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意 何文举是个书生,欲进京赶考。家里是湘中的望族,出来时就有个书童跟着, 书童唤作铭白。两人一驴,赶过了八百里洞庭,发觉脚力迅捷,考期尚远,于是将 先前满股子赶路的劲懈了下来,一路遇山登山,见水临水,悠闲行来,这一日到了 鄂豫交界处的一座山头上。 山路窈窕,两边是古树参天,乱藤野草盘杂其中,日头正猛,驴子四蹄不停, 刨起些昏昏沉浮的细微尘土。闲鸟偶尔飞过,啁啾两声就没在了林子的隐秘处。何 文举听得驴蹄落在地上的的得得,踏得有劲,于是将手中摺扇一收,去问那书童, “铭白这一路上可觉得快活?”铭白嘿嘿一笑:“公子爷,要说快活,那应当是公 子爷您中了进士后的事!”文举一扇子落在铭白头上,“老爷不在,你这驴屁拍给 谁听?我是问你此番出门,你我均是头次,你可觉得尽兴?你先头说做梦都想着出 来,今儿个真出来了,有何不同?”铭白抓抓脑袋,又轻轻拍了那驴臀两下,“公 子啊,说句不拍驴屁的话,这回随你出门,俺可是大长了见识大长玩识还大长了肚 识,以前做梦要知道有这般快活那还不早就乐醒了,俺是真巴不得每年都陪公子出 来一次......啊!”铭白突然掩嘴,轻轻扇了自己一耳光,眼睛却笑着说:“公子 爷,铭白嘴臭,瞎说瞎说!您千万别介意,俺迟早是要下拔舌地狱的,说的话都作 不得数!”文举笑道:“看你一双眼珠子窜得滑溜就知道你是有口无心,你也知道 我无心功名,这般糊弄我作甚?”又将那扇子调个个儿轻敲驴头,“这一路风光, 吃也吃了喝也喝了玩也玩了,也应当快活,只是总象少了点......” 话犹未完,只听得马蹄声急,两人回头一望,见得一匹骏马如飞赶来。道路本 窄,那马的势子半点也未停下来。文举人本谦和,忙勒驴叫铭白避在一旁,铭白嘟 哝道:“还敢踏着咱不成!”人早走到了路旁。马转眼就奔近了,两人见得马上骑 着个女子,一身道装,发上扎了个团髻,一根木叉贯着,悲伤两把长剑,腰间一只 葫芦,人是生得齐整,打扮着实古怪。 铭白哟哟两声道:“现在的女娃子啦,舞刀弄剑不说,还喜欢抿两口子哩!断 不了尘缘就不要出家嘛,没的坏了名声!”文举心下着急,也拦不住铭白的话头, 只得将他往身后一扯。那道姑突然勒马,将马牢牢定住,笑瞅了铭白一眼,也不下 马,向文举唱个诺道:“施主请了!敢问今日可是要过山?”文举见那道姑容颜秀 丽,语态谦和,忙还礼道:“小童无知,道长莫怪,我们主仆二人正是要过这山岭!” 道姑神态也没见什么变化,“这山中并无人家,只前方有一座破庙,近来不甚太平, 闻得有狐鬼出没,施主还是另行觅路过去吧,贫道言尽于此,先行一步!”说完一 笑驭马便行。文举忙问:“道长高姓?”那道姑箭一般去得远了,“贫道姓秋!” 声音夹含在风中急送了过来,吹到主仆二人身上,都打了个激灵。 铭白哼声道:“没来由钻出个道姑,刀叉剑戟的全身披挂,扮穆桂英拉!青天 白日的,也来造鬼吓人。三清在上,秋道姑是要下拔舌地狱的!”又笑嘻嘻地回头 望文举。何文举人虽文弱,却自小胆大,又素来不信邪,虽然觉得道姑的言语有些 无稽,仍板脸道:“秋道姑也是一片好心,铭白嘴皮子莫要如此尖刻!” “那......那咱们就听这美貌道姑的,回去再行觅路?”铭白装模作样地就去 牵那驴头,何文举笑道:“你倒越发上脸呢!快走快走,这朗朗乾坤,哪有什么鬼 魅魍魉,快些寻个住宿的要紧。” 