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伴 作者:路离 星期六下午五点,家乐福超市门口。“瞧,那不是老章吗?”我指着远处走 来的一个老头对周巧贞说。“噢,没错,是老章。”周巧贞向上推了推金丝边眼 镜,“真巧啊。全北京的人都到这儿来买东西。”周巧贞的手迟疑地离开眼镜腿, 自言自语道。我用余光扫了一眼周巧贞,她的样子很严肃,甚至有些木讷。她盯 着老章,渐渐偏离超市这个目标,一步步向他走去,好象在一分一毫地确定着和 老章打招呼的最佳距离。 老章是个大近视眼,此时他正大步流星地走向自行车存车处的方向,如果不 是因为满头凌乱花白的头发是看不出他是个近六十岁的人的。周巧贞还在目测着 距离。她说过,和老章打招呼,要在五步左右。这个规则在单位里适用。在外面 由于大家都下意识地把马路上过往匆匆的行人当成生人,恐怕迎面三步之内招呼 才有效。为了和老章打上招呼,我跟着周巧贞脚下快马加鞭,看上去象在赶一场 便宜货的甩卖,可是由于我们不是相向而行以及老章步幅大这两个原因,我们离 他反而远了一些。紧赶慢赶,老章打开自行车锁时,我们和他还差着十几步距离。 如果我是周巧贞一定会放开嗓子大叫一声,当然真正的周巧贞绝对不会,她眼睁 睁地看老章象个年轻人一样飞跃上车,绝尘而去,始终抿紧了两片薄薄的嘴唇。 我劝周巧贞:“算了,算了,我们两个女人,又是老太太,怎么赶得上他。 他表面刻着岁月的沧桑,骨子里是个小年青。随他去了。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周巧贞嗯了一声,闷闷不乐地掉转方向朝家乐福超市里走。 要说周巧贞,全系上下给她下了定论,性格乖僻,不讨人喜欢。她一个人住, 刚调到我们单位时看上去象一个孤老太太,没见过她给别人打电话,也从不提家 事,背地里大家都叫她老小姐。其实呢,除了我没有同事去过她家,更没有人关 心过她的事。她家的客厅正中挂着一张全家福,看样子是十年前左右照的,前排 是她和丈夫,后排是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穿着喜洋洋的中式衣服,全家脸上 挂着沉浸在满足中的笑容,一副和和美美的样子。 同事们的谣言就这么不攻自破了。周巧贞当然不知道这些,她跟我回忆以前 的好时光,眼光潋滟,和办公室里干巴巴的形象形成截然对比。 她的丈夫老徐六年前去世了,单位检查身体,一查就查出了胃癌晚期,两个 月就走了。她很长时间反应不过来。老徐人缘很好,工作业绩出色,对老婆体贴, 对孩子也爱护倍至,整个人生无可挑剔。相比之下,周巧贞就差了点儿,除了会 法语,和老徐在同一所知名的大学教课外,她没什么可炫耀的。周巧贞小时侯家 境很好,是个大小姐,脾气大,不懂得关心人,家务一点也不会,在新时代就显 得有点跟不上趟儿。因为她和孩子亲近的时间很少,为老徐和孩子吃醋,老徐死 后,连孩子也不同情她,说她不给老徐做饭,要不然就整天汤泡饭对付,老徐因 此吃出了胃癌,孩子们一气之下纷纷离去。现在一个在埃塞俄比亚的中国使馆里 做一秘,一个在新疆结了婚,总之,把周巧贞孤零零地留下了。 周巧贞给我介绍全家福时很认真,戴上老花镜,恨不得整个人都扑上去。她 提到老徐的名字声音哽咽,强抑住泪水;提到两个孩子小宝和贝贝时则是小心翼 翼的,我感觉到她很怕他们。她说:“小宝,贝贝出生的时候我的身体都不好, 不知是因为生产还是什么,没有奶水,所以给孩子们喝的牛奶。孩子们长大后一 直在怪我。有一阵,社会上提倡母乳喂养,他们就说我是资本家的大小姐,因为 怕坏了身材才不给他们吃奶。我确实不太会照顾孩子,但他们不应该这样说我啊。” 周巧贞既然连孩子也笼络不住,在单位里人缘有多差可想而知。有一次,周 巧贞下课回来,坐在办公室里,大发牢骚:“也不知道是谁代的课。学生说就让 他们自己看书,什么都不讲。 太不负责任了。“坐在她对面的唐老师脸色就不太好看。