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弃 作者:南方狼 玻璃大嫂天不亮就喊他儿子派克,派克揉着眼,爬起来,摸黑下了楼,看见 他老娘,双手插腰,气哼哼地站在鸡窝旁。 派克走近鸡窝,鸡群一阵骚动,叽叽喳喳畏畏缩缩全都躲到壁角,窝棚中间 那堆沾满鸡粪的稻草上露出个婴儿,皮肤像蛋黄,周围散落着一堆碎蛋壳,闪着 翠蓝色的光。 “不知哪个家败人亡的,把个死娃儿丢在我们家,派克,趁天不亮,你赶紧 抱到沙井河坝扔了,等一会儿人多了,可就麻烦了。”玻璃大嫂说话的声音跟骂 街一样响亮。 “妈,你莫闹了嘛,小声一点,这孩子扔不得。”派克蹲下身去,目不转睛 地盯着那堆碎蛋壳。“扔不得?有你一个报应,老娘就不得安身,你还要我再带 个老么儿?” “你来看。”派克拾起一块碎蛋壳,指着上面那些蓝色光斑说:“这孩子非 比一般,是鸡蛋里抱出来的,肯定这群母鸡中的一只,接受了流星的受孕。”派 克两眼闪着兴奋的光,“这孩子是鸡神之子,是会长出翅膀来的,到时候,我们 让他去采棺山顶上的灵芝草。” “少吃昏想汤圆,棺山是什么地方,比他妈镜子还光,峨眉山的猴子都上不 去。” “上不去?长了翅膀就不比那些脓包采药人了,腾云驾雾和鸟一样。”派克 抱起婴儿,笑得两只眼睛融在一起,“灵芝草一根就能赚一大笔,我们家砌房子, 我娶媳妇的钱都有了。嘿,怪不得我昨晚见到了流星,你猜我许了个啥子愿?就 是有新房子住,有媳妇洗衣服做饭。” 玻璃大嫂两眼一亮,从派克怀里夺过婴儿,也不顾这死婴儿身上沾满鸡粪, 又是亲又是啃,“乖乖儿,乖乖儿。”叫个不休。“你听,你听”玻璃大嫂将耳 朵贴近婴儿的肚子。“咕咕咕,嘿,这家伙还知道碰碰车。” 派克拍了拍手:“嘿嘿,不是碰碰车,是帮帮我。” 玻璃大嫂轻抚婴儿。“帮帮你,当然可以,不过几年后,就是你帮我了,当 我的财神,媒人,哈哈!你这家伙。” 派克每天都关注小家伙是否长出了翅膀。小家伙长得很快,个头比同龄人大 许多。但是翅膀迟迟没有伸出来。玻璃大嫂数着倒空的奶粉和白糖口袋,有些坐 不住了。抱着婴儿就像抱着盆仙人球。派克的额头,鼻梁被她戳出老茧,头顶被 粟凿敲塌了半寸。派克十分无奈,几乎每天都抱着头大声叫嚷。 “穷着急个啥子,你没听说过大器晚成嘛。说不定就在明天早晨翅膀就像蘑 菇一样钻出来了。”玻璃大嫂一家都把希望寄托在明天,但七百二十个明天过去 了,小孩很块长到两岁,还是没有一片羽毛。玻璃大嫂家的人彻底丧失了耐心, 终于只要了三十块钱把孩子卖给了下场口的枫四爷。 枫四爷收养了小家伙的第一天起,街坊就改变了弃婴生世的说法,从浪漫主 义的鸡神之子变成为现实主义的一个妓女的弃婴。小家伙有了名字,鸡弃。 枫四爷让鸡弃坐在鸟笼里,托在掌心满街现宝,向那些溜鸟的老头们展示锁 钥镇最大的肉鸟。鸡弃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肉鸟,一个以前未被发现的新物种。过 去两年玻璃大嫂家的人只关心翅膀忽略了传授语言。鸡弃两岁了还不会说话,枫 四爷就隔着鸟笼一句句教他,像调教八哥。 枫四爷喜欢光顾加二先生的药铺。这加二先生人如其名,你生了病找加二先 生把把脉,这一种病百分之两百会变成三种。比如你只是感冒,可经加二先生慧 眼一看,就会立即多出肝炎,肺结核。