两人赶路,那天色眼见得就暗了下来,这一路上真如那秋道人所说,并无一户 人家。又拐了个弯,铭白突然如同被蜂子螫了一下,“公子你看!”文举抬眼望去, 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山路左侧香火袅袅,俱插在些坍塌的坟茔上,坟包都陷了下去,显然是年 岁已久,此日又非清明,又非鬼日,那香烛却都新鲜,更显诡异。天色已晚,些微 鬼火在几个石碑间跃来晃去,风声呜呜,听起来竟象离人悲泣,两人傻站在路边, 那寒意就一阵阵就袭上身来。 铭白颤声道:“公子,咱们回走吧!”文举也自心惊,却还清醒,“天色已晚, 此时回去如何还来得及!那道姑说前头有个庙宇,赶紧到了就是!” 两人又行,没过多久,果然前头一个破庙,远远望见一个杆子插在那里,寺墙 剥落,石兽憔悴。 两人脚下一紧,匆匆到了近前,文举就去叩门,那红漆斑驳的院门“呀”的一 声自行敞了开来,主仆对望一惊。铭白眼尖,早探头往院里一瞟,“咦,公子爷, 那匹马......不就是先前道姑骑的,这到巧,总算见了个人影儿!”文举看了不差, 两人进来,铭白自去系那毛驴,文举抬脚进了前殿。 迎面塑着一座竹林观音坐像,左臂已折,右手上的的提篮只剩下挎儿,篮子不 知道溟灭到哪个年代的尘土里去了,菩萨宝像疏怠,神光黯淡,想是年久落色的缘 故,显出些破败的样儿。文举见供案上几只未燃尽的断香,走过去想将其点起。手 才伸出,忽然听得豁啦一声,一个毛茸茸的物事陡然蹿了出来,几下就沿着柱子攀 到梁上去了。文举一惊,抬起头来,见那个东西身子漆黑,瞪着一双碧绿的眼珠子 盯着他,原来是只野猫,心里一宽时,觉出方才倒出了一身冷汗。铭白恰好此时跨 进门来,颤声道:“公子爷......这庙里倒真有些奇怪,我瞧见两边还有几间厢房, 且去那里安歇吧!” 文举才点了下头,忽然看见一点火光从幽深的后殿飘来,铭白不是文举拉着他, 简直要惊叫起来。走近了两人看得分明,原来是个身穿暗色道袍的女子托着一支白 烛,细看正是秋道人。铭白一声嚷了起来,“道姑怎么扮鬼吓人,托着这般粗一支 蜡烛,吓煞俺了!”语声忿忿,却有些欣喜的意思,终究又多了个人,不管她道力 如何,有个帮衬总是好的。道姑却不看他,转头问文举:“公子如何不听贫道箴言, 非来这多事之地。”神情不似先头谦和,些微急燥。文举奇道:“道长是说这庙中 真有古怪?”道人不语,自去将烛台奉在供桌上。文举高声道:“这鬼魂之说,自 古便是以讹传讹。这里虽显阴森,不过是历时久远人迹罕至的缘故,道长何必为此 事萦怀?”秋道人轻叹了一声,又从身侧囊中取出一物,递于他道:“这个铜铃, 你们挂在门内,若是听得它无风自动,你们便唤我,我自在后殿打坐。”双掌一合, 转身飘然而去。 两人到了厢房,胡乱吃了点干粮,天渐渐就黑透了。铭白将二人的铺盖搭起, 转头见文举站在窗前发呆,手里捏着那个铃铛,不由好笑,上前从他手中拿了过来, 寻个绳儿就往门上系。文举笑道:“你莫非与秋道人一样,也疑心此处有鬼?” “公子爷,铭白被鬼招去倒不打紧,您可容不得半点闪失,俺瞧这道姑象个有 道行的,听她一回又何妨。这庙中邪气甚重,压一压也好!” 文举在床边坐了下来,“这鬼么,说有就有,说无也无。你若信它,那便再厉 害不过,不信它时,自然就烟消云散了。” 铭白也不答言,只是笑着,呆了一会子说:“公子爷,你瞧这月光倒亮!”文 举闻言望去,原来玉兔东升,月色湛然,透着那薄薄的窗纸涌了进来,倒比先前日 头刚落时还要亮堂。 