唐老师心一横,顶 撞道:”是我代的课。伍主任亲自打电话来让我代课,我推脱不过。我孩子病了 一个人躺在家里,匆匆赶过来就不错了,哪里有时间备课?“周巧贞知道自己理 亏,补充道:”我不知道情况。学生跟我提意见,我随便说说罢了。“唐老师当 时不再说什么,背着周巧贞跟大家把情况讲了一遍,教研室里的人一个也没有漏 网。从此大多数人寒了心,心照不宣地决定不再帮周巧贞的忙。偏偏周巧贞那一 场病后身体一直好好的,让大家没找到机会。 周巧贞和丈夫老徐是同事,从前在单位里大家看在老徐的面子上对她都客客 气气的,老徐走后渐渐暴露出对她的看法,由此推广到老徐英年早逝(四十八岁) 的原因。周巧贞不是个好动的人,已经在那个单位干了二十年,本来不想再挪地 方了,再混个十几年日子就能作为元老全身而退,后来实在呆不下去,才想办法 调到我们单位。她原先的单位是个名气很响的大学,就在家附近。现在要从城西 赶到城东的这所默默无闻的学校,心里自然有一番感慨。周巧贞私下里和我说: “没办法呀,没办法,一辈子就是没学会做人。” 周巧贞刚来我们学校的情景大家都历历在目:她一言不发,从大家行注目礼 的过道中穿过,头颅左右上下摆动,象是要点头,脖子却挺得直直的,好象不肯 屈服;她的嘴角微微向上翘起,象是在微笑,由于眼睛的弧度不肯配合,结果弄 得比哭还难看。几位热情的同事顿时耷拉下了脸,“跟首长检阅似的。”邱老师 小声对潘老师说。周巧贞事后对我解释:“我心里实在太紧张了,我又不认识他 们,他们这么热情,好象我们认识好几十年了,我很尴尬,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 去。”从这里我发现周巧贞实在,还有点幽默感。 周巧贞不讨人喜欢,但是她与世无争,不求职称,不要房子,大家说归说她, 其实并不把她放在眼里。我们不坐班,除了周二下午政治学习时能跟我说说话, 一起坐班车回家,她独来独往。偶尔,隔个一个月,周巧贞会在政治学习结束时 邀请我与她逛街买衣服,她的说法是:“你想不想散散心去。”于是我心领神会, 圈定一个商场为目标。周巧贞总是带着一个大包,里面装着一个灌满白开水的大 可乐瓶,过一会儿就拿出来咕噜咕噜喝上一通。 尽管她负重很多,逛起商场来却比我要厉害,连逛三个小时不在话下。我一 般看得多买得少,兴致自然没那么高,她几乎把每一件不太难看的衣服都套在身 上试,而且看中就买,每次都满载而归。 要不然周巧贞怎么看上去象一个老小姐呢,她不光脾气古怪,还有最重要的 一点——她总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象有家有口的人邋里邋遢。那天我们前一 天刚买完衣服回来,第二天她就把新衣服穿上了。她一进教研室大家都眼睛一亮, 但大多数人随即都低下头去假装没看见,只有老章赞许地说:“真漂亮。”周巧 贞马上喜形于色,既而好象想起了什么似的白了老章一眼,义正严词地说:“我 这么大岁数了,你还吃我豆腐啊。”说得老章哑口无言,脸庞涨成猪肝色。其他 同事在一旁吃吃地笑,终于小刘笑得憋不住了,他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仗义执言”道:“我说周老师,你怎么听不出好话坏话呢,以后谁还敢夸你?” 周巧贞楞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防卫过当,冲老章尴尬地笑了笑,夹着书和教 案灰溜溜地走了。 从此周巧贞落下了心病,她拼命想补救这件事,绞尽脑汁,想不出什么办法, 就来问我:“怎么办?老章这下子恨死我了,除了你也就是他对我好一点,我这 下还把他得罪了。我就是不习惯当众被男人夸,老徐对我好虽好,当人面从来没 这么露骨地夸过我。老章学法语把法国人的浪漫都学到了。”周巧贞说到这儿竟 是微微一笑,脸上的皱纹都柔和了一些。她表示:“我一定要想个办法去跟老章 道歉。” 