病多了,用药也相应多了。 枫四爷今天又托着鸟笼出现在加二先生药铺门口,他喊了一声加二,鸟笼重 重搁在柜台上,“砰!”一只灰猫应声弹跳起来。这只猫名叫半罐水,是加二先 生的宠物,从来不拿耗子,却把加二先生会说话的八哥,会唱歌的画眉都请进了 肚子。这猫可不像主人那样对枫四爷诺诺连连,见面就端凳子,倒茶水,忙得不 亦乐乎。它一跳起来就抓掉了枫四爷几根白胡子。 “你这遭瘟的猫。”枫四爷额上浮起几条青泥鳅,腰一拧,就使出几天前刚 学会的老年八卦狠狠击向半罐水。半罐水嗖地一声从他头顶上轻盈地越过。枫四 爷一掌打翻了烘药的灯,火星子溅到枫四爷长衫上,枫四爷狂舞袖子追进里屋, 身上像沾了群红蝴蝶。枫四爷冲了五六步与一个戴老花镜的医生撞个满怀。“加 二,你家的半罐水干的好事!”枫四爷两眼瞪得像水牛。加二先生手忙脚乱的为 他灭火。端凳子,倒茶水,口若悬河地道歉。枫四爷消了气,在太师椅上摇来晃 去,呷着茶,慢条斯理的说:“加二,我要的那种耗儿呢?”加二拉上黑窗帘, 从床底下拧出一只小金属笼子。那里面有三只小老鼠在跑动,皮毛白亮如雪。 枫四爷回到家里,按加二先生的丹方将几味中药塞进白老鼠肚子,然后,剥 了皮上笼文火清蒸。他也真心痛鸡弃,三只白耗子全部给鸡弃吃了,自己汤也没 喝一口。 鸡弃身体此时正值拔节,他每夜都做同一个梦,自己在爬树掏鸟窝,枫四爷 老在树下拉他的腿,高喊危险,不让他上去。十一年来,锁钥镇的人都在夜间看 见加二先生的猫半罐水在大街小巷追逐一团火一样的东西。 鸡弃十三岁那年冬天的一个清晨,枫四爷醉了酒,掉进池塘后继续以水代酒, 淹死了。街坊砸碎笼子,放鸡弃出来。鸡弃随看热闹的人跑到塘边。枫四爷直挺 挺地躺在烂泥里,早被鱼儿啃得千疮万孔,很多地方露出骨头,像个披满玉佩的 君王。鸡弃贴近他想摘一块玉石下来。 枫四爷的眼球突然向前弹出,一条鱼从玻璃体里挤出来,直直地飞向鸡弃, 咬住他手指不放。鸡弃把鱼狠狠甩到地上,踩了个稀巴烂。 街坊都说,这孩子,你爷爷死了,你快大声哭啊!鸡弃只是笑。街坊又说, 可怜的孩子,他今后怎么办?只知道笑,他大概傻了。 当天下午,枫四爷的儿子阿福没来收尸,却来收房子。当时鸡弃烧了自己住 了十一年的家——那只已砸碎的鸟笼,嵌在枫四爷床上睡得很沉。 “这……这是我的房子。”阿福是个结巴郎,鸡弃在梦里听到几个苍蝇在飞。 阿福努力举起火药枪,指向床上的鸡弃。枪管像个风向标,左右晃动。食指就要 接触板机之际,一团灰影迅速撞进他怀里。阿福重心后仰,枪向下倾斜45度,同 时扣动了板机。“砰!”击碎了枫四爷的夜壶,尿水满屋流淌,臊味儿刺鼻,像 有十只黄老鼠同时在屋里施放恶臭。阿福听到枪声立即瘫坐在尿水里,两眼迷离。 鸡弃从床上坐起来,下床,小心翼翼跨过那些琥珀色的水洼,看都不看阿福 一眼,打开窗子跳了出去,他在想那团灰影子很可能是半罐水。阿福的视觉里显 现出鸡弃变成只赤鸟从烟囱里飞走。 锁钥镇的屋瓦上腾起梧桐花的紫雾时,也就是那个世纪那一年的春天,鸡弃 开始了他的独立生活。他的身高始终保持在两岁,比锁钥镇带头打鸣的那只红鸡 公高不了哪里去。 插秧前后,锁钥镇水巷子就飘起浓浓的鱼腥味儿,划黄蟮的小贩敷衍塞责的 为一盆盆黄蟮做内科手术,不断地用手指抠出血淋淋的内脏,这些东西一沾地立 即被流落街头的花斑狗舔去。鸡弃眼睁睁地看着。