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社 作者:刘369 知识这东西,我认为,有,总胜于无的。 这是王老师的原话。王老师在作了诸如此类的长篇说教之后,才将谈话引入 主题。他打算把我们几个作文写得比较好的同学组织起来,成立一个文学社。我 们现在是六个人。也许,发展到将来,会象王老师憧憬的那样,发展成为拥有几 十甚至上百人的宠大团体。不过,那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那也许是我们儿孙辈 的自豪吧。那时候,我们不知道会在哪里会干什么呢。我们还会视文学如圣女对 名著爱不释手吗? 会的,肯定会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啊! 王老师喜欢引用名人名言来增强说服力。他说名言的时候总是不假思索脱口 而出,显得很自信。自信的王老师一扫平日的深沉与卑琐,看起来更象一个学富 五车的知识分子。名人名言轻而易举地说服了我们。其实,我们比王老师更迷信 名人,对名人的话崇拜得五体投地。 这纯粹出于功利目的。名人名言就象调味品一样,给我们的议论文添滋增味。 看看我们自以为是的议论文吧,无非是些名人名言的插花罢了,是我们躲在名人 名言后面的狐假虎威装腔作势。 六个人好。六六大顺。少一个就会有明珠暗放,多一个则有滥竽充数之嫌。 真是天意呀! 六个人全是王老师点的将,不搞推荐,不搞民主报名,完全是王老师一手操 作。但我们喜欢这种家长制的强迫。说实话,我们都很自豪。有的人,甚至受宠 若惊。因为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就凭着我们把老师布置的八股式的作文写得稍微 比别人突出一点,就能荣幸地被培养成未来的作家。在我们的眼里,特别是文学 社之外的同学们眼里,文学社就是学校里的“作协”,是作家的摇篮。 谁敢说你们中间将来不会出几个作家? 王老师自问自答: 肯定会的。 他没有说出理由。他只是眼睛微眯,甜蜜地笑了一下。我们都觉得他的莞尔 一笑是无声胜有声,比什么解释都好。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嘛。 他终于还是不放心似的忍不住补了一句。 社长是由王老师提名的,然后征询我们的意见。我们都认为这种形式纯属多 余。社长算什么干部?再官迷的人恐怕也不会为之心动。 王老师数了数林立在空中的十只手,说既然全无异议,那就通过。他用笔在 面前的纸上轻松地打了勾。这阵式看起来挺象那么回事,就象人大代表们在逐项 表决政府工作报告。 然后,王老师才把那个没有举手的女生介绍给我们。她叫黄风子,是邻班的 语方课代表。长着一张虔诚的脸。短发赤黄,不象是天生的。 她上身挺得笔直,这样胸部看上去很高,把我们的视线全压了下去。 她冲我们矜持地笑笑。没吱声。那是怎样的笑容啊,反正挺陌生,但却又似 曾相识。时下电视剧中的现代女性好象都是这样笑。象欲擒故纵,又象是拒人千 里。 我心里动了一下。心想,完了,文学社里不会有浪漫的爱情了。 我和她肯定不会有故事,别人也不会。我相信我这种直觉。她和我们不是一 类。她生活的年代应该比我们早两个世纪才对。这话反过来的意思是,校园已经 将我们通过时间隧道送进了清朝中叶。在她的眼里,我们是不是一群留着辫子浑 身穷酸的落魄书生呢? 其实,我们对她并不陌生。这样一个新潮女性,在一大堆浑身臭汗味的男生 和一大群灰头灰脑的女生中间,是相当抢眼的风景。当然,我们对她格外注意是 出于另外一个原因:她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校园诗人,听说发表了不少诗作。我们 同样是文学爱好者,我们的作文也曾多次刊登在校报上。但令我们气短的是,我 们的作文,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作品。