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牛花盛开的日子 作者:漠沙如雪 童年是一座迷幻的城,我乐在其中,望不见城的墙。直到六岁,爷爷极度不 寻常的宠爱未能给我添上顽皮的习性,我的安静如一滩死水。 我和伙伴梁子,小蔡及四个中唯一的女孩婷儿那时都坚定的相信这个世界是 我们的。我们听不到大人们的嘈杂,也望不见他们的烦乱。湛蓝的天空总是挂着 几朵白云,葱绿的树丛里有喳喳的鸟叫声。我们会捉鱼,逮知了,捕蝴蝶,我会 摘一朵野花插在婷儿油酥发亮的发中,这样能望见她开心的笑。梁子和小蔡是我 心目中的英雄,他们敢于爬上高高的树,或是骑在墙上往下掷石子。而这些我都 渴望不可及。曾有一次他俩热情的将我推上了长满杂草的墙,希望让我感受一下 居高临下的英雄滋味,可惜他们只是失望的看到我闭上双眼,大声哭泣。 离我家不远的一块长满牵牛花的荒地是我们的乐园,我们在那开辟了广阔的 幸福天地。我们一直不明白牵牛花为什么只在清晨才开放,我问过母亲,她说因 为清晨里的阳光最柔和,还把露珠洒向大地,是露珠唤醒了花儿,让它们睁开眼 看这个世界。我把母亲的回答告诉了朋友们。我们牢牢记住了清晨是最美的。每 个清晨我们都一齐去看那片牵牛花,和花儿共享清晨的喜悦。我们三个把牵牛花 放满婷儿的全身,我们管她叫花仙子,合力将她高高举起,大声欢呼。 记得我们的乐园出现过蛇,是婷儿先发现的。婷儿和我一样都不知道那个细 细长长的绿虫儿叫蛇,婷儿当时的毫无畏惧至今让我吃惊,她拉着我的手睁着惊 奇的眼睛问我这是什么。我虽不知,但见它的样子心里一阵怵怵。见多识广的梁 子和小蔡告诉我们这叫蛇。我立刻联想到爷爷故事中的蛇精,我吓的脸变了颜色, 大呼:“这是妖精!”拉着婷儿飞速奔跑起来。我们都懂妖精的概念——一种可 以张开血盆大口将人吞噬掉的怪物。大家惊愕的奔跑着,小蔡不时的回头,害怕 妖精会追来,婷儿抹着泪,她说,我们的家被妖精占了。跑了许久,才发现梁子 没有跟来,梁子是不可以丢下的,恐惧没有抵挡住我们找梁子的迫切。当我们瑟 瑟的返回乐园时,却发现了迎面而来的梁子,他手里拿者那条蛇,他告诉我们妖 精已经被他杀死了。我们相信梁子是神仙,在爷爷的故事中,只有神仙才能杀死 妖精。 我们重返乐园,心情激动欣喜。小蔡兴高采烈的提出要梁子和婷儿结婚。他 说他的叔叔结婚时有多么有趣,能吃到许多美味的食物,可以听到潮水般的欢呼。 比起小蔡的博学,我简直是个白痴,对于结婚我一无所知,但既然是有趣的事, 自然要赞同。这时婷儿提出异议,她说她不喜欢梁子粘满蛇血的手。婚礼还是举 行了,新郎是我,只因为我的手比梁子和小蔡的都干净。只可惜我们的牵牛花园 里不长香蕉,苹果和糕点,不能给小蔡空流出的口水一些慰藉。我们精心编制了 一个美丽的牵牛花环,我亲自给婷儿带在头上。婷儿对我羞怯的微笑,我表情严 肃,煞有绅士风度的对婷儿说一定好好关心照顾她,不让她受委屈。这是我在如 此之短的时间内所能理解的结婚的全部含义,竟成了以后梁子和小蔡常常笑话我 的话题。 在小学里我和婷儿,小蔡在同一个班里,梁子高我们两年级。小学四年级时 我们终于团聚——梁子两次退级。后来我明白梁子是来和我们一同承受苦难的。 我不能确信我们新到的班主任和江清有没有血缘关系,毕竟她们不同姓,但随着 她的降临,我们开始了历时一年的“文化大革命”。至于她老人家因残害学生有 功而被调到另一所更好的学校去荼毒生灵,是后话,暂且不提。 我们的班主任是一个干瘦的老女人,严酷的眼神大有俾斯麦的风范。操着一 口天津腔证明着自己与其他老师与众不同的身份。人们以为一个放弃城市生活而 到乡村来做一名小学教师的人定有一颗与世无争的善良心灵,或许很多人还为她 无愿无悔的献身于教育事业的精神而感动不已,家长们会以为自己的孩子能拥有 这样班主任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实际上,她的教学让我们毛骨悚然。 先是惊人的作业。比如把一篇课文抄十遍,将课后题再抄十五遍,这样她不 必担心学生们放学后会贪玩——作业能证明一切。她还给我们分了学习小组,把 我和梁子,小蔡,婷儿分在一起,每天在我家做作业直到晚上十一点。