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上空的月亮 作者:颜色 第一章 一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做这样一个梦。我一直梦见四张脸,脸 上带着相同的微笑,只是每次当我想看清楚这脸的模样时,梦又醒了。所以一直 以来,我没有机会看清他们的样子。然而我确切的知道,他们在笑。至于为什么, 请不要问我,这只是一种感觉。感觉这回事,你是知道的。 有时候我想,也许是这梦并不愿让我太早知道真相,或者它认为,能感觉得 微笑就已经足够了。 当然,无论梦有多么真实,到底只是梦而已,一觉醒来就算了,谁会跟它较 真。怕的是长睡不醒,而自己却不知道,倘若那样,梦反而成为生活,而生活倒 像个梦了。 在成长的过程中,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哪与常人不同。虽然在学校没有一 个朋友,但是我认为这只是他们的高傲在作祟,因为你得知道,当时我家很穷, 能吃饱已不容易,更何况还要供养两个孩子上学。所以我的旧衣服上总是有一些 补丁,我的书包永远是妈妈替我缝制的那个。然而我认为自己看起来起并不算邋 遢,而且也不像有病的样子,至于为什么所有的人都以看待细菌的眼神看我,这 就不得而知了。当然,我也不算聪明成绩总是平平,我想倘若我是别的什么人, 也会同样不喜欢这样一个又穷又笨的小孩子的。 哥哥的处境同我一样,如果除去血缘关系不说,我们是彼此唯一的好朋友。 可是在我十四岁那年,哥哥死于车祸——为了把我从马路中间拉回来,他被 一辆高速驶过的汽车撞上了半空。我愣愣地看着他的身体在空中翻腾,那是一种 陌生的姿态,让我想起一截断木。那瞬间我傻在当场,忘记了如何尖叫。 他死在救护车上,满脸都是嘴里喷出的血。当我用袖子将他的脸擦时,竟然 看到一个熟悉的微笑。 就是从那刻起,我忽然明白,那四张面孔中,其中的一张是属于谁的。 二 说到这里,我感觉有点儿冷,这时我看到立在墙角嗡嗡作响的空调。他似乎 听得很认真,眼睛望着我身后某个地方,我知道他什么也没在看,只是在出神。 我不得不打断他,“对不起,能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些吗?我有点儿冷了。杨亦军 医生。” 他仿佛像被人忽然从某个旧梦里揪出来,愣了一下,继而不好意思地哦了一 声。赶忙把空调调到了一个合适的温度。我忽然觉得他挺可爱,最起码,比我以 前见过的所有心理医生要可爱许多。在我的印象中,医生们总是面无表情的被病 人包围着,手里的笔似乎总有记不完的东西,他们根本懒得看你一眼,就像一群 上了发条的木偶玩具。但起码他是不同的。他看起来还算年轻,眼神显得清澈而 有神,只不过鬓角里里藏了一些不易发现的白发。 你觉得我精神正常吗?我鼓志勇气问他。 他给我一个漂亮的微笑,“颜小姐,我觉得你没有什么大毛病,具体情况, 现在还不好说。你是知道的,现在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精神上的小毛病,这很 正常。” “不要骗我好吗?我知道你对我隐瞒了一些东西。”事实上,我可以看到他 心里在想些什么。忽然,我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以证明我的话并非病人多疑的 猜测。我说:“杨亦军医生,我觉得你心事重重,你那个离异的妻子是不是很让 你头疼?”当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显然吃惊不小。因为,今天是我们的头次 见面。除非我事先调查过他的背景,不然怎么可能知道他老婆的事。 他有些生气地说:“颜小姐,我觉得你不该过问别人的隐私。虽然我不知道 你从哪里得知的情况。