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现实 作者:分贝 (jueduifenbei@sina.com) 泡泡很美丽,就像一个女孩。 泡沫很真实,就像一段爱情。 引子 一觉醒来又已经是黄昏了。夜猫子的生活也是有迹可寻的,总结一下就是别人 睡觉的时候他们醒着,别人醒着的时候他们还在睡。长久以来这样的生活方式让我 失去了年轻人应有的朝气。 夕阳穿过窗帘的夹缝斜斜射在屋子的角落里,给整个房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金 黄色。我喜欢这种颜色。也许是因为每天跟太阳唯一的接触就是这一缕日落前的夕 阳吧,见不到朝阳的我又怎么可能会有朝气呢? 站在窗前,我呆呆地望着窗外的世界,头脑里一片空白。不知不觉中风里的一 片落叶吸引了我的视线,把我从大脑休眠的状态中惊醒。我一向认为自己不是一个 有情趣的人,但不知为什么却突然有了一种想去河边散步、看日落的冲动。 温哥华的秋天依然很美,至少在雨季到来之前是这样的。独自慢步在菲莎河畔 的草坪上,充斥着我视野的仍旧是那夏天过后残留的绿色,但空气中已经有了浓浓 的秋天的味道。或许是出于对这个季节的热爱吧,我对这种味道特别敏感。 秋天是一个平静安祥的季节。春天的浮燥早已荡然无存,夏天的热情也即将耗 尽。一切的人、事、物都慢慢回复到初始时的平淡。我的心情好像也随着季节的转 换起了变化,这种变化不是来自周围的空气,而是出于此时此刻我对空气的感觉。 我在河边找了条长椅,坐着等日落。太阳懒懒地悬在西边的天空,看来还没有 在短时间内真正“归西”的打算。难道它对这个世界也有一丝的留恋?我又开始发 呆了。 “在这将要过去的一年中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是值得我去回忆的啊?”我无 聊到问了自己一个类似小学生学期总结的愚蠢问题,试图用往事来填满自己大脑里 的那个叫无聊的“黑洞”。然后又无聊地在记忆中搜寻这个问题的答案。可糟糕的 是就连我想到的答案似乎都是无聊的:出了一次车祸;报废了一辆汽车;更新了一 台电脑;翘了一个学期的课;得到了一张全 F(不及格)的成绩单;因为无聊而找了 有生以来的第一份工作,又在两周之后被那个无聊的老板炒了鱿鱼,再一次回归无 聊;还有就是……谈了一次恋爱,一段不算太无聊的爱情;看到了一个世界,一个 像泡沫般现实的世界。想到这儿我才长长的地舒了一口气。我能感觉到笑容已经挂 在了自己的嘴角,而思绪也慢慢飘向远方。 一 走出首都机场的海关,我漫无目的地穿过大厅,在接机的人群中寻找熟悉的面 孔。整整十六个小时的奔波与等待已经把我折磨的疲惫不堪。我没有托运的行李可 等,所以就第一个出了关。 对着墙上的电子时钟我把手表调回到北京时间:12月25号晚上10点30分。这是 千喜年前最后的一个圣诞节,一想到这个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么有意义的一个日 子,我居然是在飞机上吃着盒饭渡过的! “滨子!”一个女高音在一旁的人群里嘹亮地呼唤着我的名字。不看我也知道 是木月来接我了。 木月是中学时我们班有名的大嗓门儿,外号叫小喇叭。那时候我们俩坐同桌, 上课的时候除了传条就是聊天儿,后来我们就成了我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她这人很 讲义气,也重感情,待人处事的时候会直接到缺心眼儿的地步,跟我很对路。虽然 毕业后不久我就去了加拿大,而且之后的五年里也只回过一次北京,但我们之间从 来都没有过疏远的感觉。 木月变化很大,脸上化了妆,头发剪短了,比上次我离开时显得成熟了很多。 在她身边站着一个我不认识的大男孩,看来他们是一起的,而且表现的还很亲热。 我走过去笑着跟她拥抱。“情儿!”我口里叫着两年前回北京的时候给她起的 昵称。因为当时我已经有了女朋友,所以就只好委屈她当我情儿了。后来我的几个 好朋友也都开始这么叫,她也就成了我们的“大众情人”。其实那时候她也没吃着 亏,同时拥有着一个爱她的“老公”和我们这一大堆关心她的“情人”。 “你怎么还记着呐?”她笑着问我。 “那是当然!”我坚定地回答。“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更何况情人永远要比 妻子难忘。” “怎么刚回来就跟我逗贫啊?” “那是我憋的!”我表情无奈。“在那边儿找不着贫人啊!这是北京土特产!” “这不是都回来了吗,就别着急了。先送你回家吧,咱们边走边说。你行李呢?” “就这一个包儿。”我指着背上的旅行袋。 “哈哈哈,不会吧?”她笑得还像以前一样的爽朗,引来周围人好奇的眼光。 “你不会是怕在路上被打劫才不敢带行李的吧?” “我是流氓我怕谁啊?”我冒出一句几年前在北京城很流行的台词。 “都是流氓谁怕你啊?”一直沉默着站在木月身旁的那个男孩在冲我微笑。 “‘大流氓’最近出新书了吗?”我没理那男孩,心里却在合计:看来我是又 该学习了。 木月摇了摇头:“好像没有吧。”她也不太清楚。 “哎,这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我大发感慨。 “前浪早就死在沙滩上了!”他又冲我笑。 木月的反应似乎永远比别人要慢半拍。 直到这时候她才想起来给我们介绍。 “这是我……男朋友,他叫刘辉。”她显然是在“我”字和“男”字之间生吞下了 一个“新”字。然后又指着我对刘辉说:“这就是胡滨,我情儿。” 在珠市口西大街上的一排临街铺面里我终于找到了“大富豪”。它被整齐地平 行排列在公共厕所、卖烟酒糖茶的杂货铺和其他几家规模相似,但名号却远没有它 响亮的小饭馆之中。