两人更睡不着,一句一句地聊着。突然来了一阵风,呜咽着似乎从老远的地方 来,过了山冈,过了院墙,扰得门外竹林簌簌直响,月色也刹那间暗淡了下来,两 人停了声,屋子里深夜一般寂静,那铜铃猛地叮当叮当地响了起来,又听到个低哑 的女声:“咦!”两人听得分明。 铭白哪敢迟疑,扯起嗓子没命喊了一声:“秋仙姑快来呀!”门外沙哑女声道: “又是这个厌物做的手脚!驰意你去擒人,我将那贱婢引开!”另一个娇嫩的女声 轻应了声“嗯!”就看到门外突然纵起一束灰光,疾如流矢般破空而去,厉啸连连, 后头紧缀着一股白光,却是悄无声息,急赶不舍。 主仆二人正在发呆,忽然铜铃又响,眼前一花,晃出一个雪肤花貌的女子,长 发赤足,神态娇憨,面上没什么血色,眼睛倒清亮清亮的。铭白只是发抖,慌忙又 叫:“秋仙姑呀!还有一个!”女子似是有些着急,忙对着铭白吹了口冷气,铭白 就势软倒。文举心中担忧,面上倒不露声色,反而哈哈一声:“姑娘请了!你自忖 可过得了我这九天十地灭魔大阵么?” 赤足少女甚是惊惶,眸子犹疑不定,“你这屋里还有灭魔大阵吗?我怎么没瞧 见?” “哼,让你瞧得见就不是灭魔大阵了,那悬在门上的铃铛,你不觉得神妙非常 么?” “你这铃铛是有些不寻常,竟探得出迅情姨的行踪,你......又待怎的?” 文举望望倒在屋角的铭白,肚中暗笑,“你给我书童下了什么妖术,快快使他 醒转,否则我就要不客气了。那灭魔大阵一经发动,你只怕就不会这般......这般 好看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神色由惊转奇,由奇转气,突然掩嘴一笑:“是呀!我好害怕呀!你那 书童不过中了招失魂引,灌几碗凉水便可醒转过来。我说道法高强的道爷,你出家 人带着个书童干吗呀?” 文举这才发觉漏嘴,心里不免有些慌乱,见那少女并无恶意,正想寻些话头来 搪塞,忽然听到外面破空声近,那少女神色一凛,手臂一长将门上铜铃摘在手中, 回首较笑道:“我叫驰意,你这人好玩,今次就放过你们。铃铛有趣,我带走了!” 哧溜一声化作一缕青光透窗而出。 驰意前脚方走,白光接踵而至,文举吃了一惊立了起来,却见那白光瞬息一绕, 化成了秋道人。秋道姑眼似寒芒四周一扫,“我果然中那鬼女的调虎离山之计了, 咦,那鬼女未对你下手么?我的识冥铃到哪去了!”王文举见她神目如电,知道隐 瞒不得,“被那女子取去了。她才要出手,道姑你就回来了。”秋道姑也不说话, 望着他一笑,便去看铭白。文举将铭白扶至床上,问道:“铭白何时可醒将过来?” 秋道姑伸手一探他鼻息,“两碗凉水灌下去便没事了,只是还得休息几日。哎哟!” 文举正站在她背后,忽然看见肩上一团红迹慢慢渗开,手忙脚乱去按她的肩膀, 口中嚷道:“道长你出血了!”秋道人面上一红,低叱一声:“走开!”何文举顿 觉一股大力涌来,不自禁跌翻在地上。道姑回头望他时,又恼又笑,欲语还休,忽 然哼了一声,抱肩痛得伏在床上。文举从地上爬起来,哧啦一声已撕下衣襟前摆, 不由分说就往道姑肩上裹去,“道长你这就糊涂了,你道术通玄,何文举再怎样急 色,也不会自寻死路。这血已呈黑色,怕是凶险,我先帮你扎上再说。” 秋道姑一声苦笑,仍是推开他的手,“什么道术通玄,那鬼婆妖术大进,我险 些不是她敌手--总算她也吃了我一剑。不是我拂逆你好意,这阴爪之伤,非孟仙 草不能解,裹不裹也是一般。说到头来,我还可一走了之,你们两个,唉!”