的胸口──我已不像过 去那样健康和强壮,因此有点喘不过气来──,她正在哭掉她身上所有的热量和力 气,她额上的汗水濡湿了我的脸,继之而来的泪水又将这些粘糊糊的东西冲洗,当 她停止哭泣,抬起头来,那些液体渐渐在我的脸上干结,使面皮变得紧绷绷的── 我想它又像四年前,不,五年前一样红润健康青春焕发。她停止哭泣好大一会儿后, 我听见她在我脸上方说:老师,我不相信你真的会忘记莲儿……除非你能忘记那只 狼,除非你的脚没有被它咬断…… 我闭着眼睛,泪水终于润湿了我干涩的眼球,带来一阵辛辣的生疼,我用可以 让声带省力的气声说,莲儿,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来给你送你最需要的东西。她爱怜地用一根手指抚摸着我的鼻梁说。 你只是需要我,而我不能没有你,我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能没有父亲。那个大山 里的深夜,莲儿这样对我哀告,我却借口上厕所狼狈逃窜。那个时候,她的话让我 看到了我对所面临的处境的绝望和那可怕的一辈子困在大山里的未来,于是我在月 色清冷的秋天的后半夜不可思议地向着山林里奔命。莲儿随之而来的痛哭声预示了 我将要面对的灾难和报应。 我不堪让多年来烂熟在我的回忆里的东西再来折磨我,就像个失忆者或者局外 人一样虚弱地问道:我需要什么?你送来了什么? 我送来了我,还有我对你的爱情,这都是你最需要的,──你现在的样子是撒 不了谎的。 我睁开眼睛望着莲儿,她让我有点怕,她不再是那个单薄的山里姑娘,她已经 长成一位丰腴迷人的都市女郎,我很怕,──我并不感到生疏,只是感觉乏力。 你要喝水吗?她把一缕散发捋到耳后,略微斜着眼睛望着我露出浅笑。我笑笑, 摇摇头,望着她。 你这里常有人来吗?我摇摇头。 你有过女朋友吗?她环顾了一下屋内又问。我再次摇摇头。 她猛地俯下身吻住了我,咬我的嘴唇,啃我的鼻子,嗓子里发出怨恨的呜咽。 我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笼罩在一片黑暗里,有一些亮光从那些长发的缝隙里泄漏, 不停地变幻着,像那个秋天后半夜树林里莫测高深的星空。我被悲伤攥住而难以表 露情感,任由她摆布,她却停下来痛哭,这一次哭声悠长,一如那个秋夜从我的窑 洞里传出来的哭声,像一把钢锉打磨我锈迹斑斑的心灵。我从她冰凉的长发中探出 头来,望着墙角,那里竖着一根略带弯曲的铁棍,它只有笔杆粗细,是山里人用大 锤从废弃的混凝土枕木中砸出来的钢筋。我很久没有抚摸过这根钢筋了,暗红色的 铁锈掩盖了上面的血腥味。 莲儿再一次止住了哭泣,她重重地叹出一口气,站起来走向屋门。她推紧它, 插上了插销,然后走向她坐过的那只沙发。她转身背向我,一件一件地脱衣服,一 件一件地扔在沙发上。我望着她渐次裸露的闪着光泽的肩背、挺翘的臀、修长的腿, 久违的冲动让我呼吸困难,──啊,熟悉又陌生的一切,莲儿,你本来已经是我的 妻子。她转过身来,饱满的胸向着我,脸上是羞涩又快乐的笑,仿佛闪着光。我闭 上了眼睛,多年前那个山里姑娘的身体变得暧昧又清晰,我等待着,不知道自己还 能不能像那一个个山村的夜里一样热情和疯狂。 一股热力涌来,挟带着汗水的微香扑上我的脸。多年之后,她终于再次撩开我 的被角,像条鱼一样滑进了我的被窝。她抱住我,同时哼一声咬住了我胸口的皮肉。 我忍着瞬间而至的剧痛,不敢去抱贴在我身上的这个仿佛一夜之间变得饱满起来的 身体,此刻,它大而无形,我无力拥有。 记得吗?那个淋过雨的晚上第一次钻进你的被窝,我好疼。我现在咬你,就是 要让你知道当时我有多么的疼,我从没对你说过,我记得我告诉你我流泪是因为我 快乐。你现在知道快乐和痛苦是什么关系了吧?她松了口,抚弄着那里深深的牙印 喃喃地说。 是的,莲儿,我从来没有忘记那个晚上,而且,这几年来我几乎每天都在体验 快乐和痛苦是怎么回事。我终于不能自制,把头缩进被窝里,脸埋进她柔软厚实的 胸口,那里温暖得发烫,淡淡的水果味道让人迷醉,我禁不住用生疏了的手掌去抚 摸,用我的牙齿笨拙地咬噬。 老师,呵,老师……莲儿轻轻地呻吟着,更加地绕紧了我,让我跨间瞬间变得 火热的那里顶着她结实细滑的大腿。我不能自己,把她翻到身下,一寸一寸地啃着 她的身体。我像个幸运的农夫,陶醉在从天而降的无边沃野上,不知道这样宽广肥 沃的土地何年何月才能耕种完。这片沃土,多年前还是山沟里一方瘦瘠的浮土田, 不,更像山谷中石缝里一线细细的溪流,我在俯仰之间就能将它饮尽;而今我如一 叶扁舟在江河中的风浪之上,我的河波澜壮阔,惊涛骇浪间渔歌不息,令人忘我。 老师、老、老……你为什么不要我了,我把自己送来给你,我不能没有你…… 泪花和汗水一起迷朦了我的眼睛,就要再次拥有莲儿的时候,门被敲响了。我 停顿下来,知道这一次是老校长来了。 别管它,别去管它,快点,我等着你呢。莲儿面如涂朱,气息急促。 恐怕不行,是老校长,你小声一点……我俯在她耳边悄声说。 别去管他,他等一下会走的,啊?!你听我的,我等着你呢……莲儿睁开眼睛 哀哀地望着我。 不行,不能把老校长关在门外,他知道我没课的时候从来不出去。我横了横心, 跪坐起来。莲儿幽幽地望着我,想哭。她观察了一下我的神色,开始哭泣了。 莲儿莲儿,快起来穿衣服,听话,我们有的是时间。我笑着安慰她,有点急躁 地催促她。 你总是让我失望,你总是要逃跑!莲儿恨恨地瞪我一眼,从被窝里爬出去,像 山羊一样敏捷地跳下床,跑到沙发那里穿衣服。我一边穿衣服一边欣赏着她美妙的 身体和那同样似曾相识的动作,不敢相信刚才的事情是真的,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莲 儿是现实中的。──但我熟悉眼前这身体里的那颗心,它从来没有陌生过,也没有 远离过我。 二 我打开门。老校长进来先抽了抽鼻子──大概他闻到这屋子里的气味有点特别 ──,他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莲儿,问我:是莲儿吧,爱莲,陈爱莲? 莲儿惊讶地抬起头,看了看老校长的脸,又把目光盯在我脸上,神色复杂。我 避开她的目光,对老校长说,坐吧,老校长,坐下说话。 老校长在跟莲儿隔着一条茶几的沙发上坐下来,出神地凝视着莲儿,莲儿低下 头去不敢抬起来。老校长不住地点头说,好,好看,莲儿真好看。莲儿羞红了脸, 飞快地抬头望我一眼,又扭过头去对老校长笑笑,依然把头低下去。 老校长扭过身子,把双肘支在茶几上,眼望着莲儿说,莲儿呀,你也看到了, 李我离能活下去,全是因为你;他这样半死不活,也全是因为你…… 我打断老校长:老校长! 莲儿的泪珠扑扑簌簌地落在膝头,我听见她压抑着哭声说,你问他好了,问他 为什么会这样?!老校长叹口气,伸手拍拍莲儿的肩膀说,算啦,我并不是责怪你, 我是感激你,──你问他,他自己能想到你还会来找他吗? 我说,老校长,别说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放屁!老校长出人意料地震怒起来,他一手拍着沙发扶手,一手指着莲儿对我 大吼:李我离,你这是什么话,你看清楚了,眼前坐的这个人是过去的事吗?!过 去能坐在你眼前吗?坐在眼前的能是过去吗?不要跟我提过去,我听你说够了过去, 以后再也不想听你讲什么过去了! 莲儿痛哭失声。 