我跟几个朋友约好了在这儿吃晚饭,他们说要给我接风。 “呦,滨子回来啦。”我刚一进门大姐就笑眯眯地迎了上来。 大姐是这个饭馆的老板娘,虽说已经是徐娘半老,但绝对可以算得上风韵犹存。 她几年前在长安街边的东单大排档上有个自己的门脸儿,我跟我的几个好朋友是那 儿的常客。后来好像因为政府决心要给长安街整容,东单大排档也就被当成个痦子 似的给整没了。大姐只好在这条远没有东单繁华的珠市口大街上另起了炉灶。 “大姐,我胡汉三又回来啦!”我向来习惯于胡说八道。 “又长高了,比以前更帅了。”大姐打量着我,满意地点着头。 “那您是骂我以前不够帅!”我避免谈论自己的身高。不到一百三十斤的体重 配上我一百八十几公分的身高已经让我瘦到有些尴尬了。 “你这孩子怎么还是这么贫啊?”大姐见多识广,也就见怪不怪了。“赶快进 里面去吧,李亮都等你半天了。” “就他一个啊?” “是啊,自己跟那儿打牌算命呢。” 我快步走到屋子的尽头,进了那个用玻璃门隔出的唯一一个单间。 饭桌上摆满了扑克牌。李亮正叼着烟,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桌子的牌,不知道在 琢磨什么。我走上前去一把就把桌上的牌胡了个乱七八糟。 “我操!你丫有病啊?!”李亮怒了,抬头就骂。骂完了才发现那个打扰他用 功的傻逼是我。 “你丫琢磨什么呢那么认真?” “我在算我什么时候能找着媳妇儿呢。”他不好意思地笑着跟我解释。 “噢,那你还成。”我还一直以为他不着急呢。 “理解万岁!”他挥舞着拳头作红卫兵状。 李亮跟我是发小,一个胡同里玩儿大的。后来我们又进了同一所小学和中学, 好像有一种缘份把我们紧紧地粘在一起。 “你上大学都干吗了?怎么到现在也没混上个女朋友?”我不解地问道。记得 上次我回来的时候他曾经对我说过在中国上大学就是利用四年的时间去谈情说爱。 而那些半途退学的都是因为已经找到了他们的真爱,没有在校园里继续呆下去的理 由了。 “在宿舍里跟同学喝酒打牌啊,忙得我都没时间泡姑娘了。”他拍着自己的啤 酒肚慢悠悠地说着。 “别扯淡了!我看你是还惦记着小西呢吧?”小西是他高中时的初恋女友,俩 人谈过一段模模糊糊的爱情。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感情就无疾而终了,好像连 李亮自己也搞不清楚原因。 “哎,莫提伤心事啊!”李亮的表情有点严肃。 “得!是我不对,又多嘴了。”我知道他对爱情的态度很认真,所以赶快把话 题岔开:“怎么就你一人在啊?他们都哪儿去了?” “这不是又来了俩嘛。”他指着大门的方向。 刚下晚班的木月一进门就开始嚷嚷:“饿死我了!”她身旁的刘辉急忙向我和 李亮解释:“我真没虐待她。” “点菜点菜!”木月好像是真的饿了。 “不等王羽啦?”我提醒木月。 王羽也是我们中学同学,后来去了纽约上大学。这个圣诞假期他也回了北京凑 热闹。 “别等了,他忙着呢。”木月好像有点不耐烦。 “丫有什么可忙得呀?”李亮很是没想明白。 “忙着泡姑娘贝!”我知道王羽也是在美国憋久了无聊的。那时候我们老能在 网上碰到, 他就一个劲儿地用ICQ跟好多北京姑娘聊天,然后把她们的电话号码记 在他的黑名单上,等回北京以后各个击破。在回来以前我也在他的鼓动下建立了属 于自己的黑名单,我们还仔细地核对过以确保两张名单不存在有交集。 “那也不能连朋友都忘了吧?”李亮也饿了。 “他泡上几个姑娘了?”我试着转移大家的注意力以减轻饥饿的感觉。 “人家可牛逼了现在,一天换一个。”木月的话里有一点讥讽的味道。“都改 速食了。” “别操蛋了!”我知道这小子绝对属于肉食类动物,饿极了连恐龙都吃。“王 羽要能改吃素,母猪都能上树了。” “是速度的速,不是吃素的素。”刘辉帮忙解释。 “噢!”我恍然大悟。“原来是放下屠刀,捡起菜刀啊!” “不管屠刀还是菜刀,能把姑娘侃倒的就是好刀。”不知什么时候王羽已经走 到我身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点菜点菜!”他还不耐烦了! 人都到齐了。一群饿狼迫不及待地开始点菜,庆幸着终于可以开饭了。 王羽吃得差不多了,把筷子一扔,坐在那儿翻自己的钱包。人民币、美元已经 被他给倒了一桌面,仔细一看都是小票。 “干吗呢?”木月好奇心重,忍不住了。“今天怎么这么好,还没吃完呢就抢 着结帐啦?” 王羽没理她,继续着手里的工作。又有几张女孩的照片和一个避孕套被甩上了 桌。我跟李亮相对一笑。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啊。”我的胡说八道是张口就来,不用打草稿。 “你丫少跟那儿指桑骂槐。”王羽乐着从钱包里掏出那张他找了半天的破纸。 “刚才我约的那姑娘哭着闹着要跟我回家,可惜今天我爸在。”说完他就用笔从那 张破纸上的一堆名字里划去了一个。这张纸就是他的黑名单。 “明天咱们去干吗?”我也吃完了,放下筷子点上一颗烟。 没人理我,我又问了一遍才发现就我一个闲人。李亮的学校还没放假;木月两 口子要上班;王羽跟姑娘们的约会基本上都是半年前就在网上敲定的,据说明天约 的还是个洋妞。 “你们丫够狠!”我很愤怒。“就真忍心看着我在自己的故乡无聊而死?” “兰兰不是也在北京嘛,你还有空儿无聊?”木月好心地提醒我。 我低头抽烟,没理这碴儿,就好像这名字跟我一点儿关系没有一样。 “要不明天我不上课了陪你?”李亮赶快给我解围。 “那可使不得。”我给了李亮一个充满感激的眼神。“我毒害谁也不能毒害你 啊。” “你的名单呢?”最后还是王羽找出了解决问题的关键。 我拿出自己的黑名单递了过去,在这方面他是专家。 “就是她了。”王羽从不多的几个名字中随便指了一个。 我抄起木月的手机,按照那个名字旁边的号码拨通了电话。 “喂?”电话那头女孩的声音有些沙哑。 “是泡泡吧?