周巧贞开始关心和老章打招呼的距离,进而总结出一套理论:在单位和老章 打招呼要在五步左右的距离,在外面要控制在三步。好多次我看见她和老章面对 面走过,周巧贞早就做好了准备,面部肌肉变得紧张,戴着瓶子底的老章却直直 地往前冲,旁若无人。除非周巧贞真的对着他撞过去,否则被他看到的希望好象 不大。我的心底产生了一个疑问:“那么那天老章是怎么看出周巧贞漂亮的呢?” 好在周巧贞锲而不舍,她把这件事当成了一项任务来抓,在某一段时期内屏弃一 切杂念全力以赴,竟然小有成果,在和老章没有对撞上的前提下和老章打上了几 次招呼。每次她都兴奋不已,跑来告诉我:“我和老章打招呼了,我心里稍微好 受一点了。”“老章冲我点了一下头。”当然她还没有机会实践理论的后半部分。 那个周六在家乐福门口明明看见老章,却把机会白白错过了,她非常惋惜。 单位里已经有人开始起周巧贞和老章的哄,为首的是年轻人,中年人最多听 完议论干笑两声,回家关上门和那口子说说。大家把情况都调查清楚了,周巧贞 六年前丧夫至今独居,老章离异多年,两人都是法语专业,有共同语言,一周能 见上几面,要不是周巧贞把老章得罪了…… 老章不是个记仇的人,他对待人就象戴着他的瓶子底眼镜看人,想清楚就清 楚,想不清楚就糊里糊涂。夸周巧贞漂亮事件过去几个星期后,老章在教研室主 动和战战兢兢的周巧贞打招呼:“周老师,你早!”小刘冲老章眨眨眼,老章什 么都没看到一样别过头去。 放寒假了。北京的冬天还是很冷的,老伴的气管炎犯了。没事我基本上不出 门,照顾病人,大部分时间安安静静地坐在十九层高楼的温暖房间里织织毛衣, 看看书,听外面寒风呼号。 终于冰消雪融,暴躁的天气安静下来,我的独生儿子告诉我办成了留学签证, 两个星期之内就要动身去美国。我顿时想起了周巧贞,一整个寒假我们没什么来 往,只是通了几个电话,过年时互相祝了春节愉快。 学校里开学后,我每周只有两天课,和周巧贞的课刚好错开,刚开学政治学 习也没恢复,又有一个月没见到周巧贞。儿子走了,就算有老伴,也觉得清净极 了。一天我打电话给周巧贞想约她一起去逛街,没想到竟然遭到了拒绝,她忸怩 地说:“我下午有事情。”停了一下,她又接着说道:“伍主任让我通知你,明 天单位有活动,让你务必去——”她拖着长音,显然有话要说,又支支吾吾说不 出来,我这边正好有人在敲门,就说了声明天见,把电话挂了。 第二天到单位,在走廊里就听到教研室里热闹非凡,有人在大声说话。探头 进去看,居然是老章,中文夹法语地说着一堆疯话,手势繁多,好象单是中文不 足以表达心情。今天老章穿得特别利落,鼻梁上的近视眼镜也换了一副超薄的, 身旁站着周巧贞。周巧贞更是喜气洋洋,头发做过吹过,穿了一身洋红色的套裙, 映着保养不错的皮肤,还化了淡妆。我记起有一次她在艳姿专柜的那套衣服前徘 徊了许久,最后她说:“算了,没机会穿。”我随口应道:“挺漂亮的,没准以 后有机会。”真给我说中了。对于这个场面我并不特别惊讶,有一次做梦梦到了 类似的场景,一样的人物,当然梦醒之后没和任何人说。 老章和周巧贞今天都没课,他们是专程来给大家发喜糖的,老章出门前还喝 了一点波尔多葡萄酒,脸上光彩照人。小刘问:“老章,你是不是早就看上周老 师了。当面夸她漂亮。” 老章笑而不语。小刘又转过身来对周巧贞说:“周老师,多有得罪。我们还 不明就里地为他打抱不平,没想到你们早就接上了头。我该死,我该死。”周巧 贞也笑盈盈的。 周巧贞见我进来,一下子迎上来:“一直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自己也没想 到。”说完用眼角去瞟老章。老章往我手里塞了一把糖:“林老师,这么长时间, 周老师多亏你照顾。”老章是个很有责任感的男人,这么说他好象从我这里把周 巧贞接手过去了,我心里真还有些舍不得。我口里却说:“交给你我就放心了。” 20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