莲儿的痛哭声从我仓皇逃走的那个深夜一直在我的耳边回响,那个夜里,我匆 匆逃离她的身边,把那个山村小学唯一的教室里捅炉子用的钢筋提在手上,踉跄向 大山里奔逃。我陷入漆黑的深山,就像一只小小的蚊蚋坠入墨池,除了恐怖和绝望, 其他都荡然无存。我记得那夜月色皎洁,站在高处看见月光洒在密密的树叶上好像 一层白霜,但置身森林里,却漆黑一团不见五指,星光撒在树叶缝隙里像清晨的露 珠一样繁密,但毫光短浅。我曾经在那样浓重又空旷的黑暗里静静肃立,支楞着耳 朵希望听到火车的声音来自哪个方向,但我只听见野兽的嗥叫,林子上空掠过的风, 好像莲儿绵绵的哭声。 去莲儿的小山村教书之前,我是省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学生,毕业的那年,我的 女朋友小洁考上了研究生,而我没有。小洁给了我三条路可供选择:1、缓派一年, 留校复习,来年再考;2、跟她去首都一起同居,她上学我打工;3、去南方闯一 闯。这三条路我都没有选择,我觉得首先应该证实一下自己的存在价值,于是我报 名志愿援教山区。我女朋友的绝交信寄到家时我已经下了火车坐在山村里接我的马 车上,那辆马车披红戴花,驾辕的是头高大的黑骡子,拉车的才是匹枣红马,两只 牲口额头上都戴着一朵大红花,走得十分精神。那些只会咧着嘴笑的人们把我接回 他们近乎穴居的村落,敲锣打鼓把全村的人都招集到打谷场上欢迎我,无论男女老 少,那一样空洞而纯洁的目光让我泪水直往上漾,我没有感受到那里的愚昧和落后, 而是仿佛置身桃源仙境,我忘记了城市和充斥其中的复杂眼神。 村长用我几乎听不懂的土话把我介绍给他的属民,没有人鼓掌,大家听完了一 起开心地哈哈大笑。那一刻惊奇之后的快乐游走于我的血管,我跟着他们一起笑, 我们之间唯一的区别是,我露出的牙齿是白花花的,而他们绝大多数人是黄色或者 黑色的牙齿,牙床几乎被牙周炎摧残殆尽。打谷场在一座高大的山崖下,山崖的下 部被削得像墙壁一样平整,崖壁上有一个窑洞和一扇上圆下方的窗户。村长说,这 个大窑洞原来是村里的谷仓,责任制后就废弃了,一空多年,如今已经收拾修补出 来,正好作教室用。村长还说,想不到真能派个教师来,还是个大学生,因此他们 没来得及准备给老师住的屋子,只好明天叫人在教室旁边再打出一眼窑洞来,给老 师做宿舍。这时候有个相貌堂堂衣着也比其他人整洁的中年走上来,他露出山里人 少有的白牙对村长说,老师的宿舍不应该打在教室旁边,这样冬天不暖和,应该从 教室那孔窑的半腰再打进去一孔小窑,这样可以少一个窑门,冬天保暖。我说这样 的话是不是光线太暗了,我怎么批改作业?那个中年人爽朗地笑笑说,把宿舍那孔 窑的窗户打出崖面来就行了,窗户可以大一点高一点,这样又亮堂又没有门窜冷气。 村长连连说好,还是老陈点子多,不亏念过几年书。这个老陈,就是莲儿他爸,当 晚他把我领回家去,叫我在宿舍窑风干之前先住他家,他的老母刚刚去世,给家里 腾出一孔空窑。当晚我在饭桌上认识了老陈一家所有的成员:他妻子,大女儿陈爱 莲,二女儿陈爱萍,儿子陈爱军。这一家人比村里其他人都要整洁一些,白皮肤白 牙齿,而且相貌清爽,神情一点也不迟钝,如果洗个澡换套时髦衣服,绝没人敢说 他们是山里人。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们,老陈全家都很高兴,老陈妻子说,我们村 里只有他爸念过三年书,过年时全村的对联都让他写,从腊月二十三要忙到年三十 儿天擦黑。老陈带着一点羞涩的笑容摆摆手,不自然地摸了摸山里人少见的分头。 晚饭后老陈带我去我给住的那间窑洞,莲儿前边已经点上了灯。山里的秋天清 凉,窑洞里却暖乎乎的,我和老陈坐在桔黄的光晕里,他把脸隐藏在阴影里说,我 们这里太偏远了,山太高,连电线都扯不进来,孩子们想上学就要翻好几座山去乡 里的学校,就没人敢让孩子去,──倒不是学费掏不起,怕半路上让狼把娃吃了。 现在你来了,好,还是个大学生,好。……你坐了好几天车了,一定累了,先睡吧, 明天还要和村长去招学生。老陈走到门口,回头看见莲儿还站在床边看我带来的随 身听,就说了一句:莲儿,还不给李老师把被子铺好。 莲儿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个子瘦高,面颊却很圆润,两腮有着跟城市女孩的青白 脸色绝不相同的桃红,在桔黄的灯光下,当她侧过脸去,可以看见脸上那些闪亮的 细密的绒毛,像成熟的桃子表面的绒毛,又像灯光周围的光晕。她的眼睛很大,鼻 梁周围有几粒几不可见的雀斑,嘴唇有一点翘,这些都使她显得美丽而俏皮,唯一 的缺点是那整齐而结实的牙齿有一点大,在她笑的时候显出一丝山里人的憨厚。与 喋喋不休的妹妹不同,她不太喜欢说话,只是定定地看人,黑眼睛里云走云飞,像 云彩幻化的山里天空。我要自己铺被子,她坚持按她爸的话做,我只好让她铺,站 在一边问她:你多大了? 过年就十七了。她手上不停,说完轻轻地笑笑。我也笑笑,看看窗外,森林漆 黑大山漆黑,我实在想像不出除了这个灯光里的小窑洞,外面是不是还有叫做平原 和城市的奇怪的地方,除了眼前这个忙碌的姑娘,我在世上还有没有朋友和亲人。 铺好床,莲儿指了指我的随身听问,这是录音机吗?这么小? 我把耳机给她戴上,放了一盘孟庭苇的歌。莲儿先是瞪着眼睛,然后又把它们 闭上,嘴角浮上笑意。太好听了,她大声说,唱歌的是谁呢? 孟庭苇,我笑着告诉她。她恋恋不舍地把耳机拿下来说,不早了,我该睡去了, 明天还要去采草药。 采草药?你明天不去上学?我不知为什么有点急躁。 我爸说让萍儿和军军上吧,我太大了,过两年就该……莲儿对我笑笑,要出门。 等一下,你也还是个孩子,现在村里有了老师,怎么能不上学呢?明天我找你 爸谈谈。我已经有了老师的责任感和口气了,看来人生的角色并不需要扮演。 还是别说的好,家里总要有人采药,又没有其他收入。莲儿很豁达,表情平静。 你一定要上学,下了学我帮你采药去!我几乎是在用命令的口气了。莲儿愣了, 表情含糊地抬眼看了看我,说,我走了。走出去帮我拉上了门。 奇怪的是,第二天老陈并没有提不让莲儿上学的事,一大早他就在院子里喊: 你们三个快起来,先去给老师把打谷场打扫一下,一会儿老师要在那里和学生见面 ;莲儿,别忘了给老师带上水。我从窗户里望望山中那些云朵般的晨雾中的老陈, 他正用砂石打磨着一把铁镐,看来准备给我挖宿舍去。我有点糊涂地笑笑,把昨晚 想好的说服老陈让莲儿上学的话暂且作废了。 三 圣经上说,寻找智慧,就更加远离智慧。我发现山里的孩子除了记忆力好之外, 还有着一种本真的聪明,就像那些寻遍天下学问最后归于无知的大师一样,他们对 任何事物都有着一种源自无知层面和原初灵性的看法,我简直觉得这是一种完美的 思想体系──因为他们几乎不受什么思想的左右。我对这种“无思”甚至产生了一 种敬仰。山中数月,我感慨丛生,觉得自己不是来当老师的,而是来学习一种大象 无形的修为境界。更重要的,我发现我在爱着孩子们,这种爱与我在山外对狭隘的 爱的理解有天壤之别,那是一种真正的自然博大的爱。我在日记中写道:“我发现 自己决不是失意后的逃世,我宁愿相信冥冥之中的灵魂主宰指引我来到这里,它让 我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我遍寻不见的那种真……” 莲儿学习很努力,她已经能读一些简单的寓言故事。