我是无聊,我无聊得回北京了。”在网上她叫泡泡,我叫无聊。 我们在ICQ上认识有几个月了, 偶尔能碰上聊的也都是些废话。我只知道她好像是 学艺术的,现在在一家广告公司当经理助理。 “呦,回来啦?”泡泡语气平静。“哪天有空咱们出来吃顿饭啊。” “就明天吧,我明天没事儿。”我顺竿爬的本事相当不一般。 “成啊,那就明天晚饭。地点你定,我没所谓。”她痛快的像个女土匪。 “午饭不成吗?”我得寸进尺。 “我白天上班。”她说得还是那么平静。 “噢,那咱们就明天晚上六点半在灯市西口世都百货的门口见。”北京实在太 大了,我的活动范围出不了东城区,出了东城我就转向。 “好吧,可是我怎么认你啊?” 我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好认的标记。唯一比较显眼的就是 我那双FILA运动鞋上不细的一对金色黄线。 “我穿双金鞋。”夸张也是我的拿手好戏。 “啊?”这回她好像被我吓着了。“穿金鞋的人会是什么样啊?” “就是怪胎一个。”这是我最爱拿来形容自己的一句话。 “那成,咱们就明天见吧。” 挂断电话,我才发现朋友们都在看着我笑。 “看来还真就你一个闲人。”王羽开始嘲笑我。“要不你再多打几个电话?” “不打了!”我烦了。“大不了明天白天我跟家睡觉倒时差!” 二 “嘟噜噜……”电话响了。睡得迷迷糊糊的我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懒懒地接起电 话。 “喂,谁啊?” “睡得好吗?”电话那头李亮笑着问我。 “没你吵我睡得更好!”我看了看表才八点。“什么事儿?” “没事儿,我就是打一个电话关心关心你。现在知道你睡得不错我就可以放心 地去上课了。” “我操你大爷!” 摔断电话我继续睡我的回笼觉,并且在梦里狠狠的揍了李亮一顿。 “嘟噜噜……”电话又响了。 “时差倒得怎么样了?”这回是王羽。 “你们丫是不是商量好了的呀?!”我比上次冷静。 “商量什么呀?”王羽到懵了。 “商量好了不让我睡觉啊!李亮这傻逼八点就把我吵醒了!” “哈哈哈。”他笑得有点失望。“看来我还是不够狠!” 放下电话我再也睡不着了,躺在床上开始检讨自己怎么会交了这么一帮混蛋当 朋友。想着想着我乐了,他们这招儿好像还是跟我学的呢。在确定自己也是个混蛋 以后我终于找到了心理上的平衡。 起床之后我在家里随便找了点吃的东西把肚子填饱,然后在箱子里翻出那瓶从 大洋彼岸带回来的CK香水放入我的双肩旅行包。背上包,踩上我那双“金鞋”我就 出了门。 北京的冬季在我的记忆中是寒冷的,但在这午后的阳光下我却突然感觉到一份 熟悉的温暖。路旁的各种树木已经无一例外的变成了秃子,浅棕色的枝干被太阳照 射出灿烂的金黄。不远处的一片草坪也早已成为了季节的牺牲品,取代绿色的又是 那被黄土与干草映出的金黄。我开始觉得周围的一切有些刺眼了。 “大哥,咱们去东四。”我上了一辆出租车,张嘴就跟司机套磁。 “东四哪儿啊?”司机大哥不屑地看了我一眼。 “您看着办吧,哪儿都行。”我知道时间还早,去那儿也是为了闲逛。 “你上初几了?”司机大哥问了一句让我哭笑不得的话。 “要不您再多看我两眼?”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那就是高几?”他又看了我一眼。 “我都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上规定的适婚年龄了。”我一脸苦笑。 “噢,不好意思啊哥们儿。”司机大哥有点尴尬。“是大哥我看走眼了。” “现在的孩子打扮得都有点儿不像话了。”他开始解释。“就你这一身儿,搁 初中都能算是清纯型的。”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今天的行头。一件蓝色套头的绒衣,一条黑色的登山裤,脚 下一双黑色镶金边的运动鞋,肩上一个双肩背包。 “我这也就算是一般清纯,您过奖了。”我笑着谦虚道。 我家住城南,去东四要经过那个曾经让北京城里所有司机闻风丧胆的东单十字 路口。路过东单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原来的“天然停车场”已经被拓宽,我们只等 了一个红灯就过了这个从前的“死亡地带”。通过路口的时候我注意到长安街上的 一片“新”楼,后来问了司机大哥才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东方广场”。 还没等我来得及感叹北京的变化之快,车子已经停到了东四路口的马路边上。 我看了看表,才三点多,距离晚上六点半的约会足足还有三个小时。 新年快到了,隆福寺大街上的人特别多。除了几家“新”开的专卖店,街道两 旁的店铺和摊位还像几年前一样的杂乱。在拥挤的人群中有很大一部份是年轻人, 有不少还是背著书包的。可能是因为听了刚才那位司机大哥对现代小孩儿们的评价, 我开始注意起身旁走过的青少年。欣赏着“小朋友们”被染得五颜六色的头发和他 们大胆且时髦的打扮,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好像真的挺清纯。 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吸引住我的目光,他紫色的头发和挂着四、五个耳环银 光闪闪的耳朵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甚是耀眼。他好像发现到我对他的关注,愤怒地 瞪了我一眼。我还给他一个微笑。 我一直认为九十年代以后出现的一句屁话深深地毒害了包括我在内的整整一代 人,而且它的余毒还在继续侵蚀着当代的小朋友们。