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戒 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仍然泛着寒冷诡异的银光. 她抚摩着狮子美丽的獠牙,脸 上露出不可捉摸的笑容. 这枚狮子形状的银戒. 狮子张着血盆大口,喉咙部位可以 看见她粉嫩的肌肤. 她会一直戴着它,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到死为止. 已是深夜,天已经蓝成了黑色,像某人的眼睛,凝重的深邃. 墙壁上的挂钟停 了很久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它开始拒绝工作,固执地以同一种姿势抗拒着时间 的流逝. 她打开电脑上网. 这便是她的生活. 她宁愿做一个网络上的游魂. 桌面仍 是那幅有粉色玫瑰的壁纸. 那是他爱上她那天给她写信用的信纸,是她被爱过的证 据,色彩绚烂的证据. 她一遍一遍地欣赏它,它一遍一遍地刺痛她. 过去的信是每 天都要读的,就像每天的维他命C 和百威啤酒,生命的元素一样不可缺少. 她游荡在各个聊天室和BBS 之间,像在寻找什么.QQ 上只有一个好友,紫色头 发的戴眼睛的男人头像,却再也没亮过. 她是在找一种感觉,一种感受,熟悉而遥 远的幻像,陈旧的温存. 大学时代她便是班上最与众不同的人. 从不参加集体活动, 极少与人交往,没有朋友,同室友的交谈也仅限于“麻烦让一下”的程度. 她的血 液里流淌着孤独. 书,音乐和电脑构成她全部的生活. 她从不上课. 因为极度排斥 物欲的她却阴差阳错地读了经济类专业. 从那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很 多时候她都会沉浸在回忆里. 高中时的她是快乐的,阳光洗净绿叶,白色槐花香满 衣裙的年代,最后的单纯. 而社会终究是个染坊,污浊的颜料蔓延在城市上空,阻 塞了人们的呼吸. 朋友们溺死在这暗黑的颜料中,她痛得喊不出声. 手腕上有一道 丑陋的疤痕. 那是她对自己的惩戒. 她痛恨自己的无耻,无耻地在这块肮脏的土地 上爬行. 当那银白色精灵嵌入肌肤,腥气粘稠的暗红色液体渗出来的时候,她笑了, 笑得灿烂而绝望. 一种释放的快感. 这是一个被兽占领的城市. 像秒针走动一样的 生活节奏. 麻木的表情和浑浊的眼神. 物欲和色情流淌在高高耸立的楼厦和四通八 达的立交桥之间. 她感到氧气稀缺,她拒绝呼吸. 大学毕业后她曾工作过,但不到一周就辞职了. 她痛恨虚伪. 面对着那些漂亮 而伪善的面具,她的胃液就会剧烈地翻腾,她呕吐不止. 她始终与这个社会格格不 入,两个世界没有交集的可能. 正当她丧失掉生活来源的时候,他出现在了她的世 界. 于是他从此成了她存在的唯一理由. 他对她很好,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他为她 做饭,烧洗澡水,打扫房间,还用银匙喂她吃她最爱的苹果沙拉. 她不懂得打扮自 己. 他就给她买漂亮的衣服,精致的皮包,高贵的细带凉鞋. 她是害怕黑夜的人. 夜占据城市每一个角落的晚上,她蜷缩在他温暖的怀里看电影. 镜像切换得毫无理 由. 她在这些连贯的镜像切换中睡得很甜. 她躲在他怀里是如此的安全,纷繁的暗 藏危险的社会再也不能伤害她. 她认定自己是幸福的,尽管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爱 他,却像宠物一样心安理得地接受他所有的呵护. 也曾有一段时间,他离开过她. 她没有问原因,就像她从来没问过他是做什么 的,从哪里来. 一切都毫无头绪. 之前,他只是她的一个网友,在深夜里互相安慰 的那种. 不确定的某天,一封有粉色玫瑰的情书,他说他爱上她了. 他就这么毫无 头绪地出现在她的世界. 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她每天都能收到他的E-MAIL,寥寥几 行写满炽热思念的文字. 他是爱她的,发狂一样的爱她,她知道. 她不明白的只是 自己. 他又回到了她身边. 他把一枚狮子形状的纯银戒指戴在她颀长的无名指上. 喜 欢吗?