何文 举未曾答话,扭头往外便走,道姑奇道:“你去哪里?” “去寻孟仙草哇!这草我认得。你也等于救了我主仆一回,总不成让你沥血而 归吧!天亮了,你放心,那些女鬼不会出门的--生死不是自有注定么!”边说边 跨出门去。道姑听得他踢嗒踢嗒的鞋声出了庙门,浅至于无。悄首低叹了一回,又 发了阵子怔,“这人倒也......倒也奇怪!” 何文举出得门来,见天色微明,清风过面,路旁是晨露新凝,纤草态浓,满天 满地的大好春光扑进眼里。想到今夜生死未卜,心里有些惶惶,过了一会那唤作驰 意的女鬼又从脑海中冒了出来,咯咯咯地娇笑着--这铃铛好玩--我取去了-- 咯咯,低叹了一口气,“驰意,今夜赴死前,可会再见你一面么?” 心中胡思乱想,眼睛还在四处溜达。原来这路旁均是些狗尾嫩篙,并未见着孟 仙草的影子,这才想起以前忠叔说过孟仙草都生在山势险要的地段,这里如何寻得 着,越发只朝那险恶的地方寻去。 但见山路渐显嶙峋,更是难走,前面忽然被一丛密林挡住,何文举便往林中硬 钻了过去,辛苦好久,狼狈从林中钻出一看,竟到了一处断崖。走上前去,见断崖 十分险峻,底下头一个峡谷,虽不甚高,下面尽是些棱角尖利的大石头,直刺刺地 朝天躺倒。站在崖边,山风奇冷,吹得人一阵阵冰凉入骨。又低头下望一会,头晕 眼花起来,何文举忙不迭将目光收回,陡然瞄见那脚下两尺处正生着一支孟仙草, 在寒风中凛凛地立着。 小心翼翼趴在崖边,伸出手去够那株草,还是差得远了。何文举见草边一块山 石略凸出来一点,犹豫了一阵,终于出脚去踏山石,惊惊颤颤将脚踮在山石,一手 抓住崖边的一根老藤,一手慢慢去摘那孟仙草。草才一入手中,脚下岩石终负不起 他的动作,哗啦一声垮将下去。何文举手上枯藤稍微一带,连根带土的扯了出来, 人便向下翻去。 眨眼间就头下脚上,何文举手上紧攥着那株孟仙草,心下却想:“想不到人为 财死,我为草亡,早知道昨晚与驰意多说两句也好,她那长发赤足的样子,只怕我 再也见不着了。”口里低声道:“驰意驰意,你是这棵孟仙草多好!” 正在云里雾里的时候,听得耳畔一声娇笑,何文举就觉出下坠的势子已停,象 是被什么东西托住往上升来,一直浮到崖边,托力撤去,人正好坐在先前失足的断 崖处。心中害怕,便想爬到一边去。 又闻得仿佛久违的声音:“没羞没羞,我做不做孟仙草,干你么事?” 文举手里捏捏那株草,将头慢慢转了过来,看见一个明眼少女坐在身侧,发是 长的,足是赤的。长发被山风鼓得前后急舞,赤足在崖下荡来荡去,不是驰意是谁? 呆得一阵,文举发声问道:“原来方才是驰意姑娘救了我。” 驰意笑吟吟地望着她:“道法高强的灭魔大法还没拿来擒我,我怎会让你白白 牺牲哩!何况,驰意不是姑娘,是个女鬼,会吃人的,你怕不怕?” 文举一笑,自自然然地去握她的手,“吃了我后,我就能作你的鬼伴了,那时 我将灭魔大法教于你,有什么不好。咦,你不过是个胆小鬼,这日头才升起来,你 怎么也不怕?” 驰意一手任他握着,一手将被风吹到额前眼底的长发往脑后一顺,“我自小就 吃了聚形丹的,白日也能现身。日头我是不怕的,怕的只是些道士呀、术士呀,书 生我也不怕的。”说完眸子一转,晶光透亮地看他。 “我虽是书生,不也一样不怕你。咦,你自小就吃了聚形丹,难不成你自小就 成了鬼?”文举瞧着她白得眩异的俏脸。 驰意将头一荡,向脚下峭壁上滴翠流芳的草木望去,又一抬手,伸出手掌往空 中一迎,接住一滴头顶古松上滴落下来的露水,捧在文举面前,“你瞧瞧这露珠, 命虽短暂,却别有一种玉骨冰心在里头,就着它对那万物一映,也是个琉璃七彩生 生不息的世界。