这个黄毛丫头,她的名声,她发表的 诗歌,显示了她是一个成功者。我们的心理还很不成熟,我们总是习惯于把羡慕 的30% 转化为学习的动力,而将70% 转化为嫉妒,变成不屑。 老师为我们的文学社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春华”,取“春华秋实”之 意。看来,老师对我们和文学社是寄予了厚望的。王老师年届五十,据说年轻时 曾是一位狂热的诗人。他也许真的想搞出点名堂来。而且,他的这种心情比我们 还要迫切。应该是这样的。我想。 我们的刊物是一张四开的旬报。王老师名之为“春绿”。挺俗的。 我们六个人,每人负责编辑一期。黄风子是社长,理所当然打头一炮。 她接到王老师任务的当天下午,就召集全体社员开会。她开门见山地说她打 算出一期“诗歌专号”作为创刊号。大家听了面面相觑。都不同程度地有种上当 受骗的感觉。我们理想中的文学社,应该是一个作文强化辅导班,可以为考大学 多赚点分数。难道耗费我们大好的青春年华,就为了搞这些风花雪月的形式?梦 归梦,只能说说而已,我们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去较真的。有谁知道呀,我们这 一代学生,做梦的时候,眼睛也是睁着的。作家梦虽然绚丽,但较之于大学梦, 又算得了什么呢。 黄风子从我们的眼中看到了我们的拒绝和不情愿。她只是微微一笑。她用诗 一般的语言,歌一般的调子,说,诗是想象力的艺术,是文学的最高级的形式。 离开了想象力,议论文就真的成了货真价实的八股文了。何况她又笑了一下我们 考大学的时候,未必会考议论文呢。 她最后说,这其实是王老师的意思。 当然,当然。这肯定是王老师的意思。从王老师任命这个会写诗的黄毛丫头 当我们的社长那一刻,我就猜到了。也许王老师是对的。 也许黄风子也是对的。想象力不应该被急功近利所束缚,高三毕竟离我们还 有两年嘛。 黄风子从包里掏出一大摞杂志,散发给我们。《诗潮》啦,《诗刊》啦, 《青少年诗歌》啦,《当代诗人》啦,等等等等。黄风子边发边说,看吧,想吧, 仔细揣摩吧。我就是读着这些诗歌长大的。我心想,要是用“成长”替代“长大” 的话,那黄风子的话就应该称之为“创作谈”或“回忆录”了吧。我以一目百行 的速度翻完了那本有点发黄的《诗潮》,大声嚷道,啊呀!世界并不神秘嘛!诗 歌原来不过这么回事!说穿了就是梦话的分行排列嘛!诗人恐怕是世上最轻松的 职业了。除了黄风子对我的话报以平静,其他的人都笑了。我想他们未必知道我 这话到底好笑在何处。 大家笑完后,黄风子的嘴动了一下,好象要说什么,可能被我挑衅的目光挡 了回去,她只是轻轻抿抿嘴,很甜地一笑。她的笑容总是那样内容丰富,比她写 的朦胧诗还要让人费解。 然后,黄风子梦一样地消失了。 有人说,嘻黄风子怎么还穿碎花长裙。 我反问道,依你之见,她最好是穿真丝睡衣吗? 大家都笑了。 我想起了刚才看到的一首诗:风吹过山岗的时候她的碎花长裙遮盖了整个 春天………… 看来,碎花长裙是极近完美的诗歌意象。诗人黄风子穿着一身诗,她的一颦 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是诗。她活该是诗人,这是她的命。 我们干眼红,我们无计可施。 王老师给我们上了一节“诗歌写作课”。黄风子没来,王老师说她请了假。 天知道她到底有什么事?当然了,她的缺席,对王老师,她本人,还有我们,都 是一种安慰。如果以成败论英雄的话,她也许可以当王老师的老师。想想真是滑 稽,一个年仅十六岁的黄毛丫头,竟然与诗歌发生了联系。这就是命运。命运是 无逻辑可言的。 王老师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对他理论的不屑。他认为我们是阿Q 的精神胜利 法在作怪;以不堪一击的自尊来掩盖对诗歌的无知和恐惧。 我们看客般的麻木可能触及了王老师内心深处的隐痛。