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 已快六月的天了,恼怒的太阳因蝉的呱燥声而皱起了眉头,虽然还没有穷凶极 恶的,却明显地愠色毕露,而迁怒于它所能笼罩的地方了。 李俊杰坐在夫妻俩承包的店子里不断地抽着烟,不时用手抓起衬衫的下襟狠很 地向脸上擦擦汗,又不时烦躁地瞟瞟那通向里屋的门。如果他的目光能撞开那一字 排开的门的话,他便可以一直望到他家的后院。 院子全部都是用大块火砖砌成的比人高得多的围墙,墙上斑驳地痕迹显示着曾 经的沧桑,几棵刚绕藤的牵牛花稀稀拉拉地攀沿在墙上耷拉着脑袋。凹凸不平的地 面上,几只母鸡躲在围墙的阴影里悠闲地打着盹。除此以外,便是李如瘦小的身影 了。她正木然地跪在院子中央,毫无光彩地眸子低垂着呆呆地有些发直。而那睫毛 上挂着地水珠决不是泪,而是额上淌下的汗。她的嘴角因被上牙咬着下唇的缘故而 微微上扯着,倾斜的身躯略微弯曲着,身上没有一根神经意识到要舒展一下。她几 乎麻木了,即使太阳再火辣十倍,她也不会感到它的毒辣。就象她丝毫也不感到墙 角鸡笼前那顶硕大的遮阳帽的存在一样——那是在她跪下不久,妹妹默默地扣在她 的头上而被她反手扔了出去的。至于妹妹地行动是在妈妈的怂恿下才进行地事实, 她是不知道也不屑甚至于假使知道也会觉得很滑稽的。当她被父亲粗蛮的双手压迫 着屈膝时脸上的神情和被父亲怒喝下跪时的神情是一样地不屑而藐视的,她对跪下 后再站起来和站着时再跪下也同样地不屑 .起初,她强扭着的头脑里一直汹涌着对 父亲的强暴和母亲的责骂的强烈抵触,不过,这汹涌着的浪潮却点滴也没有从她的 牙关中喷射出来 ,而是被她满腔的愤懑蒸腾出了满腹的怨气。她感觉到整个人真 的就要爆炸了。但是,等父母从她身边走开后,剩下她孑然一身形影单吊时,她却 感到了一种令她窒息的孤独和伤感,脑海里似云霭般飘来飘去的方永哲的英容笑貌 仿佛泰山一样压迫着她的心,她似乎听见心在裂变的“啵啵”声,又感到心在强有 力的催压下不可名状地痛楚,她感到欲哭无泪、欲怒无气了,先前满腔的怨愤不知 都遁到何处去了。她只听到了脑子里比数百只蝉在比赛般的嗡叫声还要混浊地鸣声, 接着便是整个大脑有节律地振痛……现在,她连墙的阴影拥抱了她都感觉不到了, 只意识到自己快虚脱了,四肢百骸都飞了似的。脑子变的空空荡荡昏昏沉沉,眼前 出现了许多可爱的扇动着翅膀的小天使向她伸出了双臂…. 她的头开始晃动起来, 一抹笑意缓缓地在嘴角漾开了,她慢慢地开始失去思维失去记忆,身躯也软软地向 边上倒去…. 陈静坐在床沿上,撑在书桌的左手完全地解脱了颈部应该承受的重压,麻木地 托着头。 眼睛漠然地盯着“滴答”做响的闹钟,已经快五点了, 她却没有一点要动一 动的意识。女儿跪在院子里后,她就一直坐在这里没有离开过。如果不是时针从 “13”点附近缓慢地为她作证的话,她一定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她当时的愤懑简 直可以用五雷轰顶来形容,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看完女儿换下的裤子口袋里的那封信 开始的。她简直不敢相信还不到15岁的女儿在谈恋爱!这孩子马上就要应考高中了, 为了她的统考成功,这学期来,家里几乎没让她做过家务事,甚至连天气热时她每 天换下的内衣都是妈妈替她洗的。谁知道她却…. 竟然在谈恋爱!!!陈静阅信时 心“怦怦”狂跳,气得发喘,那突如其来的变故刺激的她浑身发抖,只想歇斯底里 地大叫。的确,这横来的打击使她太失望了,她的第一反映便是随手将桌上的杯子 狠很地砸在地上,而后气急败坏地将信摔在了孩子父亲的跟前…..此时此刻,她的 内心是痛苦的,与其说陈静对于女儿的行为感到莫名其妙地费解,不如说她对于女 儿的行径感到莫大的失望更符合事实。她这些做父母的对子女的将来寄予了太多的 希望和期盼了,她愿意为了孩子受一切的苦,只要孩子能够去完成做父母当年未了 的心愿、骄傲地跨进大学的门槛,然后出国有一个光明的前途。每次看见或者听见 别人家的孩子考上大学,她的心里总是会泛起一种微妙的欣慰和焦虑,她太羡慕那 些步入大学的孩子们了,更羡慕那些孩子的父母。