但是请你……唉……”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不得不向他解释:“我并没有打听你的隐私。”。不等他怀疑,我继续说 了下去,“你明天是不是打算去她那里一趟?我知道,你想你的孩子了。” 他的嘴巴张得几乎再难以合拢。因为,这个打算,他并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仅仅他刚才心头闪过的一个打算而已。“你……”他说不出话来。 “你不觉得我很不正常吗?我可以看穿一个人的心思。”尽管如此,当看到 他此刻惊异的表情时,我还是有一点点得意。 “好吧,我认为你确实没有什么大毛病。目前来看,就是轻微的精神分裂症。 经过治疗,是可以痊愈的。” 他所说的,当然是我已经知道的答案。然而我更想听到这句话从他的嘴里说 出来。这起码证明,他是一个诚实的医师。正如我当初感觉的一样。 三 “在哥哥的葬礼上母亲晕倒一次又一次。最后实在没有了气力,父亲就将她 扶上了一张靠椅上,直到葬礼结束,她才渐渐苏醒过来。而我一直站在哥哥的骨 灰盒前,眼泪像是雨水,冲湿了我的脸。父亲搂着我的肩膀,同我一起,看着泥 土一点一点的掩盖住哥哥的骨灰盒,整个过程中,我的身体都在颤抖。忽然觉得 很多事情都是无法避免的,就如同我那个不停反复的梦,尽管我觉得自己是再也 不愿做那个梦了,那简直是世间最可怕的梦。然而这梦还是在不停地做。这让我 觉得,哥哥的死,我是有责任的。父亲却说,那是哥哥的选择。我不清楚,父亲 当时说这句话是否仅仅为了安慰我。” 风就是一群流浪汉,在黑暗的街道中漫无目的地穿行,云像一群受惊的绵羊 被黑压压地赶在一起。忽然开始下雨,雨水打断了我的话。只不过一会儿,我就 湿透了。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街上,一个人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样 子看起来有些失态。现在的夜很安静,偶尔会有车从身边飞驰而过,还有一两个 打伞的人缩着肩膀走自己的路。没有谁注意到我。这很正常,我早已经习惯。 但是湿透的感觉始终是不好的,我觉得非常冷,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公车了, 街上连出租车的影子都没有。 “喂!这么大的雨也不躲躲!”他的车忽然出现在我身后,把我吓了一跳。 “杨医生!我赶不上车了!太晚了!” “上车吧!我送你!” 就这样,我上了他的车。他是一个好人。从一开始我就看出来了。 “你住在哪里?” “市监狱附近。” “我的天,那可很远啊。” 其实这个地址是我胡编的,“是啊,估计现在我也没法进门了。” “为什么?” “因为房子外面还有一扇铁门……现在可能已经锁上了。我……没有它的钥 匙。” “这样啊……好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在我家暂住一晚。” 四 我已经不是第一天查觉自己不正常了。这可能是因为愿意理我的人实在太少, 除了我的家人,就再也找不着别人。一直以来我很想告诉别人为什么那天哥哥会 撞死在马路上。可是谁会愿听一个疯子的话,既使听了又有谁会去当真。 我已经放弃了努力。在他死之后,我就没有笑过。 虽然我知道忧伤并不能换回他的重生。 “谢谢你,杨亦军医生。”他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为我端来一杯热茶,又 递给我一条毛巾。这让有我些感动。除了家人以外,他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 我感激地看着他,这让他觉得尴尬,为了回避我,他坐到了沙发的另一边。空气 里散发出的沉闷气息就像粘人的蜘蛛丝,缠裹住了我和他。 他的房子不算小,是二室一厅的结构,大概有100 平方米。整个房子是绿色 的基调,证明他是一个高雅的人。摆设很少,客厅因此显得更加整洁宽敞。 “咳,在我家里,你可以叫我杨亦军”他觉得应该说些什么了。 然而最让我高兴的,还是摆在墙角的那台钢琴。我兴奋地对他说:“一直以 来我就想有台钢琴,可惜家里太穷买不起。所以我也一直不会弹。你能弹一曲给 我听吗?” “可是现在太晚了,会吵醒邻居的。” “我求求你了。你轻轻地弹,好吗?不会吵到别人的!我保证!”他几乎是 被我拽到钢琴前的。然后我老实的坐回沙发,撑着下巴,准备聆听他的演奏。他 沉静了一会,看了我一眼后,手指便优雅地落在了琴键上。 浅淡的乐声开始在黯淡的空气中流动,渐渐的,这乐声仿佛把我一下拽了进 去,灵魂开始在无边无际的夜空中飘荡,夜非常凉,非常静,星星离我越来越近, 越来越亮,还有月亮,冰冷得就像一轮巨大的玉,悬在我眼前,仿佛只要伸出手 就可以触摸得到……哥哥的脸忽然浮现在我眼前,我领着他在夜色下奔跑,奔跑。 乐声停止了,他问我:“你怎么哭了?” 我慌忙擦去泪水:“谢谢你,给我带来这么好听的曲子。我好像回到了过去, 似乎置身在夜空之中,看见了一轮巨大的月亮,还有我的哥哥。它让我觉得孤独。” 他瞪大的眼里掠过一丝喜悦与惊讶,他说:“我昨天才把它写完。没想到你 可以把它听得这么明白透彻。” “怎么了,那是你写得好的原故呀!杨医生,我觉得你应该去当作曲家!” 他听后不禁呵呵地笑。 他说:“谢谢你,颜小姐。” “杨医生,我更喜欢别人叫我颜慧心。” “那么,颜慧心小姐。有机会我会试试的。不过现在已经很晚了,你今晚就 睡在客房吧。被子已经为你辅好了。” “晚安。我先去睡了。” “晚安。” 夜里,还是那个梦,他们的脸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轻声向他们问候爸爸妈 妈哥哥你们还好吗就剩最后一张模糊不清的面孔了。我已经不必去猜结果,就算 此刻我忽然成为瞎子,也知道,最后那一张,是我自己的。然而,我竟不怕了。 躺在这张柔软的床上、裹进这暖和的被子里,就像躲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想到那扇墙之后正睡着一个诚实可信的男人,让我直想笑。还有什么可怕的 呢,我不害怕了。 就算连这也是场梦,起码做它的时候,感觉是真实的好。 第二章 一 当他的车再次停在我跟前时,已经第二天的深夜。当时我正坐在一盏路灯下, 十月的寒冷将我逼成一团,只剩发抖的气力。我觉得自己很快要像那些枯萎的树 叶,变成一具干枯的尸体。 在我几乎以为他不会回来的时候,他的车再次停在我的面前。他探出窗外问: “颜小姐,你怎么还在这儿?” “对不起……”我抬起头看着他那张亲切的脸忽然间我的眼里含满了泪水视 线变得模糊不清。 “我骗了你……”我说。 离开你的早晨,我为你做了一顿早饭。你吃得很开心,并且说,已经很没有 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了。可是我没有办法笑起来,只能呆呆地看着你。直到你吃 完盘里的最后一个鸡蛋。 你开车走了。我坚持不让你送,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中以让你把我送到哪里。 难道真的送到市监狱附近吗?那里只有一所精神病院,我好不容易从那逃出 来可不愿意再回去。或者我该跟你说,我来找你咨询,并不是想了解自己的病情, 我对自己的病再清楚不过,医院的医生早已告诉了我一切,我来找你只是我的感 觉给我的指引而已。 他走之后街上热闹起来。有穿行不息的车流拥挤的人群。每一次抬头都会看 见一张麻木的脸每走一步都会撞上一具僵硬的身体。我有点儿失措,好像突然迷 失在荒芜的沙漠。我觉得口干舌燥头眼发昏已经不能再走下去了。我选择了一面 墙,停下来默默看着上面的白色,有一只蚂蚁在上面艰难地爬着。我替它数数: 一步了……两步了……三步……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昏暗下来、直到星星 开始发光、直到月亮又升起来。