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 一: 笑 我认识一个男人,这个人长得大概也不算丑,甚至称得上有鼻子有眼,看上去 还蛮端正。 我所说的端正,那当然是指他面部肌肉松弛的时候。我就怕他笑。 他 的笑很奇怪,或者可以称之为可怖,你真该去看看他的笑,因为他笑的时候,立刻 可以让你联想起六七十年代旧电影的里汉奸地痞。 黄世仁的笑可恶吧,若与他的比较起来就象杨白劳在笑了。 我看过他笑已不止一次,他笑的时候,原本相安无事的四官(耳朵当然例外)会 突然集中成一堆,好象脸中央是块什么风水宝地似的,大家一哄而上,于是脸上的 肉便被挤得横到一边去了,那嘴咧成一条奇怪的大弧,黄白的牙齿就凸现出来,喉 管里还一阵僵硬,发一阵嘿嘿的笑声。古语有云,奸人多笑。如他这般的笑叫人看 了实在可恶可怖,可他倒似活得挺开心一天到晚抽空就笑,有时还硬要摆出一付开 怀的样子,倒似这世上只有他笑得最好看最爽朗似的。 他还似乎就不会别的笑法了,我不止一次对他说:老兄,你就不能少笑一点,你 笑起来的样子实在是太可恨了(我实在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我指指他的脸,我说, 你的脸笑起来,乍就跟抽筋似的,你试着放松一点,那样可能笑得会好看一点。他 一笑:嘿嘿,俺生就只会这样笑,改不了,也不想改。不犯法吧。俺就喜欢这样,你 能把俺咋地? 我说:我能把你咋地。 看来劝也白劝, 也懒得劝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看来这辈子,他也打算这 样笑下去。 二 苦头 他不是没吃过这笑的苦头。七十年代闹文革,街头巷尾都在造反,牛鬼蛇神们 避犹不及,他却大摇大摆的挂着这笑,走在街上。果不其然, 只是一会的功夫,一 位革命小将就看上了他,一会之后就纠齐人马,将他当特务捉了。连审三天三夜, 硬被他挺了下来。他气纠纠的说:俺没什么可说的,你们爱查啥查啥去。幸好他从祖 宗十八代都是贫农,他自己也是小无产阶级一个,根正苗红得每天连稀饭都难喝上 一顿好的。于是乎审他的红卫兵们也没了法子,非常心不甘情不愿的将他放了。 那年他才十四岁,可是笑时的功力却已臻至特务的化境。 他跟我说,他们抓俺, 最后还不是要放,这正是身正不怕笑脸邪啊。嘿嘿。 其实这也不能怪那些红卫兵,大凡是人都不能例外,我也是一样。第一次见到 他时又偏巧是在半夜。我还记得那天,他是如何尾随我直到我 家门口,我手里的电 筒又是如何的照在他的狰狞的笑脸上;当时我吓得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流氓! 接着本能的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结果街坊四邻都被我吵醒了,以为是闻了鬼叫, 纷纷披了衣服出门瞧热闹。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我的新邻居,那天和我一样上晚班,又刚巧同时回来了。 虽然是冤枉了他,却在心里仍隐隐的以为,如他这般奸笑的男人,也一定好不到哪 去了。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的花花肠子里当时在想些什么啊。 啥也不凭,就凭他 这一笑,该打! 那时我是如此耿耿于怀,以至于后来,我们回忆起这事都不禁莞尔。 三:有意思? 话说那次给了他一个耳光之后,我也就没再理他了。偶尔在路上遇见也就当见 了空气。就象佛说的:空既是他,他既是空。 自从遇见他之后,本来也只觉得他除了爱奸笑之外倒也没什么特别惹人嫌的地 方。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他竟连我妈也不放过。 咱家只有我和我妈,咱爸死得早,如今就剩我们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平时我上 班去了,家里就只剩咱妈一个人呆着。咱妈守寡多年,是个耐得住寂寞的性子,闲 的时候也不爱出去遛,就爱做做家务事,或者呆在自家的阳台上晒太阳。一直以来, 她就是这样过来的。而我呢也早就习以为常了。 突然有一天,妈对我说:隔壁有个新搬来的小伙子不错啊,人又勤快,又热心。 