这句话好像是这么说的:“走 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其实你要低着头走自己的路,没人会去说你。除非你 的这条路是张牙舞爪地走给别人看的,走完了还得让别人说说感想。等观众们发表 完他们的意见, 你就一歪头一撇嘴, 继续张牙舞爪地走下去。口里还得叨唠着: “你们懂个屁,咱们这叫个性!” 就这样闲逛了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我走累了,推门进了路旁的一家咖啡店。店 员向我推荐据说是现在深受广大品位一族推崇的CAPPUCCINO (牛奶咖啡或者泡沫咖 啡)。我笑着跟她调侃说那东西都是泡沫,喝半天什么都还没喝着呢先灌一肚子气, 然后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放俩屁就什么都有没了。 坐在厅堂的角落里,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发着呆。脑子里转着些稀奇古怪,连 我自己都不太明白的无聊想法。 “先生您用餐吗?”服务员小姐微笑地把我从梦游状态中唤醒。“我们这儿也 提供西式快餐。” “到饭点儿啦?”我低头看表,已经六点了。背起书包我就往外走,口里还不 忘跟好心的店员小姐解释着:“我是真特想在您这儿吃。不过我胃不好,一吃快餐 它就痉挛。” 被夜色笼罩着的灯市口西大街上依然人潮汹涌,在街两旁灯火通明的店铺陪衬 下呈现出一种有别与日间的繁荣景象。我赶到世都百货的大门口,时间刚好是六点 半。我讨厌别人迟到,所以不想自己被别人讨厌。 不远处的一个姑娘正低着头,转着圈的满地瞎踅摸。她走到我面前停住脚步, 抬头冲我一笑。 “你是无聊吧?” “你看我一个人跟这儿瞎转能不无聊吗?” “嘿!你在这儿转悠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我哪儿知道是你啊?我还以为是谁丢了钱包儿呢。” “那我不是得低着头才能找着您这双‘金鞋’呢嘛。” “这不是我没叫你你自己也找着了嘛。” 泡泡跟我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样。一件厚重的浅棕色夹克外套被她穿出了帅性, 一条米黄色的休闲仔裤衬托出她自然的曲线,脚下一双已经磨得变了色的大头靴在 帅性与自然之外又给她添上了一笔随意。她绝对不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孩,但却让 我除了用“美”想不出任何其他的词汇来形容。脸上的淡妆没能遮住她晶莹剔透、 不带半点瑕疵的肌肤。两片薄薄的嘴唇,一口雪白的牙齿,翘鼻子上架着的一副金 边眼镜以及眼镜后面一双朦胧的眼睛构成了她那张平淡而美丽的脸。在她的双眼里 我看到了那份久违的天真。顺着她披散在肩上的一头长发我注意到她也背了个双肩 背包,而且比我的那个还要破。 “你怎么选了这么个大俗地方啊?”泡泡笑着抱怨。“这儿是又冷人又多。人 多吧还都是过路的。街对面那个警察叔叔看我半天了,估计是真把我当找钱包的了。” “我哪儿知道啊?我不是怕你俗吗?”我也乐了。 “还得说是你有先见之明,我还真就是一个俗人。”她也不慌不忙地跟我调侃。 “那咱们就一起庸俗吧!”我肚子饿了。“去哪儿吃饭?” “你说吧,我没所谓。”她说得还是那么痛快,可是我已经不觉得她像土匪了。 “咱们去吃米饭炒菜吧?”我提议。 “我到是认识一个小饭馆,那儿的炒菜不错。”她停顿了一下。“不过那个馆 子在东四,去吗?” “走吧。”我一肚子委屈。“我刚从东四溜达过来。” “谁叫你不直接约我去那儿的呀?”她笑着逗我。 “我……”我没词儿了。“我这不是大脑有点儿缺氧嘛。” 我边走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三五”,递给她一颗。她笑着道谢:“谢谢谢谢, 我这儿有。”说着她从上衣兜里拿出一包“中南海”。我也没勉强,因为如果换了 让我抽她的“中南海”我也不干。抽烟的人都有自己习惯的口味。我帮她把烟点上, 也给自己点上了一颗。 “你跟我想像中的不一样。”她抽烟的样子很自然,自然得就像大街上随便的 一个老烟枪,没有丝毫做作。 “你以为我什么样啊?”我随口问着。 “我一直觉得你就是一个小孩儿。”她笑着用手在自己腰间笔划我在她想像中 的身高,也就是一米刚过的样子。 “没错,我就是一个小孩儿。”回来后的这几天我发现在北京已经没人承认自 己是小孩子了,就连初中生都玩儿起了深沉,弄得满大街都是“流氓”。我继续说 道:“我是小孩儿我怕谁啊?” “你少来,就你还是小孩儿呐?”她好像是让我给说糊涂了。 “你跟我想像的也不一样。”我抽了口烟,没看她的脸。 “你是不是以为我个穿着职业女装,踩着高跟鞋,特庄重的一个女孩儿呢?” 她自作聪明地抢着替我做答。 我微微一笑,什么都没说。她好像把我的这种反应当成了默认,也就没继续追 问下去。要是让她知道我以前把她想成是个女土匪,估计她会当场被气晕过去。 她介绍的这家小饭馆是在东四路口旁边的一条小胡同里。走进大门,我们从四、 五张杂乱的饭桌中挑了一张比较乾净的,坐稳之后开始点菜。她让我点,我就随便 点了两荤一素。她在旁边拍手叫好,看来我们在“吃”这个问题上的意见很一致。 “我一直以为学艺术的人都特怪,不太好相处呢。”我这也都是道听途说的。 “你觉得我怪吗?”她歪着头看我。 “没觉得,我觉得你挺贫的。” “我是双鱼座的。书上说双鱼座的人是感性的,具有艺术气质。” “噢,是嘛。”我随口迎合著。其实我除了知道自己是处女座的以外对星座这 东西一无所知。 “你是什么座的?” “处女!”我一脸坏笑。 “噢,我还真没有处女座的朋友。据说处女座的人都追求完美是吧?”