鸡弃觉得自己不如一条狗,狗 挨饿的时候能在垃圾堆里找骨头。自己又不能学一条狗去拔垃圾堆,去摇尾乞怜 别人的食物。同样是挨饿,鸡弃就远没有镇上埋死娃儿的戈龙齿幸运,戈龙齿饿 了能抓青蛙壁虎充饥,鸡弃也尝试过抓青蛙壁虎,但任何有生命的东西,比如一 群蚂蚁,一只蜻蜓,一尾鱼,一见到鸡弃掉头就爬、就飞、就游,这些东西大概 都被戈龙齿时代的人吃怕了,变得比其他任何地方的同类更加机警。 鸡弃想到了传说中夫子河里那条船一样大的青鱼。暴雨来临,他就候在石桥 边上,看着浑黄的水面上几棵被淹的树挥着树枝,在喊着救命。 夏季的暴雨很猛烈,河道很快被撑破,金色洪水四处溢出。鸡弃骑在岸边一 棵老黄桷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河面,几个浪滚过去,他真的看到了传说中的青 鱼,鳞甲上闪烁着群星似的光芒。他从树上飞扑下去,像只鱼鹰。他紧紧抱着青 鱼,那冰凉滑腻使鸡弃体验到宁静和温馨,嘴巴和胃有了依靠。这条鱼比食品站 还大,鸡弃正想着食品站比青鱼小多少,鱼就一扭头把他喝进嘴里,鸡弃进了喉 咙,看到牙齿像卷帘门急速落下。他游了一程自由泳,到了鱼肚子中央。他想这 也好,至少不会饿肚子了,鱼肚子里食物琳琅满目,跟食品店差不多,今天吃肚 条明天摘腰子,打回饱牙祭,就后悔没捡个破煎锅带上。鸡弃吃了鱼心又去摇鱼 肝,慌忙中,两脚蹬破了鱼胆,绿色苦胆水沽沽流出,将鸡弃裹在里面,苦胆水 慢慢凝固,鸡弃就像绿色松脂球里的昆虫化石。他狠命一撞想要出来,却觉得额 头痛入骨髓,双手一挥,触到一段冰冷的石栏。原来他趴在石栏上睡着了,刚刚 撞到了桥栏上那颗残破不全的狮子头。湿透衣服的是汗水,而非是河水,苦胆水。 鸡弃夜半醒来,觉得很饿,刚才在梦中吃了那么多东西,胃酸分泌旺盛,饥 饿感更加强烈。鸡弃的肚子在叫“帮帮我”。这声音被夜间捉甲鱼的渔民艾丰听 见,艾丰按住鸡弃的肩,拍着胸脯说“帮你,没问题,只要跟着我,草棒,鲢巴 郎,鲫壳,撑死你。” “我会帮你干很多活的。”鸡弃很是兴奋,“我不会白吃的。” 艾丰当下带鸡弃上了泊在桥底的渔船,从船仓里端了罐泥鳅出来。鸡弃吱溜 吱溜地吸着,像吃面条。吃饱了就睡觉。艾丰将鸡弃安排到鸬鹚窝里,像个无微 不至的祖母。 天亮了,艾丰用竹蒿在河面点了几个晶亮的水泡,船滑到河心。艾丰吸着烟, 吐着一个烟圈撞醒鸡弃,说,当渔民先要学潜水。艾丰说话间将一粒绿色马赛克 抛入河里。“潜下去,摸起来,这东西就是你的了。”鸡弃只当是块翡翠,就让 艾丰为自己抹上一层“防冻油”,一个猛子扎下去。这鸡弃虽然小得像只浣熊, 但却天生会游泳,爬树,上帝给谁的都不会太少。 鸡弃慢慢沉下去,睁开眼寻找翡翠,他嗅到一阵异香,好像是身上的油融化 了,把整条河的水变成了香水。他继续沉了下去,一回头,看见自己身后不知什 么时候多了张大渔网,许多绿芽从网眼里飘下来,像春天万树萌芽的景象,这些 悬浮物包围了鸡弃,像千万面绿旗帜招展,又像万千绿翅膀挥舞。“蚂蝗”,鸡 弃吃了一惊,“蚂蝗往身上一贴就会钻入肉里。”鸡弃第一次见着活物主动接近 自己,就用手抓住一条,两手一拉,像崩橡皮筋。 忽然,河底的碎石玻璃球一样向前滚动。蚂蝗形成一个绿色漩涡,一圈一圈 进入一个黑洞。鸡弃努力抓住河底的一块礁石,感到一堆堆沙石从耳边呼啸而过。 