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 作者:李骏虎 一片漆黑。但我的脚步始终像表盘上的秒针一样坚定而准确。这是地铁的尽头, 我正在向地铁尽头前方的黑暗前进。有人告诉我,只要一直往前走就能找到我想要 得到的东西。做为一个年已八十的老人,这种不可预料的跋涉本来不该属于我,我 应该像其他同年龄的人一样光荣地进反哺院,享用我前半生创造的财富的利息。但 反哺院拒绝了我,理由是我没有大学文凭。只有拥有大学文凭的人才可以在丧失创 造能力之后进反哺院,即使我这样创造的财富比同时代任何人都多的人也不能例外。 这是规定,不会为任何像我这样老了需要进反哺院的家伙徇私情。这道理我懂,生 活在网中的人,是不应该妄想网开一面的,──社会,总该有它的秩序存在。因此 我需要在生命结束之前再去攻读一张大学文凭,以便于能够在反哺院里一直活到死。 攻读一张大学文凭,我所面临的困难不是年龄问题,而是我们这个时代已经没 有大学存在,──这个时代的人们共同的教育理念是:人人都是大学,大学就是人 人。因此,可以发出文凭的地方已经不存在。我的同龄人的文凭都是在年轻的时候 获得的,──而那个时候我却认为文凭并不重要,但在我的有生之年,文凭一直很 重要,它不但决定了我们这一代人是否可以进反哺院,还是我们够不够资格进火葬 场的通行证。我不能怪别人,因为正是我那篇《大学围墙的倒塌》引发了史无前例 的教育改革,让文凭成为文物。但不幸的是,我不具有制定社会规范的权力,所以 文凭并没有像粮票、布票等供应票证一样真正成为收藏品,──根据文件:大学取 消之前按年龄应该取得大学文凭的,待遇仍然根据文凭标准;大学取消时不到上大 学年龄的,纳入新的社会秩序运行之中。就这样,我咎由自取地被甩下了社会列车, 八十岁之前还可以靠工作维持生计,八十岁之后就被取消了工作资格送反哺院接受 社会供养,──而我却没有进去的资格。更倒霉的是,取得这个资格的可能性已经 不存在。 应该说我是幸运的,就在这个无望的关头,我碰到了一个聪明人,他不肯通报 自己的姓名,但很诚恳地向我透露:在地铁尽头的黑暗里,可能还存在着被扔掉的 大学,──因为那里是地球的垃圾站,任何废弃的东西都可能在那里找到,至少是 尸体。他的说法让我想起“象冢”,地铁尽头的黑暗,是被文明所抛弃的一切的冢, 是一切的末日王国。这让我感觉走向那里,就是走向坟墓。但在壁垒坚硬,我已经 无路可走的情况下,那里反而是唯一可去的地方。从无望走向绝望,已经不是什么 悲惨的事情,况且像我这样年龄的人,这样没有资格从反哺院进火葬场的家伙,自 己走去和被别人倾倒去所用的时间大概是同样的吧。于是,虽然我明白即使找到了 可以拿到文凭的地方也来不及把它拿回来了,我还是听从了那个不肯透露姓名的先 生的好心的劝告。 我在黑暗里不停地迈动脚步,而时间仿佛永恒地静止不动。但我已经陶醉在这 让一切甚至我自己都消失的感觉里,在黑暗里,除了思想,别无所有。或许过了一 分钟,也或许过了十年,我忽然一脚踏空,向下落去。等我的身体刚好追上我下落 的恐惧的心,下落恰好停止。黑暗中的突变总是很破坏人的好心情,我使劲地睁大 眼睛试图看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眼前只有更厚重的黑暗。同时我焦灼地发现自己 好像掉入了儿童公园里的蹦床上,有一张弹性很好的网托着我跳了几跳才静止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有人在吗?”我试探着喊道。但声音飞速地消失了,仿佛倾 刻间渗入了大地或者黑暗之中。 “那这就是我最后的归宿了,”我轻轻地对自己说,“有谁能告诉我,我现在 是活着还是死了?” “哦……”有个仿佛一万年没说过话的声音低哑地吊了足有一分钟嗓子,含糊 不清地说:“我的网中人,你打破了我的幽静,看在你满头白发的面子上,我对你 说声欢迎。” “你是人还是鬼,这是什么地方?”我恐惧地战栗起来──这是我这样的年龄 少有的。 “你既然来到了这里,还问这么多的问题干什么?”那个声音不客气地说, “我倒要问问你,你来这里为了什么目的?” 我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叹了口气,回答他:“我来寻找过去的大学,我需要一 张文凭进反哺院。”话一说完我就觉得已经没必要把它说出来了。 “好吧,不管你是来寻找什么的,我都会尽力帮你的忙。”那声音说,“你来 对了地方,这里就是所有的大学。” “可是我什么也看不见,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觉得黑暗像个巨大的 磨盘一样挤压着我,让我这一把老骨头都要爆炸了。 “过一会儿你就会看见这里的一切了,你走了太多的路,现在还是休息一会儿, 养养神吧。” “你能告诉我刚才我是从什么地方掉下来的吗?”我最想搞清的是这个问题。 “从这个地窨的井口,当年前那些倾倒垃圾的工人忘记了盖上井盖。”那个声音回 答,“现在他们已经不来这里了,因为这里一片黑暗,几乎是黑暗的尽头了。” 我渐渐地松驰下来,让自己很舒服地躺在那张大网上,做好和那个声音聊天的 准备。在这样的黑暗之中,我的存在也不过就是声音,能和另一个声音交谈,比进 反哺院和那帮等死的老东西下棋有趣得多,况且,我对包括下棋在内的一切反哺院 的娱乐都不在行,昏花的老眼连读书看电视也不成了。 “你现在像个大蜘蛛。”那个声音和我开玩笑说。 “哼,”我不客气地回答,“你才是个蜘蛛精,我是飞到你网上来的蛾子。” “我可没有等什么人来,我甚至从没想过会有活的东西掉下来,这里连老鼠都 不喜欢,因为这里除了书没什么可吃的东西。”那个声音开始有点得意地说:“而 老鼠又不具备吃我的能力,因为我曾经是个人,我比它们强大,更重要的是我的脑 力可以战胜一切。” “你能战胜黑暗和孤独吗?”我刻薄地问。 “这里没有黑暗和孤独!”那个“人”平静地说。他好像不屑于和我争辩,但 还是对我说:“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话,但你可以看看上面。” “我已经分辨不出哪里是上面了,”我说,“黑暗让我失去了方位感。” “你可以找找看,能看见光的地方就是上面。”他启发我。 我先用手摸了摸眼皮,确定自己睁着眼睛后,就转动脑袋试着寻找光明。几经 努力之后,我隐约看见了一个类似月亮的淡淡的圆,仔细看时,又消失了。 “首先用你眼角的余光去看它,然后它就会越来越亮,直到你可以像赏月一样 对着它望。”那“人”耐心地指教我。 我按照他说的去做,果然那个圆又出现了,开始像一面圆镜子,不一会儿,就 像中秋节的满月那样亮,以至于我都能隐约分辨出自己所处的环境了。我看见这里 是仿佛一座巨大的头平间,到处是排列整齐的大书架──图书馆里用的那种;我正 躺在织在几个大书架间的一张奇怪的大网上,在巷子般的书架排列的空间的尽头, 有一个四方形的空地,空地的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桌子,跟我说话的那个人就一动 不动地坐在那个桌子后面。 “如果你能看见路的话,就下来吧,坐到桌子这边来和我谈谈。”那个人说, “我至少还保持着一个人的形状,不至于吓坏你的,老人家。” “当然不会,”我收敛了自己的好奇心,边往下爬边说,“正像你说的,我至 少也是个八十岁的老人了,绝望和死都吓不倒我,你怎么会吓坏我。” “那就好,”他说。 我从网上溜下来,想站到地下,双脚却似乎什么也没有踩到,一直向地下陷去。 “哦,”我忍不住低声说,直到双脚踩到坚实的地面,我才再次从惊慌中平静下来。 一种水一样滑的东西淹到了我的膝盖处。 “那是灰尘,它们像水一样干净和温柔,你可以游过来。”那个人幽默地说, 我听到他在低沉而干涩地笑。 “它们好像很重,不像灰尘,倒真的很像水,”我一边跋涉一边说。 “比水还好,它们很安静,不发出任何声音。”那人补充说。他注视着我走到 桌子前面,说:“你可以在桌子和书架之间的这张小网上坐下来。” 我坐下来,看着他。他是一个长头发的老人,胡子也很长,头发和胡子都长进 了桌子上厚厚的灰尘里,反倒仿佛是从灰尘里长出来一颗脑袋似的。那些头发和胡 子披散下来,代替了他的衣服,但也因此遮盖了他的面容。我还看见他的手也插在 桌子上的灰尘里,像从那里长出来的盘曲的树根。我打量他的时候,他一动不动。 我们头顶上的那个“月亮”更加光明了,所以我才能描述出他的形象。于是我就以 这别有情趣的“月亮”做话题说:“你能不能告诉我,在比地铁更下一层的地底下 的这里,为什么还能看见月亮?” “那不是月亮,”他一动不动地回答,“那是你掉下来的井口。” “井口?!”我叫起来,“怎么可能呢,上面也是一片黑暗呀。” “因为这里比上面还要黑暗,所以能从次黑暗的地方获取光明。所以你在上面 时看不到一丝亮光,掉到这更黑暗的地方发而能从原来的黑暗中得到光明了。” “这是你发现的真理吗?”我惊奇地问。 “不,真理是发现不出来的,真理就是真理,它存在着……”他停顿了一下, 继续说,“真理是无边的海洋,探求他的人是航行在海面上的船,船过后,正像埃 米利奥。奥里韦那篇作品的名字,还是《从无航迹的海洋》。” “这篇作品我读过,但不是在大学的图书馆里,我没有上过大学。”我说。 “我也没有上过大学,”那老人说,语气里却很有些骄傲的意思,他接着换了 一种几乎忧伤的语调说,“如果我没记错,你就是几十年前写《大学围墙的倒塌》 的那个人。” 我吃了一惊,呆呆地注视着他,却说不出话来。于是他继续说:“你毁灭了大 学,却仍然逃不脱文凭的魔咒,我为你感到悲哀。” “没有什么可悲哀的,”我终于说,“我不是为了自己才写的那篇文章,而且, 我现在也从没有后悔过。” “是的,你造福了我们这一代的大多数和后来的全部人,他们应该为你树碑立 传,”他提高了声音说,“然而他们却把你驱赶到唯一一个想报答你的人这里来了!” “我们这一代?唯一一个想报答我的人?这是什么意思?”我一点也听不懂了。 “不错,请允许我讲给你听我的故事,”老人沉默了片刻,似乎正在将回忆拉 近。然后他说:“在你的文章引发的那场教育革命开始的时候,我是垃圾站一个只 有小学文化水平的工人。有一天,我和我的工友们奉命把所有大学的图书馆的藏书 运到这里来,我们花了大约一年时间挖好这个巨大的坑,准备把所有的书埋掉。出 于没知识的人对文化的敬畏,我们向工头提出把书架像图书馆里一样摆好,然后在 书架子上面铺上木板,再往木板上面盖上土。工头因为急于离开这个不见天日的地 方,就采纳了我们这个能大大缩短工期的方法。而我在干活的时候悄悄地留下了这 个井口,在大家点过名后全体撤退的时候,我故意走在最后面,从这里跳了下来。 于是,我就在一瞬间拥有了在地面上一辈子也不可能拥有的书,而一个由于没钱读 书才不得不从农村出来打工的人,对书的渴望大大超过了对光明的渴望。早在教育 改革一开始,我就打听过你的情况,是您这位同龄知识分子的一篇文章改变了我的 一生,您说,我怎能不对您感恩不尽呢?现在,无论是什么使您来到我这里,我都 是唯一一个能报答您的人了,我为此感到无尚荣幸。” “这是真的?”我惊奇不已地问,“那么那些书呢?你又是靠什么生存下来的?” “您问得真好!”老人兴奋地说:“在这数十年里,我借着井口射下来的光, 读完了这里的每一本书!我给自己定下的规矩是:一本书读不完不能吃饭,而当我 读完一本书后,我就躺在您现在坐的那张网上,心情愉快而满足地把它吃掉……” “你是说你吃完了这里全部的书!”我喊道。 “是的,应该说我读完了这里全部的书,并按照攻读的书的厚薄的不同奖赏给 自己相应数量的美餐。刚开始的时候,我两三天读不完一本《1984》,差点把自己 饿死,后来《悲惨世界》让我饱餐了一顿。为了使阅读顺利和不至于经常饿肚子, 我把字典和词典当作下饭的咸菜,并且取得了大的进展,一套《沙士比亚全集》让 我吃成了一个双下巴的胖子!为了保证营养全面,我调配着吃数理化书籍,把哲学 书当零食,把外语书当海鲜……” “您消化得了吗?”我的好奇心让我再一次打断他。 “您看呢?我给您解释的有关真理的问题,是不是一个小学文化水平的人的见 解?” “不,听了您的观点和您的奇特经历,我认为您简直成了饱学的宿儒,是活的 大百科全书。但我想问的是,您这样博学,为什么不回到上面去呢?您将是整个世 界的财富。”我毫不怀疑地说。 “那么您呢,您为什么要下来?”老人反问。 我低头不语。 “啊,在这最黑暗的地方,在这依靠黑暗给予光明的地方,我洞悉了宇宙所有 的秘密,我可以解答有史以来困惑人类的所有难题,但是……”老人似乎有所畏惧, 一定有什么可怕的念头让他突然停止了感叹。 “什么,您想说什么?”我真诚地说:“这里就你我两个人,您可以放心地说 出来。” “……我至今对人本身无能为力……”老人战栗着说。 “唔……”我也沉思起来,这个难题恐怕上帝也无能为力。为了转移话题,把 老人从痛苦中解救出来,我问道:“还有一个我不明白的,您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 结实而有弹性的网,比如我刚掉下来的那一张,还有现在正坐着的这一张,我看见 别处还有不少,它们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呢?” “用时间,”老人回答,当一张用真实材料制成的网在时间中风化后,时间就 保持了网原来的形状,然后落满灰尘,就会被我们所看见。正像光明依附于时间之 上,我们才能体会到时光的流逝。“ “但是在这黑暗之中,时间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呀?”我问。 “如果您认为时间是不存在的,那么时间所编织的一切就是从来都不曾存在的。” 老人话音未落,我已经失去了那张网的支撑,轻飘飘地坠入了如水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