她每天来给我铺床,然后 坐在床上听几首歌,我们已经很熟,以至于她兴之所至敢拿掌尖轻打我的额头。除 了莲儿,老陈一家都很少进我的屋──村长数次让我搬进已经干燥的宿舍,老陈坚 持留下我,理由是我不至于因为孤单而太想家,如果太想家了就有可能想离开这里, 村长恍然大悟,连连说对──,而且无论莲儿在我屋里呆多久都没人喊她一声。对 于这一点,我当时是这么想的:老陈也算个文化人,惺惺惜惺惺,觉得我住在他家 很给他脸上贴金,而莲儿能接近我,可以学到更多的学问,因此其他的就无足轻重 了。后来才知道,事情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除了听歌,莲儿还喜欢听我讲山外的故事,我给她讲我们的校园生活,讲我的 爱情传奇,她总是出神地望着我,直到我笑一笑表示告一段落,她才长出一口气, 往我被子垛上一仰说,真的吗?多么好呀!我望着她白晰玲珑的下巴,从下巴望过 去是两排扑扇扑扇刷子样又黑又长的眼睫毛。有一次她铺好床后说,换个事情做吧。 我一愣,看着她问,你想做什么?她翻翻白眼,指着我床头那撂书说,教我念篇文 章吧,我爸说他小时候会背很多古文,都很有意思。我说好吧,就教你背几篇。我 把上初中时的语文课本翻出来,想找一篇比较好懂的古文。随手一翻,就翻到了周 敦颐的《爱莲说》,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莲儿凑过来,扶住我的肩膀去看书上是什 么,她一时当然看不懂,就着急地打打我的额头说,别笑了,写的什么这么有意思, 急杀我了,快给我念念。我又大笑了一通,把她气得拧起眉头来斜视着窗外不再理 我。我忍住笑,清清嗓子说,好啦,本先生就要开读啦,学生坐好。莲儿剜我一眼, 哼我一鼻子,不予理睬。我摆弄着她说好啦好啦坐好啦。她这才跪下来,把两只小 腿压在屁股底下,双手放在大腿面上说,念吧,光笑不念,真讨厌。我摇头晃脑地 说,题目是──爱莲说…… 啊?莲儿瞪大了眼睛,转念又探身来打我,叫道,你真是没正经,又来了。 我一边招架一边说,这回不是玩笑了,书上真是这么写的,不信你自己拿去看。 莲儿抢过书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那三个大字,──她已经会写自己的名字, 也认识后面那个经常用到的“说”字──然后她把书放在大腿上,张大了嘴巴说, 啊──?真的!书上怎么会有我的名字? 我得意洋洋地望着她笑,她等不到答案,拿起那本书来打我,叫道,快说,这 是怎么回事,书上怎么会有我的名字?一定是你偷偷写的! 我捉住她的手说,好了好了,我告诉你,这篇文章的作者叫周敦颐,是差不多 一千年前宋朝的一个文人,他这篇《爱莲说》很有名的,是我们上初中时的课文。 一千年前的人?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莲儿惊讶地说。 这个吗,当然是他见过你喽。我严肃地回答。 她见过我?!他还活着吗?莲儿的眼睛瞪得像条鱼。 他当然早就死了,但是你还活着。我眨巴眨巴眼说,这就是说你现在不是十七 岁,而是一千多岁了。 不会吧,我怎么不知道。莲儿懵了,皱着黛青色的眉头说,那我成什么了? 老妖精呀!我说完赶紧逃下床。莲儿明白过来了,瞅着我笑,表情平静地对我 招招手。我不敢上去,怕她来阴的。灯光下,她的脸上竟然绽露书香门的大家闺秀 才可能有的优雅笑容,而且神采奕奕美如观音。我不禁傻了,她再招手时我就身不 由己地走过去,坐到了床上。莲儿把书递给我说,我明白了,别把人当傻子,你念 给我听听吧。我把油灯往这边挪了挪,抑扬顿挫地把《爱莲说》朗读了一遍,读完 时心里动了一个念头,脸就发起烫来。好在莲儿还沉浸在文章里没回过神来,她咬 咬下唇问我,你说这个周什么为什么要爱莲呢?我顺口说,他通过对莲的赞美来借 物抒怀,表达自己的志向和情操。 什么叫借物抒怀?莲儿认真地问。 嗯……这个,这么说吧,比方说那天村长骂王旦旦,王旦旦呢当然不敢骂村长, 但村长刚出门他就骂自家院里养的狗,就是说王旦旦借狗来骂村长,你明白了吧? 不就是指鸡骂狗吗,让你解释得这么复杂。莲儿笑着拿手指戳我一下。我摸摸 自己的脸,不是那么烫了,就说,莲儿? 莲儿说,嗯? 我教你念会这篇古文吧,然后你拿去慢慢背,背会了就容易弄懂了。 嗯。 我把书放到灯下,刚念个题目:爱莲说…… 莲儿在我耳边低声说,老师,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我还没念呢。我奇怪地看着她。我突然发现莲儿的双颊比平日红得 厉害,那些细小的绒毛上亮晶晶好像有一层水雾。莲儿不抬头,眼望着书上的那三 个字,灯光下一根半透明的食指轻轻地搓着另一只手中指上的指甲,她似乎笑了一 下,又很快消失了,我听见她用低如蚊蚋般的声音说,老师,你呢,你爱莲吗? 其时,窗外掠过林梢的风声像潮水涌动,哗哗地由远及近,我们置身的窑洞如 同一艘海上的小船,带给潮湿阴凉的海上风雨之夜温暖和光明。莲儿低着头一动不 动,灯光下投在墙上一个黑色的美丽剪影。我握住她的手,轻声问,莲儿,你相信 有山鬼吗?莲儿看看我,眼神里一片迷茫。我笑笑说,山鬼是大山里最美丽的女子, 万物都抵挡不住她的美艳,号称山中之王的老虎也不过是她的坐骑。我伸手把莲儿 的小脸儿扭过来,看着她说,你就是那山鬼。莲儿不敢看我,垂着眼睑,胸口一起 一伏。我叹口气,松开她的手,把书递给她说,莲儿,你拿回去自己先念念吧,我, 我不是个正人君子,我怕我管不住自己…… 只要你能管得住自己……在离水潭不远的地方,莲儿似笑非笑得意地歪着脑袋 望着我说。我望望月光下如烟般的水雾中戏水的那些姑娘和小伙子,迟疑地问莲儿 :他们,真的什么都不穿吗? 穿衣服怎么洗澡?莲儿拉住我的手,慢慢往潭边走,她温柔地说,到了潭边你 可不能傻站着光看不下去,有人会把你拉下水的。说完她低声而开心地笑了。 你们怎么会跟日本人一样,男女同浴?我压抑着激动而胆怯的心情问莲儿,不 会,不会出事吗? 出什么事?你这个坏家伙,等一下过去可不敢让别人听到这样的傻话,我们世 世代代都是这样洗澡的,谁动了歪心眼,除非他想娶那个姑娘……莲儿突然住了口, 眼神惊慌地瞥了我一眼,低下头去。我对即将到来的梦境般的事情的恐惧使我对她 的神情无心猜测。那一段路显得好长,但是终于到了潭边,莲儿松开我的手,笑一 笑,绕到了一块巨石之后。片刻,她从石头后面走了出来,乌发如瀑,螓首微垂, 光洁的裸体沐浴在月光里,宛若仙子下凡。水雾与月辉缭绕如梦,莲儿轻轻地趟入 水中。嘿,莲儿──!一片声的呼唤和水花向她倾泻而来,莲儿躲闪着,滑入水中, 长发漂浮在水面上,像青青的水藻。迷朦中我看不见莲儿是不是向着我望,心中的 神秘感已经被升腾起来的淡淡的妒忌冲散,仿佛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被拿出来展览了。 我转身要走,水下哗啦长出一只手来握住了我的脚腕,我尚未反应过来,已经处在 水的包裹之中,哦,原来水并不凉。 一片善意的大笑中,我把缠绕着自己的湿衣服脱掉扔到岸上去,身心在水中都 舒展开来,我相信了人的确是可以纯洁和神圣的。我回头寻找莲儿,想和她在水中 静静地对望,共享那份清灵和诗意。 找什么哪,傻啦?莲儿悄悄地出现在我身旁,我失神地望着她,水滴在月光下 像珍珠一样缀在她的肩头和胸脯,我有点眩晕的感觉。