那只蚂蚁早已不知去向。我瘫软在地上为自己忏 悔。我是不该骗他的,他是一个多么诚实的人呐……如果可以再遇见他我一定要 向他说明这一切。 他听我讲完这一切,不再说话。我闭上眼睛等待汽车引擎的声音。 汽车发动了,他没有再说话,车子从我身边慢慢开过去。 我开始用头猛击灯柱。口里不停地念着对不起对不起……我的罪孽深重连疼 痛也不能减轻我罪过的万一,我记起爸爸的话,无论如何都不要去欺骗别人因为 你可以骗得了别人却骗不过自己,可是爸爸对不起我真的做不到如果不这样我根 本无法接触他他也不可能平等的对待我我也不想这样可是又有什么办法。 我的耳边响着咚咚的撞击声,眼前开始闪烁一些跳跃的星星。 二 醒来的时候,头有些疼,我已经躺在精神病院的病床上。我的手脚一点力也 没有,谭医生说,他们已经给我打过镇定剂。他说,有人看见我不停地撞灯柱, 然后打了这里的电话。你就是这样被运回来了。 “颜慧心,你不觉得你这样到处乱跑很危险吗?” “你有病,知不知道。呆在外面很不安全,知不知道。我希望你不要再给医 院增加麻烦。”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手里的登记薄,完全不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个死人,根 本不值一顾。说完他走了。病房里重新剩下我一个。还有,四壁苍白的墙。他确 实很像木偶,我想。 三 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我听到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杨亦军来了精神病院并且 向谭医生提出了让我在他的监护下进行治疗的要求。我躲在办公室外看见谭医生 满脸惊疑地问他:“你真的要把她接回去治疗?!”言下之意,我已经无药可治。 他说:“是的。我觉得她并没有你想象中的严重。”他们之间的对话并没有 进行太久。手续办得很顺利。医院乐得甩掉一个包袱,最后谭医生欣然同意。 当我再次看到杨亦军的脸,再次坐进他的汽车里时,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 “怎么又哭了?” “对……对不起。我只是高兴。谢谢你!” “其实你不必谢我。我只是觉得你的病还不至于重到让你住进精神病院。而 且我已经为你找到一份工作。” “我能做什么呢?我……我只不过是个疯子。” “别这么说自己,我会治好你的。我相信你的才能,还有你对音乐准确的感 知力。” “谢谢你!”我看着他优雅的侧面,阳光为他蘸上了一层亮线。忽然生出一 种亲他一下的冲动。然而我终于控制住了自己,把头扭向窗口,去看一路变换的 好秋景。 日子过得飞快,他教会了我识谱五线谱。为我找到了一份抄乐谱的工作。 这是份有趣的工作,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觉得这些可爱的豆芽儿索然无 味。只要看到那些音符,就会有一些动听的乐声在我脑海里自动响起。我所抄录 的每一篇都优秀极了。其中不乏名家的作品,我犹其喜欢贝多芬的《G 大调第十 奏鸣曲》,它听起来显得如此凄凉哀婉,有种吉普塞游牧的味道。这也难怪他可 以成为世界著名的音乐家。这些只是上班时想的事。下班之后我不愿意多耽搁一 秒,就往家里跑。因为我还要打扫卫生,为他做饭。其实我不该说那是我的家的 ——杨亦军,只能算是我的好朋友,那是他的家,不是我的,但是我还是会忍不 住那样想,甚至还偷着乐呢。 喜欢看他吃得香喷喷的样子。 四 傍晚时分,他带我来到了海边。我们一路提着鞋子,赤着脚在软细的沙滩里 行走。 还愿意听我的事吗?我问他,他说,当然愿意。 我不知道孤独是否也会遗传。因为父亲便是一个孤独化身。他与母亲并没有 多少话,与我也是如此。这是他的性格使然。我常常可以看见他一个人坐在窗前 看着夜色抽着烟,或是一个人埋头做他的事情。哥哥死之后,他更加沉默了。