有空的时候啊,还会来咱们家窜窜门。 我心里一惊。 妈继续说:你瞧,他听我说咱们家的煤气快不够使了,就立刻从灌气站给我们 灌了一罐满的回来。这个小伙子是好小伙子啊,叫……叫什么来着,唉……人老喽 没记性,不记得喽。 他叫什么我可不感兴趣,他怎么可以无缘无故的跑到我家里来!咱妈眼神不好 使,看啥啥都是一团,他肯定是抓住了她这个弱点才乘虚而入,在咱妈面前装好人! 出门的时候,街坊张大妈就神神秘秘的拉住了我,她小声对我说:小颜(我姓 颜)啊,最近那个小李(他姓李)同志,常常趁你不在家的时候跑去和你妈聊天。 你可得注意了,搞不好他是对你有意思,才故意先和你妈套近乎。那个小李尖嘴猴 腮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你要多多提防啊! 我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心头一阵发紧,脸上却又很不好意思的开始烧起来。心 想,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嘴里还不忘应着张大妈的罗嗦—— 啊? 有这事? 还不至于吧! 四 思想工作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我不得不找他做了次思想工作。首先,我对他给予咱家 的帮助表示了衷心的感谢。然后,我就他对咱家异乎寻常的关注,提出了自己疑惑 的态度最后,因为考虑到他在谈话时的态度,我不得不直接的阐明自己气愤的态度! 我骂他,臭流氓!那是因为他的脸皮居然厚到可以与象皮媲美的程度——他居 然摊摊手说:俺帮你家,有两个原因,第一,因为在这些街坊里,只有你家没有男 丁,你妈他老人家确实孤单,至于第二嘛,嘿嘿,因为俺还真的喜欢你了! 天哪,这样的话他随随便便的就说出了口,当时羞得我无地自容只恨没条地缝 让我钻进去,我已经气得说不完整的句子,只擅擅微微的怒指着他,骂道,你!你! 臭流氓! 再这样下去,我的清誉岂不是要被他毁尽。从小到大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 再忆起当初打他的那个巴掌,只觉得还远远不够,象他这样的东西应该就地剐了。 之后,我发誓再也不理睬他,对着咱妈,我是千叮咛万嘱咐叫她不要再搭理那 个臭流氓!为了让妈有坚决抵制他的意志,我不惜编一些他的恶迹(实在找不到现 成的,只好编了)来说服她,我说他当过小偷,当过流氓,当过地痞,小小年纪还 当过特务被红卫兵捉过(当时我并不知道,只是巧合言中罢了)呢。 咱妈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听完之后,就开始哀声叹气,说他是怎么搞的年纪 轻轻就这么坠落,妈老了,一下子被坏人瞒骗,女呀,你放心,下次妈再也不理采 他了。 看到咱妈已经痛改前非,我总算松了口气,不知怎地,心里竟莫明其妙的嘿嘿 起来,那个得意劲哟,就别提了。 五 我的恋爱 得意归得意,虽然我不知道我为啥就得意。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我所说的话 竟在街头巷尾传开了,街坊们本来就嫌他的笑样,如今得知他“果然”当过小偷地 痞什么的,就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纷纷开始在他背后指指点点,啐口水的有,给 他白眼瞧的也有。幸好他脸皮就是厚,还是无所谓的样子,照样开怀的笑,那笑的 样子,我是不想再看了,怕吐。 其实我早就有对象了,对象是单位上的同事,我管他叫小张。他长得高大英俊 又温文而雅,笑起来就象田野上的春风阳光四溢,跟那臭流氓一比,那才叫天上地 下呢。我们是自由恋爱。 我最喜欢靠在他身边听他说故事,最喜欢看他对我温柔的笑,但是大家千万别 误会,我们从来没有做出过越轨的行为,最多是拉拉手聊聊天,他也不是没有提出 类似的要求,但是都被我婉言拒绝了。 因为,我觉得在未婚之前应该保持一种同志间的纯洁感情,不要夹杂着情欲, 要很纯很纯。 虽然,他也有微辞,但是对我的这种想法还是予以了相当的肯定,终于忍住没 有动过我。我一直幻想着,我们有一天手牵着手一起走进结婚登记所的情景,那天 应该是个好日子吧,应该有很晴和的风吧,喜鹊应该在枝头鸣唱吧。 