莲儿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双 手撩起水来轻轻地往我身上撒。别老盯着人看,笑一笑,她低声说。 哦,我费劲地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去看水面上打闹的姑娘和小伙子们,我指 着他们说,莲儿,你看,她们多像漂在水面上的莲花。 莲儿轻轻地笑笑,把头发捋成一束,垂到胸前。我极想赞美她一句,却说不出 口。 老师,你是个好人…… 莲儿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来想握住我的手,我把手拿开,低沉地说,你快走!莲 儿抖了一下,拿上书,下了地,脚步轻轻地出去,替我掩上了门。 四 脚下松涛翻滚,那些细细的山路在我们走过后不久就被淹没。我背着老陈的采 药筐站在一块四面被风化得凹进许多的巨石上向远处眺望。 莲儿,我们上得太高了,天黑前怕下不了山了。我忧心忡忡地说。 莲儿捧着一把金色的山菊,正把花枝上那些被太阳晒得边缘焦黑卷曲的叶子一 片一片地扯下来,听见我说话,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望着我笑。 莲儿,你笑什么,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我回头看看她,又去望那令人担忧的 斜阳。 莲儿,我敢打赌,天黑前我们肯定回不去了,你爸会和村长带人上山来找我们。 莲儿嘻嘻地笑,你笑什么,你今天怎么老是嘻嘻地笑,一个好女孩不该老是嘻 嘻地笑个没完。我叹口气,从石头上爬下来,寻找下山的路。 莲儿捧着那些花抢到我前面,她把花伸到我鼻子低下,大声说,香不香?我稍 微闻了闻,告诉她:香是香,就是有股子药味儿。莲儿把那些花捧到胸前,低下头 去深深地闻着,然后她对我招招手。 干吗?我问。 你看这花朵上有什么东西?她笑嘻嘻地望着我。 告诉你别老笑嘻嘻的,你今天是怎么了?这花上有什么?我什么也看不见。 你把头伸过来,对着这些花念:狗儿狗儿你出来,狗儿狗儿你出来。念哪! 这是什么意思?狗儿是什么?我探头去看那些花,风把莲儿额前的发丝送到我 脸上,我说话时不小心差点咬住它们。莲儿看着我,催促道,你说呀,你快说。 好吧好吧,狗儿狗儿你出来,狗儿狗儿你出来。──什么也没有呀? 嘻嘻,你瞧,它们出来了。莲儿轻轻地摇晃着那些花,伸出一根尖尖的食指去 用指肚摸着那些微型向日葵般的花蕊。 什么出来了?我几乎把脸压到了那些花上,于是看见几只类似蚂蚁比蚂蚁纤细 的黑色小虫飞快地从花蕊里钻出来,在那些黄色的绒毯上兜着圈子。这就是狗儿? 这些蚂蚁竟然生活在花里!嘿,它们可真干净呀,好像刚刚洗过澡。我童心大起, 伸手去捧那些花,把莲儿的一只小手一起捧住也不知道。 莲儿低下头去,被我捧住的那只手动也不动,我感觉不到她嫩薄的皮肤下血液 的流速。那些狗儿又一个接一个钻进了花里,我捧住花的手却不能放开。我看了看 莲儿,她的神态像是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又在担心着什么。我松开一只手,那些 金黄的花掉在地上,变得横七竖八毫无光彩可言。我握紧了另一只手,这只手里是 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我想拉一拉那只手臂,把那个等待的身体抱在怀里,眼睛却 盯着那些躺在地上的花枝无法移动。 我们该下山了吧?再晚就看不见路了。我望着莲儿额前垂下来的那绺微微发黄 的头发说。 嗯。莲儿抬起头来看着我笑笑,若有所思。她轻轻地抽抽手,但我握得很紧。 我看着她笑笑,把她的手换到另一只手里,挽着她下山。 还是我走前面吧,你总是在岔路口停下来。莲儿把我手里的那只手翻了一下, 让它拉着我的手。我感觉我们俩的手心里汗津津的。 你浑身都是汗,莲儿说。她的两只手在我背上轻轻地拍着,那里响起下雨天赤 脚趟在水里的声音。我停下来,双臂撑起身体,伸手点亮油灯。 你干什么?会把狼招来的。莲儿仰面躺在我的身下,她也被汗水浸透了,紧凑 的前胸和腹部在灯光下像个黑种人一样闪闪发亮。我向她的饱满的双乳间吹气,同 时感到那气流最终到达我自己的小腹,让那里受凉而收缩。 你这个坏家伙,快盖好,吹得人好凉。莲儿把手臂环在我脖子上,把我拉下来, 那些干结的汗液把我们粘在了一起。 刚才可真好,你能永远这样抱着我吗?莲儿轻轻地咬着我的耳朵。 我精疲力尽,睡意使脑袋渐渐沉重。我想在入睡前再看一眼莲儿,挣扎了一下, 她的手臂箍得我很紧,动都不能动。我迷迷糊糊地问,莲儿,刚才疼不疼? 不…… 可我看见你眼泪都下来了,还说不疼…… 傻瓜,那是高兴的,要是真疼,我会咬你。 你听外面是什么声音,是不是你爸来了,他会杀了我的。 嘻嘻,我爸才不会来呢,我出门的时候我爸看见了,我在路上还听见他插门的 声音,他还叹了一口气。 你爸知道你来我这里?我挣开她的胳膊,看见她一直是闭着眼睛和我说话。她 睁开眼睛,眸子在虚弱的灯光下黑亮如漆。她把两只手都伸出来,捧着我的脸轻轻 摩挲,她的笑容显得很疲惫,洋溢着一种少见的成熟的美。 别咋咋唬唬的,你提出要搬到学校来住的时候我爸就知道你的心思了。莲儿抬 起头来吻我,她的小嘴柔软至极。 我叹一口气,听着窗外的风声,莫名其妙地感到这辈子都走不出这重重大山了。 你叹什么气? 我没有叹气。 我听见你叹气了,你是不是想家了? 不是,你走得太快,我跟不上,我是在喘气。 狡猾!莲儿回头瞪我一眼,撇撇嘴。她靠在一棵老树上说,那好,歇一会儿, 给我念首诗吧,亲爱的老师? 赶路要紧,下了山再念。我看看头上被斜阳照成一片白色的树梢,拉着她要走。 不行,我累了,我比你还累,不想再走了,你给我念首诗,念完我就歇过来了。 莲儿赖在那里拉不动,看来除非我扯断她这条胳膊否则只好念诗了。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走吧,天黑了! 什么题目? 寻隐者不遇。 这还差不多,走吧。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下句是什么?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快点走吧,别念念叨叨了,有的是古诗叫你念。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松下问童子…… 莲儿? 松……嗯? 你怎么那么爱背课文、念古诗,你真的觉得很有意思吗? 不全是,我想练好普通话,说得跟你一样好。 为什么,你们的方言很好听呀,保留了很多文言的句式和发音,我正研究你们 的语言呢,你为什么非要学普通话? 我想出去,有一天我出去了就得说普通话呀,你不是说外面都说普通话吗? 出去,去哪里?我拉住她,感觉是拉住了从前那些已经模糊的时光。 山外呀,我从来没出去过,我爸说山外面地宽得到处都是路,人多的常把鞋跟 踩烂。……你不想出去了吗? 五 雨从远天一路下过来,响在头顶厚厚的松盖外面的桦树的阔叶上,听声音好像 下在几重天外,让人感到浓浓的安全和温暖。 下雨了,快跑。莲儿使劲地拉着我穿行在长着一身眼睛的桦树树和满身鱼鳞的 松树之间。不用跑吧,我笑着拉住她:雨下不进来。 