可是,现在,她的孩子居然做了 这种让她最担心的事情,学校里那些胆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的丑闻经常刺激 得她的神经十分地警惕。她总以为在家里除了吃饭便很少开口的女儿是不会在外面 做那样的事情的,毕竟如如还小的可怜,能懂什么呢?唉,她叹了一口气,现在, 她真是太伤心了,为什么女儿那么不懂事、不争气、不理解做父母的心呢?李静擦 了擦脸上的眼泪,当她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到如如被烈日煎熬着不断焉下去的身子时, 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即而她有了一些了后悔的感觉,后悔不应该那么冲动地告诉 孩子的父亲,让孩子受这个罪。他可是一个信奉棍棒底下出状元脾气暴躁的人,从 小到大孩子们没有少受委屈,几乎都是在他的打骂下长大的。特别是如如。刚才孩 子父亲吼骂自己的女儿“不要脸”“贱货”“去死吧”把女儿强按在地下跪着时的 情景又在眼前闪现。她想起来有一次孩子竟然问她,她是不是他们亲生的?想到这 里,陈静又忍不住泪如雨下了,是呵,自己应该悄悄地把孩子喊进来,严厉地训斥 一通,然后苦口婆心地向她讲道理,让她明白,只有好好念书考上大学,才是唯一 出路,才会有出息!她忽然觉得如如早恋一定是受那些坏孩子的勾引而学得疯疯癫 癫不知羞耻的。从小到大人家都夸如如是一个乖巧文静地孩子,上学后成绩也不错, 尤其是她的语文成绩一直是名列前茅的。她的作文在全校都有名,有的作文还在市 里参赛拿奖呢。这样一个优秀的孩子怎么会…. 唉! 过度地神思和忧伤使陈静疲惫不堪,几次欲起身将如如扶进来可又始终没有动 弹,整个人只是颓废地依在桌上,眼里变幻着黯然、哀伤、痛苦的光芒……夕阳折 射进来,罩在她憔悴的微闭着眼的脸上…. “姐——!”这一充满无限哀怨的哭喊 声,似乎是陈静在梦中看到如如猝然从数不清的高楼顶上坠落下来时,突然听到的。 陈静猛然一惊,思维飞速旋转起来,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口上来,她“霍”地一下站 起来,右手“唰”地扯开窗帘,闯进瞳孔地是如如尸体一样的身躯。由于过分地仓 促,在她奔出去时,左腹重重地撞在书桌脚上,震得闹钟“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她一点也没有感到身体的创痛,疯也似的奔向院子。 她一把推开李好,躬身抱起了如如的头,那心还在兀自“突突”擂鼓似的跳着, 随即,她又伸出右手急急地探了探如如的额头,如如那惨白的面庞在霎那如利剑般 插进陈静的心,“如如、如如、我的好孩子,你醒醒、醒醒…”李好也跪在姐姐身 边放声大哭起来,嘴里还不断地喊着:“姐!”“姐!”“姐——!” 李俊杰强迫女儿跪下后,便气冲冲地跨到前屋的小店里,一连重重地关上了跨 过的三张房门。气咻咻地满腔怒火差一点没有把他烧死:真是狗胆包天,乳臭未干 的小畜生居然就狗屁不通地谈什么恋爱,一个小姑娘家居然恬不知耻地说什么‘我 爱你’‘我想你’真是不要脸,呸、呸!他真想再去掴她几下。难怪在家里总是要 死不断气的,不是没长耳朵就是没长嘴。原来一点精气神都在外面疯完了!!才上 初中就谈恋爱,还读什么狗屁书,上什么狗屁学!!不珍惜自己的前途,不打算将 来光光耀耀地拿张文凭…. 这么不争气,这么没有出息。真是他娘的气死人了!! “李叔,李叔!给我来包白沙烟”小范在柜台外面喊到。“卖完了”李俊杰头 也不回地答到。小范看看在陈列架上摆得整整齐齐地烟,暗暗地吐了吐舌头,心里 想这李叔不知犯什么毛病,连生意也不做了。 李俊杰点燃了一棵烟,轻飘飘的烟雾从他的口鼻里断断续续地飞了出来。已经 过去好久了,他感到心中的火气再也没有先前那么炙人了。他一直认为,对于子女 一定要严加管教,他坚信“扁担底下出状元”的原则。他很鄙视那些将孩子宠得目 中无人的父母,他认为那些父母的心肝宝贝们将来准是一群饭桶、窝囊废!