我 还来不及了解更多关于他的事情,有一天医生便向我们宣布,父亲得了癌症,而 且已经无药可救。这对我们来说无异于五雷轰顶。 可是我们唯一能做的,除了喂他一些止痛片之外,就是看着他等死。父亲并 不知道自己的病,妈妈和我决定隐瞒真相,这是一个可怕的决定。所以很多次, 给他送药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急着离开他的房间,以免他看见我们哭泣。 父亲一天天销瘦下去,我已经不能在他脸上找一丝多余的肉。然而痛苦并没 有使他屈服,他还是安静地承受。 有一天,他说:“孩子,我的时间不多了。有人在等着。”我突然感到浑身 冰凉,尽管那时是大热天。我知道他指的是死亡,我和妈妈都清楚这一点。 可是没有谁愿意指出来,大家都假装没事。可是父亲并不以为然,他冲着我 微笑,“可能是下个星期六吧,我想是这样的。”当时房间里只有我和他。妈妈 躲在房门外,一个人偷偷地哭。 星期五晚上,我和妈妈守在他的床前。这时他的脸上出现了久违的淡红,妈 妈忽然哭出声来,父亲捉住她的手,轻轻的握着,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老婆,不要哭。我现在很好。光明使者就要来接我了。他上次来看过我他的周 身是银白色的发着耀眼的光,很是好看。” 第二天,父亲走了。正如他的预测,是星期六。他的脸上挂着淡然的微笑成 就了我梦里的第二张面孔。 临走前他对我说:“孩子,我知道你的心事。你不必太内疚,死,是你哥哥 的选择。” 父亲生前没有朋友,葬礼上只剩有我和母亲。 说到这里,我的脸已经湿了。他坐到我身边,递过一条手巾,给我擦泪。他 说:“都过去了,你很喜欢哭鼻子,不是吗?” 我红着眼睛看着他,“是啊,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喜欢哭。妈妈常说我是眼 泪坛子。大人孩子们都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家人。后来我才知道,我的病是遗 传自爸爸的。别人怎么可能与一个疯子家庭接触呢。” “听我说,你并没有疯,你爸爸最多也只是内向而已。但是有一个问题,他 怎么能说,死是你哥哥的选择呢?” 我也不是太明白,当然也无法向他解释。只能摇摇头。 “唉……”他接着说,“你很健康,不然,我怎么会成为你的朋友,然道我 也疯了不成?小时候,我也没有什么朋友,因为常常挂着两条鼻涕,所以大家都 叫我鼻涕虫,你瞧瞧,我现在还有鼻涕吗?” 我左右打量他的脸,怎么也找不见鼻涕的痕迹,想是那鼻涕虫已经兑化成蝴 蝶了。他开始跟我讲他小时候的故事。我静静的听。 这是一个漂亮的晚上,我和他坐在沙滩上,眼前有一堆摇曳的篝火,还有一 片平静的海。月亮悬在青墨的天空上,从来没有见过它这样白。 我想,有一天我会带你去看,一轮更美的月亮。 有时候,我觉得,跟他说话,只是为了听一听他的声音,以证明他的存在。 看来我确实孤独得太久,现在竟有这样糊涂的想法。如果做梦时知道只是做梦, 那么梦岂非不是梦了。 清晨醒来时,发觉自己倚靠在他的肩上,连忙闭上眼睛,假装梦还未醒的样 子。 第三章 一 我静静地等。时间一分一秒的跳过去。卫生已经打扫完毕,所有家具焕然一 新,我擦去了我所能见的每一颗灰尘,摆正了所有不齐整的东西。他的衣服,我 已经全部洗净,烘干,叠好,放进了他的衣橱里。 今天的菜是红烧肉、一碟小白菜、还有一碗三鲜汤。他最喜欢吃红烧肉,一 吃就是一大块,狼吞虎咽的。今天我特意在里面加足了八角、桂皮还有胡椒,闻 起来简直香极了。他一定会很喜欢。 现在是晚上八点。 我已经准备妥了一切,只等他回来。打开电视,里面正上演无聊的电视剧, 主演似乎并非那些主角,而广告才是它永远的主打。我关上电视,找了一本乐谱 来看。可是很奇怪,我竟不能再自动听到来自脑海的乐声。倒是那挂钟的滴答声 一下一下击打在我的耳膜上,像颂经时的木鱼,响得没有尽头。