莲儿抬头望望头顶上那些树冠,几颗亮亮的水滴在厚实的叶子间摇摇欲坠。 你看,过一会儿就会下进来了,你指望在松树下避雨吗?莲儿动了动和我握着 的那只手。过一会儿会很冷的,松树外面的桦树不够密,挡不了多会儿雨,她像个 小孩子一样着急地瞪着我叫道,你见过有人把被子当雨衣穿吗?被子湿了会冻死人 的! 被子里太湿了,后半夜会很冷,咱们把它翻过来盖吧。莲儿突然坐了起来,纤 细的腰肢弯曲的时候可以清楚地看见背上脊柱在皮肤里的形状,我伸出手去触摸着, 脊柱在腰部以下向里弯去,消失在平滑的臀部曲线里。她伸着胳膊翻被子的时候, 乳房看不出来抖动,它们紧凑地并在胸前,像两个握紧的拳头。胳膊放下来时,那 对乳房也仿佛不再使劲,微微向下松驰,成为一个柔软的半球,乳头向上微微翘起。 你胸前有两只鸟。我说。 什么?莲儿斜着身体钻进被窝,一只手从脖子下探出去掖了掖被角。 翻过来的被子带来一阵清晰的凉意,莲儿刚才暴露在外面的身体也微带凉意, 她缩在我怀里,一瞬间整个人仿佛比刚才缩小了一倍。 我看天亮前还是送你回家吧,被学生看见不好。 天亮前有狼,你听见狼的叫声了吗?莲儿把头埋进我的胸膛,头顶的发缝顶着 我的下巴。 我听见狼的叫声了,它就在离我很近的某个地方。我握着那根钢筋,牙齿在咯 咯地打架。虫鸣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笼罩着森林,我看见前面飘舞着几点亮光,就疯 狂地挥舞着手里的钢筋冲了上去。钢筋打在黑暗中的树干上,几乎脱手,我的手臂 阵阵发麻。原来是几只荧火虫。我的腿开始发软,像握一把刀一样握着那根钢筋向 前摸索。我尽量向着树木稀少的方向往高处走,只有爬上山顶才能听见火车的吼叫 来自哪个方向。 夜露打湿了我的衣服,那些布片密不透风地贴在我身上,我心里烦躁得像长满 了蒿草。那根钢筋被我的手掌暖得温热,好像我身体的一部分,──等到后半夜气 温下降时,它会把我的热量全部散发出去,直到我僵硬发紫,寸步难行,最后被狼 啃成白骨。我拄着那根钢筋,拽着灌木和杂草拼命地往山上爬。漆黑的森林和潮湿 的空气让被恐惧抑制的思想重新萌芽。我想我不是在逃避莲儿,我的逃跑是为了寻 找我自己,一个不存在的人是不可能给别人幸福的;我在这个地方失去了我自己, 必须去别的地方找回它。──这个念头像狂长的藤蔓植物飞速地充满了我的头脑, 除了重复这个念头,我的脑子像浇筑了混凝土一样坚硬单调。 山顶上树木矮小稀少,月亮又白又大,我看见明暗交替的峡谷底部一条溪流在 月光下亮如银线。峡谷壁上一块凸出的巨石反射着月光,在它一侧的石壁上投下古 怪的黑影。夜雾稀薄,重重的远山如巨兽的脊背清晰可见,一些夜游的活物在那些 山顶的高矮的树丛间游走徘徊。山与山之间是一道道斑马花纹一样幽黑的峡谷,根 本无法知道火车路从哪里穿过。月光像漫天的银粉扑洒在我身上,我听到自己的牙 齿又开始格格作响。从黑暗进入光明,我才有了迷路的恐惧。 那只狼一直幽灵般跟着我,此刻它正心不在焉地站在一棵小松树的影子里,漫 不经心地打量着我手里那根钢筋。我觉得烦躁而窝火,忍不住要向它大吼,转念又 觉得这样做很无聊,还有点可笑,于是我绕过一丛灌木,准备向伸出峡谷的那块巨 石上跳,它在我下方不到两米处,──我记得莲儿讲过在这样的巨石插入谷壁的地 方一定有一个看不见的凹槽,那是山洪的杰作──只要我能把身体嵌入那个凹槽, 就可以避免背后的袭击,握着那根钢筋平心静气地等待在那里,等那只纠缠不休的 狼跳到巨石上时,在它站稳之前,奋起钢筋把它扫落谷底。 我很想听一只狼用坠落的啸叫来对一个人的聪明进行歌颂。 我没有把握跳下去刚好落在巨石上而不是谷底,──月光造成它表面平坦如镜 的假象,但它很可能是个斜坡。我趴下来,把身体贴在石壁上,扯着那些坚韧割手 的草根向那块巨石缓缓滑落,最终把一只脚踩了上去。──这时,我感觉那只狼已 经奇迹般地站在巨石上等待着我,我绝望地低头去看时,它已经咬住了我伸到它嘴 边的那只脚脖子。我本能地拽住一条树根把身体向上提去,同时从那条腿的末端传 来钻心的剧痛,让我眼前一阵发黑。那只狼悬在我腿上,吊在半空中,我试图把它 甩向山谷,却差点让自己松开手。我回头望望苍茫群山,希望可以看见莲儿、老陈 还有村长的身影,但只看见一只乌鸦扑啦啦飞过。 好吧,让你看看一个人的残忍!我松开手和那只狼一起摔在巨石上。它很聪明, 也比我灵活,闪过一边,两排白森森的利齿依然嵌在我的脚脖子里,两条前腿撇得 很开,屁股高高耸起。骨头的碎裂声在空荡荡的山谷中清楚而响亮,我怒视着它, 从它惊惶失措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一只野兽的残忍和怯懦。 日你妈,你要吸尽我的血吗?!我歇斯底里地大叫着,狼的眼睛在月光如昼中 由绿荧荧变得灰黯,极度的恐怖过后,它在我的眼里已经跟一只瘌狗没什么区别。 我怒视着它。它一定从我的眼里看到了凶残的血光,以至于把那两排牙咬得更紧了。 疼痛使我眼前一阵阵发黑,我想那只狼一定在等着我的忍耐极限。我躺下身来, 用另一只脚拼命地踢它,狼也顺势歪倒下来,以至于它灰白的肚腹暴露在月光下。 铁脑袋,麻杆腿,扫帚尾巴豆腐腰。──我突然想起莲儿教我唱过的这支“打 狼歌”。 好一个“豆腐腰”!我从狼的破绽中看到了一线生机,用尽全力把那根钢筋的 尖头对着它的肚腹戳进去。我听见一种铁锹插入雨后泥土里的声音,看见那畜生猛 地蹿了起来,然后我就失去了知觉。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谷底,潺潺的溪水亮晶晶地从身畔流过,银色 的水流在石头之间迂回,又一路向前而去。那只狼躺在我的身下,钢筋从它的肚子 里长出来,直指银光弥漫的夜空,它已经死了,但牙齿还深深地嵌在我的腿骨之中。 我仿佛觉得自己的血还在汩汩地注入狼的体内。我望望狼嘴里的脚脖子,那里的血 已经结痂,迟缓而粗大的疼痛一阵阵传来。我不知道怎样和一只狼滚落谷底的,但 此刻狼已经死了,我还在痛苦中挣扎。迟早会有另一只狼或者别的野兽嗅着血腥味 找到这里,然后我和身下的这只狼都会被撕成碎片。与之相比,我宁愿血尽而死, 于是我伸手去拔狼腹中的那根钢筋,这时候才发现不但手不听使唤,全身都不能动。 好冷。 莲儿──!我突然刻骨地思念她,她还在哭吗,还是已经和老陈叫上村长进山 来找我? 我想我是被摔散架了,一会儿就要死了,我多么想死在莲儿的怀抱里呀。我开 始饮泣。待眼泪从眼角淌到石头上,我呻吟一声,瞪大眼睛去望头顶无形的夜空, 想把这即将永逝的景象留在记忆里。 峡谷之上,月亮又白又大,山上的树影像是剪纸。 多大的月亮呀,又白又圆,老师你快看,你看到了吗?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真有这样梦境般又静又美的景致啊!我发自肺腑地 感叹。刚刚还是落日映霞的黄昏,一阵急雨过后,黛青的天幕拉开,月光洒在雨水 浇过的松枝和松间的怪石上,竟像刚刚落过一场薄雪。 老师,我……冷。莲儿的声音从极遥远处传来,唤醒了我。 我扭过头去,看到莲儿抱着双臂,两个肩头缩在胸前,它们离得那样近,让这 个头发湿漉漉的女孩瑟缩的样子显得那样瘦弱和惹人爱怜。月光移过树影,照亮了 我们,我看见莲儿可怜兮兮地望了我一眼,由于冷,她的嘴唇微微发抖。哦,她还 是个孩子!我没经过任何思考就张开手臂,拢住了她。她的肩胛那么瘦削。莲儿在 我的怀里发着抖,她的身体已经冻麻木了。