他睁开眼就看到一条巨大的青鱼,自己正吊在它的胡须上,这胡须比他的躯干还 粗。 青鱼载着鸡弃后退,它就被一个绿罩子罩住。船头艾丰悠闲的搁下烟斗,已 经准备收网。 鸡弃早已顾不得找翡翠,想从渔网里挤出来,他一脱离青鱼胡须就被鱼嘴巴 咬住。他正在想着第二次光顾鱼腹的情况,青鱼竟然把他喷了出来。 鸡弃看到一团不断吐汽泡的灰影缠着青鱼,是半罐水挠了鱼腮,救了自己, 鸡弃想不到猫儿也能潜水,更想不到它又救了自己一命。半罐水奋起神勇,挥爪 破开鱼网。鸡弃和青鱼一齐逃出生天。鸡弃不想再当渔饵,鸡弃知道自己的命再 轻也比一罐泥鳅重。他潜到对岸再也不去找艾丰。 锁钥镇在这一年风行养殖海狸鼠的热潮。鸡弃看到三三两两的红色七零摩托 在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下穿梭,奔驰于钻儿的海狸鼠经销点和养殖场之间。店老 板驼背儿钻儿有一天听到小门外有咕咕咕的声音。 “八百五。” “噢,不行,你瞧瞧,我的海狸鼠油光水滑,拿到哪里都是上等货色,最低 价一千元。” 钻儿抬起头却不见顾客,却是个两三岁的小孩站在门口,这次他听清了,那 声音不是八百五,而是帮帮我。 “快滚,你这小叫化。别站在这里影响我的生意!”钻儿扬起鸡毛掸子。 “我不是要饭的,我想找活干。”鸡弃红着脸说。 “干活?”,钻儿仰天打个哈哈,“你今年几岁了?” “十三” “十三了,还这么点个儿,你能干得了什么?” “我不怕吃苦。” “让我想想。”钻儿摸了摸驼峰,“这仔细想来,我这店里还的确有份工作。” 钻儿带着鸡弃来到一个黑屋子,拉亮灯,就看见一绞一绞的大蚊子在钉一块 块发臭的猪肉。鸡弃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蚊子。有道是“锁钥十八怪,三个蚊子一 盘菜。”这里的蚊子做成菜,一个就超过小食店里爆炒猪肝的份量。 “这些大蚊子?”鸡弃不明白。 “这养海狸鼠不像养兔子,天天青菜萝卜,你看下场口那些二百五,把一群 鼠儿养得青浆浆的。”钻儿得意地挺挺胸。 “不喂青菜,萝卜,那就喂蚊子!” “聪明!” “你是想让我代替猪肉,让蚊子钉饱了,再拍死蚊子喂海狸鼠。” “你真聪明,我还没安排你就清楚了,人血比猪血要稍稍有营养一点,不过 做这活路是很合算的,整个锁钥镇你只怕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清闲活儿了。” 傍晚,鸡弃剥光衣服进入那间餐厅,但就餐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些大个蚊子。 钻儿关上电灯,并在餐厅外面反锁了门。那些大蚊子像一群啄木鸟停在他躯干, 四肢,头脸上。只要窗外树林里猫头鹰叫唤一声,啄木鸟们都把尖嘴凿入鸡弃体 内慢条斯理地吸血。鸡弃觉得自己的血液一滴一滴化作红鱼儿,在血管里扭动着, 游出体外。鸡弃咬紧牙关,半靠在板壁上挺到天亮。 钻儿开门放鸡弃出来,鸡弃看到自己全身上下垒起了座座红色坟堆,鸡弃知 道许多血分子死掉了。那些蚊子都挺着圆鼓鼓的肚子,红彤彤的像一批熟透的西 红柿散在地上。 鸡弃努力将自己想像成一具石雕,石雕是不怕痛不怕累的。他坚持干了一个 月,每天挣三餐咸菜饭充饥。 