再看表已经八点 半,我抱着一个枕头想,以前这时候,他已经吃完了饭,正在打饱嗝。 九点过一分的时候,我开始往他的办公室打电话,没有人接。再拔他的手机, 里面总是说不在服务区。我穿好衣服打算出去找他,到了门前的时候,又想,如 果他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于是我又回到客厅,在窗前探出脑袋左右眺望。我想, 他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一定不会的,他不像一个短命的人。可能他正在开会, 或者有别的急事。所以不能及时通知我。 又过了一个小时,我靠在墙角,梦里的最后一张脸,开始在我眼前浮动。 尽管我已经打开所有的灯,关闭了所有的窗,他还是久久不散。我伸出手去 驱赶他,可是每次都被他及时闪开。有一次,我明明触摸到他了,可是他却像一 团雾,吞没了我的手。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说你走吧,你走吧,我没有兴趣 知道你是谁了,他充耳不闻,继续带着他的微笑,在我眼前晃动。我不得不去看 他,看着他模糊的五官,一动不动地盯着,你不会是他,对吗?我问他,你不会 是杨亦军,对吗?我问他,你应该是我,对不对?对不对!我冲着他尖声大吼! “叮咚——”这时候,门铃响了! 他回来了!随着这个念头闪过,我像疯子一样扑向大门。这时候,我觉得就 算我本不是个疯子,也要被他急疯了。 二 我的样子把她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就在看到她刹间。我意识到她就是他的 前妻。我俩一时都呆了。 “那个女人就是你?!”她用眼角上下瞟我,继而鼻孔有力地哼了一声。 很明显她已经恍过劲来,看她进门时昂首挺胸的走姿就知道了。 我一时手足无措,急忙用手搔了搔乱蓬的头发,拉拉皱了的衣角。把门带上, 为她倒了一杯茶。 “你……”她在沙发上坐定,正打算开庭审理我的时候。门忽然一下子打开 ——杨亦军气喘嘘嘘地站在门口,大声嚷道:“你跑到我家里干什么?!在外面 还没有说够吗?”他边说边走过来,把我拉进客房,说:“你先呆在里面我去打 发她。”他出去时,把门关上了。 “杨亦军,她是一个疯子!你看到她开门时的样子吗?蓬头乱发,像一只野 兽一样!你每天和一个疯子呆在一起,我看连你也会不正常!” “你到底有完没完!她不是疯子!我看她要比你正常很多。” 我贴在门上想,这个可怕的女人。 “好!你去和你的疯子呆在一起!我管不着!但是你不要想再看孩子!” “你有什么权力不让我看孩子!” “你放心,我会跟法官说。一个每天和疯子呆在一起的人,难保自己也是个 疯子!你就等着吧!”她好像站起来了,我打开一条门缝向外偷看。她已经站在 门口,回头又补充了一句:“但是,赡养费你一分也别想赖掉!” 门被她甩得巨响。 他颓然地瘫在沙发上。 三 我坐在他身边,轻轻抚着他额头的乱发。 “对不起……” 他微微睁开眼,“不怪你。” 房间里只剩一盏灯,不知何起时我们变得很安静。那么静,静得可以听到彼 此的心跳。 我开始吻他。吻他的额角,沿着他的眉,吻上他的鼻梁,还有唇角。我的动 作很慢,时间似乎在这个时刻静止,让我可以从容地体会他的体温从我的嘴唇慢 慢扩散,直到漫布我的全身。 “我需要你……”我说,“很需要……” 这是我第一次吻一个人,有些生涩,我的脸一直烫着,仿佛烧着两盆温热的 火。我希望他不会介意,也希望他占有我的身体。 所有的灯都熄了,他的床上第一次躺着我俩的身体。他手在我的身体上探索。 被子被掀起一个角,继而是一条边,半截身体露在外面,就像黑夜里的两段白, 有规则地运动,无规则地交叠在一起。 四 “我要带你去看一道风景。”我将他从床上拉起来,催他穿好衣服,拉起他 就向门外跑。月上中天,正是我想要的好时候。 我曾经想让哥哥看到这道风景,可是在途中他把自己交给了天使。现在我有 了你,这世上除了他,就只有你配看这道景色。你是我的最爱,是这世上最疼爱 我的人。