你们人常说的人生苦短譬如朝露,也是没错的。”说完手掌一倾, 文举见得那滴露珠顺着她修长的指头滑下,无牵无滞无声无息跌下崖去。 “我是两个月的时候成鬼的。生下来时我的眼珠子是看不见的,是个盲孩!” 文举觉出她的手有些冰冷,于是用力紧了紧。驰意回过头来,嘴角往边上翘起,笑 了一下。 “父母晚年得女,因是给我取了个名儿叫迟疑,呵呵,这个名儿你喜欢么?很 有点意思。后来发现我的眼睛是瞎的,两个月后将我弃在郊外。那一夜落了雨,雨 急风狂,由人到鬼这样走了一遭--迅情姨对我讲这些的时候,都是在些月华清朗 的晚上,我也不觉得哀伤。”驰意见着文举的神色,摆摆手道:“你放心,这么多 年来我是头次跟别人讲这些事,心里头畅快,不曾怨恨谁?后来我的眼睛好了,就 常想:这生老病死,大都是冥冥中自然的定数,就象人食牛羊、鬼要吃人、道士又 要灭鬼一样,驰意以为都是差不多的道理。” 文举一惊,脑中细想一回,脸色凝重,“是说得不错,这之间的是非缘由,当 真是可以仿佛......你这小脑瓜子里,想的东西太多,不怕头痛么?” “我一个人孤单惯了,平日里也只是餐风饮露,就喜欢左右乱想。我在林间笑 着走来走去,听着自己的足趾踏在古树下的厚叶子上,悠长寂寞地回响,我总想能 和谁说说话。迅情姨是不成的,她总得吃人练功,不然就得被那五年来一次的秋道 人诛了,她们之间的怨恨是石头里冒出来的,没有什么可以拆解得开,所以总会有 人受伤。单这样还结果不了,总要有个了断,说不定就是今晚!” 驰意突然有些害怕般,扯住文举的肩膀,将头靠了上去,“你说,这些难道化 解不开么?” 文举伸出手去拨弄她的秀发,“驰意你瞧那天上来来往往的云,可是好看?” 原来此时日已东升,时时隐现于一些白云侧畔,烘得云彩如同被火燎过一般, 夭矫似霞,流灿如火,正在空中错落游移。 “嗯!”过了半晌她的头点了一点。 “现在看着如此妩媚,待会儿就被风吹散了,再飘过来的那一块已经不是开头 所见着的了!” 那时候松涛声一阵阵就马不停蹄地踏过去了,两只鸟儿翻飞嬉闹在隔得有些远 的半空里,快乐得简直忘了一生中还要有的生老病死的枷锁,叽喳了半日也一前一 后地投没在林子里,云哗啦啦地收拾到风的袖子里,逸出一两丝在外头。 “我们方才看到的是它一生中最好最妙的辰光哩!”文举扳过驰意的身子,一 双眼睛望落到另一双眼睛里去,“你可觉得遗憾?” 驰意微笑着摆了摆头,“从前我都是一个人坐在这孤崖边看云。只有今日,才 觉出这风景迥异往昔的神妙,驰意怎会有遗憾?”袖子一垂滑出个铃铛,“这个铃 铛也是最好妙的,我要把它总带在身上!” 文举将孟仙草别在胸前,伸手拿过那个铃铛,又在自己挂得条条缕缕的前襟上 扯下一条,与铃铛串起,右手将驰意的头发一把,将布条穿过系在发上。驰意头微 一晃荡,铜铃声叮叮当当的响了开去。 “我再听见叮当叮当的声音,就知道是胆小鬼来了。”文举复又牵住她的手, 轻轻拨弄着她脑后的铃铛。 驰意咯咯笑了起来,“那时胆小鬼的催魂铃呀!谁听到了,谁就得被鬼上身!” 笑得欢喜,一双赤足玉蝶穿花般荡来荡去。 两人对笑了半晌,驰意用手别紧文举插在衣前的那株孟仙草,“这草儿快要蔫 了,你快回去罢!我也要走了,总归是要再见面的!” 二人起身对立,驰意稍稍一滞,“今夜我是必去的,为了迅情姨,你能明白么?” 文举灿然一笑:“我懂的!”