他用怜悯的眼光望着 我们,不无伤感地说,我总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所以我成不了诗人。 我想王老师也算是一个聪明人,毕竟他能清醒的认识自己,虽然,只是时间 晚了点。 纵然,王老师成不了诗人,但却并不妨碍他做诗人的老师。学生从老师那儿 得到的鼓励,其实要比知识更宝贵。王老师的执着,是我们一生都受用不尽的财 富。 放学的路上,我在玉龙路口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进了“欢欢娱乐城”。那 头沐着夕阳的黄发象传说中的红狐一样牵住了我的目光。 我在嘈杂拥挤的游戏厅里找到黄风子的时候,她正和“霹雳战神” 杀得正酣。她熟练地操纵着游戏杆的同时,嘴里还不停地“啊”、“嗨”地 叫着,看上去就象一个童心未泯的小学生。看到我时,她好象很吃惊,夸张地冲 我点点头。然后,她往机子里塞进两块牌子,说玩玩吧,看我不把你杀得屁滚尿 流落花流水。 我大声问她,这玩意可以刺激灵感吗? 她杏眼圆睁,冲我吼道,扫兴!不要跟我谈诗歌! 我们同心协力,斩千将过七关,屏幕上跳出一个挤眉弄眼的美女,红唇一张 一合,说,哇!你好棒呀!杀得小妹妹好好惨哟! 我开心地笑了。 流氓!黄风子愤然离座而去。 街上已是华灯齐放。我追上黄风子,说我请你到“协和百货”去喝咖啡,正 宗巴西人现场调制,味道奇绝。 黄风子摆摆手,说我不喜欢咖啡的苦味,我习惯喝茶。 好吧。客随主便。“陆羽茶楼”如何?清静得很。 拜托!随便点行吧。我最喜欢喝街头的大碗茶,一边作牛饮,一边听喧沸的 市声,我总会生出不绝如缕的沧桑感。 一大碗茶咕噜噜喝下去,我听到黄风子肚子里传来满足的声音。我说看不 出来啊,你倒挺传统。 传统的女孩子会跑到这种地方喝又苦又涩的茶叶沫子?丢得起那个人嘛? 言之有理呀!我抚掌大笑。这也许正是黄风子的可爱之处,自然率真。 第二天中午,黄风子送我一本她的诗集。三十二开本,电脑打印,四号楷体 字。封面上有她气势磅礴的签名。其实,看了这样的签名,再看诗就显得多余了。 所谓诗如其人嘛。 黄风子开玩笑说,若干年后,我这份手稿会让你一夜暴富的。 我说你这是做诗呀还是做梦。 诗就是梦,梦就是诗。 诗集的最后一页,贴着一张黄风子的照片。是那种遍布街头的电脑数码相机 打印的个人写真。黄风子脸色平静,眼睛里却汪着一团忧郁。我对着照片上的黄 风子自言自语,有这张照片就足够了,何必还要送这些不知所云的破诗呢。 我打电话给黄风子。我问她你的眼神怎么那么忧怨啊!挠得我睡不着。 话筒那头的黄风子半晌未语,我有点惶恐,我想也许我给她出了一个难题。 黄风子忽然笑了。她说,你把我当成林黛玉了吧?我怎么会忧怨呢?我是黄 风子呀。 对啊!我怎么就把这给忘了呢,她是神秘的黄风子呀!她怎么会让别人读懂 她的内心世界呢。我无限失望地放下电话,为自己的多情懊悔不已。 我从黄风子的诗集中抄了一首诗,署上我的名字送请王老师“指正”。王老 师边看边摇头,一幅深恶痛绝的样子。看完后,写了三个“无”字扔给我:无新 意! 无深度! 无激情! 三个张牙舞爪的“无”字让我想起了日本侵略者惨无人道的“三光政策”。 王老师一言不发地望着我,半晌才说,也许我这步棋走错了,我不该赶鸭子 上架让你写诗,你和我一样,做不了诗人。 我把写有王老师评语的稿纸拿给黄风子看。黄风子的脸由红变白,又由白变 红。她把纸慢慢揉成团,然后用足劲掷到到我的脸上。她的声音有点气急败坏, 她有气无力地吼道:无聊! 无赖! 无耻! 第二天下午,王老师召集全体社员开会。黄风子来得挺早,心情好象还不错, 见到我时还送了我一个笑脸。黄风子真是一个谜,她的笑容,就象日历纸一样, 每一张都各不相同,却又似曾相识。 当时,室内只有我们两人。黄风子站在窗前往外看。我想这是天赐良机,我 应该为昨天的行为向她道歉。我走到她背后,鼓起勇气说,对不起。 黄风子头也没回,轻描淡写地说,过去的事就算了。 王老师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王老师说写诗不是朝夕可就的事,强 求不得。