我要带你去看那道风景,那道只有十五月圆时才能看到的风景。 他问我为什么不让他开车去。可是亲爱的,你不觉得,开车永远难体会奔跑 的快乐?我拉着他一路奔跑,风吹乱了我们的衣角,和我们的发梢。他惊惶地看 着我幸福的神色,陪着我穿过马路,跑过街道。就快了,快到了,我亲爱的。我 相信,只要你看得到,你也会像我一样幸福的微笑。 在城效的荒野,一条清澈的小河边,我停了下来,兴奋地对他说:“到了! 就是这儿!“他累得弯下腰,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什……什么……也没 有啊!“ 我拉住他的手,扶直他的身体,对他说:“有的,相信我,好吗?打开你的 心。” 我的身体越来越轻,轻得就像迎风的羽毛,我对他说:“亲爱的!我们要起 飞了!” 我们的脚渐渐离开地面,升上夜空,向月亮飞去。整个过程让他惊异得说不 出半句话。我感觉到他拉着我的手,绷得像铁箍一样,他的掌心在不停地冒汗。 “放松点,亲爱的,不要向下看,抬头好好享受这美丽的夜景吧。这是属于 我们的,别人永远无法体会的。这种感觉难道不好吗?”他的呼吸渐渐自然,手 也不再那么紧了。 “老实说,简直好极了!我从来没有试过这种感觉。哈哈!好极了!”他终 于开始放声大叫。 “你看,月亮就在你眼前!” 那一轮月亮幻化成琉璃异彩,像一尊巨大的神,忽然威严地高悬在我们的面 前,有许多七色虹光绕着她飞旋,就像指尖的花瓣,飘忽而不定。我试着伸手去 抓,它们忽而散成许多光点,忽而又聚在一起,好调皮的精灵。“我的天哪,太 美了!”他兴奋地惊呼! 隐约之间,有动听的音乐在心尖响起,由弱渐清,世间的忧烦仿佛都被这声 音给迭洗干净了,当我们侧耳寻找时,才发现他们,一个,两个,许多个,振动 着银光闪烁的翅膀,吹着金色的号角,不知从何时起,已围着我们载舞飞翔。那 天堂也仿佛只是在一瞬间就扑面而来,美丽的景致迅猛得让人无法拒绝。 “美吗?”我问他。 “美。” “真实吗?” “从来没有感觉这么真实过!”他左顾右盼,眼睛已是应接不暇。 我带着他慢慢飞翔,远离了城市的嘈杂,那些明灭的灯光渐渐微缩成另一个 世界的星火,云朵成了脚下的棉花。在微凉的风里,这幻变的月光,就像幸福的 祷告,包围了我。 我相信,也包围了他。 五 清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他正看着我。他问:“慧心,这只是个梦,对吗?” “如果这是梦,那么也是我们共同的梦。”我搂住他的脖子,幽幽地在他耳 边吹气。 他轻轻推开我,坐起身,使劲晃晃头,瞥见墙上的钟——已经八点了。 “我要迟到了!”他迅速穿好衣服,冲进卫生间洗漱。两分钟之后,他在门 口消失。 我伏在床上,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房间里满是晃动的光线,可以看见几颗微 细的尘,在里面飘动。一切忽然显得很干净,很新鲜。 第四章 一 他回来的时候,刚好晚上八点。他看起来很疲备。我坐到他身边。他心头的 种种情景,忽然浮现在我眼前。 “你去找过谭医生?” 他对我的洞悉,不再感到惊讶。他点点头,说,是。 “为什么?” “因为……太不可思议了。”他将昨晚的事,都告诉他了。 “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他圈住我的肩膀,有气无力地说,“到现在 为止,我也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为什么?你不相信我。”我的眼睛又湿了——我甚至可以看到,他坐在谭 医生面前无精打彩的样子。他问他:“我是不是有点不正常,谭医生。”他怀疑 自己,怀疑我,甚至开始怀疑这个世界。他还勉强地笑笑说:“我觉得,精神病 是不会传染的,对不对,谭医生?” 谭医生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胜利地拍拍他的肩膀,一付早知如今, 何必当初的表情。 