两人心意相通,驰意又咯咯笑起来,在铜铃的叮 当声中听得格外清脆,笑声中渐渐化作一股青光,在文举身侧徘徊得再三,猛的一 下朝崖下投去,就此不见。 又费了许多艰辛,何文举回到寺里。才一进房,铭白正靠在床头垂泪,文举笑 道:“铭白是觉得昨夜被鬼迷倒好没脸么?现在才想起来抽鼻子不成。” 铭白一惊抬头,“公子爷,秋道姑说那恶鬼今夜还来,铭白不能起身,怕是不 能服侍前行,那道姑心肠甚好,你求她护送一程,早些时离开这不详之地吧!” 文举呵呵一声:“那么你呢?情愿喂鬼?”铭白戚然道:“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只愿公子爷日后替铭白照顾老娘......”“打住!铭白,你那老娘既老且瞎,我可 吃不下那个苦,宁愿陪着你一道撞鬼。我意已决,你不必多说!秋道人自可先行遁 走。”何文举捏捏衣前那株孟仙草,“我这就去与她说明。”转身出门。 又入前殿,观自在仍在莲花团上神秘莫测地坐着,一只蜘蛛从她头上直放了下 来,转眼被风吹得慌慌悠悠,蛛网也都破败了。秋道姑正盘在面前的蒲团上,双掌 天衣无缝地合十着,肩畔上的那团血迹已结了一点痂壳。何文举见她用功,于是将 孟仙草取在手中,轻轻放在案上,“道长,孟仙草已采到了,你自个儿调和着用罢!” 迟疑了片刻,又开口道:“道长你已仁至义尽,我主仆均心存感激,孽因种种,均 是我等自作自受,你不必为我等操心。”才放心般跨出门去。 这一个下午简直不象一个下午,象生命中垂垂老矣的漫长的那些年,铭白想着 自己见风就要流泪的瞎老娘,心里就如同扎进了锥子;出门前秋香塞给他的那块绣 有红花白叶的帕子,他将它细细叠好贴身放着。身旁坐着又痴又怪又让他觉得恩重 如山的公子爷,自顾自笑着叹着,让他怀疑这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秋道姑只是 用功,敷了药就眼观鼻鼻观心的坐着--文举有些奇怪,随即又释然--她要走也 只是刹那间的事,只要白光一绕。 白马长嘶声中,灰驴不甘寂寞地喷了两个响鼻,文举出门,将系绳解开,在驴 臀上一拍,驴子扑颠扑颠地出门去了,自去找它以为有草的地头。文举回过头来, 望见秋道姑正站在门前看着他,何文举一笑:“道姑这就大好了!快请动身罢,这 天就要黑了!” 道姑叹了一声,“你这般盼我去么?” “这是哪里话?只是那鬼婆魔功厉害,你呆在这里,徒劳无益么。” “若是我想出了法子呢?虽无把握总得试上一试。说到底总是我与她间的积怨, 与你们的干系竟小些。你也不必劝了,先前你与铭白说的我也都听见了,我也是一 样的道理。”身子一转,走进殿去,“呵呵!我也不知道这一招是聪明至极还是糊 涂透顶了,呵呵!” 冷风中眼见月亮就升了起来,何文举站在门前清楚的月光里,影子弄着支离破 碎的前襟,这一条是撕去给秋道人裹伤的,那一缕系在了驰意的头发上,都在月色 中淘了出来,单单放在他下过心力的记忆里。现在那铃铛声就快来了吗?叮当叮当 晃荡在月光里?而月光很快就被一块巨大无匹的乌云遮没了。 寺院掩在一阵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叮当声真的响起来了。黑暗中文举看见 白光一转,现出秋道姑的身形,秋道姑就跌坐在他身前,头上一颗珠子滴溜溜地转 着,映着院子一片雪白,雪白上头是乌黑压着,分外诡异。