她好像 对星座也没什么研究。 “我怎么没觉得我追求完美啊?你看错了吧?要不就是书上写错了。” “嘿!你怎么不说是你自己感觉错了呀?” “这事儿都难说。” “你喜欢听什么音乐?”她可能发现在星座这个问题上我们俩是无知对无知, 这对话是进行不下去了,所以赶快转移话题。 “我是只要自己听着舒服的,都喜欢。”这是句实话。我听音乐就是为了让自 己放松,纯属消遣,没有任何深刻的理解。我绝对认同音乐是艺术的一种,而艺术 又不应该是能被所有人理解和欣赏的。可让我不解的是现在好像越来越多的年轻人 能欣赏并从自己喜爱风格的音乐里说出一大堆的见解和理论。有时候我会怀疑自己 是当代仅存的那个没有艺术细胞的白痴。 她随口问了我几个乐队。我一个都没听说过。 “你听SANTANA吗?”她还在继续努力。 “听! ”我乐了。SANTANA的那张SUPERNATURAL在全美音乐排行榜上已经高挂 了十几周的冠军,让我想不听都难。而且我确实也喜欢。 “ALL\YOU\CHILDREN,LEAVE\YOUR\LIGHTS\ON……”她口里哼起了那张专集中 的一首歌。 “COZ\THERE\IS\A\MONSTER,LIVING\UNDER\MY\BED,WHISPERING\IN\MY\EAR。” 我对歌词的理解与感觉远比对音乐本身来得要深刻。 我吃饱了,放下筷子开始抽烟。 “这可是你点的菜。”她指着一桌子的剩菜。“咱可不能浪费呀。” “我真吃不下了,要不你都吃了得了。” “嘿嘿。”她笑得有点阴险。“你知道如果你不把这些菜都吃完会有什么后果 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又要开始贫了。 “那就只有一个字了。”她顽皮地板起面孔。“剁!”她顿了顿。“一刀拿下 啊!” 这句台词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差点没把我给逗到桌子底下去。我心里想着今天 是碰上对手了,这么能侃的姑娘我还是第章样开始了新一轮的对谈。这次大家心里 基本上有底了,都把谈话的主题定在了无主题的调侃上。从南京大屠杀到台海局势; 从天气变化到各地方言;又从文学艺术到相声小品,我们俩对着呲了一个多钟头。 “我看出来了。”我得出一个结论:“您是一位女中豪杰啊!” “不不不,我这也是贫不好瞎贫,让您见笑了。”她笑得很迷人。 “您太谦虚了。”我注视着眼前的女孩。这是一个能给所有人带来欢乐的女孩。 她拥有的不仅仅是自然、美丽的外表。帅直的性格;幽默的语言;天真的眼神;迷 人的微笑,让她从里到外散发出一种叫人无法抗拒的魅力。 “咱们去喝酒吧?”她期待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不置可否,低头看表,顺便避开她的目光。 她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反常,抢着结了帐,然后转过头笑着对我说:“等一会儿 到了酒吧你再请我喝酒。” 我沉默地跟着她走出饭馆,上了大街。她伸手拦下一辆路上驶过的出租车。也 许是因为街边的路灯不够明亮,司机开到我们身边才发现有人在召唤他。等他踩下 煞车,停在路边的时候已经把我们甩在了车后四、五米的地方。 “我带你去个酒吧。”泡泡说完就转身奔向那辆停在前面的出租车。她跑得很 洒脱,一头乌黑的长发被风吹得飘散起来,在冬夜里萧瑟的街头划出一道黑色的长 虹。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欣赏着这幅像梦一般美丽的画面。周围的人、车、建筑物 以及一切的一切在我的眼里都渐渐变得模糊了,唯有一个女孩的背影和一头飘溢在 风中的长发依然保持着本来的清晰。我的身体突然被一种奇怪的感觉包围了。如果 一定要形容,我想这是感动,一种我从未有过却又似曾相识的感动。 “你发什么呆呢?快上来呀。”她又跑回来把我拉上了车。 车子开动了。 “师傅您停车,我得下去。”我冒出了一句让车上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感到 惊讶的话。 司机刚开出二十多米就又把车子停回到路边。 “我还有点事,要不改天咱们再去喝酒?”我没看她的脸,因为我不愿意看到 她失望的表情。 “噢……这样啊……”她言语中流露出的失望都让我受不了。“那你去忙你的, 以后有空再联系吧。” 我给她留下我的呼机号,推门下了车。 站在路旁我看着车子再次启动、慢慢远去、完全消失。 三 “先生您几位?”酒吧的门被服务员从里面拉开。 “我等人,等到了就是两位。”我走进这家叫“红狮”的酒吧。 “红狮”一点也没变,还像几年前一样的平凡,毫无特色可言。可能是因为地 理位置上的优势,这家位于灯市口西大街、北邻东四、南靠王府井的普通得不能再 普通的酒吧总是能高朋满座。在东单“猎奇门”被拆除以后,我们这帮懒人想喝酒 的时候就别无选择的转移到了“红狮”。 领位把我带到一个靠墙的双人桌前。我选了那个面朝门口的位子坐下。 “您喝点什么?” “给我一瓶CORONA,谢谢。”除了烟以外我喜欢的东西都是淡淡的,啤酒也不 例外。 脑子里想着刚才的那个姑娘,我心里突然生出一种罪恶感。我急忙给自己列出 所有可以想到的理由和借口。首先,我是因为无聊才会约了个网友吃饭,仅此而已。 其次,我今天的一切行程都是围绕着现在这个约会而安排的。之所以会约那个网友 在灯市西口见面,我就是怕走远了不能及时赶到“红狮”而影响到这个约会。最后, 不管怎么样我来了,而且还提前了二十分钟。 酒吧的门又开了。这次进来的人是兰兰,我的女朋友。 我跟兰兰认识已经很久了,久到几乎跟抗日战争的时间一样长。她是我一个好 朋友的妹妹。刚认识她的那几年我也一直把她当自己的妹妹一样看待。