她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抱住他不肯放开,泪水滴在银戒上,狮子也哭了. 他 说,戒指是定做的,全世界仅此一枚,它只属于你,像我的爱. 一切又都如往常一样。他的呵护有增无减。他曾经许诺带她去她最想去的地方 —──丽江。他真的做到了。他们坐飞机穿越大半个中国。喜欢飞机起飞前急速滑 行所带来的逼近死亡的刺激,她告诉他。他轻轻的抚摩着她柔顺的秀发,吻了一下。 我会陪你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 小桥流水人家。丽江是她梦里的地方。他们白天逛街,买很多民族饰品。色彩 斑斓的麻布裤子,诡异迷人的绿松石项链,裸体女人的重彩画,木刻的图腾面具, 高底的绣花布鞋……晚上他们坐在石桥上的蜡染布伞下喝香浓的普尔茶,脚下是淙 淙流水洗净青石的脆响,空气中飘扬的纳西古乐醇厚凝重的旋律。他们住的是老式 的石头房子,到处是透着泥土芳香的氧气分子。他们听着水声在简陋的木床做爱, 有种原始的纯真。月光从瓦缝中偷泻下来,洒在赤裸着的两人身上,狮子美丽的獠 牙在月光中显得那么安详。我爱你。她第一次对他说。她借着月光,看到了他的身 体,看到了自己爱他的灵魂。 终究是场梦。现实是不可逃脱的。他们又回到了那个恶劣的城市。他们搬进了 他新租的三居室的公寓。她在苍白的墙上挂满了她从丽江买回来的装饰品,那些是 能穿透她灵魂的东西,特别是那些面目狰狞的图腾面具,像是她命中的守护神,看 着它们的时候,她心里便很塌实。 她学着做饭。她喜欢做各种各样希奇古怪的菜给他吃。他每天晚上出去,早上 回来。他说这就是他的工作。每天回来都带给她一大束香水百合,这是她最喜欢的 花。他们渐渐习惯在白天做爱,从不拉窗帘,任阳光肆无忌惮的轻抚他们的每一寸 肌肤。晚上他不在的时候,她就整夜整夜的看碟,有时候看着看着就在沙发上睡着 了,他不在的时候,她不肯一个人睡在那张双人床上。她喜欢每天做好饭等他下班 回来,然后他上班时送他到门口。他不让她多送,她就只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 在楼梯拐角。她仍然没有过问他的工作。 他又开回来一辆红色的三菱跑车,四个排气管,敞蓬。看到车的时候她心头一 紧。那的确是辆非常漂亮的跑车,她只在杂志上看过,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和它产 生某种联系,而今天它却实实在在的停在她面前,而且它还有可能属于她。喜欢吗? 他说。以后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再不会被束缚了。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来 面对此时此刻,她应该是高兴的,欢喜雀跃的,可是说不出的原因,她却有莫名的 恐惧,好象这车是魔鬼,会毁掉她伸手可及的幸福。她不敢靠近它。我不要,你自 己开吧。她对他说。我害怕。 你怕什么,你不是会开车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害怕,总之我不要。 那好吧,我先开着,你要去哪里我都会陪你去的。我们可以每天开着它去海边 兜风。 好。她靠在他怀里,端详着那车,心脏跳得很快。 有车的生活会逍遥很多。他们开着车从城市的心脏呼啸而过,车尾带起一阵弥 漫的尘土,有种谋杀的快感,谋杀这个卑劣的城市。他开着跑车带她去所有高档商 场,他们每次都买很多东西,各种各样他们需要或者不需要的东西。城市最大的优 点就是能最大限度的满足人类贪得无厌的物欲,你可以用货币去交换任何东西,甚 至灵魂。他们的生活从来都没有缺过货币,她并不知道这些钱从哪里来,虽然也觉 得有些奇怪,但她从来不去问他,她知道他总会告诉她的,只是还不到时候。 该发生的终要发生。这天上午,他说临时有急事要出门,她像往常一样送他到 门口。阳光刺得眼睛睁不开,有严重的酸胀的感觉。有些想哭,却不知道为什么要 哭。泪水干涸在眼眶里。 看着他驾着红色跑车一闪而过,车尾的烟雾弥漫着内心的不安就久久散不去。 她终究是敏感的人,不祥的预感像漫天的沙尘一样让她看不清前方。 