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叉花园 作者:瓶子 出西门,左转,前行一百米,我站在了她面前。清冷如冰的月光下,我看到 了她的名字——交叉花园。都市之夜的蓝色挽歌如游丝般在稀释的空气里飘荡, 这四个字如尖刀般刺破心脏。 我和昕约会常去的地方,就在这里。咖啡、音乐、光影之旅以及那如迷药般 蛊人的淡紫色诗句,常使我们在都市的心房里听着怦怦的脉动,身不由己地开始 梦游之旅。这儿很深,像一口井。据说如果井足够深,即使在白天,也可以看见 头顶的星光。昕告诉我,她想找那样一个地方,像《奇鸟行状录》里的主人公一 样,躲在里面默想三天三夜。当然,我们找不到这样的地方。在这个钢筋混凝土 的世界里,我们唯一可找到的就是下水道的井口——那种有着丑陋圆盖子如黑洞 般吞噬盲人和小孩的怪物。最后,我们找到了这里。昕爱上了她的透明天井。在 那个向上苍洞开的玻璃窗里,我们可以看到星光,如宝石般从天幕上漏下来的点 点星光。 这是这座钢铁怪物里唯一可以看到星光的地方。某个晚上,当我们撕扯着喉 咙,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唱张楚的《姐姐》时,昕在我的自行车后坐上轻轻地扯 了扯我。 干什么,我问。 你看那天空。她的声音细小得像哭泣。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头顶上那片天空,红彤彤的,像是被地面的霓虹烤焦了。 星星呢?星星丢了。 镜子。透过镜子可以看见另一个世界。冯内古特将镜子称为漏子,因为它是 一个宇宙与另一个宇宙的交汇之点,从那儿,我们可以找到一个全新的自己。漏 过去的感觉是什么样子呢?昕经常会问我类似的疯话。就是现在这样子。我说。 在交叉花园里,我们被镜子撕扯成多段,又在支离破碎的时空里被重新组合起来。 像怪诞的拼图,像迷宫,像博尔赫斯那部小说的奇特布局。在镜子里,一切被重 置,我们用婴儿一样新鲜的眼睛张望。这是我们吗?这是世界吗? 空间感。昕会拉着我走上如海螺般精致华美的旋梯。在镜子、幻觉、迷宫中 走上有着透明地板的二楼,木然地张望那如歌般空灵的天窗,和天窗下那面沉重 的墙。诗如鸟儿般在那土灰色的老墙上飞翔,音乐如精灵般在清冷的空间里游荡。 咖啡。我说。 咖啡。昕也说。 穿着干净的侍者送上浓香的咖啡。吧台后一个女孩像丢了金鞋的灰姑娘。餐 桌的一角是一盆生得郁郁葱葱的植物,和一个无声无息流动着的沙漏。 昕在我的怀里哭了。她的眼泪弄湿了我的衣裳。这是以前一个女孩子买给我 的。它被几个女孩的眼泪洗过,再也晾不干,每次总是湿漉漉的。但这次,我也 哭了。我想报复一下昕,想让她也永远都穿着一件湿漉漉的衣裳。但后来,我停 下来。我意识到即使再湿的外衣也抵挡不住南方那炽热的阳光,还有那连天空都 可以烤焦的霓虹灯光。 在镜子、拐角、旋梯、沙漏、小说和诗拼贴而成的世界里,我曾经以为我们 就是世界,而世界就是我们。直到昕有一天告诉我她要去南方。 我什么也没说,因为我知道说了也没用。什么都会随风而去的,梦想,爱, 星星,我那破旧的自行车,和昕伏在我背后的甜蜜与苍凉。我们第一次在交叉花 园喝酒,也是最后一次。我没喝醉,但是回去的路上,自行车的前轮变成了卵形。 昕在我背上吐了,从此,我那件上衣就再也没被穿过,它终于光荣的完成了自己 的使命,我再也不需要女孩子在我的衣裳上哭了。 昕走了,我和所有女孩子的故事画上了一个句号。 我还常去交叉花园,经常。但我没再进去过。