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咖啡 作者:柳永望海潮 我在这个玻璃罩里工作三年了。 我们都管这个房子叫玻璃罩。从员工更衣室出来,在那个地下的走廊里转两 次,我说不上来方向,虽然我在这里三年了。在地下,我永远会迷失方向感。转 两次,然后就到了员工专用电梯。从B2上到3 层,出来,往右一拐,就是后厨房 的大门。进大门后,左面通向中餐厅。再往右,就是玻璃罩。它正对着厨房里的 服务酒吧。如果再往右,就能看见西餐厅的热厨房。 玻璃罩是后厨房里特别装修出来的一个房间,四面都是玻璃,落地。连门都 是玻璃的。门上贴着一块金属光泽的就象街上跑的一种车身的颜色,那种叫金属 漆的,塑料牌,上面写着“ROOM SERVICE”,我就在这里面工作。我日复一日在 里面,守着电话,面前是一部电脑。玻璃罩里还有另外三个女孩子同时工作,除 了我们名字不一样外,我们的声音、个头、发型、衣服,看上去都无二致。 电话铃声一响,我就要面带经过训练的微笑对着话筒说:“THIS IS ROOM SERVICE. DIANA IS SPEAKING. CAN I HELP YOU ?”每一个电话都是这样开始的,每天要 有无数这样的电话。我们每人都有个外国名字,我叫DIANA. SIMON是个高大的男 孩子,每月有一个星期,他在服务酒吧,也就是我们的对面,调酒。其它时间里, 一个星期他在CLUB BAR,一个星期他在BRAUHOUSE ,还有一个星期可能在LOBBY BAR.没一定。他们酒水部的男孩子,都是这么在这个酒店里的各个酒吧轮流干。 他们没人愿意到服务酒吧来。因为很乏味。没有一般酒吧吵闹的音乐,也没有菲 律宾乐队唱歌,也没有人弹钢琴,他们只能面对四个看上去差不多样子的面无表 情的只有接电话时才笑的女孩子。确实乏味。所以酒水部的经理很善解人意,让 HOUSEKEEPING的人,每天给服务酒吧换一瓶鲜花。 ROOM SERVICE同时当班的还有另外六个男孩子,他们没有坐位,都在玻璃罩 外站着。按理说,SIMON 可以没事和他们闲聊。但,实际上,这六个男孩子根本 没有时间。他们推着送餐的小车,在酒店的客房里往来送餐,没时间呆在厨房。 即使呆在厨房,他们也都忙着准备各种餐具啦,保温用的热炉啦等等。 SIMON ,后来我和他熟悉了,知道他有个毛病。他最喜欢随身带个梳子,裤 兜里揣着。没事的时候,就梳理两下。他似乎对女孩子没兴趣,对男孩子也没兴 趣。他总是很迷茫的样子,只有拿梳子梳头发的时候,表情稍微有点专注。从没 有看见他眉飞色舞的时候。 有酒水部的其他男孩子在服务酒吧当班,我问过SIMON 这个人怎么样,他们 一般的回答是:“SIMON 啊,傻B 一个。”我们听了,也都觉得乏味。 那个服务酒吧确实很乏味。中餐厅和西餐厅的客人,一般都只点COKE,所以, SIMON 只能为客人准备一个HIGH BALL 杯子,在杯里加上冰。一天都是干这个。 到了晚上,可能偶尔会有客人要威士忌苏打,他也是无精打采地准备ON THE ROCKS 杯子的威士忌和苏打水。没人要开胃酒,也没人要餐后的甜酒。如果有要香宾的 客人,那肯定比耶酥复活还要让人迷惑。我们玻璃罩里的女孩子曾试图接近SIMON , 但是均无功而返。 所以,我在一天上班最无聊的时候,那天没人来电话要ROOM SERVICE,我就 盯上了SIMON.我一直盯着他,我当时打算把他看毛了算。可是,他迷茫地望着不 知什么方向,于是我很泄气。 那天,正好有个客人,可能是西餐厅的,要爱 尔兰咖啡,因为这个咖啡和爱尔兰的威士忌有点关系,所以,要SIMON 来调。