我抬头望望那白白的大月亮,奇怪为什 么自己一点儿都不觉得冷。 莲儿试试探探地把两只胳膊抬起来,轻轻地环住了我的腰。我们的身体都被对 方温暖过来,它们接触的部分在湿衣服里渐渐发烫。这种温热的感觉让我有点难受, 我想动动身体,身体却没有一个部件肯听我的使唤。莲儿动了一下,把头更深地埋 在我胸前,我垂下头来,鼻尖接触到她湿冷的头发,从那里散发出一种松针的微苦。 月亮移来一片松影,遮住了默默无语的我们。 六 奇怪的是,那天晚上,老陈竟然没打着火把上山来找我们,好像他不是莲儿的 父亲。 他不会找莲儿的,只要莲儿跟你在一起,他不会找你们的,村长蹲在黑暗中平 坦宽阔泛着朦胧的白光的操场上(我窑洞前面那块打谷场),红色的烟头在他脸前 三寸远的空中一明一灭,空气里飘荡的辛辣的旱烟味让我如陷梦境。 莲儿是个好姑娘,这村里数她眉眼好看了……她也大了,俗话说女大不中留, 吭、吭、吭……村长一边咳嗽一边把烟锅在鞋底子上磕着,完了他又装上一锅烟, 划根火柴点上说,俗话说郎才女貌,你是个大学生,肯来咱这样的地方,说明喜欢 这地方的水土;俗话又说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们也看出来了,你也喜欢咱这 地方的女子,……嘿嘿,我就直说吧,你跟莲儿的事情,全村人都看明白了,连三 岁大的娃娃也看着你们笑哩。这事情虽然是好事,总归说开了更好,名正言顺皆大 欢喜嘛(村长这些词儿还是在我的课上旁听来的),挑明了大家心里欢喜嘴上也有 个说道,──你放心,没人看不过眼,都替老陈高兴呐。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老陈 两口子毕竟是个当爹娘的,有些话他们还真没法子当面讲,所以,我这大小事都都 插把手的村长只好壮着胆子当这个月老了。白天来说怕你不答应这老脸抹不下来, 就摸黑来了,你给个话吧,反正黑地里脸红脸黑的也看不见。 村长说话时,周遭很寂静,他的声音一消失,远近千百声虫鸣就响了起来,吵 得我没办法思考。远山密林的黑暗,在眼前形成一堵浓黑的高墙,村长和他的声音 一起消失在这厚厚的浓烟般的黑暗之中,我眼前的影像里还残存着他刚才点烟时被 火光照得红里透黄的脸,那张脸垂着眼皮,眼神集中在烟锅上,瞬间嘬紧的嘴唇和 瘪下去的面颊让人觉得与它相距最起码20年。 是的,这一年多来的山中生活,让我仿佛又活在童年里。但,人终归是要长大 的…… 我还不够大吗?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小又傻?莲儿坐在我怀里,黑黑的眼睛在月 光下瞪得大大的,认真地等待着我的回答。流动于松间的微风已经吹干了我们的衣 服,莲儿躺在我臂弯里,胸前的衣扣解开着,胸脯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片炫目的白, 乳晕像两团旋转的轻烟。我不想回答,因为不想开口说话,我再一次把脸深深地埋 进那散发着甜丝丝的桃子味道的胸口,莲儿无动于衷,就在我开始怀疑她是否真的 足够成熟时,我听到了她急促而轻快的心跳。 你好坏,你用嘴就解开了人家的衣扣,是不是在你那个女朋友身上练习出来的? 我愣了一下,心头掠过一丝凉意。我抬头看看莲儿的脸,她似乎一直闭着眼睛, 在我的头离开她胸口的同时她睁开眼睛望着月亮。为了不让她再说话,我用嘴唇堵 住了她的嘴唇,她合着唇,牙关紧咬。我暗笑两声,用舌头撬开了她的牙齿,寻找 她温滑的舌头。同时我的手遮住了她裸露的胸脯,为了防止她受风着凉。触手之处, 温热腻滑。 呜──,你快憋死我了!莲儿终于从我的唇下挣脱出来,用一只手掌使劲地推 住我的下巴。我哈哈大笑,开心无比。 老师,我以前也看见过这么大这么白的月亮,怎么就没觉得它像现在这么美? 你说,是我会背古诗了的缘故吗?──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唉──。我不自觉地叹一口气,抬头深深地望向浮 云缭绕紫气浮动中的月亮。 你想家了吗? 你就一点也不想家吗?母亲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垂泪,对儿子的思念和责备使 她的表情像一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小姑娘。在此之前,她焦急地告诉了我许多同学事 业有成的消息。 我不想说话,新潮的衣服让我在山里光膀子惯了的身体躁热和难受,我对城市 已经有了一种新奇和陌生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在山中的时光更加像童年或者梦境。 这是小洁从北京给你寄来的信,我怕时间长了弄丢了,就拆开看了一下。母亲 递过来一封拆开的白信封,她捏着被撕成锯齿状的一头,肥胖的手有点抖索。在捏 住信的一刹那,从它传递过来的震颤中,我感受到了母亲心底对儿子不可遏制的想 念,她以前从来不拆看我的信件。信纸只有一张,而且折叠很随意,不像从前小洁 给我的信那样折成一颗心的形状再用红墨水画上一支箭,我把那张上方印着“研究 生院”几个鲜红的大字的信纸展开来。其实不用看我也知道她在上面写了些什么, 但现在已经无所谓了,我打开了它。 我离:你对自己存在的证明方式本身就是放弃和逃避,其它都无所谓,我不敢 相信你心甘情愿放弃我!既然你主意已定,我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不过作为朋友我 希望你能早点清醒:世界这么大,为什么偏偏只有穷困的大山才是能证明你的存在 的地方?你终将会发现,你所做的一切只能证明了你的不存在。好吧,不要告诉我 你喜欢世外桃源,不要告诉我你想作陶渊明,我太了解你了,你会回头的。不过志 愿援教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渡金,但愿你是这么想的,希望你适可而止,我不希望看 到你逃到山里去,又不得不从山里逃出来。你不属于那里,那里也留不住你,还是 体面地调回来吧,那样你还不至于被这个时代遗忘,不至于被我淡忘。 祝你好运! 小洁×年×月×日 那个落款日期已经是两年之前了,在这两年里她再也没有给我来过第二封信, 她的确太了解我了,知道我不会匆匆跑回来。这次回家,也是莲儿苦苦劝说了几天 才成行的,她不明白我为什么就不想回家,我明白,但我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的真 实,我不敢告诉自己不回家的原因,也不敢对莲儿讲。离开前那天夜里,莲儿抛却 羞涩的空前的疯狂让我觉得她心里有话要对我说,但她一直没说。送我探家的路上, 老陈赶着车拉着我和莲儿走了几天的山路终于看到了几条布满红黄色铁锈的铁轨, 铁轨的表面锃亮,说明这里是一个繁忙的矿区。我发现莲儿第一次看到火车的眼神 不是惊奇的而是充满了山里的夜雾一样的忧伤。搭上要路过最近的一个有火车站的 小城的运煤车,我发现莲儿和他爸攸忽一下就不见了,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两旁 白墙外流动的绿色风景在高速中像油画刷子下一抹绿颜料,哪里树木看上去密不透 风,仿佛也是一堵墙。