更觉得 现在社会上所说的提倡什么“家庭教育应该平等、父母应该尊重子女意见、父母应 该和孩子成为朋友”的这些话是荒谬不堪的、是可笑的!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与孩子成为朋友,那岂不是没大没小,没方没圆了吗?那,这个社会,这个家庭岂 不是乱了套了吗? 再说哪个家长不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好,教训他们也不过是恨铁不成钢而已,如 果孩子听话,学习认真,让父母省心谁又会愿意一天到晚板着一副面孔呢?所以, 他觉得今天不让孩子去上学在家里接受严惩是很有必要的,只是,觉得今天的太阳 似乎太毒了点,他甚至在心里骂上了:日他娘的狗太阳,还不滚下去,这鸟天气… 已经这么长时间了,他有些担心起来。外面阳光下那五光十色颤来颤去的花伞 晃得他心里隐隐作痛,而他最多能做到的只不过是多瞟几眼那张紧闭着通向院子的 门罢了。 随着那一点点西斜的太阳,他的心终于也一点点放松起来。 李好放学回来,鬼使神差地没放下书包就朝院子走去,当她发现姐姐倒在院子 中央时,吓得不由地发出了那声哀怨的哭喊声。当时,李俊杰刚好拿着小郑新买的 手提电话看个究竟,突如其来的尖叫声使他猛地将手中的电话扔向柜台,撞开房门 三步两步冲进院子里。只可惜小郑刚买来的手提电话骨碌碌地掉在地下,摔了个七 零八落。可是,他却不敢声张要这有名的“李蛮子”赔偿,只是莫名其妙悻悻地往 回走,心里盘算着怎样去找陈静说说挽回损失! 李俊杰看见妻子正抱着女儿流泪,急冲冲地扯着嗓门一连声地问到:“怎么了? 怎么了?”强做镇定地声音却怎么也掩饰不了他的慌张,他边说边蹲下身去扶住如 如,紧张地审视着女儿的脸,全身因极度恐慌而有些微微地颤抖。 与其说如如刚才由于疲惫不堪倒在地上睡着了,不如说是由于心憔力悴休克了。 她确实感到自己身心各个部位都解体了,当她想要接受那些小天使的拥抱时,她感 到一切悲哀的忧伤的都在无声无息地离她远去,没有来由的快乐使她在瞬间得到了 解脱,她仿佛听见天籁之音的呼唤,整个身心便也随之飞舞起来……当妹妹的哭喊 声和妈妈激烈地摇晃、呼唤使她撑开双眼时,她的脑子里仍然是一片混沌。当妈妈 湿漉漉的脸颊在他脸上蹭来蹭去和妹妹那双小手紧紧地抓在她的胳膊上时,她的意 识终于被唤醒了,记忆和思维接踵而来,终于,强忍了一下午的泪水决堤而下…李 俊杰蹲下的时候刚好逮住了这些无声的泪水,他目睹了这无声的急流后,突然“呼” 地站起来,他敏感地意识到女儿并没有出什么问题,可是,自己却因为紧张而失态 了。“不争气的东西,死了倒干净!”为了遮掩自己的难堪,李俊杰起身拍拍手, 故意留下这句话便悠悠地向小店里踱去。可这声音却象一条湍急的支流汇入了如如 的泪海,一种疼痛,一种深刻的,令人求生不得,求死又不能的挣扎的疼痛使如如 忽略了这声音所掩盖下的那种痛心的关切和失而复得的欣慰。 李俊杰坐在店内椅子上,不易觉察地嘘了一口气,顺手点燃一只烟,并轻快地 吹了一声口哨。 如如躺在自己的床上,眼泪还在不停地倾泻着,不一会就迷迷糊糊起来,脑子 里纷纷乱乱,无法理清头绪。下意识地想要想一些什么,却什么也想不起来,最终 还是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在一片茫茫的草原上,遍地都开满了不知名的小花。 如如开心地跑着笑啊叫啊,远处方永哲满面笑容地冲着如如招手,可是、可是当她 跑近方永哲的时候,永哲的笑靥却变成了爸爸那张凶煞的脸,一连串的谩骂和拳脚 如漫天的冰雹铺天盖地地砸向如如“…..不要..不要. ,永哲…你不要走…”随着 冲出嗓子被气流挤压变形的尖叫声如如的躯体也如突受压力的弹簧般猛地从床上坐 了起来…..睁开眼睛,几缕穿透窗帘的晨曦使如如明白了这已经是次日黎明了。妈 妈冰冷的声音从外屋传来:起来,吃过早餐去上学! 如如爱怜地抚摩着自己隐隐做痛的脸颊,原本光滑的脸颊上凹凸有至,那是爸 爸的手掌印。既而如如从床头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肿得向蜜桃一样蓄满了泪水的眼 睛,不由地哀叹了一声,心想这样怎么能够去上学呢。 