SIMON 长叹一声,举着一个杯子要去热厨房要咖啡,酒水部的经理突然出现,一把抓住 SIMON ,好象问他什么事。我就把玻璃罩的门打开,想看看有什么热闹。 经理说:“我强调很多次了,服务生必须用圆形的托盘托着杯子或盘子,不 能徒手拿东西。你SIMON 为什么不听?”我们都想看看,SIMON 怎么对付。SIMON 于是就放下杯子,自己到热厨房去,用托盘托了杯咖啡回来。然后一本正经地对 还站在那里的经理说:“以后,应该为服务酒吧准备两个托盘。省得我到处去借。” 经理没说话就走了。从那天以后,大概有三个月的时间,经理安排SIMON 一直在 服务酒吧当班。 就在那天,经理走了之后,SIMON 开始专心致志地调那杯爱尔兰咖啡。他先 用柠檬片把专用的有刻度的玻璃杯杯口擦一圈,趁湿沾上糖。然后把爱尔兰威士 忌放下去,用火点燃。 忧蓝的火苗若隐若现,把杯口的糖烧得孜孜起泡。然后,他把那杯咖啡倒下 去,至固定刻度。做到这里,他忽然抬起头来,看一眼正在盯着他的玻璃里的我。 他好象第一次见到我似的,很犹豫了一下,就笑了。我第一次见到他笑,吃了一 惊。然后他端着托盘过来,问我:“DIANA ,奶油有吗?”我问:“什么?”他 说:“抽出沫的那种。”“有有。”我就忙不迭拿出一个类似发胶桶似的家伙, 把奶油挤到一个碟子里,递给他。他很职业地,向前倾倾上身,但是却把头凑到 我耳边,小声说:“DIANA ,怎么谢你?”然后,挺直身体走了。 他这样的举动,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很出乎意料。这有什么可谢的?我大 声问。他到了服务酒吧,转头对我说:“因为我喜欢爱尔兰咖啡。”他长出一口 气:“今天终于做一回。”那天,就是他做了爱尔兰咖啡的那天。在职工食堂里, SIMON 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吃午饭。他的表情很和平时有些不同。他脸上带着微 笑,眼睛似乎也有点生气。我于是托着饭走到他身边,坐下。我说:“SIMON , 一个人高兴什么呢?”他微笑着看我,搓搓手,说:“嘿,知道吗,我今天终于 做了一回爱尔兰咖啡。”这有什么特别意义吗?我问。“没有。只是,”他还笑, “比较愉快。”有酒水部的男孩子,从我们坐的桌子边走过,SIMON 愉快地和那 些人打招呼。这可能是反常的举动,要不那些男孩子为什么都有点吃惊?所以当 时我平白无故地想,SIMON 大概平时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那次之后,SIMON 在我们那里当班三个月,也没人来轮换。对这种惩罚性的 行为,他好象无动于衷。 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每当中午,要爱尔兰咖啡的客人忽然多起来。在他第四 次来要奶油之后,我拒绝了他。我说:“要是我的经理来问奶油都用到哪里去了, 我可没办法回答啊,SIMON.”他好象如梦初醒似的,还是象上次那样,手托托盘, 在我耳边说:“DIANA ,原谅我,好吗?”然后他就到冷餐厨房要奶油去了。要 爱尔兰咖啡的客人多起来,明显地,SIMON 的情绪也高涨起来。他好象很安于在 服务酒吧里无所事事,每天就弄弄加冰的COKE. 但是,爱尔兰咖啡显然给他很大 的生趣。 中午,我经常和SIMON 一起去食堂吃饭。酒水部的人,总是用异样的眼光看 我。SIMON 可能是总能弄爱尔兰咖啡的缘故,那时也一直很高兴。