坐在机车驾驶室里,我望着那急逝的风景,回味着昨夜莲儿 的疯狂和刚才眼神里的忧伤,这孩子的心事其实并不难猜,她除了担心我不会回来 了,就是想跟上我出去看看。但她什么也没说,我也什么也没说。直到后来我才知 道,就像我不想回家的原因一样我必须回避它。我不能用承诺来安慰她,我害怕那 安慰最终成为一种承诺。 你还要走吗?母亲绝望地望着我,她的语气胆颤心惊。 我点点头,不敢看她。不出我的意料,母亲彻底发作了,她失声叫喊:你要一 辈子呆在山里吗?你妈都快老了呀,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 我的眼泪哗哗地流,悲伤让我如遭电击。我哆嗦着嘴唇说,妈,你放心…… 我放心什么!我一点也不放心,我就不能理解你,为什么…… 我也不能理解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莲儿和山里那些孩子在我回来的路上的两 天里就已经模糊如同前世之人了。一路上我不能抑制自己的眼泪,于是在我回到自 己的城市的那一刻,我的记忆仿佛已经被泪水完全洗干净了。从那时到现在,我已 不记得自己的来路,同时也清楚脚下的水泥地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与我浑然一体, 它带给我陌生的吸引力,这陌生让我跃跃欲试又让我胆怯。最后,我在没有任何想 法的情况下决定再次回到山里。 在长长的火车上,我一直感觉心里有一小块地方温暖无比,直到再次看到莲儿 的那一刻,我明白了,那是因为莲儿对我的爱。 回村里的马车上,莲儿痛哭了三天两夜,眼睛肿得像桃子。老陈头也不回,他 轻松自得地扬着鞭子,甚至不跟我搭一句话。当天晚上,我像两年前刚来时一样, 住进了老陈家那孔空着的窑洞里。莲儿不再哭泣,吃过晚饭,在我的床上,她偎在 我的怀里一句话也不说,我在城里给她买的衣服她看都不看,看得出来我买衣服的 举动让她感到深深的羞怯。半夜里,我出来撒尿,听见老陈屋里还有说话的声音, 我站在猪圈旁望着月亮撒尿,一阵凉风吹过来,送来老陈呵呵的笑声和她妻子一句 神秘又开心的话:他还给莲儿买了衣服…… 回到屋里,莲儿已经在灯光下把新衣服穿戴起来,她高高地站在土炕上,披散 着头发,脸蛋显得小了许多,可能是眼睛肿的缘故,她看起来楚楚可怜又惊艳动人。 我站在炕下欣赏着她,那身黑色的紧身衣使她看上去大了好几岁,洋溢着成熟而性 感的美。不出我所料,莲儿和她的家人只要换一副装束就成了城里人,他们与城里 的衣装没有其他山里人那样格格不入。我把莲儿抱在怀里,深深地吻她,她却开始 不停地说话,在我们最美好的时刻,她还是不停地说话,直到突然哆嗦成一团,才 重新哭泣起来。 昨天你们家像过年一样,几个屋里都没有吹灯,浪费多少油啊。早晨村长来看 我时开玩笑说。我送他一条香烟,他折腾了半天才拆开包装,抽出一支来抽,没抽 半支却把过滤嘴给咬下来了,逗得我们非常开心。村长把烟卷撕开,把烟丝填到他 的烟锅里点上,抽了一口说,没劲!哦,你既然回来了,就正经考虑一下和莲儿的 事情吧。我扭头看看莲儿,她垂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出。老陈和莲儿妈不知什么时候 都到院子里去了。 你怎么想我们的事情?在这里过一辈子还是出去? 我正趴在桌子上写东西,莲儿坐在我身后和我骑在一条板凳上抱着我问。我的 心思全在纸上的小说里,心不在焉地问她,你说什么? 莲儿不说话了,把脸贴在我背上,动也不动。 怎么了?我只好回过头去,用一只手捧住她的小脸蛋柔声问。莲儿突然笑了, 她指着我炕上的包问,你为什么买了那么多电池?我说录音机里用呀,上次忘了多 买几节电池了,害得一年多没听成歌,如果不是有你,真要闷死我了。我吻她一下, 从她怀抱里探身伏到炕上去,从包来拿出几盒磁带让她看:这是张学友的《吻别》, 早几年流行的,放给你听听吧。我伸出胳膊去够录音机,莲儿捉住了我手臂,她突 然满脸委屈地望着我说,你真的没听见我问你的话吗?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遥远的地方传来呼喊,是个好熟悉的声音。我睁开眼睛, 仿佛置身大雾之中,眼前一片白茫茫。我伸出手去摸索,──莲儿,莲儿你在哪里? ──一只湿淋淋的手哆嗦着握住了我的手,──老师,我在这里,我看着你呢。 疼痛慢慢回到我的身体,眼前因而渐渐晴明,我看到了满脸泪光的莲儿,她的 脸在悲痛和惊喜中扭曲着,仿佛一下子成熟了许多,我记得她好久没笑过了,好久 以来她常常是这样以泪洗面。一阵愧疚撕扯着我的心,使心里的疼痛压过了腿上的。 莲儿妈端着一碗水,小心翼翼地问我,喝点水吧?我摇摇头,听见村长和老陈在外 屋和另一个人说话,那个人说,要赶紧送出山里去,我的草药只能消毒…… 你难道真的不打算出山去了吗?我不相信你想在这里呆一辈子。莲儿嘟着小嘴 说,同时注意地观察着我的表情。 我捏住她的小鼻头笑着说,是你自己想去城里吧,鬼丫头,心眼比藕眼还多。 人家本来就叫莲儿嘛!莲儿得意地翻翻白眼。我抱住她,抒式情地说,我要在这里 一辈子陪着你,这里多好啊,山清水秀世外桃源,空气又好姑娘又美,我为什么要 出去呢?说到这里我想起了小洁信上那句相关的话,于是我赌气似地对莲儿说,我 来这里就是要作陶渊明。 陶渊明?是个古人吗? 是的,我给你念念我写的小说吧,我写的就是他。于是我把刚写好的那一段念 给莲儿听。── 深秋,陶潜骑马出游。天气已经开始冻手,这种气候,实在不宜出游,所以陶 潜穿了一件藏青色的厚夹袍,骑在马上时把手袖起来,──好在那缰绳是新换的白 牛皮条,不至于把袍袖弄脏。就这骑在马上时间稍长,两只脚也会冻疼,因为山里 的气温实在是低。但陶潜并不着慌,缓缓地策马登上一坐山丘。山丘并不高,山路 既不陡也不窄,像一条小溪从山上无声地泻下来。陶潜逆流而上,站到山顶上那棵 歪脖松下。山那边却很陡,陶潜面向那边,感到自己正站在一堵高墙之上,墙底下 是一座数亩大的院子,除了黄泥砌成的矮墙,一间房屋都没有。因为居高临下,陶 潜看不见那座院子的大门在哪里,也看不到脚上的崖壁上有没有窑洞──但陶潜想 像一定是有的,否则这座院子有什么意义?──只见白花花平平坦坦的院子中间站 着一头老黄牛。那头牛很瘦,旁边也没有拴牛的木桩,但它站在那里,垂着头一动 都不动。 黄土高原的深秋充斥着寒冷的气流,路上坚实的土地冻得泛白。陶潜站在小山 上,望见山下的许多条小路和那座大院子组合成白色的大棋盘,所有的路都弯弯曲 曲地通向那座院子,形成一条巨大的章鱼的样子。但每一条路都被黄泥的矮墙阻断, 因为并没有门通向院子。而那头瘦牛站在院子中间,不吃不喝也不动,陶潜在那里 站了一个多时辰,它也没吼了一声,甚至连尾巴也没甩一甩。陶潜猜测它一定在反 刍,虽然陶潜看书看成了近视眼,看不太清楚,但他确信它在反刍,──如果一头 牛停止了反刍,那它的一切都停止了,怎么还会站在那里? 上述景象展现在陶潜眼前,像横亘的一条谜面,陶潜绞尽脑汁也猜不出来谜底, ──或许他根本就没看出来这是一条谜面,还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存在呢。因此, 当太阳下了山,林子里的夜雾上来之前,陶潜想起了家中的娇妻,他不再朝那条牛、 那座院子和那些白色的小路张望,而是拔转马头,下了山,跑回家去了。 