陈静在外屋等了半天也没有看见如如出来,便掀门帘走进来,抬头刚好碰到如 如听见声音回头的目光,四目相对,看着如如苍白的表情,陈静明白了一直注重整 洁干净的女儿的心思,更何况如如现在这个样子确实也…想到这里,陈静对如如说: 今天就不要去学校好了,在家里好好反省反省,复习复习功课,然后写一个深刻的 检讨给我。 说罢拿了早准备好的牛奶和鸡蛋放在书桌上转身离去了。 看着还冒着热气的牛奶和鸡蛋,如如听见从腹中传来叽里咕噜的声音,是呀, 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她已经是滴水未进。她真是饥肠辘辘了,于是顾不得洗漱,起身 端起牛奶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鸡蛋也在瞬间只剩下蛋壳了。啊,饱了,如如顺了 顺胸口,感到舒服了许多。坐了一会,便又仰身躺在床上,恢复过来的精神终于带 着她的思维飞速地旋转起来….. 她有些后悔那信被父母搜去。那是她前天用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偷偷地写成 的。是她发现永哲对她的怀疑越来越深,对她的信任越来越少的,甚至于让她感到 永哲会随时离她而去时,在那种初次体验到的因为朦胧的爱情所产生的痛苦所造成 的一种绝望的状态下写成的。由于急于表白自己对爱情的忠诚,她写信的时候已经 是不择言辞,以至于写出来的东西活脱脱的真情毕现。现在想起那些话来,她自己 都觉得脸颊发烫。 然而,她又真的恨起方永哲来,要不是那封信!要不是他的那封故意用红墨水 写的绝交信先一步到她的手中的话,她是不会把正准备交给他的信糊里糊涂地放在 裤袋里的。这两天她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封她几乎可以 一字不漏地背下来的绝交信上,是的,一字不漏的背下来的绝交信,一想到永哲和 他的绝交信,她的泪就情不自禁地流下来了。为什么会这样呢?如如回忆着永哲的 信里所透出来的那种不留余地的决绝,企图从字里行间捕捉到哪怕是一点点的希望, 可是,每、一、次、留给如如的除了绝望就是绝望绝望,她感觉自己真是快崩溃了。 对于永哲她现在只是感到那种交织在痛和恨还有失望里的绝望。可是她却没有想到 要去责备他,更没有信心想要去唤回他。他怎么可以离她而去呢,她曾经管他叫方 舟的呀,我的方舟,我的挪亚方舟。如如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呼唤着。 而现在,她唯有的就是在愈加汹涌的泪河里回忆往昔了…… 自从进入初三后,她越来越沉默寡言了。在家里,除了吃喝,她几乎可以不开 口。爸爸的拳脚漫骂和妈妈用眼泪哀求组成的家教方针使她时常感到父母就象地球 的两极凑在了一起,冻得她只能哆嗦,而丧失了说话的欲望。可惜还在上小学三年 级的妹妹还太小,小得什么都不懂,不然姐妹两肯定会有很多知心话可以说的。刚 进初三时,她曾向学校里要求过上寄宿,但终是因为宿舍紧张和她家离学校不远而 未如愿。在班上,她是文体委员,可是她也并没有因此而特别活跃。她不喜欢和女 同学一起唧唧喳喳疯疯癫癫,课余时,她总是静静地看一些小说或者是放飞自己的 心绪。要不就羡慕地看着无忧无虑地同学们,总是奇怪地想:难道他们就没有升学 的压力吗?难道他们的父母就那么疼他们爱他们吗?她想起去年过年时自己用积攒 下来的压岁钱买的一件防寒服,当别人问她时,她总是一种骄傲的口气回答:说这 是爸爸买给我过年的。而那件防寒服也因为这小小的可怜的虚荣心支配下的谎言而 被她愈加的珍惜和感到温暖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如如总觉得身后有一束灼热的目光追随着她,从这目光 里如如感到一种忐忑和一种莫名地兴奋。直到有一天课间休息,当如如再一次地感 觉到那目光在她身上逗留时,在回头的刹那永哲来不及躲避被羞红的脸如突兀地小 兔闯进了如如的心里…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