后来我的那 个好朋友去了澳洲上学,临走的时候托付我帮他照顾妹妹。在他走后很长的一段时 间里我成了兰兰唯一的倾诉对象。不论是家里的事、学校的事、开心的或不开心的 事她都会第一个跑来告诉我。我们一起去郊游,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做过很多只有 男女朋友才会做的事。不过那时候我没碰过她,因为我一直觉得她只是我的妹妹。 那段日子我们过得很快乐,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爱上她了。这肯定是我的初 恋,虽然我的那些朋友有时候会用以前跟我交往过的女孩来打击我“初恋”的定义。 我们正式确定男女朋友的关系是在五年前我移民去加拿大以后。离开北京的前 一天我托一个朋友转交一盘录音带给她,磁带上面只有一首老掉了牙的情歌。等我 到了加拿大以后我们开始通信。她早已经听了那盘磁带,但是并没有在信中做任何 的表态。我们那个时候根本也不需要表态,大家都是心照不宣。三年以后我趁暑假 回了一趟北京。三年的思念理所当然地换来了一段近乎完美的时光,可惜这并不是 一个完美的结局而只是一个完美的开始。在我回去加拿大以后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开 始慢慢地发生着变化。去年她也步她哥的后尘去了澳洲上大学。前几天我才听说她 也回了北京。 她进门以后很快就看到我,朝我这边走过来。 看着她慢慢走近,我的眼睛一下子模糊了,被泪水模糊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 么会有这种反应,但它确实正在发生。 “你怎么来这么早?我可没迟到啊。”兰兰坐在我对面的位子上。 “等自己老婆当然要早!”我讨厌自己失控时的样子,所以努力地让自己像往 常一样的随便。 “我说过要嫁给你吗?”她总是能说出类似这种让我尴尬的话。 我乾脆就没往下接她的话。 打开背包, 我拿出那瓶CK系列里一款叫 CONTRADICTION\(矛盾)的香水递了过去。“迟到的礼物,圣诞快乐。” “哎哟,这么好?”她接过香水。“我可什么都没给你买。” “没关系的,你喜欢就好。” “喜欢喜欢,谢谢啊。” “别跟我客气,客气就假了。”我喝了口啤酒。“你喝什么?” 她点了杯红茶。 “我回来以后给你打了无数个电话,不是没人接就是你不在。”我开始抱怨。 “好不容易找着你了吧,你还那么忙。有谁会约在晚上十点见面啊?” “我有我的事要办。” “什么事那么重要啊?” “买东西,购物。还有朋友的饭局我也得去呀。”她简直就是理直气壮。 “我操!”我急了。“你有时间陪你的朋友吃饭,就没时间见我?我可是你男 朋友!” “那怎么了?你不是也跟你那帮朋友整天泡在一块儿吗?” “哪次我没叫你一起去啊?我上次回来整整一个月都陪你了,根本没理我那些 朋友!” “你还没理他们呐?次次不都是你们集体活动我陪着吗?” “废话!你是我女朋友,我不带你去我带谁啊?” “咱们好不容易才能见一次面,我不想跟你吵架。”她这句话一说出来我的气 就消了。 “家里人都好吗?”我点上一颗烟,让自己平静下来。“你哥好吗?” “都挺好的。我哥说他有空会去温哥华找你玩儿。” “让他来啊,你们一起来。” “再说吧。”她低头看了眼表。“我该回去了。” “这么快就走?”我没有为此再多发牢骚。“好吧,我送你回家。” 我们坐的出租车在长安街上狂奔。紧紧握着身旁兰兰的手,我忽然觉得自己的 体温在急剧下降。两年前在她送我去首都机场的路上我也曾经这样紧握着这双手, 可是当时那种熟悉与温暖的感觉却已经变成了现在的陌生和冰冷。 车子停在一栋豪华的公寓楼前。我侧身过去想跟她吻别,她塞给了我二十块钱, 说是均分的车费。我苦笑着接过钱,心里自嘲着居然送女朋友回家还能赚到五块钱, 因为车上记价器上显示的是十五块。 “真他妈的冷!”我目送她进了楼门,口里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 “北京这天年年不都这么冷嘛,今年还算好的呢。”司机看车里就剩下我们俩 了,开始对着我打开了话匣子。 “可是几个小时前我怎么没觉得冷啊?” “是因为夜深了吧?” “也许吧。” “现在去哪儿啊哥们儿?”司机大哥刚发现自己光顾着跟我聊天,忘了开车了。 “我现在特冷,您说应该去哪儿? “回家呀,要不就去医院。”说完这句话他自己都笑了。 “我没病,就是觉得五脏六腹冻得都快结冰了。” “那就去喝酒。” “还得是二锅头!”我也乐了。 “大富豪”已经快关门了,这跟几年前在东单大排档时的夜夜笙歌形成了一种 反差,现实与回忆的反差。馆子里已经没有客人了,只剩下大姐跟她的几个雇员坐 在桌旁看电视。 “滨子来啦。”大姐回头看着我好像觉得很奇怪。“怎么就你一个人啊?李亮 他们呢?” “他们都耸,一听说我要来喝二锅头就全跑到酒吧喝啤酒去了。”我随口胡诌 著,随便捡了张桌子坐下。 “想喝二锅头了?你可好几年都没喝了,还能喝吗?”大姐担心二锅头的酒精 高浓度会把我消灭。 “您把那个“吗”字给去喽,就剩“能喝”就对了。”我不服气。“想当年… …” “你别想当年了!”大姐笑着打断我的话。“想当年你在我那儿过十八岁生日 的时候,喝多了差点没把我大排档给砸喽。” “我那会儿不是年少轻狂嘛。”我不好意思地一笑。 “那现在呢?” “现在是回光反照。” “你这孩子怎么还是这样啊?”大姐说这话的时候挺严肃的。“哪儿都好,就 是这个胡说八道这毛病你可得改改了。” “改!您以为我不想改呐?”我也特严肃。“我特想学着偶尔也玩玩儿深沉什 么的,好让别人一不小心也能同情我一把。就我现在这样儿,估计暴尸街头了别人 也会以为我在装死逗乐呢。” “你今天怎么了?”大姐好像看出我有点不对劲。 “没事,我就是闲得难受,喝点酒就好了。” 