我知道酒水部 的人叫SIMON 为傻B.但是,酒水部的人怎么看他,他似乎不在乎。 后来我发现日本餐厅的厨师长有时候来找SIMON.那个厨师长,是个新加坡人, 头发长长的,扎了个小辫。他来找SIMON 的时候,SIMON 就又陷入迷茫的样子。 那三个月,厨师长总来找他。有时候,还很亲热地抚SIMON 的脸。后来,酒水部 有人通过ROOM SERVICE的男孩子好心传过话来,让我不要理SIMON ,说SIMON 不 正常。我也好象突然明白了,吃饭时候就开始躲着SIMON.有点后悔,干吗非要和 他在一起。但是,他向前挺着腰板或者突然把头凑到我耳边说话的举动,让我有 点喜欢。 那天,我和SIMON 都是中班,下午两点,临下班的时候,我无缘无故地突然 就想去找SIMON.于是,我拨了他的电话,虽然近在咫尺。我在电话中对他说: “ROOM SERVICE,DIANA IS SPEAKING ,CAN I HELP YOU?你下班有事吗?”他 好象有点惊喜地望着玻璃这边,嘴半张着。他突然放下电话,快步走到玻璃罩前, 做手势让我也出来。我拉开门出来,他把头凑近,在我耳边说:“DIANA ,下班 等我好吗?”我点头。 我第一次看见阳光下的SIMON.以前没注意过他。初冬的太阳,并不暖和,还 有风。他穿得不太厚,虽然天有点凉。他高个子,苍白的皮肤,脸清瘦。我在员 工口等着。他穿一件黑色的甲克,黑色的裤子,一条暗蓝色织花的长丝围巾,慵 懒地搭在肩头。出门,他先点了烟,然后,拿出一把梳子拢拢头发。他看见我, 笑了。快步走过来,他在我耳边轻轻说:“DIANA ,等半天了吧。想上哪儿?” 说着,他径直往外走,我跟在后面。 我们两人在街上慢慢走。他喜欢把头凑近我耳朵说话,仿佛怕别人偷听去。 我和SIMON 在一起的事,看来比较引人注意。日本餐厅的一个女服务生,和 我认识,第二天中午吃饭时就告诉我,别和SIMON 弄在一起,会后悔的,最好离 他远一点。她说:“你知道别人怎么说他吗?可难听了。”她说:“晚上,SIMON 老到我们厨师长的公寓去,知道么?”她说的那个公寓就在我们酒店的院子里, 外表和酒店的风格很一致。酒店里的外籍员工,都住在那里。我说:“真的吗?” “我亲眼看见的。他原来在CLUB BAR上夜班的时候,就和厨师长一起回去。真恶 心,也不避人。”我心里挺不是滋味。 后来,就再也没主动问过他下班有事没有。我不问他,他倒也不主动来找我, 让我还有点安慰。 所以,后来SIMON 干了三个月,转到CLUB BAR去干活的时候,就在他一次休 息时,曾约过我的。就只有那么一次。因为我那时上大夜班,就顺水推舟,对他 说时间不凑巧。我装傻没和他出去。有天,我中班,下班的时候,刚出员工出口, 就看见高大的他。他看见我,也不说话,光是狠狠地抽烟,就那么看着我从他眼 前走过,然后走远。我头也不回,只当SIMON 不存在。 一连三天,他都在那个地方,站着。 第四天,当我再次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一把轻轻拉住我的胳膊,把头凑 近我,我下意识地往边上躲了一下,他说:“DIANA ,在玻璃罩对面做爱尔兰咖 啡的时候,是我最快乐的时候。”说完,他松了手,他柔声地说:“DIANA ,让 我怎么感谢你?”他长出一口气说:“好了。终于说出这句话。”我自顾自地往 前走,走了几步,回头看时,只看见SIMON 的慢慢转身的背影。看见他用梳子轻 轻拢过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