这个过程 中,梁子和小蔡免不了要打闹几番,我和婷儿则静坐一旁望着。之后我们三个男 孩送婷儿回家,在各自回去。 还有是不准我们看电视。傍晚六点时诱人的卡通片开始播放,这时班主任会 派班长带几个人进行挨家挨户的搜查,发现了便会告诉她,不幸的可怜虫会在第 二天罚站一天。我们的班长是个如此尽职的人,不会漏下每一个“违纪”的人。 有一次,我看电视忘了插上大门,也可能是爷爷出去把门打开了。总之,当唐老 鸭正和一只赖皮狗纠缠不清时,班长闯了进来,他如同捕获了一只猎物一样大声 笑着,我怯怯的恐惧也正如一之被捕获的野兔。第二天,奇迹没有发生,我被罚 站一天。我孤独的望着同学们惊恐的眼睛,一股羞辱涌上心头,我哭泣起来。许 久,直到我望见了婷儿哀伤的眼神,我感到婷儿会因为我的难过而伤心落泪时, 便极力止住泪水咧嘴对她傻傻的笑了。M 事后梁子和小蔡找我说一定要合力将班长痛打一顿,被我劝住了,这将意味 着我们三个受到更加严厉惩罚——挨教鞭和叫家长。我们把这一起归咎于班长身 上,从此我们开始笼络班里的所有对班长不满的人,一起监视班长的一举一动。 稍有不对的地方就报告老师,双方斗争愈演愈烈。现在想来班主任一定是静坐山 头,悠闲的摇着羽扇,得意观望。 从一开始上学父亲就郑重其事的告诉我我的全部使命就是考上大学,要达这 个目标必须努力学习。我也确如他所望,作业总是优,每个期末考试都能得到一 张奖状和十几个本子,婷儿也是如此。但梁子和小蔡却总是名落孙山。我和婷儿 会把奖到的本子分为四份,每人一份,后来我发现梁子和小蔡比我和婷儿更盼望 期末的到来。 我以全校第三的名次考上了镇初中,婷儿是全校第一。开始的分班让我们懊 恼不已,我们被分在四个不同的班里。那个年龄我们开始明白一些男女的感情, 羞涩拉开我和婷儿的距离。每次我见到婷儿都脸红的低头,婷儿说话也是语无伦 次。小蔡告诉我他打听到有很多男生喜欢婷儿,要我去追婷儿我是一个极为内向 的孩子,小蔡越是这样劝我,我的心灵越是往更深出禁闭。最后干脆躲闪起婷儿 来,我害怕见到婷儿的眼神,更怕听到学校里的男孩所有的对婷儿的议论。 梁子这时已将交往面大大的拓宽了。他随便一呼喝便会有一群衣冠不整的学 生跟在后头。梁子告诉我他辍学的哥哥给他介绍认识了不少社会上的混混,在他 看来那都是些了不起的人物。梁子相信武力能解决一切问题,能燃烧他躁动的青 春。我和他的谈论最后局限于许多激动人心的打架场面。每次见面我都能望见他 眼神里闪亮的砍刀和鲜红的血。因为梁子我开始吸烟,在他面前我不得不叼起一 根烟卷,否则会受到鄙视。我曾望见梁子指挥着他高大魁梧的身躯把一个学生踩 在脚下,像踩一只小鸡。梁子是我的自豪,他让怯弱瘦小的我在学校里从没受过 欺负。 梁子在初二下半学期被学校开除。他和小蔡带几个学生把一个整日纠缠婷儿 的学生打成了重伤。他俩一直认为婷儿是我的,而我和婷儿作为他俩最好的朋友 是绝对不容侵犯的,可能他俩更忘不了长满牵牛花的乐园里的那次美丽婚礼。小 蔡靠家里拖关系幸免于难,而梁子就这样和我们远离。 当我们四个坐在一起的那一刻。我,婷儿和小蔡是如此的郁郁。离开学校在 我看来是一件不敢想象的可怕事情。梁子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说他早就 不想学了。我们明白他比谁都难过,他只是不愿见我们伤心,他是舍不得离开我 们的。 我们默默静坐,婷儿走后,我们开始喝酒。喝多了所有的忧愁都一扫而光。 大家开始讲笑话,笑的有点凄惨。不知为何梁子又提起了六岁的事,笑我“婚礼” 上的窘样,摇着头,摆动着手臂,似乎是在讲给自己听,然后“呼”的拎起了我 的领子,他说,你说过要好好照顾关心婷儿的,不可以忘记,他说如果知道我对 不起婷儿一定会把我打成残废。我想起梁子刚才望婷儿离开时的背影的伤心。明 白其实梁子喜欢婷儿。 梁子走后,我,小蔡,婷儿又无猜的走在了一起,我不在拘谨于和婷儿的相 对,我害怕有一天会变残废。 十三岁那年,父亲去东北出差给我带回一支口琴,橘红色的外壳,印着美丽 的花纹,随着口里的气息发出不同的声响。我一直爱不释手。到高中时已会用它 吹出不少曲子。 