大姐从柜台里拿出一瓶二锅头和一个玻璃杯,放在桌上还不忘嘱咐我:“少喝 点,喝不完的大姐给你留着等下次来再喝。”接着她又让人给我端上来几个下酒的 凉菜。 我没再多说什么,安静地喝我的酒。大姐也回到原来的座位上继续看她的电视。 电视里好像正在播放经济新闻,内容好像是说经济学家认为日本目前正处于一个泡 沫经济的时期。 “滨子。”大姐在叫我。“你不就是学经济的吗?” “就算是吧。”我也不敢肯定这些年自己到底在学些什么。 “什么是经济呀?你给大姐讲讲。” “经济就是选择。”我还没喝几口呢就高了。“像爱情一样,为什么你背着我 爱别人。” “那泡沫经济呢?” “看上去很美。” “那不是挺好的吗?” “紧跟着就是经济放缓、购买力下降、通货紧缩。” “说人话!”大姐让这几个蹩脚的词给弄糊涂了。“这些都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除了钱不贬值,其他的一切都贬值了。” 大姐没再问下去。我接着喝酒。 四 “新年快乐!”我钻进这辆由木月驾驶,她男朋友刘辉在旁指挥、充当副驾驶 的红色夏利车。 “你怎么这么慢?咱们可是约好了九点。”木月开始唠叨。“我们都在你家楼 底下等了二十分钟了!” “今天家里吃火锅,我就是为了能快点出来,塞了自己一肚子生肉!”我捂着 肚子喊冤。 “咱不是都说好了除夕大家一起过嘛,谁知道你临时又改说要在家吃晚饭。” “我也没办法啊,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怎么着也得跟咱爹妈吃顿团圆饭不是?” “行了,别解释了。”木月笑着发动了汽车。“你老有理,都快成为真理的化 身了。” “不敢当啊,您过奖了。”我随口打着哈哈。“你们都吃了吧?现在咱们这是 去哪儿?” “我们跟大部队一起吃的,然后就过来接你了。”刘辉赶紧把话接过来,可能 是担心木月开车会分神。“那一大帮闲人吃饱以后去迪厅了,估计得疯一阵呢,咱 们现在就是去那儿跟他们会合。” “都谁在啊?” “石磊、他媳妇儿……”石磊是李亮的铁哥们儿,跟我们都很熟,据说有个挺 漂亮的女朋友,我没见过。“李亮、他干妹……” “这小子什么时候认了个干妹啊?”我打断刘辉的话,仔细地问清楚。 “我们都不知道,可是人家就真敢带出来啊!” “嘿嘿。”我有点幸灾乐祸。“哥哥妹妹这种关系很是危险。” 刘辉继续给我列出今晚的活动名单:“还有王羽和他女朋友。” “什么?!”我一听这话就惊了。 不是我大惊小怪,这件事确实很稀奇。我认识王羽已经有七、八年了,很确定 的知道他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未有过女朋友。以前在初中的时候他曾经为班里的一个 女同学萌动过有生以来第一份天真无邪的感情,后来到了高中又号称对一个女孩付 出过坚贞不渝的爱情,当时他的原话是“我决心要在这棵树上吊死”。他那时的状 况很悲惨,女孩们不是嫌他脑袋长得太大就是说他体形过胖,就这样活生生的把他 这么一个老老实实的孩子给逼去美国学了坏。 也许是因为年少时在北京的那段失意在他内心深处蒙上了一层阴影,王羽到美 国之后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给自己精心打造了两个截然不同的面具。在美国的 时候他会佩戴着毛主席像章去上课,当他在美国人面前展示自己与众不同的同时, 也在细心观察着他们的生活方式。他跟朋友们一起喝酒;一起抽大麻;一起去看脱 衣舞,这使他成为了“全校最酷的中国人”。每年的假期他都会想尽办法回北京, 这就是用到他另外一个面具的时候。经过在校期间的健身与减肥,他的身材已经变 得很匀称,甚至可以说是健美。走在北京的街头,他从头上的发型;脸上耳环、鼻 环之类的饰品; 身上厚重的外套与BAGGY的肥裤子;到脚下的平底鞋,甚至走路的 姿势都跟美国人一模一样。不可否认,他这个美国化的面具帮他吸引到了大批崇洋 媚外的花姑娘,可他与这些姑娘之间的关系却始终停留在没有任何感情交流的肉体 接触上。 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不交一个固定的女朋友,他说目前他只想玩儿,不想付出 真感情。我又问如果他要找女朋友会找个什么样的,他回答说那个女孩一定要“前 卫”。我笑着逗他说:“要找前卫你回北京就对了,女足世界杯上的最佳前卫就是 北京的。”他笑着给了我一根他的中指。 “他前两天还到处嗅姑娘呢,怎么突然一下就有女朋友了?”我急着问刘辉到 底是怎么回事。 “人家就有了,你有什么办法啊?”木月忍不住了。“还是个洋妞儿呢。” “是前几天他约的那个姑娘吗?怎么这么快就成他女朋友了?” “就是那个。据说他们在“BANANA”(迪厅)大跳艳舞、公开调情、当众热吻, 好像还很浪漫呢。”刘辉说得很陶醉,被身旁的木月回手在他脸上扇了个小耳光。 “嘿!我真惨!”我刚反应过来。“你们八个人出双入对,就我落单啊!” “兰兰怎么没跟你一起呀?” “嗨,别提了!”我提起这事就郁闷。“人家已经去香港购物了。” “你见着她了吗?” “前几天见到一面,总共加起来不到一个小时。” “你们之间没出什么事吧?”木月一直担心我和兰兰之间的关系会出问题,还 不只一次的提醒过我要有心理准备。 “没事。”我斩钉截铁地告诉她。“我已经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了,要是还出 问题那就真没有天理了!” 我“天理”两字刚出口,我们坐的这辆车就“咣叽”一声熄了火,趴在左安门 立交桥上它就罢工了。我们三人轮流坐在驾驶座上打火,谁也没打着。 “没油了吧?”我突然发现油表上显示是一点油都没有了。 “不一定,这油表是坏的,从来都显示没油。” “这是谁的破车啊,你们就敢开出来?”