我读完了,笑眯眯地望着莲儿,等着听她的评价。──她对与古代有关的东西 总是理解的很快。莲儿沉默了很久,最后若有所思地望着我说,老师,你注意到吗? 你现在已经满口我们这里的土话了! 七 我告诉你,一个人进山的时候,一定要赶上一头牛。林子边上有很多放养的牛, 你找根树枝当鞭子,赶着它陪你走过黑乎乎的林子,走出林子后把树枝扔掉,也不 用管那头牛,要从你到达的地方反向穿过林子的人会把它用树枝再赶回来。 为什么要赶头牛?我迷惑不解地望着莲儿,似乎心中真的一无所知。 笨,因为牛个子大,劲也大,还有一对长长的犄角,如果在林子里碰到了野兽, 它的样子会把个儿小的吓跑,那些个儿大的,也是先要咬死牛才会冲你来,这时候 你早跑得没影儿了,哈哈。莲儿讲得很开心,张牙舞爪的。 哼,小看我了,我会跟牛并肩作战,争取打只豹子来给你做皮大衣。 别吹牛了,白天才碰不上豹子呢,赶个牛不过壮壮胆,以防万一。不过,夜里 千万不要一个人进山,特别是夜深了,牛都圈回家了,狼会把你撕成一片一片的。 莲儿在被窝里支起上身,瞪大眼睛吓我。我把她抱住,让她贴进我,她变得很安静, 仿佛已经睡着了。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在她耳边轻轻地问。 你心里清楚。莲儿伏在我身上,长发像黑色的河流从我脖子两边泻下去。 我无力地说,你不要乱想…… 你从来没说过要带我出去。 为什么要出去?这里不是挺好吗? 我又想起了小洁那封信,妈的我为什么要去看那封信。每次想起那封信我都会 对世外桃源产生强烈的渴望,一种被激发出来的渴望。我喃喃道,我不会出去,我 要作陶渊明…… 你不是陶渊明,你是一头牛!莲儿突然大声说,她的小身体在我胸膛上起伏。 我懵了:什么牛,哪头牛? 陶渊明看到的那个大院子里的那头牛,你不是说那是个谜面吗?谜底很简单: 你就是那头牛,你自己把自己困在了这里出不去。 莲儿!我有点火了: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为什么非出去不可,我出去这里的 学生谁来教?你为什么总是只为自己着想,我带上你出去不难,爱萍、爱军他们谁 来教?他们还有没有希望走出这大山去?你敢把这些话在你爸和村长跟前说吗? 莲儿开始抽泣,肩头耸动,我在气头上,一点儿也不想去哄她。我甚至有点快 乐:我刚才不只喝斥了莲儿,还说服了我自己,我因此而感到分外的轻松。 你不老实……莲儿抬起头来用泪眼望着我,睫毛上亮闪闪的。我想不到她这样 执着,头皮开始一阵阵发麻,仿佛被她看穿了脑子里的真实想法。我望着她,眼神 尽量平静。 你已经呆不下去了,我知道我也留不住你,我只是不想失去你……莲儿嘴一瘪, 大滴的眼泪啪啪地打在我脸上,一阵苦涩在我的嘴里蔓延开来。 胡说八道……我不由抱紧了她,就在那一瞬间,我抱着这个聪明得让我害怕的 姑娘,突然明白了我为什么一直不想回家:我不够坚强,不敢面对自己没有在山里 度过一生的勇气的现实。 我欺骗自己,同时欺骗别人。一路之上,我一直装作昏迷不醒。莲儿握着我的 手,一言不发,也不哭泣。车轮声从震颤的车身传来,我感到马车只是在摇晃,并 没有行走。村长坐在我的另一边唉声叹气,把没装烟丝的烟锅抽得叭嗒响。我为自 己的逃跑感到耻辱,为将要离开莲儿感到心酸──当时我并不知道会失去那只脚─ ─,一行泪无声地从我的眼角滑落,隐入鬓发里去,带给我发热的脑袋一丝清凉。 有一只小手抖抖地为我擦干了鬓角,我终于听到她低低的饮泣。 为了避免睁开眼睛,马车上的两天两夜我水米不进,村长和莲儿不停地嚼烂草 药敷在我肿胀得失去知觉的脚腕上。昏睡中,我对小洁和她的那封信充满了怨毒。 你恨我吗?──莲儿止住痛哭,突然冒出的一句问话让我和老校长都惊讶不已。 我骗了你,──她接着说,是我把你害成这样。 我不能思考,悲痛开始向我发动袭击,我等待着,忍耐着。 莲儿深深地垂下头去,她说,那天夜里我告诉你我怀孕了,实际上是吓吓你… …她猛地抬起头来,黑亮的眼睛被泪水洗得清澈透明,她盯着我说,想不到你穿上 衣服就逃跑了……我告诉过你不要夜里进山的…… 我把头埋进双掌,感到整个人都被浸泡在泪水里,我呜咽道,我并不相信那是 真的,我只觉得终于有了一个逃跑的理由…… 老校长站起来出去了,他在叹气声中轻轻地替我们掩上了门。 门关上了,沉默了一路的老陈终于颤抖着嗓子喊,莲儿,送他到医院后你跟村 长相跟上回来,你妈在家等着你呢。我从这悲凄的声音里听出无边的失望与无奈, 我没听见莲儿答应她爸,她放开我的手,哆嗦成一团。那只手突然置于空气中,我 感到了无法抵御的寒冷,好在,它很快又被握住了。 我握住莲儿的手,像突然才想起她是谁来,我把她成熟温热的身体紧紧地抱住。 莲儿,你来城里多长时间了,靠什么生活? 莲儿笑了,就在那笑容绽露之时,过去的莲儿跟眼前的莲儿合二为一,我痴望 着她那遥远又亲近的笑脸。莲儿说,我一直就没有回山里去,你住院后,我求村长 回去跟我爸妈说一声,我去了一家饭店打工,每天下班后去医院偷偷地看你,直到 你的家人用轮椅把你推出来散步。看到你失去了一只脚,我当时差点晕过去,跑回 来哭了一整天…… 你一定吃了很多苦,为什么不让我看见你?我明知故问,一阵羞惭。 莲儿并不回答我这个问题,她比过去更加聪明,她捧住我的脸认真地对我笑一 笑说,我现在很好,自己开了个发廊,倒是你看起来让人心疼…… 开发廊?我愣了一下,你…… 放心!你忘啦,──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莲儿吻了我一下。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悲伤突然令我崩溃,我抱着莲儿,剧烈颤抖。我心里一直 涌动着一句话:“莲儿,你一直是我的爱人,嫁给我吧,做我的妻子,城里也好, 山里也好,我不想再失去你!”但现在轮到我有话难以说出口了,──一个废人, 他的勇气并不比过去那个山里的小姑娘大多少。 莲儿抚着我的背,轻轻地摇晃着,像哄她的小宝贝。我渐渐平静下来,只是不 敢抬头看她。我听见她说,老师,知道吗,你一直是我的爱人,我要嫁给你,做你 的妻子,无论城里也好,山里也好,我要照顾你一辈子。──大山里的清泉一样聪 明的姑娘,你对我的心思一直了如指掌,你让我如何不羞惭,如何不感恩。我说, 莲儿,你相信吗?这几年我一直靠回忆支撑自己,好心的老校长收留了我,让我作 语文课辅导员,他每天来我这里,听我向他倾诉关于你的一切,他知道,如果我无 法倾诉,我就活不下去……墙上那幅《爱莲说》条幅就是他老人家的书法。 骗人!莲儿噘了一下小嘴,像个孩子一样大哭起来,她哭起来好丑,好亲。 空气渐渐凉爽,我们再次平静下来,彼此为对方擦着额头上哭出来的虚汗。 你那篇陶渊明的小说呢?写完了吗? 哦,完了,我找出来给你念念结尾吧,你会相信这几年没有你我是如何的心如 死灰了。我翻箱倒柜把那个散发着潮湿的霉味的笔记本找出来,翻开那些粘连的纸 页,找到写了多年的那篇小说的结尾,念给莲儿听。── 陶潜老了,每天在向阳的墙根枯坐,如一只晒太阳的老猫。他浑身暖洋洋的, 除了回忆,一无所有。 莲儿坐在我膝头,静静地听着,柔情似水地望着我。──当我在莲儿的痛哭声 中逃入那黑暗凶险的山林之中时,何曾想过会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