有一天钻儿错把包谷酒当作水给鸡弃喝了,鸡弃就躺在蚊子屋里睡过去了, 夜里几个翻身压死了一百八十只蚊子。 “饭桶!”钻儿见了死蚊子就给了鸡弃一个耳掴子,大骂“你这该死的东西, 你浪费了我一周的饲料!” “死蚊子也可以喂海狸鼠啊。”鸡弃一只只拾起那些蚊子。 “放屁,鼠海狸是不吃死东西的。”钻儿把一碗菜饭哐地摔在地上,“你给 我滚!” 鸡弃落了几个泪点子,用它代替了那碗咸菜汤。鸡弃带着一座墓群离开了钻 儿的老鼠店。那天晚上,钻儿的饲养棚里响起一声猫叫,半罐水如虎入羊群,咬 死所有的海狸鼠。 鸡弃漫无边际地在锁钥镇的每一条街道闲转,不认识他的人都以为是个三岁 孩童在寻找丢失了的玩具枪,鸡弃已经十三岁了,他大概以什么特殊方式隐匿了 自己应有的身高。 镇民们每晚都看到半罐水仍在孜孜不倦地追逐那团火红的东西,在拱桥下打 翻了艾丰的鱼桶,在阳台上撞飞了玻璃大嫂的花盆。 锁钥镇的人不知从什么地方掘出一具木乃伊,说是几百年前的古尸。装在玻 璃柜里展览,吸引了锁钥镇的男女老少。看一次收一元钱,组织者的腰包很快像 汽球一样鼓起来。鸡弃也杂在人群中混进去看了一次。一具干巴巴的尸体平躺在 玻璃柜里,像个严重烧伤的病人。鸡弃想这些男女看官真不如去看镇卫生院的灼 伤者,既无需花钱,看的东西还能动会言语。 月落乌啼,鬼火在坟墓间晃。鸡弃形只影单在坟地里踯躅。坟坝里一些被野 兽和夜游神啃咬过的残肢断腿在枯叶中急速腐败。鸡弃想将自己变成古尸,他首 先要找个通风的地方埋葬自己,尸体风干了就保存下来,他想几百年后,还有人 挨饿就可以挖自己去展览了,想到能帮助别人,鸡弃觉得很快乐。只是这几百年 后,世上还会存在衣食无着落的人吗? 鸡弃就躺进一座被盗过的墓穴里,那一瞬间他看到一只蝙蝠诡异地笑着,像 一只棱角远远飘去。他听到一声猫叫,然后是一个人的声音:“为什么寻死?” “没人帮我,我想帮别人。”鸡弃闭着眼回答。 “你怎么知道没有人帮你!站起来,!” 鸡弃依言钻出墓穴,起立。 “跳起来!” 鸡弃真的跳了起来,立即就落回原地,再努力向上跳,仍然被一种不可抗拒 的力量拉了回来。 “你看看,树根、动物、石头、万物统统被大地抱在怀里,大地是爱你的, 要不然你早就飞到星星堆里去了。”那声音停顿片刻又说:“在你的左边那座长 满艾草的坟墓上来回走一百次,你会有收获的。” 鸡弃真的在那座坟上走了一百遍。他正要走一百零一遍时,坟墓竟忽然像熟 透的棉铃炸开,从中坐起来一具尸体。“我可以帮你。”古尸说话了。 “谢谢!” “你就谢谢自己吧,你要是不从我背上踩来踩去,做了免费的泰式按摩,我 才不理你呢。对了,忙是不能白帮的,你得用展览我所得收入的百分之八十为我 修葺坟墓。” “你给我滚!”右边的坟里坐起来了另一具古尸,“别人不帮我,我自己帮 自己。”他拍了拍惊呆了的鸡弃。“别怕,我就是一千年前的你,你是我的转世。 你赶快去准备玻璃展柜,明天我自己展览自己赚钱养活自己。” 鸡弃和古尸肩并肩回到锁钥镇,那天傍晚,晚霞在群山之巅燃烧,半罐水衔 了只火一样的红毛老鼠,搁在鸡弃面前,这是半罐水生平捕捉的第一只老鼠。半 罐水抓这只红耗子抓了十一年。鸡弃有些饿了,与古尸一人撕了一半,三两口吞 了,鸡弃又梦见自己在爬树,爬到了树尖尖。 一夜间,鸡弃疯狂地生长,撑破了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