那时候两道烟火联袂而 至,一灰一青,何文举见驰意就在青光中寒冰冻霜般立着,也未看文举一眼,旁边 站着一个灰光濛濛的妇人,容貌依稀娟秀,脸上却刺了个见骨的十字,衬得一张脸 惊心动魄险象环生。秋道姑轻哼一声,那头顶雪珠耀光陡盛,将文举护在圈内。 怪妇人迅情喋喋一笑,“我今次来,志在这个书生,以前的事我也不与你计较, 双方罢手,你回你的秋声观,我返我的落混坡,这个商量可打得?” 秋道人慧目低敛,沉声应道:“你我之间终须有个了断,何必借故拖延。这书 生不过是个凡人罢了,你苦放他不过,多造杀孽无益!” 迅情恨声道:“凡人?你是被道德经蒙了心了,你再睁睁慧眼看看他是谁?若 不是他,三十年前,你又怎会在我脸上划这两剑。他死也就死了,偏偏三十年后又 投胎重来。他可以投胎做个温温和和的书生,如何我不能重生做个温柔贤淑的小姐。 天道不公,老天总是瞎了眼的,轮回也是瞎了眼的......” 何文举如同凉水浇顶,对面那个声嘶力竭的女子的声音迸发的仇恨象是一把铁 钻从脑袋这一头旋了进去,那一头却出不来,无限地挤压简直要将脑子炸翻十万八 千转,目光朦胧中他望见了驰意,驰意冰柱一样立着看不见他,两只明眸水晶一样 冻住瞧在侧处--那是扳转不过来了。转了个身望向了秋道人,对上的是一声又惊 又恨也伤心也无奈的叹息,于是就在如火似冰的眼神中朦胧了开来...... ★★★ 那一世秋声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他也是去赶考,路经落混坡,遇上殉情,两人 欢爱,他刺指誓盟,一年后必来迎娶。当年不中,返家与秋声成婚。隔了几年再赴 京,落混坡但见新坟。这一年竟高中了,于是竟弃了发妻,另娶了娇娃。殉情游魂 摄踪,终将他与较娘害死。秋声已出家当了道士,还念念不忘为他复仇。 ★★★ 前事潮回浪卷将他吞噬,他对自己清楚到毫发的记忆既惊讶又痛恨,两个轮回 的两个人再没有纤毫的相似处,但魂灵的沿袭竟似累世的烙印,刮去千层还有万层。 上一世的快乐在冥灵中锻造过一遭,成了这一辈毁灭的根源。他觉得无话可说,只 朗声道了一句:“何文举受死!” 迅情母狼一样长嚎了一声,辨不出悲喜,双肩一抖,冲起两只碧血淋漓的妖叉, 风卷残云一般向着何文举刺来,摇起漫天血影。 在逼近他十万分之一个眨眼的工夫,一股青烟冒起在他与叉之间。驰意背对着 文举,抚着胸口插得热气腾腾的妖叉,“毕竟,这一世的他不是上一世的他的。” 烟就地扑散,一个布系着的铜铃哐啷一声砸在何文举脚上。 迅情怒发如狂,法宝尽出,连头上的每一根头发都化成最尖利的毒针向他刺来。 秋道人低叹一声,脸色紫红似血,腰间葫芦飞起,喷出一股浓雾,将每一根针每一 股怨气都倒卷了回去。迅情又惊又骇:“你敢用折寿喂魔大法?你不怕功散后每日 遭百魔噬身的苦楚么?你......你必定是疯了!” “我是疯了,上辈子的四个人这会子全聚在一起,已经去了一个了,你竟没看 出来,养了她十八年,哈哈!她说得不错,这一世他已不是他了,我送你投胎,你 也少受点苦楚罢!”迅情在烟雾中脸色百转,终于似哭似笑地叫了一声被收进了葫 芦里。 秋道人站起来的时候仿佛已经八十岁了,加上脸上突起的皱纹头上纷纷褪了色 头发那就有一百六十岁了。她步履蹒跚走到白马前,费了好大劲手脚并用爬上了那 匹马,放开四蹄慢慢走进寺外的黑暗中去了。何文举跌坐在地上。 过了几日两个人出得寺门来--原来生命竟是宝贵的。看见那只笨驴靠在树边, 可怜巴巴地望着两人,它竟然没找到有草的地方。铭白嗓子发痒,他一直想笑,又 笑不出来。