这时一直陪伴我的小蔡已经去了一个陌生的城市打工。剩下的是婷儿和那支 口琴。黄昏,我喜欢一个人独自坐在操场无人的角落吹只忧伤的曲子。生命里我 的忧伤是莫名的,它无处不在 .婷儿偶尔坐在我的旁边,望着天边的红霞静静的 听。我会教她吹。婷儿说她不明白我,不明白我的孤独和忧伤,我无言以对,只 能对她默默的笑。无论是和她吃饭还是逛街,我都一味的沉默。有一天婷儿哭着 告诉我,我让她寂寞。我恐慌,但无能为力。我语无伦次的告诉她,我们生活在 冰冷残酷里,人们的虚伪和妒忌让我窒息。落水儿童没人救,流离失所的人冻死 街头,富人们却享受奢华。婷儿对我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报以冷笑,她说你不 相信快乐么?我相信!我要找到它!说完愤然转身离去。 小蔡归来,他已将原来的影子抹落的干净。满口的金钱和女人。我并非反对 金钱,有一天我也会挣钱,人们都相信金钱能带来幸福,于是,金钱就真的给人 们带来了幸福。但我无法容忍小蔡用虚伪的客套和轻浮的甜言来拉开我们的距离。 他是在向我显示什么吗?告诉我他现在多么的圆滑世故,多么的深谙生存之道; 告诉我曾经我们都是白痴蠢驴;告诉我他已把单纯的友谊践踏成了一钱不值的脏 泥巴。我心灰意冷。 梁子也来学校找过我一次,还带着花枝招展的女孩和他脸上的刀疤。他入了 县城的黑帮,言谈举止无不显示出他的黑色身份。他说我有什么事情的话尽管找 他。我漠然的望着他。我没有让婷儿见他,尽管他一再要求,我知道婷儿见到他 一定会伤心的。 高中生活另我欣慰的是结识了平子和小伟——两个和我一样安静如水的家伙。 我们在一起谈论着莫泊桑的幽默和果戈理的讽刺;调侃着尼采的悲哀和加缪的尴 尬。我似乎是要摆脱曾经那个世界带来的不幸来开辟另一个幸福生活。我没有把 婷儿带进这种幸福里来,她依然孤独。直到有一天和另一个男孩走在了一起。她 幸福的告诉我:那个男孩给了她快乐,她们恋爱了。我本想面带微笑说几句祝福 的话的,但哽咽了。我决定不再打扰她——既然我不能给她带来快乐。从此每天 听着张信哲忧伤的歌,或让口琴响起伤感的曲子。成绩也一落千丈。我多想告诉 婷儿:婷儿,原谅我自私的忘却吧,原谅曾经把太多的忧伤分担给你。回到我身 边来。 一切都已太迟我,梁子,小蔡,婷儿,我们共同的世界,如今已支离破碎。 我无力将这些残缺的碎片修补好,只能让时光的风把它更彻底的风化掉。 在我将要高考的时候,梁子托人给我打来电话,那人告诉我,梁子坐牢了, 因为抢劫,他想见我。我没有感到吃惊,这个悲剧在我意料之中。我买了一包烟, 来到监狱。对面的梁子消瘦的让我认不出来。他强忍着露出一丝微笑,我们两个 都悲哀的说不出一句话。我把烟扔给他,他拿出一支使劲的嗅了嗅。他说真倒霉, 把公安局长的车给劫了,又问我婷儿知道么?我告诉他婷儿暂且不知,说她现在 有了男朋友,很幸福。梁子说一定是我冷落了婷儿。他又问小蔡现在如何?我说 我已经把他忘了。梁子落魄的低下头。 我走出监狱的门,听见梁子在后面疯狂的摇着铁栏杆,他大喊:“雪漠,我 不想坐牢,带我离开!” 我没有回头。 我告诉婷儿:梁子坐牢了。我低头不敢望她,害怕见到噩梦里她的冷漠。婷 儿没说话,她就这样沉默,一动不动,然后握住我的手。 “雪漠哥哥,还记得那个长满牵牛花的地方么?明天早上我想到那里听你吹 琴,好么?” 我愕然的望她,点了点头。 轻柔的阳光把牵牛花芯的露珠映亮,白蝶和黄蝶飞舞其中,乐园依然如故。 我望见四个幼童嬉戏的影子,只是现实的落寞让我无言。 吹完一支忧伤的曲子,我对婷儿说:“童年是一座童话的城堡,我们曾经幸 福的生活在里面。后来,我们长大了,来到眼前。要么堕落,要么悲哀,要么目 空一切的高傲,一起建造着这个残酷的世界。” 婷儿不屑我的谈话,一把夺过我的口琴她说:“雪漠哥哥,你知道吗?我也 会吹口琴的。” 她得意的昂起头,捋了捋额前的发,吹起一支欢快的曲子。琴声迎着朝阳, 盘旋在绿野的上空,引得鸟声回应。琴声驱散了心头所有的不幸 婷儿一边吹,一边望着我笑。我也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