故经过慎重考虑后建议,以后文学社的创作完全自由化,大家可以自由 选择体裁、内容。 无人喝彩。 就在王老师宣布散会的时候,黄风子忽然站起来,她的脸憋得通红,结结巴 巴地说,王老师,我们不能知难而退! 王老师看着不知所措的黄风子,没有吱声。 不懂可以慢慢学嘛。如果放任自流,那成立文学社还有什么必要?王老师 笑了。他说,你说的在理。不过,让他们改变思维方式,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黄风子笑道,事在人为,难不倒我们的。 创刊号如期分娩。我们每人都硬着头皮完成了两首诗的任务。黄风子挨个帮 我们分析、修改。修改后的诗面目全非。它们已经变成了黄风子的作品。所以说, 虽然这期诗歌专号风格多样内容丰富,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一张黄风子的个 人“专集”。 但创刊号的命运并不好。这份凝聚了黄风子心血的报纸首先遭到了校长的诘 难。校长当着王老师的面把报纸撕得粉碎,声色俱厉地吼道,我要的是升学率, 而不是这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拳绣腿! 王老师气得直哆嗦。第一张报纸印出来后,他象捧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小跑 着送给校长看,希望能得到校长的肯定,得到校长从精神到物质上的支持。王老 师说,国家不是在提倡素质教育嘛,我们不应该再搞填鸭式教育,那不但误人子 弟,而且会贻误国家前途! 校长说,这道理我比你懂!可是,没有升学率,就要不来财政拨款,那还怎 么盖教学楼宿舍楼,怎么添置教学设备,上哪儿弄钱改善教师福利?! 王老师就不吱声了。校长说的没错。可是,他想,我也没错呀。 但他还是答应了校长,立刻解散文学社。 王老师宣布完校长的决定后,还开了个玩笑,他说文学社的寿命比袁世凯当 皇帝的时间还要短,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啊。 黄风子趴在桌子上嘤嘤地哭了。王老师说,哭什么嘛,没人管你,你就自己 努力写,弄出点名堂让校长看看! 黄风子抬起头来,说,我从此再也不会写诗了。我要写杂文,用匕首和投枪 与愚昧和无知战斗。 王老师说,你们不写,我写。我不能让我亲手创办的文学社就这么轻易地毁 了。 王老师后来居然真的成了诗人,有一段时间还红得发紫。他在我念高三的下 学期,调到了市文联,做起了专业作家。有一次,市电视台某档综艺栏目请他做 嘉宾。我看到屏幕上的王老师红光满面春风得意,他变得很健谈,也很风趣。主 持人问他为何要取“春华”作笔名时,他厚颜无耻地说是为了纪念他的初恋情人。 我想这家伙也许已经将文学社忘得一干二净了。如果文学社于我们是一个美好的 梦,那于王老师,则是他人生的一个新起点,是他名符其实的成长摇篮。因为文 学社的六名社员后来都进了理科班,立志献身数理化,惟有王老师矢志不渝一鸣 惊人。但我想王老师是不会承认这一点的。王老师和那个漂亮的女主持人大谈特 谈自己当年的知青生活,谈自己的个人奋斗等,就足以证实了我的猜测。 高考结束后,黄风子约我找王老师玩。我说算了吧,别自讨没趣。 黄风子说去吧去吧,他爱怎样就怎样,但他毕竟是他们的老师呀。 王老师对我们很是热情,主动拿出他刚出版的两本诗集,签名送给我们。他 听说我俩都报考了复旦大学计算机专业,表示很“惋惜”。 他说,其实,你们不懂,写诗虽然寂寞,但诗人还是很受宠的。 回去的路上,我指着扉页上王老师的照片,和黄风子打趣,瞧这家伙笑得多 俗多浅薄,它让我想起了你那忧怨的眼神。 黄风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去你的吧,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