我笑着问他们。 “我从一个哥们儿那儿借的。”刘辉也笑了。 “那就先去加油吧。”木月的性子急。“如果是没油了咱们怎么打也打不着。” 我们拦下来一辆出租车,让司机帮忙把我们的车拖到了最近的左安门加油站。 到了加油站,那个出租司机张口就管我要四十块钱,我把钱付了,并且祝他新年快 乐。 “我操,这孙子坑咱们!”刘辉开始放起了马后炮。“十块钱的路丫也真敢要 四十!” “算了吧,钱是狗屎,多点少点也就那么回事儿。”我还得安慰他。 “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有钱。”木月跟我抬扛。 “有狗屎没狗屎也都在我身上。”我从来懒得就这个问题跟人争论。“至少我 还不会像刚才那傻逼司机一样,满脑子都是狗屎。” 他们听了我的话狂笑,说还是我骂人比较损。 我们给车加了油,推了十几米还是没把火打着。 “要不你打个电话给你哥们儿?”我给刘辉提建议。“他自己的车肯定知道哪 儿的毛病,修起来也快。” “再等会儿吧。”他坐在车里不慌不忙地说道。 “等什么呀?”木月不耐烦了。“你再等它不是也着不了吗?” 我一个人坐在车子后排的位子上笑着听他俩争论解决问题的方法。听着木月焦 急的质问和刘辉沉稳的回应,我心里琢磨这俩真是天生的一对,性格截然相反,搭 配的却是恰到好处。 他们越吵越凶,七荤八素且生动形像的词汇层出不穷,到最后简直就变得像二 狗争食,毫无情人之间的体贴与温存可言。我要是还没有谈过恋爱,看到他俩这样 的相处方式我一定会义无反顾地选择独身。 我们的车原本安静地停在二环路旁的辅路上,可能是因为他们吵得太凶了,车 里的防盗警报器也不甘寂寞,突然“吱啦”一声怪叫了起来。 一辆警察的巡逻车很快就开到了我们的车子旁边。我看着警车上那幅“有事找 巡警”的标语倍感亲切。 “你们怎么回事儿?”三名威风凛凛的警察叔叔走下巡逻车。 “车坏了。” “你们三个先出来,把身份证、驾驶证都拿出来。” 我们仨灰溜溜的从车里钻出来,就差没把双手举过头顶了。 木月他们赶紧把证件都递了上去,我没反应,站在原地发呆。我早就没了身份 证,护照也从来不带在身上。 一位警察上来盘问了我半天。我是好话说尽,最后也没能让他相信我是好人。 就在我已经快被塞进巡逻车的时候,木月赶过来帮我解释:“他是从国外回来过年 的,身份证早没了,护照又搁家了。今天大过年的,您是不是就放他一马得了?” 那个巡警又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儿,终于动了恻隐之心。“下次记住出门得带证 件啊!”他很严肃地教育了我一句。 “是是是,我记住了,下不违例。”我心里高兴嘴上也不闲着:“说实话,您 看我像坏人吗?” “呵呵,坏人都跟你似的这么贫。”警察叔叔终于露出了笑容。 “那也是因为您以身作则,教导有方啊。”我这句话一出口木月他们就忍不住 了,集体向后转,幸亏笑的时候没发出声音。 “都这么晚了,你们赶快回家吧!”巡逻车飞驰而去,只留下一句把我们鼻子 都气歪了的废话。我怀疑这是报复。 “操!”刘辉踢了一脚那辆他借来的破车。“要是能回家我们还在这儿晒月亮?!” 木月和刘辉已经不吵了,警报器也不叫了,大家统一了意见,急招刘辉的哥们 儿来修车。 车子修好了,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距离新千年只剩下半个多小时。 “他们蹦蹬累了,在附近找了个旅馆,租了个套间,说是等新年敲钟的时候开 香槟庆祝。”木月放下手机,给我跟刘辉传达,然后催自己正在开车的老公:“你 开快点,咱们还能赶上。” 我们冲进客房的时候已经是差五分十二点。房间里很乱,零食、饮料、啤酒瓶、 烟头、CD、音响被散乱地撒在床上、沙发上、地上以及所有可以利用的平面上。屋 里的人都处在一种课间休息的状态下。除了李亮手里还不停地晃动着一只大香槟, 为最后的疯狂做准备工作,其他的人都在平静地等待着新千年的到来。 我上前跟所有认识或不认识的朋友和他们的家属们打招呼。李亮的干妹妹很可 爱;石磊的老婆也确实像别人说的那么漂亮;王羽的女朋友比我想像中的要纯情, 好像跟“前卫”这个形容词没什么联系。 倒计时开始了,大家进入大战前的准备状态。李亮手里紧握着那只像爆破筒一 般的大香槟,格外的兴奋。我们所有人开始用各自习惯的语言跟着电视屏幕上的计 时器一起倒数。 “五……四……三……二……一……” “新年快乐! ”“HAPPY\NEW\MILLENIUM!”“HAPPY\NEW\YEAR!”伴随着千 禧年的钟声,我们雀跃狂欢。电视上的画面、音箱里的噪音和窗外的整个世界已经 完全被忽略,我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那只像爆破筒一样的香槟和从中喷射而 出的满天泡沫。 他们之前都已经喝了不少酒,经过另一轮的香槟攻势很多人都已有了醉意。我 孤独的坐在四对恋人之外的一个角落里发呆,直到王羽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才把我从 刚才那个美丽的泡沫幻想中拉回到现实。 “我我我……”王羽喝多了,舌头都不灵光了。“我真的爱上她了。”他回手 指了指他的欧洲女友。 我没插话,等他继续说下去。 “这是第一次碰上我爱的人爱我。”他有点语无伦次,但是我懂。 “那不是挺好的嘛,你自己好好珍惜吧。”我没想太多,随便说了一句有点像 祝福的话。 “我害怕……我怕我会离不开她,我怕我们以后会痛苦。”他醉得很厉害,说 起来没完了。“这美丽得像个梦,可是梦醒了呢?” “梦是幻觉,但这个不是。”我说着把满满一杯带泡沫的香槟酒灌进他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