这种想法,一直维持到有一天在一个极巧的场合下看见他拉着另一个女人的手 大摇大摆的满街游走。我就这样崩溃的。 六 我的泪、他的伤 我径直冲过去堵住他和那个骚货,在大街上我凶悍得好象一个泼妇。我推搡着 他高大的身体大声的叫嚷,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先是一惊接着便闪到了一面,依旧拉着她的手。在他的脸上甚至没有露出任 何慌乱和愧疚的神色。仿佛这事发生的天经地义而我生来就欠甩一样!他摊了摊手, 用一种很奇怪的神态看着我,说,咱俩之间本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是吗?小颜同 志,咱们还是朋友嘛,不要这么生气嘛。 我突然明白原来他是嫌我不让他碰!我应该主动将自己作为供品洗干净了再呈 到他面前,这才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当他知道所有的举措只能到婚后才能起作用 的时候,他只有放手。我只是一个不算成功的感情玩物。 他还是笑,他身边的女人也笑,他们好象狗。 我躲在家里哭,哭的声音很小,用被子压着脑袋,眼泪和哭声全浸在布棉里。 妈在外面敲我的房门,我答应着她,连忙擦尽泪水,笑着走出去。我笑着问她,妈, 啥事?“是小李,他说有急事找你。” 我又看到了他,他没有笑,今天他很奇怪,傻傻的站在门口也不进屋,看见他 头上多了一条雪白的绷带,一抹淡红有些刺眼的映在上面。怎么了你?哭了?他看 见我发红的眼圈,我急忙把脸扭向一边,硬硬的问他,你来干吗? 他摸了摸头,又向我妈那瞧了一眼,言下之意就是能不能换个地方私聊。 我们走在一条公园的小径上,风很轻,天有点阴,我一直在纳闷的,想为什么 我会同意跟他出来。 什么事? 俺…… 俺什么俺!有啥事快说! 俺……俺说出来,你可别生气呀! 你不说,我可走了! 好!我说! 他突然站住了,表情异乎寻常的严肃,这可不象以前的他。他咬了咬牙,坚定 的看着我。 我的心竟开始咚咚的乱跳! 他说,你与那小子之间的事,我老早就听说了,刚巧昨天又让我看见他甩你! 今天我去找了他,把那小子打了一顿!现在他正在医院躺着!我的脑子嗡的炸开了, 一下子什么也说不出,抬起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好响! 你有病啊!疯子! 我哭着跑了,说不出是种什么心情。他呆在那条路上,一动不动。 七 这样的收尾 过了好些天,我下班回来,妈激动的样子把我吓坏了。只见妈突然一下子从坐 椅上跳起来,小跑的来到我面前,精神气甭提有多高。我忙问妈咋了?她紧张兮兮 的拉着我小声的说:女呀,你说得没错啊,那个小李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不, 就被派除所给抓了,听说是打了人,事情可不小啊! 接着她就坐下来佩服起我来,她说,幸好当初听了你的话,不然的话你妈我让 那个小流氓给卖了都不知道…… 妈在那里自顾说着,我却什么也听不进了,心里乱成了一锅粥。那一夜,我睡 不着,脑子里翻来履去的都是他的影子--他头上的绷带、他严肃的表情、他摸着 头、他难看的笑……后来,我才知道,是他去自首的。幸好小张伤得不重,一个月 后他被放了出来。 我想了他整整一个月,可我终于没有再去见他。 他搬了。 再见到他时,他黑了瘦了,我已是一个集团公司的部门经理,而他还是一个老 老实实的劳动人民。他扬着脸庞嘿嘿的对我笑。可能是因为太久没有见过这笑的缘 故吧,可能是我偷偷的怀念这笑太久了吧,真的见了这笑的时候竟觉得原来这笑是 世上最亲切最美丽的笑。 我对他笑,竟也是嘿嘿的。我们握手,拥抱,没有一点的拘束。 我才知道,原来无拘无束的感觉竟是这么好。 而这已是十五年后的事了。那天,他硬是让我宰了他一顿,打死也不肯让我付 账,我拗不过他只好由他去了。 一起回来的路上,他扶了一位婆婆过了马路。 按照惯例,在他笑着告别婆婆之 后,那位婆婆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自己的钱才又露出一脸庆幸的表情,走了。 我与他相视一笑——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