因为已经没人再和我一起数星 星了。 自行车。在交叉花园的一面墙上,挂着一辆锈迹斑斑的老车。那辆车子实在 太老,老得就像刚从白垩纪出土的一样,可能是某只娇小美丽的恐龙的收藏。恐 龙们在洒满阳光的湖边骑着自行车,闻着泥土的芳香,看气势汹汹的暴龙开着奔 驰或坦克呼啸而过。 奔驰和坦克越来越多,飞机也越来越多,他们撞到了一起,越撞越多,越撞 越烂,大火熊熊三月不止,最后,恐龙灭绝了。只留下这样一个自行车挂在交叉 花园的墙上。 我常常怅然地望着那个自行车发呆,因为它的后坐让我想起我的自行车。一 样的弱不禁风,却又一样的如磐石般坚固。昕走了以后,我请修车师傅费了好大 的劲才把它卸下来。它已生长在了岁月里,每一根神经都在锈迹里与其它部分紧 紧相连,我甚至在拆卸时听到了它的哭泣。那声音如铁钉般扎在我的心里,让我 痴狂。但我还是把它卸掉了。后坐是属于我的过去的,我不愿意再有什么人做到 我的后坐上。如果有谁真的要来,那么简单,坐到自行车的前梁上来吧。在昕走 了这后,我忽然很羡慕校园里的这种骑法。 如果我这样骑,昕会走掉么? 昕坐在自行车的前梁上,她的秀发被风轻轻撩起,钻到我的颈窝里,痒痒的。 她一回头说话,我就看见两颗星星,在如秋水般清冷的夜空里。你看那天空。昕 说。 依旧是红彤彤的天空。我茫然地寻找星星。 在一部叫《大时代》的电视里,刘青云与周慧敏开着奔驰在大街上前行。刘 问周,她最想念的是什么。周说是他们以前骑自行车在大街上游荡时的情景。刘 说好啊,他走下奔驰,拦住一辆自行车,用自己的车交换了别人的自行车,然后 骑着它带着周扬长而去。 在交叉花园里看那辆自行车时,昕向我讲了那个故事。我知道,那只是现代 都市里的一个童话而已。我们喜欢编造童话,就像现在一样。我也在编织童话。 如果,你已经被这个故事打动,那么,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如果你还没有被打 动,我只能说你太麻木或者太聪明了。不管怎样,恭喜你,你适合在这个都市里 生存下去。 现在,我要做一件非常败兴的事,把自己精心构筑的城堡拆个支离破碎。其 实,根本就没有昕,也没有交叉花园。没有女孩子为了我而哭泣,虽然我知道有 很多女孩子渴望南方的温暖阳光。实际情况是这样的,我孤身一人来到这个城市。 在到这儿之前我就听到了很多关于它的传说,夜空下闪烁着的三里屯,在角落里 挣扎燃烧着的地下乐队,苹果园一带的漫画同人志,还有北大东门外的雕刻时光。 当我到来时,黑豹唐朝早已在商业化的过程中迷失了自己,北京的漫画家们作鸟 兽散。而我来到雕刻时光,那里早已搬迁,我只看到了满目的断壁残垣,如圆明 园的废墟一般触目惊心。那里据说要建什么现代化的建筑,我不知道是什么。 所以,我想编织童话,我很孤独,不得不编织童话。 我记得在我和昕最后一次从交叉花园里出来时,昕唱着张楚的歌,那首歌很 好,叫《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昕在我的自行车后坐上轻轻地扯了扯我。 干什么,我问。 你看那天空。她的声音细小得像哭泣。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头顶上那片天空,红彤彤的,像是被地面的霓虹烤焦了。 星星呢?星星丢了。 也许就是这个原因,让我编织了这个童话,编织了交叉花园和昕的故事。 我知道雕刻时光还存在,它以各种方式存在于每个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