他捧起我的脸,说,对不起,慧心。 我说,没关系。 天黑了。我们睡回各自的床。 二 我有一个梦,梦里有四张脸,第一张是哥哥,第二张是父亲,第三张是母亲。 我想,最后一张属于我自己。 今天,我终于看清了最后一张脸,那果真是我的脸,她看起来如此清晰,再 没有一丝模糊的光线,她看起来不怎么憔悴,也不怎么疲备。头发很整齐,眼睛 很清澈。还有一个明亮的微笑在她的唇角显现。 他与我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他说那个地方,非常漂亮,他已经在那里旅 馆定了一间房。在车上的时候,我们一直没有说话,他看着道路,我看着车窗。 我的脸一直在我脑海里浮现,跳跃。她显得很安静,安静得就如同我现在的心情。 到旅馆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刚进房间,他似乎想起来一件极重要的事,拍 着脑袋对我大声说:“糟糕,我的驾驶证捺在家里了。明天给交警逮着可不得了。 趁着晚上我现在就回去拿。” 我说:“是吗?” 他不看我的眼睛,掉头就走,我听见他说:“是的。” 三 今天是他离开的第三天。我已经倦得睁不开眼睛。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从第一天去找他的开始,我就知道自己剩的日子不多了。所以一切显得这么仓促。 我和他本就没有太多的时间在一起。现在他离开了。或许,我该为此安心。今天 就是我的尽头。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可是,我竟一点也不伤心,甚至有了笑的 欲望。 我想,如果我还有力气坐到镜子前照照自己的样子,我想,我此刻的样子, 一定就像母亲临终前的模样。父亲说过,我长得不像他,像母亲。 他还没有听我讲母亲的故事。现在我只能自己回想。母亲在父亲过世后不久, 就哭瞎了双眼。我辍学在家服侍她。她的风湿病越来越严重,最后只能在轮椅上 渡日。有一天,我为她换膝上的毛毯,她忽然捉住我的手说:“孩子,我看见他 们了。”我心中一凉,连忙说,谁——尽管我知道她指的是父亲和哥哥。 “你爸和你哥,他们看起来很自在。你可以看见吗?”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 除了墙,什么也没有。 母亲的手,从空中跌落下来,就像一只失去翅膀的鸟。我忽然觉得,自己被 彻底的抛弃,拉住她的手大声尖叫,妈!不要离开我!不要甩掉我!她的那张笑 脸,将我的世界崩得支离破碎。我哭喊了整个晚上,喊哑了声音,哭干了眼泪。 一切都于事无补。 我想,倘若我是个疯子,那么,便是从那刻起,开始疯掉的。 然而现在呢?我的头脑再清醒不过。我甚至还有气力重新睁开双眼。因为, 我已经听见那似乎来自天边的遥远的又似耳旁的极近的召唤了。 我梦里的脸,忽然全部具备了身体,他们穿着洁白发光的衣裳,似乎裹在一 团淡淡的雾里,飘浮在阳台上。他们带着各自的微笑,向我挥手,呼唤。——妹 妹,我好想你。快来我身边,我们一同去玩。 ——孩子,到我们身边来,我们带你去一个光明的世界,那里有鲜花和欢笑, 你不会再孤独了。 我慢慢爬起来,看着他们布满光辉的脸,喜悦就像清泉一样冲洗我的心。我 看见自己从自己的身体走出来,看见自己的身体躺在墙角,仿佛满足地睡着。 我大声叫着,笑着,扑向他们的怀抱!我的亲人啊,从此,我们不再分开了! 在奔跑的过程中,我的灵魂,渐渐焕发亮丽的光,就像天使的一样,我的身体, 又像那晚,可以轻盈离开地面,仿佛有了翅膀。我向脚下的城市挥手,再见了, 我的爱人,再见了,这座城……再见了这个世界。我们手拉着手,带出几道金色 的光从夜空划过。我似乎可以听见孩子兴奋的尖叫——看呐!流星! 城市上空的月亮,此刻,仿佛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