她蜷在沙发里不知道该做什么,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恐惧她不知所措。她想起 第一次看到那辆红色跑车的情景。她固执的认为这不安一定于那跑车有关。但她不 愿意猜想,她是不敢。 她不敢承认自己对他的依赖,不敢面对自己害怕失去他的恐惧。她只是坐在那 里,独自听着Bjok空灵的嗓音像血液一样灌进心脏,心脏收得很紧。摒住呼吸,等 待着。 门响了。她看着他,而他却低着头,躲避她的目光。CD放完了,屋子一下子静 了下来,像死亡一样的寂静,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很久,他把头埋在她怀里, 像个软弱的孩子一样颤抖。她紧紧的抱住他,大脑空白。 终于,他开口了。 你为什么从来没有问过我是做什么的,从哪里来。 只要你爱我,其他都不重要。 那么我有其他女人也不重要吗? …… 她是个有钱的女人。老公几年前死了,留下了一大笔遗产给她。我是在酒吧里 认识她的。她说她喜欢我。我告诉她我已经有女朋友了。她说没关系,她愿意给我 相当的自由,只要每天晚上陪她。房子,车子,钞票,都是她给我的。她说不应该 亏待你。今天她喝多了,说有很重要的事跟我谈。我在第一次遇见的酒吧找到她。 她说她爱上了我,不能离开我。她要我和她结婚。我没答应。我告诉她我爱的是你, 只有你才能做我的妻子。她哭了,哭得很伤心。 住嘴,别说了,我不想听。她推开他。我觉得恶心。 你应该恨我的,我不怪你。即使你决定离开我,我也没有话可说。因为我不想 骗你。你 权利知道我的一切。 我不恨你,我能理解,但是我没有勇气面对自己和别人分享一个男人的事实。 我接受不了。 我爱你,从来没爱过谁想爱你这样。即使是现在,我仍然爱着你,但是我们不 可能再在一起了。她没有哭,只让眼泪倒流,腐蚀自己的身体。 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踏出了那道门。她知道自己一旦走出去了就再也会不来 了,但她仍然没有回头。她能感觉到他的眼泪滴落在自己的心脏里,颤抖着她的灵 魂。空气中还有他们相爱的痕迹。他们的爱情注定腐烂在月光明媚的夜晚。 在这个城市中,他是她唯一的朋友,唯一可以依靠的人,离开了他,她无处可 逃。皮包里还剩下一些钞票。是那个女人的。她不愿意再碰那些令人作呕的纸币。 她把它们给了一个乞丐。 身无分文的她拖着绝望的躯体行走在这座老虎机一样的城市中。霓红灯艳丽得 晃眼。各具行尸走肉们穿着着体面的服装,戴着漂亮的面具歌舞升平。人与人匆匆 擦肩而过,不留下任何邂逅的迹象。她想到半年前的她,那时候他还没出现,她也 曾经过这样的街道,孤单的走着。 同样孤独的夜,寂寞的街。一切像没发生过一样。一场空白。体内是一颗穿孔 的心脏,没有血液流出。时间塌实的一步一步朝前走。天亮了,又黑了。她无意识 的走着,没有方向。两天,她没有停过,一直走一直走。她遇到很多人类,男性, 女性,老年,少年。各自奔向各自的命运。诞生了的,死亡了的,幸福了的,悲伤 了的,笑了的,哭了的……无论如何,全部归零。生命终究一场空。经过毫无意义, 只不过是无耻的色彩涂出的幻影,当你再次睁眼时便全都消失了。 当鱼肚白再次在这个城市的边缘泛起是,她莫名地欣喜,解脱般的舒畅。从来 不曾知道城市的黎明是可以这么样美的。 报摊的小贩开始报纸还有油墨香溢出。排列整齐的铅字就停在那里,像在呼唤 或者嘲笑着她,怔怔的和她对视。一阵眩晕。 一切都随着他被女人用煤气毒死而消散开去了。所以的记忆在瞬间丧失全部意 义。彻底的空白,空洞得感觉不到任何生的气息。风刮过36层楼的楼顶时,她打了 个寒颤。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单薄的衣裙。天变凉了,也许冬天该来了吧。始终是喜 欢冬天的,可如今怎样喜欢都一样的苍白无力,毫无意义。她需要的不是生活,只 是一个了结。 她的深红色的裙子在空中绽放成一朵滴血的百合,逆着气流缓慢飘落。她看了 一眼白色的太阳。光太强了。她闭上了双眼。 银戒从她的手指脱落,在空中划出一道耀眼的白弧。 后记: 朋友说不该让她死掉的。想了很久,仍然不忍心让她再继续生存,那样对于她 来说太残忍。 死是她最美丽的归宿。一场空白的了结。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